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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6.执失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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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店、酒肆、邸店、果子铺、肉铺、药行坐落在巷曲间, 着圆领袍的小郎君们在酒肆豪饮, 穿半臂襦裙的小娘子们流连于脂粉铺,头裹布巾的老丈挑着一担新鲜果蔬挨家挨户上门兜售,头发花白的阿婆坐在自家杂货铺子的门槛上,笑眯眯和隔壁裁缝铺的绣娘说笑。

    长安人早上一般不开灶煮饭,多在坊内的食肆、饼铺吃朝食。

    食铺前烟气蒸笼, 几口大灶烧得红彤彤的,蒸笼里是一层层白白胖胖的蒸饼,铁锅中汤水滚沸, 雪白的汤饼在乳白色的水花中翻腾。

    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送到等候的行人手中, 加咸豆豉还是添辣茱萸, 随行人自己决定。

    高鼻深目、衣着服饰显然与众不同的胡人操着一口别扭的汉话,来往于巷曲间。

    长安城的胡人多不胜数, 人们早已经见怪不怪,并未好奇观望。

    大唐国力强盛, 长治久安,外夷、胡族争相归附效忠。

    京师脚下的老百姓生活富裕,底气十足,即使是酒肆里打杂的小伙计,也乐观自信, 不轻易对人卑躬屈膝。

    这份只有强国国民才拥有、深深融进骨子里的自信和洒脱, 每每让裴英娘感慨不已。

    展目望去, 人烟阜盛, 比肩接踵,处处人声笑语。

    和里坊外的肃穆安静截然不同。

    车驾行过中曲十字街时,被两条队伍挡住前路。

    街巷旁,光着膀子、肌肉筋节的胡人挥舞着蒲扇似的大手,正往一篓刚出炉的胡饼上撒芝麻。

    饼里裹了羊肉,抹上酥油,放进炉里烤熟,金黄酥脆,香气直往行人们鼻孔里钻。

    排队等候的百姓不约而同咽口水,忘了避让来来往往的车马。

    杨知恩上前斥退几个挡路的平民,牛车重新慢悠悠摇晃起来。

    裴英娘想让随行的宫人帮忙买几个芝麻胡饼,目光扫过沉默不言的李旦,没敢吭声。

    宫人带着天帝和天后的口谕叩门,应门的裴家僮仆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跑进后宅叫人。

    李旦让裴英娘进屋和父母拜别,他留在前堂等候。

    她这么小,就必须离开亲生父母,肯定要哭哭啼啼,他不想掺和进去。

    裴英娘苦笑,她才不会因为辞别裴拾遗哭天抹泪。

    转过回廊,踏进后院,台阶下立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

    马驹没有配笼头,不能骑乘。

    裴十郎围着小马驹转来转去,手里拿着一条鞭子,时不时对着小马驹抽两下。

    看到裴英娘,裴十郎抬起下巴,得意洋洋道:“叔父给我买了匹好马!叔父还说,你下次再敢碰我一根指头,就把你关进柴房里,不给你饭吃!”

    昨天武皇后离去后,裴十郎仍旧哭闹不停,裴拾遗为了哄他高兴,带他去骡马行挑了匹乖顺的小母马。

    裴英娘冷眼看着小马驹。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裴拾遗得罪武皇后,然后她被武皇后带走,一夜未归,说句生死未卜也不为过。

    裴家却无人关心她的死活,裴拾遗作为她的亲生父亲,竟然还有心情带裴十郎去逛骡马行。

    原本心底还有几分不舍,现在连那最后一点亲情也彻底湮没,裴家唯一让她留恋的,大概只剩下蔡氏亲手做的寒具和粉糍。

    裴英娘撇下趾高气扬的裴十郎,回到自己的小院子,收拾行李。

    宫里少不了她的吃穿,她的衣裳首饰和宫里的东西比起来,实在寒酸,基本上不可能再有穿戴的机会。但起码要把贴身的用物带走,免得便宜裴十二娘。

    使女半夏从僮仆口中得知裴英娘安然归来,惊喜交加,进屋帮忙收拾箱笼。

    她两只眼睛肿得核桃一般儿。

    裴英娘问过才知道,原来半夏以为她被武皇后抓进宫折磨,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偌大的裴家,还是有人惦念她的。

    裴英娘幽幽地叹口气,“你愿意跟着我进宫吗?”

