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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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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徽容缓缓而行,算着日子行路,当暑气浓浓时,她终到达了容州城。

    黄昏时分,落霞洒在城墙、堤柳、街巷上,象岁月虚华的影子。蓝徽容恍惚想起去年此时,自己因母亲一纸遗命往潭州而去,现在,终于回到这生长的故乡,来寻找这遗命之后的真相。她牵着青云,缓步走在容州大街上,穿过大半个容州城,到了城南王婆巷。王婆巷中,有两家客栈,一家‘悦来’,一家‘六福’,蓝徽容看了片刻,在‘悦来客栈’前停下了脚步。小二热情地迎了上来:“这位小姐,是要住店吗?快里面请!”

    蓝徽容将马绳交给小二,步入店堂,客栈掌柜见她气度从容,衣饰贵重,忙迎上来将她引至客栈后院,笑道:“小姐,我们客栈,这后院清静些,一般有了女客,都是住在这处,只是房钱稍―――”

    蓝徽容平静道:“带我去月字号房。”

    掌柜的一愣,瞬即笑道:“不知小姐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我从梅边来,往柳边去。”蓝徽容微笑道。

    掌柜笑意更浓,点头道:“小姐请随我来。”

    蓝徽容随掌柜的步入后院东首第二间房,掌柜的退了出去,关上房门。蓝徽容放下包袱和长剑,坐于榻上闭目运气调息。

    当窗外夕阳渐渐淡去,夜色悄然而起,蓝徽容听到房中床下传来轻轻的叩击声,笑着奔了过去,将床用力移开,孔瑄顶着块木板钻了出来。

    两人含笑对望,同时伸出手来,紧紧相拥,虽是短短二十多日的分离,却如同过了数个春秋。蓝徽容抬起头,痴望着孔瑄略显憔悴的面容,轻声道:“身体好些了吗?”

    回答她的是一个浓烈到令她窒息的激吻,待她的脸上一片潮红,孔瑄搂住她的腰,低声道:“你有没有再发病?”

    蓝徽容摇了摇头,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子:“你哪天到的?”

    孔瑄微笑道:“我日赶夜赶,十天前就到了,按你说的悄悄和月姨联系上,她出面买下了这两家客栈,又挖了这条秘道。不过一切皆是月姨出面,宁王的人盯我盯得紧,我天天不是上街闲逛,就是躺在隔壁那家客栈睡大觉。”

    “不知是皇上派的人,还是宁王的人,也有一些高手在跟着我。”

    蓝徽容见天色已黑下去,返身点燃银烛,又故意举着烛火在窗前走了几个来回,将银烛放在窗下,走回床边。孔瑄早已下到地道口,蓝徽容将床移回原位,缩身而入,二人将地道口盖上,迅速沿着黑暗的地道往前行,不多时由王婆巷尾一处荒宅中钻了出来。

    夜色掩护下,二人见再无人跟踪,迅速赶到城西明月楼,由后院翻墙而入。甫一落地,狗吠声响起,蓝徽容一愣,旋即笑着轻唤道:“小四!”

    小四叫得两声,分辨出了蓝徽容的声音和气息,呜咽着扑了上来,前爪搭在蓝徽容身上,尾巴摇个不停。

    蓝徽容笑着抚上小四的颈毛,明月早听得声音,迎了过来:“容儿!”伸手将蓝徽容搂入怀中,珠泪涟涟。

    孔瑄看着二人饮泣,低声道:“月姨,容儿,还是进去说话吧。”

    明月带着二人在阁楼坐定,拉着蓝徽容的手道:“怎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可怜的孩子!”蓝徽容替她将眼泪抹去,柔声道:“月姨,没事的,一切会好起来的。对了,莫爷爷有没有回来过?”

    “没有。”明月边拭去泪水边摇头道:“一直不见他的踪影。倒是安心,去年十月时,有一夜悄悄来过,说如果你回容州了,让你马上去她们那里一趟。不过她也说了,让你悄悄地去,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了,那丫头,有些神神秘秘的,不知是什么事情。”

    蓝徽容一愣,她本想见过月姨,先去新州见无尘师太,问明一切真相后再去苏家庄见安心安意,到母亲遗物中寻找宝藏的线索。现在安心急着找自己,有什么要事吗?

