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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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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开始了,迷茫的雨笼罩着华北平原。他打着伞立在一幢十四层高楼的楼顶平台上俯瞰着京城。天地是湿凉的,阴郁的,整个京城像一个巨大无边的盆景,迷蒙又清晰,陌生又亲切,玲珑又浩瀚,古老又年轻。他生出一种要俯在京城大地上拥抱她的柔情。还有什么比生命更美好呢?看那烟雨中一片片翠绿的树,那扭动的街道,那像小甲虫一样的汽车流,那蚂蚁搬家般密密麻麻的人流,到处都充满了生命。

    他的思想现在是柔和的,没有一块板结,安详地溶解在广大的雨雾中。他就是雨雾,他就是秋天。说到底,天地不是人的父母吗,自然的一切基因不都遗传给人了吗?人是自然的胎儿,生命的生灭不过是自然生灭的遗传。你喜怒哀乐忧思惊恐,大自然不也有晴朗欢喜、雷霆大怒、阴雨哀伤、春风快乐、萧瑟忧愁、黄昏思念、春雷惊动、海啸恐惧?太阳有多火热,人就有多火热;江河有多深情,人就有多深情;山有多自信,人就有多自信;沙漠有多旷达,人就有多旷达。大自然的节奏化为人类生命的节奏,不光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还有音乐,人类的歌唱是大自然生命节奏闪出的光辉。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人和自然的关系,也从没有这样爱过自然。

    人们来家中看望他了,林虹及中学时的一群同学,后来又来了黄平平。大家热热闹闹坐在院里,讲了不少治愈的病例。还讲:很可能你还不是癌症呢。

    人们说笑着,讲起许多有兴致的话题。

    到中午了,他说:在我这儿吃饭吧,家里人今天都不在,咱们聚餐。

    吃什么?人们都来了兴致。

    炸酱面怎么样?我来擀面条。

    你还会擀面?林虹笑问。

    插队时学的,大擀面杖,你们这十几个人的面,我一杖就擀出来了。

    嗬,还有绝招儿哇。来,我和面,卖苦力。一个男同学挽起了袖子。

    我去买肉馅,负责炸酱。黄平平说。

    那我帮你洗黄瓜,再拌点凉菜。林虹说道。

    好。他略略挥了一下拳,我先统计一下,你们都各吃几两?你四两?你五两?你三两就够了?你也三两?你呢,不知道几两?不大不小的一碗就够了?

    他擀着面和众人说笑着。多年没擀了,有些生疏。但“运动记忆力”实在比别的记忆力更牢固。人常常把学问忘掉,但没人时隔十年会把骑自行车的本领忘掉。一大团面光光亮亮,被擀扁了,擀宽了,擀长了,案板上早已铺不开了,一层层卷在一米多长的大擀面杖上,成了个又软又韧的大滚筒了。一下下摩擦着案板,呼地平拉过来,又一下下滚着推过去,面的薄边像大扁鱼的宽尾巴唿踏踏甩拍着。双手在“滚筒”上左右移动着,均匀加着压力,凭感觉知道面在越变越薄。唿踏踏推过去,呼啦回来,唿踏踏推过去,呼啦又回来,像站在舟上划桨一样,身子一进一退,一进一退。他忽然感到一种恬淡的怡悦,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体验到如此美好的心境。这又是为什么?

    面擀好了,刀在“滚筒”上从左到右往透了一划,面立刻摊成了六七寸宽的长条,整整齐齐的十几层。再从右到左,一溜迅捷地切过来,立刻都变成了六七寸长的细面条。先别叫好,还没完呢,他说着,双手五指张开把面往中间簸着、抖着,倏倏溜溜的细长泥鳅活泼泼地跳着蹦着,分离着,钻过手指缝往下溜着,最后案板上一摊细溜光洁的面条。

    真棒。人们喝着彩,林虹拿着毛巾伸过手来。

    他快乐地笑了,低下头就着林虹手中的毛巾略揩了揩额头的汗:这些够不够?他皱着眉,后仰着身子打量着这摊面条。

    够了。

    不一定吧,来,我分一分。你是三两吧,三两有这么些吧?他用双手掬出一捧面条来堆在一边。你也三两,对吧,也是这么一堆;你是四两,得这么多;你五两,得这么一堆;你六两,对吧,得是他们的两倍;你是一碗,得这么一捧吧面被他分成十几堆,排列在案板上。“有你这样分的吗?到时就一锅煮了。”人们早已笑得前仰后翻。“真看不出你这么傻。”林虹笑得眼泪都溅出来了。

