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谷粒 > 王谢堂前的燕子 > 《永远的尹雪》之语言与语调

《永远的尹雪》之语言与语调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新谷粒 www.xinguli.net,最快更新王谢堂前的燕子最新章节!

    在白先勇的台北人全集中,开卷的永远的尹雪艳,是最“冷”的一篇。其他各篇,虽然也都采用客观叙述,虽然也都包含社会批评,但读者很容易感觉出作者对故事里人物的同情。惟独在永远的尹雪艳里,作者像是完全把自己隔离,冷眼旁观,采用全知叙事观点,不探入任一角色之意识内,只限于人物外貌言行与情节发展的具体客观之描述。永远的尹雪艳,是台北人中嘲讽意味最浓的一篇。此嘲讽意味,前后一贯,藉由全文之“语调”(tone)——即“叙述者”之口吻——有效地传达给了读者。

    首先,我想解释一下何谓“叙述者”我们时常误以为一篇小说的叙述者,就是小说的作者;叙述者所说的话,就是作者要说的话。其实并不尽然。特别是在讽刺文中,作者有时故意让叙述者道出与自己本意完全相反的话;而此作者与叙述者之间的差距,最能拍击而产生嘲讽效果。

    在永远的尹雪艳里,白先勇就运用了这种让叙述者说反面话或歪扭话的嘲讽技巧。举数例如下:

    叙述者的话:

    尹雪艳总也不老不管人事怎样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

    作者的本意:

    孰能不老?即使像尹雪艳,外表看似没有改变,人人以为“永远”其实还不是自欺欺人。

    叙述者的话:

    尹雪艳名气大了,难免招忌,她同行的姐妹淘醋心重的就到处嘈起说:尹雪艳的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轻者家败,重者人亡。

    作者的本意:

    尹雪艳的八字确实带着重煞,使人家败人亡。这和她的名气大,招忌,倒没什么关系。

    叙述者的话:

    洪处长一年丢官,两年破产尹雪艳离开洪处长时还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当外,只带走一个从上海跟来的名厨司及两个苏州娘姨。

    作者的本意:

    尹雪艳真没良心。洪处长破产后,她不但离弃他,而且把她自己的一切家当与仆人都带走。

    叙述者的话:

    尹雪艳站在一旁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互相宰割。

    作者的本意:

    尹雪艳毫不悲天悯人,观赏着客人们互相宰割。

    白先勇的另一种嘲讽技巧,即在叙事时故意使用成语、陈腔滥调以及夸张言语。成语或陈腔滥调如“五陵年少”、“两鬓添霜”、“一腔怀古的幽情”、“津津乐道”、“高朋满座”、“世外桃源”、“呆如木鸡”、“倾诉衷肠”等。夸张的比喻与描写更是俯拾皆是,给全篇小说带来含有喜剧意味的嘲讽效果。举例如下:

    望着天上的月亮及灿烂的星斗,王贵生说,如果用他家的金条儿能够搭成一道天梯,他愿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弯月牙儿掏下来,插在尹雪艳的云鬓上。

    用钻石玛淄串成一根链子,套在尹雪艳的脖子上,把她牵回家去。

    洪处长休掉了前妻答应了尹雪艳十条条件;于是尹雪艳变成了洪夫人。

    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

    即使是十几年前作废了的头衔,经过尹雪艳娇声亲切的称呼起来,也如同受过借封一般,心理上恢复了不少的优越感。

    尹雪艳的话就如同神谕一般令人敬畏。

    尹雪艳亲自设计了一个转动的菜牌,天天转出一桌桌精致的筵席来。

    轻盈盈的来回巡视着,像个通身银白的女祭司。

    (打麻将快输时)向尹雪艳发出讨救的哀号向尹雪艳发出乞怜的呼吁

    这种夸张得近乎滑稽的描写,是全篇揶揄语调之主流,呈现给读者一幅活生生的社会讽刺图画。

    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一文里,我探讨台北人的生死主题时,曾论及永远的尹雪艳这篇小说的寓意。为了方便,我将有关的几段抄录于下:

    细读台北人,我感触到佛家“一切皆空”的思想,潜流于底层。白先勇把永远的尹雪艳列为第一篇,我觉得绝非偶然。这篇小说,固然也可解为社会众生相之嘲讽,但我认为“象征”之用意,远超过“写实”尹雪艳,以象征含义来解,不是人,而是魔。她是幽灵,是死神。她超脱时间界限:“尹雪艳总也不老”;也超脱空间界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她是“万年青”;她有“自己的旋律自己的拍子”白先勇一再用“风”的意象,暗示她是幽灵:“随风飘荡”、“像一阵三月的微风”、“像给这阵风薰中了一般”、“踏着风一般的步子”、“一阵风一般的闪了进来”而她“像个通身银白的女祭司”、“一身白色的衣衫,双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观世音”“踏着她那风一般的步子走出了极乐殡仪馆”等等,明喻兼暗喻,数不胜数。加上任何与她结合的人都不免败亡的客观事实,作者要把她喻为幽灵的意向,是很明显的。

    我之所以强调白先勇故意把尹雪艳喻为幽灵,即要证明台北人的底层,确实潜流着“一切皆空”的遁世思想。因为尹雪艳既是魔,既是幽灵,她说的话,她的动作,就超越一个现实人物的言语动作,而变成一种先知者之“预言”(prophecy),也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作者对人生的评语。其功效有点像希腊古典戏剧中的“合唱团”(chorus),也类似莎士比亚马克白剧中出现的妖婆。

    所以,当尹雪艳说:

    “宋家阿姐,‘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谁又能保得住一辈子享荣华,受富贵呢?”

    这也就是高高在上的白先勇对人世的评言。而当“尹雪艳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地喷出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表面意思指打麻将],互相宰割”我们好像隐约听到发自黑暗古墓后面的白先勇的叹息:“唉,可怜,真正可怜的人类!如此执迷不悟!却不知终归于死!”人,皆不免一死。死神,一如尹雪艳,耐性地,笑吟吟地,居高临下,俯视芸芸众生,看着他们互相厮杀,互相宰割。然后,不偏不袒,铁面无私,将他们一个一个纳入她冰冷的怀抱。

    如此,永远的尹雪艳,除了表面上构成“社会众生相”之一图外,另又深具寓意,是作者隐形的“开场白”

    值得注意的是,一旦我们采取了此篇的象征含义,而视尹雪艳为死亡之化身,则文中蕴育的那么一点诙谐性;完全丧失,全篇小说立刻变得“死一般的严肃”(deadserious)。许多原本夸张得近乎滑稽的比喻与描写,一下子变得不夸张,不滑稽,完全认真。尹雪艳真的变为“永远”不再是作者的反面话。她的言谈真的是“神谕”她真的是一个“通身银白的女祭司”人们在她面前,真会发出“讨救的哀号”与“乞怜的呼吁”这些本来靠着夸张与故意的做作而激发讽刺效果的言语,突然之间一针见血地勾绘出人类与死亡的关系。可怜的人类,囿于生命之“有限”不论有多么重大的抱负,都无法与死神抗争。其无助、无能之处境,正是吴经理以苍凉沙哑的嗓子唱出的:

    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尹雪艳的公馆,是“世外桃源”给人“乐不思蜀的亲切之感”坐在沙发里,倚在柔软的丝枕上“人一坐下去就陷进了一半”“叫人坐着不肯动身”大家谈的是“老话”“都有一腔怀古的幽情”“好像尹雪艳便是上海百乐门时代永恒的象征,京沪繁华的佐证一般”老朽得眼圈都已开始溃烂的吴经理,居然听信尹雪艳哄他的“干爹才是老当益壮”这句话,于是“心中熨帖了,恢复了不少自信”在这种描述里,作者对社会国家的批评与影射,显而易见,不必解释。然而其中的“自欺”之旨意,亦可适用于作者视野中的人类根本之处境。真的,我们那一个人,不也同样避免面对“终归一死”的残酷现实?我们那一个人,不也盲目自欺地贪恋着虚空的人生,陷入暂时的安适与欢乐中,不肯动身?尹雪艳招待客人的京沪小菜,名为金银腿,贵妃鸡,抢虾,醉蟹,显然也都有暗示含义,影射人类愚昧无知,贪求富贵,迷醉于富贵。

    台北人中的许多角色,都喜欢打麻将。打麻将这件事,在台北人世界中,一般影射麻木不仁,逃避现实,遗忘痛苦,自我陶醉。在永远的尹雪艳里,除了这些比较明显的影射外,随着主题含义之引申“麻将桌”进一步变为整个人生的缩影。尹雪艳的公馆里“打麻将有特别设备的麻将间、麻将桌、麻将灯,都设计得十分精巧”围着尹雪艳的麻将桌“互相厮杀互相宰割”的朋友们,其实也就是陷落在人生的泥沼中徒然打滚的人类。而尹雪艳,这位铁面无私的死神,当然自己不下场,只是旁观。她总预先下一番工夫,替客人们安排好牌局,准备得完善妥帖,为的却是能够尽情观赏人类无助的挣扎,以为自娱。没有一人能够成为胜利者,因为“在麻将桌上,一个人的命运往往不受控制”真的,既有“死亡”之存在,谁还能够控制自己的命运?一如尹雪艳转动菜牌选菜,谁知道死神下次选中的,是你是我?