    和明月说了会话,明月安排了两顶轿子和两位姑娘,姑娘们装作出城去与恩客游湖,二人隐于轿下,悄悄地出了容州城北门。

    孔瑄牵着蓝徽容的手,静静走在往新州的路上。听着田间传来的蛙鸣声,闻着夏夜独有的浓烈草香,想到终于成功摆脱了各方人马的跟踪,二人心情舒畅。孔瑄笑着望向蓝徽容:“容儿,小时候,我父亲带我捉过田蛙,你捉过没有?”

    蓝徽容娇笑着摇了摇头,正待说话,忽然轻‘咦’一声,停住了脚步。孔瑄顺着她眼光望去,只见前方路上,一个黑影凝重如山,背对二人,悄然而立。

    孔瑄将蓝徽容往身后一扯,满怀戒备望向那人。那人呵呵而笑,转过身来,月色下,蓝徽容看得清楚,惊呼出声,扑上去拉住那人的衣襟,唤道:“莫爷爷!”

    莫爷爷微微而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容儿,你受苦了。”

    蓝徽容如坠梦中,怎么也未料到莫爷爷竟会在此时于这路上相候,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孔瑄稳步上前,行了一礼:“孔瑄见过莫爷爷!”

    莫爷爷点头笑道:“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见蓝徽容只是紧紧地拽着自己的衣襟,莫爷爷笑道:“容儿,为防万一,我们赶紧换个地方说话。”

    孔瑄过来握住蓝徽容的手,二人随着莫爷爷一路向西,蓝徽容渐渐平定,看莫爷爷所走道路,竟是往苏家庄而去,惊讶之情更盛。

    亥时初,三人翻墙跳入院落,轻叩房门,安心安意直扑入蓝徽容怀中,放声大哭。蓝徽容一手搂着一个,泪水难禁,转头望向莫爷爷:“莫爷爷,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爷爷却不回答,望向从屋中走出的另一人,跪落于地:“公主!容儿带回来了。”蓝徽容松开安心安意,默然片刻,走到那人身前跪落:“师太!”

    无尘师太文静秀气的眉眼间略带悲伤,将蓝徽容拉起,和声道:“容儿,让你受苦了!进去说话吧。”

    安心安意斟上茶,站在蓝徽容身边,不时打量着她身边的孔瑄,都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只是碍于无尘师太的威严,不敢笑出声来。

    蓝徽容无心理会二人的调笑眼神,低头饮了口茶,平定一下心神,再度走到无尘师太身前跪下,轻声道:“求师太告知容儿真相。”

    无尘师太仰起头,似是陷入沉思当中,良久方低声道:“我吩咐你的事,你办好没有?”蓝徽容平静道:“容儿已见过太子皓,至于铁符,已被太子毁掉了。”

    无尘师太‘腾’的站了起来,俯下身紧紧握住蓝徽容的双肩:“你真的见到太子皓了?他真的还活着?他在哪里?!”

    蓝徽容抬起头:“容儿敢问师太,您,是不是昭惠公主?”

    ‘昭惠公主’四字一出,无尘神色似喜似悲,前尘旧事纠缠在心头,曾经的荣华富贵,曾经的亡命天涯,现在的光头缁衣,寒窗孤灯,让她心头一片茫然。她苦笑着跌坐于椅上:“是,我是昭惠,是那个可怜的亡国公主。”

    证实了心中的猜测,蓝徽容轻叹一声,道:“那宫中的那个和妃,宁王的生母是―――”“是我的表妹,阿唐。”无尘面上隐有惭悔与不忍:“是当时镇守龙城的唐宁唐将军的女儿。她的生母,与我的母后是同胞姐妹,她与我长得有几分相似。当年龙城血战,唐将军阵亡,你母亲引开简南英,但预料到仍会有人来追捕于我,阿唐挺身而出,冒充我被简南英的部下擒住,莫总管则带着我逃离了战场。”

    “莫总管?”蓝徽容转过头望着莫爷爷。

    “莫松华,当年和国的侍卫总管,也是当时和国四大高手之一。另三个是你母亲和她的两个结义兄长。”无尘平静道。

    蓝徽容知真相正一个个在自己面前揭露,索性不再出言相询,只是静静的望着无尘师太。无尘却不再说,坐于椅中冥想了一阵,略带疲倦道:“容儿,你先在这里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带我去见我皇弟,见了他之后,我才能告诉你一切。”

    蓝徽容还待再说,无尘已闭上双眼,仿若已经入定,莫爷爷向她使了使眼色,众人悄悄退了出去。

    蓝徽容赶上两步,唤道:“莫爷爷!”

