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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迫使母亲放弃修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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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晚上,一家正围着桌子吃饭,张季元突然回来了。他托着烟斗,仍像以前一样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他的眼眶黑黑的,头发让秋露给打湿了,一绺一绺的贴在额前,背上的布衫还给剐破了。喜鹊替他盛了饭,那张季元又掏出一方手帕来在脸上抹了抹,强打起精神,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来说道:“我来给你们说个笑话。”

    饭桌上无人答应。众人都不说话。只有老虎笑道:“你先学个驴儿叫。”张季元觉得有点不自在,他看了看宝琛,看了看母亲,连喜鹊都在低头扒饭,头也不抬。他又看了一眼秀米,她也正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秀米见大伙儿都不说话,一个个铁青着脸,就接话道:“表哥有什么好玩的笑话?不妨说来听听。”她看见母亲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也装着没看见。放下筷子,托着下巴,听他讲故事。秀米本想缓和一下气氛,帮他搭个腔儿,没想到这一下可把张季元害苦了。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左顾右盼,欲言又止,那笑话也讲得枯燥乏味,颠三倒四,明明是讲不下去的,又要硬着头皮往下说,弄得饭桌上的几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正巧那宝琛又放出一个响屁来,熏得大伙都屏住了呼吸。那时,她已经从丁树则先生那里获知,张季元压根儿就不是她的什么表哥,而是朝廷通缉的乱党要犯。他来普济,原也不是养病,而是暗中联络党羽,密谋造反生事。师娘还说,那薛举人薛祖彦就是乱党首领,虽说立时就被砍了头,可那晚在他家借住的六七个革命党已被悉数拿获,正押往梅城“这些人当中,要有一两个招不住抽筋剥皮的酷刑,少不得要供出你的表哥来。”张季元既是乱党,那母亲又是从何处与他相识?又如何能让一个非亲非故、朝廷缉捕的要犯在家中居住,长达半年之久?秀米满脑子都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张季元总算把那个笑话说完了,又吃了几口饭,这才正色对众人说,自从春天来到普济养病,他在这里一住就是半年。承各位抬爱,如今病也养得差不多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少不得就要离开普济。母亲似乎一直等着他说这句话,见他提出要走,也没有挽留之意,只是问他何时动身。“我打算明天一早就走。”张季元说完,就从桌边站起身来。“这样也好。”母亲说“你先回楼上歇息,呆会儿我还有话要来对你说。”吃完饭,厅堂里就剩下了秀米和老虎两个人。她心不在焉地陪老虎玩了一会儿,宝琛就过来带他去账房睡觉去了。秀米转到厨房里,说要帮着翠莲和喜鹊收锅,可又碍手碍脚地插不上手。翠莲也是满脑子心事重重,手指不小心在锅沿上划了一个大口子,也没心思和她说话。秀米兀自在灶前站了一会儿,只得从厨房里出来,她走到天井里,看见母亲手里擎着一盏罩灯,从后院远远走过来。秀米正想上楼去睡觉,母亲从身后叫住了她。“你表哥让你到他楼上去一趟。”母亲说“他有几句话要当面问问你。”“他要问我什么话来?”秀米一愣。“他叫你去,你就去吧。他不肯对我说,我又哪里能知道?!”母亲厉声道,看也不看她一眼,举着灯就走了。秀米等到那墙上的灯光晃得没影了,又站在漆黑的廊下呆了一会儿,心里恨恨道:她这是怎么了?自己不痛快,却拿我来煞气!墙脚的蟋蟀嘁嘁喳喳,叫得她心烦意乱。阁楼上的门开着,灯光照亮了那道湿漉漉的楼梯,浓浓的秋雾在灯光下升腾奔涌。自从父亲出走以后,秀米还是第一次来到后院的阁楼。地上落满了黄叶,廊下,花坛上,台阶上,都是。张季元在屋里正摆弄着父亲留下来的那只瓦釜。这只瓦釜,父亲从一个叫花子手中购得,原是那乞丐的讨饭家伙,不知他为何看得那样入迷。他翻来覆去地看它,口中喃喃自语道:“宝贝,宝贝,可真是件宝贝。”看见秀米推门进来,张季元道:“这件宝物颇有些来历。你来听听它的声音。”说罢,他用手指轻轻地弹叩下壁。瓦釜发出了一阵琅佩相击之声,清丽无比,沁人心扉。