    李治看她年纪小,怕她不习惯宫里的生活,特意交待她,如果舍不得从小照顾她的裴家女婢,可以挑两个婢女一起入宫。

    半夏抬起头,呆了半晌,才想起来给裴英娘磕头:“十七娘,婢子愿意!”

    裴英娘眉头一皱,发现半夏脸上有几道清晰的指痕:“谁打你了?”

    半夏吞吞吐吐,不肯说。

    裴英娘合上红地绘穿枝芍药花漆盒妆匣,“你是我的婢女,代表的是我的颜面,如果你真犯了错,也该由我来惩戒。”

    半夏瞪大眼睛。

    裴英娘接着道:“你只有这点胆量,还怎么随我入宫?”

    她进宫,可不是为了受气去的。

    她不会忍气吞声,她的使女也不能随便被人欺负。

    武皇后想要的,是一个聪慧有胆气的帮手。她脑子笨,才智有限,年纪又小,不可能成为武皇后倚重的心腹爱将,但至少要讨得武皇后的喜欢。

    所以,她不能一味老实。

    半夏说出实情:“昨天婢子替女郎拦着十二娘,她没处撒气,抓着婢子打了两巴掌。”

    裴英娘记在心上。

    收拾好行李,她去正堂向继母张氏拜别。

    张氏是个没主意的人,跪坐在簟席上,神情茫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裴英娘行稽首礼的时候,她眼圈一红,颤声道:“小十七,宫里可比不得家里,天后说什么,你就应什么!以后没人照应你,凡事只能靠自己,你千万要好好的啊!”

    裴英娘鼻尖微酸,张氏是裴拾遗的续弦,平时对她不坏。

    张氏还想和她说几句掏心窝的心里话,一个梳单髻的婢女突然一头扎进正堂,脸色仓惶,满脸是泪:“十七娘,快跑!郎君要杀你!”

    是半夏。

    廊檐深处脚步纷乱,裴拾遗双眼发红,鬓发披散,提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向正堂走来。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跟在他身后,目光畏惧,又隐隐带着一丝看热闹的兴奋雀跃。

    张氏吓得手足无措。

    裴拾遗一脚踏进内堂,咬牙切齿,声如洪钟:“我们裴家满门忠烈,誓不与妖妇为伍!十七娘,你外祖父和舅舅都死在妖妇手中,怎能自甘下贱,认妖妇为母?阿父不忍看你被妖妇利用,只能亲手了结你,才对得起裴家列祖列宗!”

    剑尖对准裴英娘,随时能一剑斩断她的咽喉。

    张氏大哭起来,直起身爬到裴拾遗脚边:“郎君,小十七才八岁呀!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怎么敢违抗天后的旨意?”

    裴拾遗不为所动,一把推开张氏,举起宝剑。

    剑尖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裴英娘顾不上穿鞋履,转身就跑。

    前院已经被仆从挡住了,正堂有两道小门,通往张氏的宅院。

    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一边奔跑,一边朝半夏示意:“去前堂找殷王求救!”

    她才八岁,怎么可能跑得过人高马大的裴拾遗,只能拖延时间,等李旦领人进来救她。

    半夏一抹眼泪,抬脚飞奔。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双手叉腰,挡在她面前,“叔父说了,谁也不准踏出内宅一步!”

    半夏目眦欲裂。

    裴十郎冷哼一声:“裴家由叔父说了算,你敢不听话,我让叔父把你卖到波斯去当女奴!”