    莫爷爷转过身,慈怜的眼神望向蓝徽容,抓起她的左手,探上她的脉搏,片刻后皱眉道:“果然要发作了!”

    他伸手抚上蓝徽容的头,和声道:“容儿,公主不发话,我也不便告诉你一切,还是等见过太子之后再说吧。”

    这一夜,蓝徽容与安心安意睡在了一张床上,三人久别重逢,自是有说不完的话。蓝徽容纵是满腹疑云,但知多想无益,索性将别后诸事一一讲述,听得安心安意荡气回肠,一时惊呼,一时落泪。这一夜,在三人的泪水与欢笑声中悄然而逝。

    次日天蒙蒙亮,莫爷爷便找来了一辆马车,蓝徽容扶着无尘师太和孔瑄坐在了马车内,莫爷爷赶着马车往潭州进发。

    几日的路途,无尘沉默寡言,总是在静静打坐,偶尔说话,也只是简单的几个字。她的面容似平静如水,但蓝徽容却看出她眼底有暗流汹涌,也从她那清秀美丽的五官上看到了憔悴与沧桑,更看到了几分紧张与不安。想起她要去见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想起这姐弟二人,身世坎坷,由高位跌落尘埃,又都寄身佛门,也是感慨万千。

    孔瑄知她所想,见她面露惆怅和悲伤之时,便静静地握住她的手,每当这时,二人相视一笑,都在心中同时想着:我们,能在这尘世中相遇相守,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纵是生命短暂,也可如流星般灿烂。

    月色朦胧,小寒山侧,暗色湖光映着寺院僧舍,万籁俱静。夜风拂过湖面,吹动无尘的缁衣。无尘眉宇间有着浓烈的悲伤,望着万佛寺高峨的寺门,泣道:“皇弟他,居然也入了佛门!”蓝徽容上前扶住她的左臂,无尘用力挣脱开来,踉跄着步向万佛寺。蓝徽容与莫爷爷对望一眼,疾纵上前,点住无尘穴道,二人扶着她隐于万佛寺边的树林内。不多时,孔瑄挟着被点住穴道的玄亦大师奔入林中。

    蓝徽容点燃小小火堆,孔瑄则于林边警戒。莫爷爷伸手点开姐弟二人穴道,玄亦睁开双眼,还未及醒觉身在何处,已被无尘痛哭着搂入怀中。

    听着搂住自己之人声声‘皇弟’的呼唤,玄亦低叹一声,垂下头,任无尘的眼泪滴上自己的僧衣,任她颤抖的双臂紧紧搂住自己的身躯。

    林中青松叠翠,鸟鸣虫哝,玄亦目光下垂,抱着他的无尘已哭得喘不过气来,他却突然轻声诵起了法华颂。

    “六万余言七轴装,无边妙义广含藏,白玉齿边流舍利,红莲舌上放毫光,喉中甘露涓涓润,口内醍醐滴滴凉,假饶造罪过山岳,不须妙法两三行。”

    无尘的哭泣声渐止,她愣愣地听着怀中之人的诵经之声,良久方松开双手,借着火光,望向这二十多年未曾见面的幼弟。

    眼前之人,不再是那个遥远记忆中的粉团似的孩儿,他与父皇有几分相似的容颜让她激动不已,但他的宝相尊严更让她震撼心惊。那慈悲的眉眼,华严的宝相,那高德的风貌,越过二十多年的时光,越过重重的悲欢离合,越过生死荣华,剧烈的撞击着她脆弱的心灵。

    清月一轮,星光偶闪,梵诵声回响于林间,蓝徽容默默听着,慢慢跪落下来。尘世间,何为真,何为幻?何为生,何为死?何为荣,何为辱?她的心间越发真澈,默默向佛祖祈祝:愿抛却一切生死荣辱,只求守护着相爱之人,守护着心底的那一份真情,走过这如尘埃般的一生。

    无尘愣愣地听着诵经之声,忽然扑上去将玄亦的僧衣拉开,看上他肩头那颗红痣。玄亦却闭着双眼,任她摆布,口中经声不绝。无尘尖叫一声,发疯似的揪住他的僧衣,怒道:“住口,不准念了,你给我住口!”