    他左右打量着这分好的十几堆,煞有介事地点着头:差不多够了哎呀,还没我自己的呢。人们又捧腹大笑,林虹说:我们每堆分你两根就够了。

    当林虹站在锅边用笊篱轻轻搅着面条,他站在一旁观看时;当她在缭绕的蒸气中转过头冲他一笑时;当他对她说:你会煮吗?她说:你不放心?他说:我好不容易擀成了,你要煮成一坨了怎么办?她瞟他一眼时;当她说:你站在这儿干啥,不会坐着歇会儿?他说,我看你煮面,挺有意思的,两人那样对视了一会儿时;当她收回目光看着泛着白沫微微翻滚的面锅若有所思时;当面煮好了,她一碗碗盛着,他一碗碗接过来时;当她把一碗碗面放上黄瓜丝、浇上炸酱,他一碗碗手递手准备给众人端去时;当最后她说:就剩咱俩的了,你去坐下吧,他乖乖地来到院子里,乖乖地在小板凳上坐下时;当她端着两碗面(绿绿的黄瓜丝,喷香的肉炸酱)与他面对面坐下时;当她说:吃吧,要醋吗?他说:你要吗?你要我就要时;当她和他看着人们边吃边说笑时,一种温馨幸福的家庭气氛笼罩着他,融化着他。天地间有一朵鲜艳的菊花宁静地开放。他片刻恍惚,筷子停着。

    你想什么呢?她问。

    他?刚才眼前隐约浮出北京清晨的景致,飘着若有若无的雨星,街上宽阔清静,街边有一个阅报栏,四五个人在那儿看报,他远远站在后面感到羡慕。他多么想也能走过去安闲地挤在人群中,读一读报上最平常琐碎的消息:哪儿有家具展销会,哪儿可以订牛奶,哪儿的小学生拾到了钱包交给了警察,哪儿的公共汽车过站不停,哪儿的饭馆桌上油污不堪,邮局发行了什么新纪念邮票,书店卖什么新书,服装店搞什么有奖购买我突然想看场电影。他从恍惚中醒来,说道。

    到我们电影厂看吧,最近有几部相当好的内部片。林虹说。

    不。我想到电影院去看,看一场最普通的电影。

    小莉到了李向南家,推开虚掩的大门,一眼看见满院人正在吃饭,欢快热闹。林虹和李向南坐在靠院门最近的一张小方桌旁,林虹夹起一筷什么东西放到李向南碗里,低下头格格格地笑着,李向南有些不好意思地用筷子夹了送到嘴里。那情致刀子一般刺痛了她的心。她抽腿退了出来,蹬上自行车飞快地骑走了。那天夜里宇宙飞船失事的梦又萦绕在眼前,怎么赶也赶不走。她该去哪儿?不知道。上了二环路,发疯般骑起来。刚下过雨很凉爽,风在耳边凉嗖嗖的,人可出了汗。过了一座立交桥,又过了一座立交桥,她终于慢了下来。脚蹬一上一下,看见自行车的前轱辘刷刷地匀速转着。去找楚新星?饶小男?游泳?跳舞?写作?逛书店?看电影?想到林虹很快就会成大明星,还听说她继承了遗产,成了暴发户,自己都不能忍受。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她要见到李向南。什么目的?征服?争夺?报复?爱情?她眼前一再浮现出在报刊上看到的林虹剧照,一边感到着自卑,一边感到着骄傲。她抓住自己的骄傲,却又怀疑着骄傲;她驱赶着自卑,却生出了要消灭别人的狠毒。她已经绕着北京城骑了多半圈了。环形路像个扣着玻璃罩的圆盘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她恨不能一头撞过去,把它撞得粉碎,只有自己顶天立地。无数的人都小小的,低于她的脚面,仰视着她

    他过去几乎从不看电影,更不会看这样一部纯消遣性的、甚至可以说是“无聊”的喜剧片。然而今天,当他和林虹一人举着一根雪糕走进影院时,当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坐下时,他又一次感到生活的温馨。白天,电影院里有不少恋爱的青年男女,看见他们相互偎依着满是情趣。不是什么叫座电影,人不多,也很凉快,他看得很入神。发明电影的人挺聪明。他说,吃完雪糕,用手绢擦着手。

    她在黑暗中转头看着他,笑了:发现生活的乐趣了?