    半夏冷笑不语,拔下发间的银簪子,直接刺向裴十郎的右眼。

    女郎危在旦夕,她必须尽快找到殷王!

    谁敢拦她,她就和谁拼命!

    “啊!”簪子一头又尖又利,直直往眼瞳刺来,裴十郎吓得肝胆俱裂,一蹦三尺高,“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半夏趁机脱身,路上的仆从看她状若疯癫,不敢上前拦阻。

    有人悄悄给她指路:“殷王在前堂。”

    前堂地上设火炉,铜罐里正煮着一罐黄褐色茶汤。

    婢女把研成细粉的姜末撒进茶汤里,用银匙子挖一小勺猪油,趁水开的时候,浸在滚沸的茶汤中烫煮。

    李旦百无聊赖,盘腿坐在簟席上,望着袅袅的水汽沉思。

    半夏披头散发,冲进前堂,扑到李旦脚下,额头撞在地砖上,砰砰响:“大王,求您救救十七娘!”

    李旦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半夏大哭道:“郎君要斩杀女郎!”

    李旦勃然变色。

    裴英娘才跑出几步,就被裴拾遗堵在后院墙角。

    剑尖从她颈边擦过,削下一缕青丝。

    缚发的鸭蛋青丝绦被斩成两截,无声坠落。

    裴英娘小胳膊小腿,眼看劈下来的宝剑越来越近,无处可躲,干脆往地上一趴,贴着地面骨碌碌打个滚。

    裴拾遗来不及收回宝剑,雪亮的剑刃劈在窗下供花瓶的梅花小几上。

    小几被劈成两断,木屑四处飞溅。

    白瓷细颈花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赤红花朵洋洋洒洒,飘落一地。

    裴英娘心中发寒:裴拾遗真想杀了她!

    裴拾遗眼瞳闪闪发亮,果断挥出第二剑。

    裴英娘感觉到背后凛冽的杀气,手脚并用,想爬到屏风后面躲起来。

    身形忽然一滞,她的裙角被裴拾遗踩住了。

    宝剑划破空气,斩向裴英娘的肩头:“十七娘,不要怪阿父,你是裴氏女,不能堕了裴家的名

    声!”

    进殿的时候,裴英娘紧紧跟在李旦身后。

    李旦走得快,她也走得快,李旦走得慢,她也走得慢。

    他忽然停下来不走,裴英娘来不及反应,一头撞在他腰间。

    额头磕在冷硬的玉带扣上,被镶嵌红宝石的带扣硌出几道红印子,火辣辣的,有点疼。

    裴英娘呆了一下,双腿习惯性地往前一迈,差点踩在李旦的脚尖上。

    她昨晚睡得不安稳,还有点迷糊。

    宫女们笑成一团,上前把裴英娘拉开扶稳,揉揉她的额头,轻声哄她。

    裴英娘缚发的丝绦和李旦腰上悬的玉佩流苏缠在一起,一时竟扯不开。

    宫女怕弄疼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解开丝绦。

    裴英娘有点难为情,双颊烧得通红,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蔫的,不敢看李旦。

    李旦低下头,看不到裴英娘羞赧的表情,只能看到小娃娃漆黑柔亮的发顶,一排八支花骨朵形状的碧玉金丝珠花挤在一块儿,热闹喜气。

    他眉峰轻蹙,没说什么。

    李治并未起身,长发披散,衣襟半敞,歪在火炉床上,背后垫一只素缎隐囊,正由武皇后服侍吃药。

    还未走近,裴英娘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腥气。

    药很苦,李治眉心紧皱,强撑着服下半碗,摇摇头,示意不想吃了。

    武皇后举着银碗,柔声道:“陛下,良药苦口。”

    李治眉头皱得越紧。

    武皇后不容他退缩,继续喂他。

    裴英娘担忧地看着李治,虽然对方只是她名义上的皇父,而且收养她极有可能是为了怀念某个已经逝去的人,并不纯粹是真的喜爱她,但李治对她的温和慈爱不是假的。

    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她心里有些不好受。

    “小十七来了。”李治勉强吃完药,看到满脸忧色的裴英娘,心里不由一暖,笑着朝她招手,“可用过朝食了?”