    一旦我们了解了埋伏在社会讽刺画面下的死亡主题,再从头细读这篇小说,我们就会惊奇地发现,作者是如何仔细如何费心地选择精确的字句,制造生动适切的意象,并充分利用且发挥惟独中国文字才具有的那种暗示潜能。

    为了影射尹雪艳是“魔”作者一再采用“风”之意象;以写实观点而言,是比喻她姿态轻盈,以寓意而言,当然就是象征她“无实质”尹雪艳确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妖孽:“脚下没有扎根”“轻盈盈的来回巡视”伺机攫取下一个祭品。她的“嘴角一径挂着那流吟吟浅笑”这句话中的“流”字,有如画龙点睛,十足表达出尹雪艳之不可捉摸。尹雪艳是“冰雪化成的精灵”心硬似铁,性冷如冰,难怪她奉上的,是“冰面中”是“一盅铁观音”是“一碗冰冻杏仁豆腐”尹雪艳周身透着“麝香”“薰得人进入半醉的状态”她客厅中细细透着的“一股又甜又腻的晚香玉”是致命的妖气,在人被薰得怡然入醉时,已中毒素而步向死亡。

    我们不难注意到,白先勇在形容尹雪艳时,一再取用与巫术、庙字有关的字汇与意象语,以暗示她的“超自然”性质。如“通身银白的女祭司”、“祈祷与祭祀”、“徐徐的喷着烟圈”、“神谕”、“像一尊观世音”她邀请徐壮图,一道研究“麻将经”她客厅中的晚香玉“到了半夜,吐出一蓬蓬的浓香来”她害得徐太太“两腮一天天削瘦,眼睛凹成了两个深坑”

    另外,白先勇在这篇小说的情节结构中,纳入一大节关于法师吴家阿婆的来历与言行之详述。我觉得白先勇选用这一角色的目的之一,是借用这位道人的口,来表达一下他自己显然多少相信的“乱世出妖孽”或“妖孽造乱世”的玄论。(参阅白先勇的小说世界一文中,所讨论白先勇的“冤孽观”)这使我们联想起水浒传里,就因为宋仁宗时傲慢愚顽的洪太尉,坚持命人打开“伏魔之殿”不意走脱了老祖天师洞玄真人镇锁在内的妖魔,才引致以后的多年盗乱。

    然而,吴家阿婆这一角色的最大功能,还是在于加浓整篇小说里本来就已萦回缭绕的宗教(或邪教)神秘气氛。白先勇接着又详细描写设在极乐殡仪馆的徐壮图灵堂,道士之打解冤洗业酪,僧尼之念经超度,拜大悲忏。这些,除了也都加添宗教神秘气氛外,更烘托出此篇小说的“死亡”主题。

    死亡,不论多么可怖,却亦有一股令人不解的惑力,就像一身银白的尹雪艳,能把人“拘到跟前来”(这里的“拘”字,含义多深!)尹雪艳闯进徐家的灵堂时“大家都呆如木鸡。有些显得惊讶,有些却是忿愤,也有些满脸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潜力镇住了,未敢轻举妄动”这几句描写,我觉得也很能适用在人类面临死亡时,一般所经历的诸种或诸阶段反应。