    可能吧,我现在很想到人多的地方逛一逛。

    你不是最讨厌逛商店吗?她在黑暗中又笑了,看见她的眼睛牙齿都在发亮。我陪你逛吧。他们在一个个商店进出着,最后到了东风市场。琳琅缤纷的柜台,拥挤的人流,喧嚣的世界。各种各样的颜色、声音、气味在浮动。人们碰撞着,拥挤着,在柜台上东张张西望望,他傻瓜似的跟着林虹在人流中走着。

    你什么感觉啊?她问。

    我觉得商店其实是最有人情味的地方。他答。

    为什么?

    人劳动半天,不就是要消费享受吗?到这里来实现他的权利。

    还有什么感觉?

    他想了想:不过,老这么逛我也受不了。

    她笑了:看来,一切都是有限度的,那咱们不瞎逛了,陪我买东西吧。

    她买衣服,他站在一旁发表着意见。她很乐意地听着,低头看看贴在胸前比试的衣服。我可不懂女人的穿着。他说。她笑了:女人主要是为了男人才打扮的,你是男人,有发言权。她又买吃的,他说:这我有发言权,但我的口味可能和你不一样。她说:就按你的口味买。

    买了符离集烧鸡,买了里脊肉,买了鱼,买了乌贼鱼蛋,买了面筋,买了鱿鱼,买了蘑菇,买了青椒、西红柿、黄瓜、茄子,又买了葱姜蒜李向南双手拎着两个满满的网兜:你要买多少啊?林虹说:从今天起,我准备自己开伙做饭了。

    他知道她已分下房子:“我白帮你提这么多东西?”

    “嫌累了?今天我请你,你要吃什么?”

    “吃什么馆子也比不上我亲手擀的面情义重啊?”

    “我也亲手做顿饭叫你吃。”

    一辆“的士”把他们送到了电影厂。他站在她新居的门口左右看着,不敢往里踏步:是不是要换双拖鞋?她一指门口:换一双吧,拖鞋舒服。

    我的脚太脏。

    那怕什么?到卫生间冲冲。

    要我帮忙吗?他来到厨房门口。

    我自己弄,你到房间里看书吧,听音乐也行,唱片磁带,你自己挑。

    他坐在沙发上,踩着厚厚的新地毯,感到舒服温馨,像女人的怀抱。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单独坐在这里的,自己有一种受到青睐的优越感。墙上有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中学时代的林虹,让他感到亲切。同时也发现:林虹明显比那时大多了。没有那么晶莹光亮了,当然,比那时成熟妩媚了。

    你看什么呢?她系着围裙从厨房过来,问。随着他的目光,她也看到了自己的照片:我从父母遗物中找到的,喜欢吗?

    喜欢。

    我这个家怎么样?

    挺舒服的。不过,我还是去给你帮厨吧。

    你去搬个折叠椅过来,看着我干活。

    才一会儿,看见她淘米下了锅,一摁,电饭煲红灯亮了。这边煤气灶点着了,开始做菜了:你怎么这样利索?

    能者不难嘛,哪像你,擀面条还要分堆儿算。

    她一边说笑着,一边手底下忙着,麻利而从容。米饭已是焖上了,饭煲已咔的一声跳成黄灯,盖儿扑嘟嘟地喷着蒸气。鱼已煎好了,放到沙锅里,加上豆腐文火炖起来。这边又点着了油锅热着油,案板上同时切好了茄子,开始下锅炒:本来想烧茄子的,怕你嫌油腻,做炒茄子。她说。然后,盖上盖焖一焖,又把肉丝切好,把洗好的青椒掰成不规则的片。

    怎么不用刀切?