    玄亦的身躯在她手中摇摆,法华颂仍象一波又一波浪涛重重拍打着无尘的心。她忽感疲倦无比,松开手,跌坐于地上,喃喃道:“皓儿,你睁开眼,看看姐姐,我是你的姐姐,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诵经声被她这一句满含深情的话语惊断,玄亦缓缓睁开双眼,如水中朗月的眼神望向悲伤绝望的无尘。良久,他跪在无尘身前,向她磕了一个头,又站起身来,向她行了一个佛礼。无尘悲痛欲绝,坐于地上。火光照映下,眼前的亲人,用他的诵经声,用他的佛礼向她宣告着与凡尘的彻底斩绝,也宣告了她二十多年牵挂与期盼的彻底破灭。

    她在心中默念着这人生的残酷与无常,一种愤然与不甘的情绪渐渐涌上。心神激荡下,她站起身来,望着玄亦冷笑道:“我不管你是何高僧,不管你如何佛法高深。我只知道,你是我的皇弟,是要承担我和国复国重任的人,这是你生下来就必须要走的路,你逃不脱的,这是你的责任,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过你。”

    她转向莫爷爷冷声道:“莫总管,带上他,我们回容州!”

    莫爷爷踌躇不已,眼前的二人,都是他要效忠的旧主,当这二人剧烈冲突时,他又该听从谁的呢?

    玄亦轻叹一声,平静地望向无尘:“姐姐,尘世间一切荣辱,都已是前生之事,所谓责任,更非玄亦所能承担。姐姐既受佛祖光辉所佑,也应慈悲为怀,万勿再以旧国为念。要知,家国仇恨,是这世间一切恶的根源,也是一切人心痛苦的孽因。”

    无尘的泪水早已不可控制,摇头泣道:“不,皓儿,你忘了惨死的父皇和母后了吗?你忘了死于简南英手上的亲人了吗?你怎能这样抛弃一切,置他们的深仇于不顾,姐姐绝不会让你这样的。你跟姐姐走吧,做你该做的一切吧。姐姐求你了!”说着她在玄亦身前直直地跪了下来。玄亦凝望着她憔悴悲伤的面容,良久方低声道:“姐姐,若能复国,你要我做什么?”“自然是做皇帝,复我和国雄风,扬我李氏族威,传承我李氏万年社稷。”“我李氏族人,可还有人存活于世?”

    “当年容州大屠杀,李氏族人,悉数灭绝,再无人存活于世。”无尘悲痛难禁,愤声道:“所以,你现在是我李氏族人传承香火的唯一希望,所以姐姐才一定要你还俗,要你承担起这份重任啊!”玄亦轻诵一声‘阿弥陀佛’,行至莫爷爷身前,忽然抓起莫爷爷的手在自己下身一拂而过。莫爷爷如遭雷击,蹬蹬退后几步,面上露出极度惊骇的神色。

    无尘的心渐渐往下沉去,玄亦走到她面前,轻声道:“姐姐,多年之前,慕王爷也曾这样相逼过我。我一心向佛,不愿世间再因为我而起战火。所以,我当着慕王爷之面挥剑自宫,也早已将铁符融于镪水之中,斩断了与这尘世的一切牵连。我早已与和国无关,与李氏无关,今日得见姐姐一面,了却最后一点孽缘,望姐姐早日看破恩怨荣辱,我姐弟二人同扬佛法,造福苍生。”他不再看向众人,慢慢向林外走去,人间所有的重浊负累在他的颂经声中轰然远去,余下的,是月光照耀下他清华出尘、佛光环绕的背影。

    无尘身形凝如铁石,神情木然。朦胧迷糊间,这一生在她心中如光影般掠过,心底的一切妄念、执着纤毫毕现,此时看来,皆是那么的可怜、可悲。她的嘴角渐涌笑容,似欣然,似苦笑,静默良久,她低声道:“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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