    白先勇选择文字的用心,处处可见,例子实在举不尽。现在让我们研析一下他如何利用颜色,暗示尹雪艳是死神,是致人命的妖魔。

    白色,是死亡之色;而作者描绘尹雪艳时,几乎离不开“白”字:“素白旗袍”、“混身银白”、“一身雪白的肌肤”、“犯了白虎”、“雪白的冰面中”、“通身银白的女祭司”、“月白旗袍”、“月白绣花鞋”、“一身白色的衣衫”、“一身素白打扮”这样再三反复的暗示,即使最粗心的读者,也该不致忽略。而当尹雪艳在替吴经理做六十大寿的庆生酒会上(“庆生”!何等之反讽!)选中了徐壮图时,象征死亡的白色之上,突又增添了象征血腥的红色。穿着月白旗袍月白绣花鞋的尹雪艳“破例的在右鬓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那朵血红的郁金香颤巍巍的抖动着”即连她捧给徐壮图的食品,也是红白相映:“一碗冰冻杏仁豆腐上面却放着两颗鲜红的樱桃”红与白,流血与死亡——这里,已预兆着徐壮图无法逃避的噩运。但“预兆”不止于此。我们细读尹雪艳当天的打扮与装饰,可发现作者选用了一些多少可以使人联想到凶杀利器的字眼:“簪上一朵血红的郁金香”“耳朵上却吊着一对寸把长的银坠子”“案上全换上才铰下的晚香玉”这些,都隐隐预示不久之后,徐壮图将被一个工人用一把扁钻刺杀身亡。实际上,徐壮图的命运,在他踏进尹雪艳公馆“嗅中一阵沁人脑肺的甜香”时,就已经注定的了。尹雪艳鬓上的“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正是妖魔等着飨饮的一大杯徐壮图的鲜血。

    对徐壮图,以及从前的王贵生,甚至洪处长,尹雪艳都没磨大多时间,在短期内就结果了他们。但对吴经理,她所施展的手段,却是更加冷酷的“凌迟”吴经理是尹雪艳的干爹,是上海百乐门时代直到今日的老相识。细心的读者,一定会注意到吴经理患有风湿,沙眼两种慢性疾病。其中的象征含义,不难理解。事实上,白先勇不只一次,而是三番四次,提醒读者吴经理的肉身之逐渐腐蚀:

    吴经理的头发确实全白了,而且患着严重的风湿,走起路来,十分蹒跚,眼睛又害沙眼,眼毛倒插,常年淌着眼泪,眼圈已经开始溃烂,露出粉红的肉来。

    眨着他那烂掉了睫毛的老花眼苍凉沙哑的嗓子

    每到败北阶段,吴经理就眨着他那烂掉了睫毛的眼睛,向尹雪艳发出讨救的哀号。

    尹雪艳把黑丝椅垫枕到吴经理害了风湿症的背脊上

    因为连日奔忙,风湿又弄翻了,他在极乐殡仪馆穿出穿进的时候,一径拄着拐杖,十分蹒跚。

    小说的最后一景,又是大家围着尹雪艳的麻将桌打牌。吴经理的手气却出了奇迹,一连串的在和满贯。“他不停的笑着叫着,眼泪从他烂掉了睫毛的血红眼圈一滴滴淌下来”到了第十二圈,他突然双手乱舞大叫道:

    阿媛,快来!快来!“四喜临门”!这真是百年难见的怪牌!东、南,西、北——全齐了,外带自摸双!人家说和了大四喜,兆头不祥。我倒霉了一辈子,和了这副怪牌,从此否极泰来。阿媛,阿媛,依看看这副牌可爱不可爱?有趣不有趣?

    这段话,除了含蓄着作者对社会国家处境的影射外,暗示出吴经理的盲目与无知。他早已半死(真正是在极乐殡仪馆“穿出穿进”),身体已溃烂得差不多了,却还妄想“从此否极泰来”(但当然,我们也可扭曲一下解释说,以死亡来结束“倒霉了一辈子”的生命,倒是真正的“否极泰来”)小说结束时,尹雪艳“轻轻的按着吴经理的肩膀”笑吟吟说道:

    干爹,快打起精神多和两盘。回头赢了余经理及周董事长他们的钱,我来吃你的红!

    好个“我来吃你的红”!这句双关语,真是一针见血。可怜的吴经理,离开死亡只差一步,死神已按着他的肩膀,等着吸干他的生命浆液。而他却还笑着叫着,不知不觉。永远的尹雪艳,虽是台北人中最“冷”的一篇,(写死神,岂能不“冷”?)我们还是能从叙述者一贯的嘲讽语调下,隐约感觉出作者对人类愚昧的惋惜与慨叹。

本站推荐:农家小福女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豪婿撒野怪医圣手叶皓轩神级龙卫表小姐婚婚欲睡:顾少,轻一点朝仙道强行染指

王谢堂前的燕子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新谷粒只为原作者欧阳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欧阳子并收藏王谢堂前的燕子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