    用手掰出来的讲究,好吃。

    她放下刀,掀开锅盖翻炒着茄子,又盖上盖,把蒜拍碎了,酱油、糖、醋、味精一调,再掀盖,往里一倒,哗一声,几下翻炒,起锅,一个白瓷盘:你端过去。她又利索地刷了锅,热上了油。该炒青椒了?是。她把切好的肉丝用姜丝、糖、醋、蒜、酱油、盐、味精调好,同时油锅便热了。冒烟了。他在一边急道。她笑了:我知道,你没看油上还有泡沫没下去呢。他一看,果然,油面上有一小片泡沫正在收缩。非要等泡沫没了才行?他问。对。她说着哗地把肉丝下了锅,起来,油别溅着你。厨房又充满喷香的油烟。把排风扇开开。她说道。

    哎。他过去拉了开关,窗户上的排风扇呜呜旋转起来。

    你服从命令听指挥还不错。她一边炒着菜一边笑道。

    三大纪律嘛。他到卫生间拧了一条湿毛巾过来,要不要我也给你擦擦汗?

    她用手背掠了一下额头的头发,我不用,谁像你,干点活儿忙得满头汗。

    他看看她,头上没汗。不由赞叹:你真能干,忙而不乱,兵不血刃。

    哪是哪儿啊,兵不血刃也来了。

    接着又烧乌贼鱼蛋。再放水做汤。她站在案前,把乒乓球大小的一个个油面筋里塞上肉馅,放到锅里。把烧鸡撕开放盘。

    两个人在圆桌旁坐下了。沙锅鱼,烧鸡,烧乌贼鱼蛋,炒青椒,炒茄子,汤,咱们是三荤两素,五菜一汤。李向南指点着一桌佳肴赞道。

    你洗手了没有?她像训小孩一样。

    洗了,你检查。他伸出双手。

    黑乎乎的,和没洗一样。

    劳动人民就这样。

    好了,喝点什么?她打开冰箱,为他斟了一杯橙汁:喝这个吧。

    他却看着她。

    她觉察到了,直到这时,她一直忙碌的节奏才停下来。她也看着他:你要说什么,又是“男人还是和女人在一起好”?

    他点点头:这真好。

    她端起玻璃杯:来,为“这真好”干杯。

    干杯。

    她端详着他,他最近更瘦了,眼窝下凹,胡茬也长了:“你该刮刮胡子了。”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络腮胡,笑了一下。

    “你还经常胃疼吗?”她显得随便地问。

    “有点。”

    “来,吃这乌贼鱼蛋吧,鱼,青椒,茄子,汤里的面筋,这些都好消化。”

    顾小莉第二天打电话找李向南,他又出去了。又是林虹?她心烦意乱,不知该干什么好,盲无目的地瞎转。糊里糊涂进了动物园,金钱豹在铁笼内暴躁地来来回回急走着,她的目光也随着跟过来跟过去。她太能理解它了:关在笼里不可克制,要冲出去咬死一切敌人,可铁笼又牢不可破,只能这样暴躁地走来走去,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炸裂了。她也不能停下来。可走哪儿去?上电车,下电车,眼前又是那头金钱豹。它的凶狠而又阴沉的眼睛,它对周围世界不屑一顾的冷酷,它只能用走来走去发泄愤怒的忍耐,它的柔和而漂亮的皮毛,矫健而轻捷的步子,苗条而美丽的身段,都像女人。发泄仇恨最终用牙齿和利爪,她感到自己微微咬紧着牙。怎么到了副食商场?那不是林虹?旁边是李向南。两个人提着那么多菜,随着人流往外走,看见他们亲热地说笑着。她呼地火上了头,心中有七八把刀在搅动。见他俩坐上“的士”走了,她也赶紧挥手叫住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您去哪儿,小姐?跟上前面那辆车。她说。她握住钱夹,想到“囊中羞涩”这几个字。自己现在没有林虹钱多。这个贱货转眼爬到她头上去了。她生出一种寒伧、高傲混合出来的仇恨。美丽的金钱豹在眼前暴躁地走来走去。

    两个人到了房间里。饭是吃好了,这时坐下,他们相互看着,有一种吃饱了之后的倦怠和安然。一个金色的方形电子钟在写字台上跳着数字,像一只快乐眨动的眼睛。

    你在我床上躺会儿吧。

    不想睡。

    听音乐吗?