秀米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片羽毛,被风轻轻托起,越过山峦、溪水和江河飘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怎么样?”张季元问他。随后,又用指甲弹了弹它的上沿,那瓦釜竟然发出当当的金石之声,有若峻谷古寺的钟磬之音,一圈一圈,像水面的涟漪,慢慢地漾开去,经久不息;又如山风入林,花树摇曳,青竹喧鸣,流水不息。她仿佛看见寺院旷寂,浮云相逐,一时间,竟然百虑偕忘,不知今夕何年。秀米听得呆了,过了半晌,心中暗想,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美妙的声响,好像在这尘世之外还另有一个洁净的所在。张季元像个孩子似的把耳朵贴在釜边谛听,朝她眨着眼睛。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亡命的朝廷要犯。“这件宝物又叫‘忘忧釜’,本用青铜铸造,原由一个道士在终南山中历时二十余年炼制而成。南人多不识此,称它瓦釜。”张季元说“精通音律的人常用它来占卜,但听它的声音,便能预知吉凶未来。”听他这么说,秀米忽然想到,自己刚才听得瓦釜之声,眼前一阵恍惚,觉得自己像一片羽毛飘在空中,最后竟落在了一个荒坟上。似乎是不祥之兆。“据说,这物件还有一个很大的秘密,就是到了冬天,碰上下雪的日子,寒气凝结成霜冻——”张季元正说着,翠莲冷不防推门走了进来。她说夫人让她来给灯加点油。可她看了看灯,油还是满满的,就从头上拔下根簪子,挑了挑灯芯,掩上门,下楼去了。张季元望着她笑。她也冲他笑。两个人似乎在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而笑,可谁都不愿意说破。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母亲很可怜。她的手上、身上全是汗。她用手指轻轻地叩击着釜壁,那声音让她觉得伤心。那声音令她仿佛置身于一处寂寞的禅寺之中。禅寺人迹罕至,寺外流水潺潺,陌上纤纤柳丝,山坳中的桃树都开了花,像映入落日的雪窗。游蜂野蝶,嘤嘤嗡嗡,花开似欲语,花落有所思。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寸一寸地消逝,像水退沙岸,又像是香尽成灰。再想想人世喧嚣嘈杂,竟全然无趣。她痴痴地坐在桌边,只顾满脑子地胡思乱想。不经意中,一抬头,发现表哥正贪婪地看着自己:大胆、暧昧而放肆,脸上苍白,眉头紧锁,整个脸部因为痛苦而扭曲了。他用舌头舔着上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可又拿不定主意。“你当真是朝廷乱党?”秀米问道。她的手在桌上按了一下,桌面上顿时有了湿湿的水迹。“你说呢?”张季元苦笑着反问她。“你打算去哪?”“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张季元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看得出,你有无数的事想问我。是不是这样?”秀米点了点头。“本来,我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答案,刚才,就在你上楼之前,我就打定主意跟你说实话。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绝无半点隐瞒。我是什么人?怎么会认识你的母亲?为什么来普济?与夏庄的薛祖彦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们因何要与朝廷作对?我要找的那个六指人又是谁?所有的这些,你都想知道答案,对不对?”张季元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揩了揩脸上的汗,接着说道:“可是,不知为什么,最近的这些天来,我觉得我们正在做的事,很有可能根本就是错的,或者说,它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甚至可以说毫无价值,的确,毫无价值。好比说,有一件事,你一边在全力以赴,同时,你却又明明怀疑它是错的,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再比如你一直在为某件事苦苦追索答案,有时,你会以为找到了这个答案。可突然有一天,你发现答案其实不在你思虑之中,它在别的地方。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秀米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她确实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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