    宫女把坐席移到李治身边,裴英娘屈腿跪坐,“吃了一碗胡麻粥。”

    李治笑了笑,故意逗她:“宫里的粥饭点心好吃吗?”

    裴英娘认真地点点头。

    想了想,添上一句:“有盘叫玉尖面的点心,尤其好吃。”

    玉尖面是御膳之物,裴英娘以前没吃过。

    李治刚服完药,口齿酸苦,胃口全无,但不知道为什么,听裴英娘这么一说,忽然觉得有点馋,喃喃道:“玉尖面?倒是好久没吃它了。”

    武皇后在铜盆里洗手,闻言,立刻把宦者叫到殿里:“朝食就要玉尖面和面片馎饦。”

    宦者已经很久没听到李治说想吃什么东西了,不必武皇后强调,一路疾跑至御膳房,尖声道:“玉尖面!快蒸一笼玉尖面来!”

    御厨擦擦汗,陪笑道:“蒸笼里有呢,要装几盘?”

    宦者气得直跺脚:“大家要吃的东西,哪能随便?重新蒸一笼好的来。大家要是吃得高兴,天后自会赏你们!”

    御厨们听说是李治想吃玉尖面,不敢怠慢,洗菜的洗菜,揉面的揉面,剁肉的剁肉。幸好禁苑早上刚送来新鲜的鹿肉和熊肉,不然只能用腊肉代替,陈肉哪有新鲜野味好吃。

    趁着御厨们拌馅的工夫,专管烧水的小宫女扛起一只小水缸,把清水注入大锅中,重新架上蒸笼。

    灶膛里烧得噼里啪啦响,管灶火的壮奴把一捆捆松枝塞进灶膛,大冷的天,他却热得直喘气。

    内殿中,李旦向李治和武皇后请安。

    他是男子,朝父母行礼时必须跪下。

    裴英娘就跪坐在李治身旁,李旦跪下时,她想躲也没处躲。只能直起身,正襟危坐,在李旦下拜时,微微侧过身子,以示避让。

    李治倚着隐囊,问了李旦一些学问上的事,闲话几句,打发他出去,“知道你孝顺,也不用天天都来。”

    武皇后在一旁附和了一句,淡淡道:“你去吧。”

    李旦垂眸,静静站了一会儿,躬身退下。

    远去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

    裴英娘暗暗诧异,李治脾性温和,对她这个只见了一面的养女很亲切,但对亲儿子李旦却好像很冷淡,这是为什么?

    宫女们鱼贯而入,送来三张食案。唐朝是分食制,用餐时一人一张食案,各吃各的。

    李治和武皇后面前一人一张,裴英娘跟前也有。

    她举着银箸发呆:我已经吃过了呀?

    李治命人把一小盘玉尖面送到裴英娘的食案上,“小十七不是喜欢吃玉尖面吗?再多吃几个。”

    跪在食案旁的宫女立刻拈起长筷,夹起一枚玉尖面,递到裴英娘面前的银碟子里。

    武皇后眼眉舒展,含笑看着裴英娘。

    李治也看着裴英娘笑。

    宫女们不明白帝后在笑什么,但既然帝后都在笑,那她们最好也得笑。

    一屋子人的目光都汇集在裴英娘身上。

    不就是想看她吃饭吗?有什么好怕的?

    裴英娘鼓起勇气,把银碟子里的玉尖面夹到自己碗里,轻轻咬下一口。

    面皮松软,鹿肉、熊肉馅鲜美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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