    他微微摇了摇头。

    那干啥?

    就这样坐着吧。

    好一会儿,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把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们相视着。她俯下身轻轻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这是他们第一次吻,纯洁而又平静。既没增加什么感情,也没减少什么感情。就像黎明发展到一定时候总要日出一样。自然的,又添了光明。“看看我最近买的新衣裳好吗?我一件件穿给你看。”她说。

    “好。”

    她拉开大衣柜,又转身看着他:“咱俩第一次吻,这样平平常常,我没想到。”

    “可我倒觉得没有比平常的东西更好的了。”

    她走过去拉窗帘准备换衣裳了,手却停住,看见楼下有一个穿紫色连衣裙的姑娘,不是她的样子,而是她行走时急躁的节奏给了自己一种熟悉的刺激。她看了一会儿,认了出来,是顾小莉。她把纱窗帘拉上了,转身说道:“咱们开始服装表演。”“我去门厅吧?”“不用。”她拉开一架屏风遮住自己“这就是幕。”

    各式各样的裙子,白的,乳白的,灰白的,蓝的,黄的,灰的,绿的,紫的,最后,也有红的。各式各样的衣服。各式各样的装饰。

    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个妩媚的林虹,端庄的林虹,贤淑的林虹,高傲的林虹,纯真的林虹,深情的林虹,活泼的林虹,爽朗的林虹,典雅的林虹,调皮的林虹,时髦的林虹,最后,她忍着热,穿上了貂皮大衣,面前又立着一个高贵雍容的林虹。她又穿上了一条红裙子,一件白衬衣,变成一个学生时代的林虹。她一次次从“幕”后走出着,做着时装模特的各种姿势:好看吗?好吗?他频频点头:好看,好。她又问:这样庸俗吗?他回答:这样很应该。她说了:什么叫应该啊?你这回答完全不合语法。问你庸俗吗?你说应该。什么意思,应该庸俗?俩人都笑了。

    她又穿了一件黄色的太阳裙,脖颈、肩背都裸露着,下面将将遮住短裤,露着大腿。

    你还穿这?

    我要让你看看嘛,你没有这样仔细看过一个女人吧?

    他是第一次这样从各个角度欣赏、领略一个女人——她的身姿,她的笑脸,她的烹调,她的照料,她的吻,她的推心置腹。衣裙在床上摊了一堆,五颜六色。

    他看着墙上照片上的林虹,又看看眼前的林虹。

    她走过去站在照片旁:“哪个林虹好?”他笑而不答。她看看照片上的自己,抚摸着自己裸露的手臂:“我没那时年轻了,皮肤没那时有弹性了。”

    “看不出来。”

    “摸可能摸出来。”

    他没好意思接话,过了好一会儿说了一句:“你再稍微胖一些,就会更好看了。”她打量着他,他稍稍有些脸红了,觉出自己刚才的话中有着什么意思。她却穿着那件黄色太阳裙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头贴在他肩头。

    他拘谨了好一会儿,伸手轻轻搂住她,房间里安安静静。

    “想什么呢?”她问,感到他在想事。

    “想到上次来电影厂看电影了。”

    “嫌我那次没顾上你?嫌我追名逐利,庸俗?”

    “你现在怎么一下对我这么好?我在想。”

    “本来就对你挺好的呀。”

    他摇摇头:“是因为同情。”他搂着她的手松了。

    “不,是因为平等。”她一下转过身在沙发上颠了颠,正对着他郑重地说。

    有敲门声。她听了听:不理他。又响起门铃。她站起来想了想,套上一件前开扣的连衣裙,走去开门。是钟小鲁。她一笑:“是你啊,请进。”钟小鲁到了房间门口,一下站住了,看到了沙发上的李向南,也看到了满床衣裙的凌乱“噢,那几家报刊的记者来了想见见你。你看是引他们上来呢,还是你下去?”

    “我下去吧,我这儿太乱。”她说“向南,你在这儿坐会儿,我一会儿就上来。干脆,你也跟我一块儿下去走走。”

    “我不去了吧?”

