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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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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擦着西塬的平顶了,牛娃蹈蹈走过小河来。阳光把他长长的身影投射在沙滩上,缓缓地随着他的脚步移动着。

    连着两三天,牛娃没有回过冯家滩。他白天黑夜跟着拖拉机搞装卸,忙得没有回家看望瞎眼老娘的时间了。要不是拖拉机什么部件耍了麻达,他今天也未必能回家来看看。

    表哥这人啊,发财的心比救火还急。要是运输活路稠,白天黑夜转轴不停,整得司机抱着方向盘打瞌睡,几乎把车开到路下去。雇请的司机提出不干了,要另投门楼。表哥妥协了,声明凡是夜晚加班的时间,另加付工资,司机才稳下来。有几次,表哥不在场,司机把牛娃从车厢里叫进驾驶楼,开玩笑骂表哥:“看你表哥像不像活扒皮?”牛娃笑笑,不说什么。司机却自问自答:“论起他每月按数给咱票子,不象;要是论起你表哥想挣钱发财的狠劲儿和猴劲儿,真是那个活扒皮哈哈哈!”

    表哥上身穿一件粗呢外套,脚上蹬着人造革皮鞋,肩上挎着“北京”兜儿,乍一看,象国家工厂里的干部。国家政策许可私人购买大型运输机械以后,他辞了在杜办企业里当采购员的工作,自己买车干起来了。他门道稠,过去当采购员时拉扯下的“关系户”现在都可以用来为自己的拖拉机运输业服务了。牛娃渐渐看出来,表哥为了找到足够的运输活路,最拿手的办法是送礼。在这方面,表哥很大方,舍得花钱,有时大方得令世面见得太少的牛娃瞠目结舌

    前天晚上,表哥把二百斤大米装到车上,亲自送到县城里一位居民家里,牛娃搞不清是送人情呢,还是表哥替这户居民代买的。昨天晚上,答案不找自明了,表哥指挥司机和牛娃,连夜从砖场拉回一万砖来。牛娃悟觉出来:前天和昨天给县百货公司基建工地拉运的砖头,余下的尾数恰恰是一万,那位收受二百斤大米的人不说也知是谁了。二百斤大米,按农贸市场顶高的价格说,不过八九十块钱,而一万一级砖,那是公家牌价——四百元。表哥准备秋后盖二层楼房呀啊呀,这样盖楼房,当然容易罗!牛娃真是大开眼界。

    这算啥鬼名堂嘛!耿直的小伙子开始用斜眼瞅东跑西颠的表哥了。真是没得良心啊!凭这种偷偷摸摸的办法,盖起二层楼房住着,晚上能睡得着吗?

    西边的大太阳把牛娃长长的影子投射在沙滩上,渐渐模糊了。他现在唱不出戏来了,心里龌龊得很。跟这号人挣这号不干不净的钱,说不定会牵连进那潜伏的危险之中。有志气把遗弃了母子的父亲的汇款单再退回去的冯牛娃,心里怎能容忍得下,这种肮脏的勾当呢?他想早日辞别危险的表哥和他的拖拉机,干下的这几天的工资不要罗,倒干净!

    只是表嫂给他介绍的那位对象会怎样呢?他已经和人家见过两面,人家尚未最后决定。兰兰嫂子和德宽哥都去说过一次了,那女人表示信任。事情有了六七成的把握性儿,在这个关口上,要是表嫂因为他辞工反而去说起坏话来,怎么办?牛娃已经对那位少妇有十分好感了

    踽踽回到家中,他眉头紧蹙。母亲看不见儿子喜悦或烦恼的脸色,只是急于把冯家滩的新闻说给儿子:马驹昨日被景藩老汉赶出门来了

    牛娃一听,立时愣住了。既然景藩叔不顾父子之情而把马驹赶出家门,那么景藩大叔说给他几句不好听的话,又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嘛!他莽莽撞撞走掉,给老汉难堪呢,还是给马驹难受呢?实际是给马驹示威哩呀!而马驹也受着委屈哩!牛娃为自己的盲目出走深深懊悔了。他捶了自己一拳,砸得头脑嗡嗡直响,二话没说,走出门来,照直朝砖场走去。

    牛娃走进砖场,没见马驹,也没见德宽。砖场的工人告诉牛娃,场长刚才回家去了。

    牛娃又赶到德宽家,兰兰嫂子告诉他,德宽和马驹给志强叔上坟去了,刚刚走。

    既不是清明节,也不是志强叔的葬日,上什么坟?他愈觉蹊跷,就扯开长腿,出了村子。走过一道沟豁,翻过一架土梁,便远远看见后沟里的漫坡地上,有三个人肃穆地站在那儿,面前一堆色彩绚丽的鲜花,在傍晚的暮霭中闪耀。他跳下楞坎,奔跑起来了。

    离得志强叔的坟墓十数米远的时候,牛娃止住跑步,一步一步走到跟前。马驹、德宽和彩彩都伫立在坟前。他压抑不住涌涌波翻的心情,大声叫:“马驹哥——”

    马驹猛然回过头,瞅他一眼,没有应声,转过脸去,对彩彩说:“把志强叔当年写给校党支部的决心书念一下。”

    彩彩翻动着一本旧杂志,那是六十年代出版的中国青年,念起来:

    县中党支部:

    我要求回乡,决心放弃高考,并不是想出风头。党培养了我,给了我理想和追求理想的力量。家乡的人民养育了我。在国家处于困难的时候,在我的家乡的乡亲处于严重困难的关头,我应该用党教给我的知识去承受困难的压力,去和家乡的人民一起尽快排除困难,建设新的生活。一句话,用党给我的知识去为人民服务。

    我只会理头奋斗,终生不悔。

    应届毕业的共青团员

    冯志强

    暮色苍茫,幽静的坡沟时,空气微微在震颤“我只会埋头奋斗,终生不悔。”

    在过去了的那个年代,这个发出过时代强音的青年,当他把指头愤然塞进电灯接口里的时候,后悔过吗?马驹站在那里,心里在问。

    无需苛求死者,应该讨伐极左!

    彩彩读完了,已经涕泪交流,肩膀颤抖着。

    德宽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用自己带来的铁锹在培土。那个长着野草的坟丘已经只是象征性的一个小土堆了,上面堆积着社员们从田地里拣拾出来的礓石,覆盖着野葡萄和野蔷薇的藤蔓,红色和白色的野蔷薇开得一片灿烂。

    牛娃拧着眉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马驹沉重地说:“志强叔,等我有资格对你说话的时候,我来给你立一块碑”说罢,他把一条胳膊搭在牛娃肩头,默默地站着,牛娃忽然涌出眼泪了。

    四个人谁也不再说话,告别了长满青草和开放着野花的坟丘,沿着绣满马鞭草的弯弯小路走下来,绿色覆盖了塬坡和河川。收获的季节还没有到来,这正在孕育着希望的初夏时节的大地啊。绿色的生命蓬蓬勃勃。山风轻柔,洋槐花的香味弥漫着。几颗新星已经出现在湛蓝的天幕上。河天相接的地方,有一抹淡淡的红霞。

    马驹走在伙伴们中间,心里涌起一阵阵热流。

    生活在不断地死亡,生活在不断地新生

    1981年4月草于灞桥

    1984年1月改于西安东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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