    “走吧。”

    在办公楼前的台阶下,一片荫凉,几辆车,一群人。林虹一来立刻被包围了:我们刚看完白色交响曲样片,这部片子肯定打响。我们准备推荐它去参加国际电影节。你现在有什么打算?纷纷提问。闪光灯亮成一片。她却没有忘记李向南:“我还没来得及对你们介绍呢。我的同学,最好的朋友,李向南,过去古陵县的县委书记。”人们不知如何判断这个介绍。隔行如隔山,竟有一半人没听说过李向南,但另一些人惊呼起来:你就是李向南?“一颗升起的新星”就是写你?你被撤职了?

    他感到有些不是味,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损伤。

    林虹突然看到远远的树荫下一个紫色连衣裙在晃动,她知道是谁。心中蓦然一动,眼前浮现出刚回北京,在范书鸿家,深夜若梦非梦的那幕想象。何其相似,莫非真是灵感应验?

    她此刻是真正理解金钱豹的暴躁了。她来来回回在楼下走着。她跟到了电影厂,林虹就住在这幢楼上。李向南肯定上去了。他们买了那么多菜,自然是林虹给李向南做饭吃。他们简直是过到一块儿了。他们怎么吃?她给他碗里夹菜吗?她给他添饭?他吃着,她看着,心被勾过去了?

    这么长时间了,他们肯定吃好了,现在干什么呢?坐在一起吃水果?她会用小刀一块块削着喂到他嘴里吗?在喝茶,喝咖啡?林虹的房间布置得高级吗?自己又感到一种嫉妒仇恨。他们会拥抱吗,会上床吗?火燎过自己的胸口和喉咙。

    她没吃饭,大中午几个钟头在这儿走来走去。她一定要等到李向南,一定要问他个明白。她今天不把事情弄清楚,不把火发泄出来,就什么事也不想干。金钱豹在她心中走来走去。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是爱?因为爱而嫉妒,还是因为嫉妒而爱?有人说天下若没有爱,便没有嫉妒。可若没有嫉妒,会有爱吗?那宇宙飞船失事的梦又浮现出来。哪个窗是林虹家她已打听清楚,而这时她却看到:窗帘拉上了。那含义还不明显吗?她要跑上楼去,砸开门。下唇快让牙咬出血了。自己到底是为自己的幸福活着,还是为仇敌的痛苦活着?爱重要,还是报复更重要?

    看见他俩与一个陌生人一起下楼来了。

    林虹送李向南到电影厂外,已是黄昏了。小树林一片浓绿,田边的杂草也是一片浓绿,茂茂盛盛,半人高,镀着橙黄的霞光。

    “秋天了。”几天来,他心中不止一次地说过这句话了。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到处都是绿绿的?”她问。

    “就是因为它太茂密了,绿得这么深,没有发展前途了,该物极必反了。”

    两个人不说什么了。太阳刚刚落山,西山青黛发亮,天很光明,村庄上透明的烟霭袅袅上升。秋天是一年的黄昏。黄昏是一天的秋天。秋天和黄昏都是人生中的“惆怅交响曲”惆怅因为有所失落,失落的人生无法追悔。他们并肩站着,面对着西天的光照。“很多人生道理,等明白了就晚了。”他说。

    “只要明白就不晚。”她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也许人生就是在明白时结束,人生就是明白的过程。”

    “所以你还远不到结束呢,我觉得你很多事都不明白。”她掠了一下头发,尽量轻松地说。

    他摇了摇头。他们似乎已在一起生活了一生。

    “好了,我该回去了。”

    他们往郊区公共汽车站走着。

    林虹忽然发现前面路口有一个穿紫色连衣裙的姑娘,心中不禁一震:顾小莉竟然在电影制片厂等了大半天。她平静地说:“我不往前送了,就到这儿吧。”

    他看着她。“顾小莉在前面呢。”她说。

    他疑惑地转过头朝路口望了望,垂下眼想了想,然后伸出手:“那好,再见。”很平常的握手,李向南却感到林虹的安慰。

    他转身朝路口走去。

    现在,是和小莉面对面了:“你怎么在这儿?”

    她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找你来了。”

    “刚到吗?”

    她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上午就到了。”

    “那你吃饭了吗?”

    她咬住下唇看着他,又过了好一会儿:“没有,我一直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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