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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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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珉珉已经闭上双眼。

    陈晓非没有收回她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她并不打算消除这个误会,她也不认为这是一宗误会。

    珉珉没有向任何人求助。

    早上,梁永燊上班之前曾进书房同她说:“你需要一份工作。”

    珉珉点点头“下令逐客了。”

    “或者,你我可以结婚。”

    “逼婚,更糟。”

    “两者都是最好的消遣,否则的话,长日炎炎,问你怎么消受?”

    “我还有一个梦未解。”

    梁永燊点点头“我知道,一个有关火的梦。”

    “对,”珉珉两手抱着双膝“我曾经告诉过你。”

    “有些事还是忘记的好。”

    “你家沙发不足使人甜睡,做不到好梦。”

    “那是个好梦吗?我知道你一直想找到答案,怕那场火由你而起。”

    珉珉一震,梁永燊比她想象中更要了解她。

    “这些年来,你去到哪里,哪里总有事发生,不但别人怀疑,连你自己都疑惑起来,可怜的吴珉珉。”

    “你说得对,梁永燊,我是可怜的吴珉珉。”

    “通世界只得我一个人相信罢了。”

    那一夜,小梁带了白酒回来,亲自下厨,做海鲜给珉珉品尝。

    喝了两杯,珉珉觉得空前的凄凉,坐在窗前,追思复迫思,总觉得前面有一堵墙挡住去路,无法通过,只有在梦中,精魂可以飞越一切障碍。

    梁永燊穿着围裙走过来“在想什么?”

    “对了,”珉珉转过身子“袁钧英小姐近况如何?”

    梁永燊笑“她与表哥结了婚。”

    “你看,”珉珉惊叹“每个女孩子都有后备军来挽救她们的面子。”

    梁永燊还是笑。

    “她们真本事。”珉珉慨叹。

    “有我权充你的厨娘,你也不算大差了。”

    “梁永燊,我们认识有多久?”

    “久得我知道及了解你的梦。”

    他比起从前要开朗及活泼得多,并且也懂得进取,他现在不是没有经验的了。

    “久得看住你长大。”他又说。

    “我小时候还长得真不错。”

    小梁凝视她“不,那时你总像受惊的小猫。”

    “现在我仍然害怕。”

    “吃饱了就有安全感。”他笑着进厨房去。

    珉珉仰卧沙发上,不胜酒力。忽然之间,她听到清脆的叫声“妈妈,妈妈”心中正奇怪,什么,几时的事,吴珉珉已做了母亲?

    一方面厨房间梁永燊的声音传过来“吴珉珉,你也意思意思,铺铺桌子,否则谁娶你服侍一辈子?”

    珉珉看见她自己赔笑,自沙发起来,想走进厨房去帮梁永燊,但是一脚踏空,呵,原来走错房间,她又回到童年时的卧室来。

    小女孩坐在书桌前写阿拉伯字母,珉珉又看见了她,紧张得手心背脊爬满汗,这次一定不能放过,一定要追到答案。

    珉珉一步步走过去,蹲下同小女孩说:“你好吗?”

    那小女孩抬起头,没有看见珉珉,又低头握住笔写起字来。

    珉珉正打算再与她攀谈,耳边却传来梁永燊的声音:“懒惰的吴珉珉,你在哪里?”

    珉珉气结,他偏在这种要紧关头来騒扰她。

    珉珉不去理他,蹲在童年的自己面前,清晰他说:“珉珉,带我去,带我去看清楚,只有你可以解答我心中疑团。”

    小小的吴珉珉站起来,她幼小得叫人吃惊,整个人似一只会走路的洋娃娃。

    她摇晃一下,转过身子,走出房门。

    珉珉连忙紧跟她细小的脚步。

    走过走廊,对面有一间相似的卧室,珉珉知道这是她母亲的睡房。

    她听到清脆的呼声“妈妈,妈妈,”是幼儿叫母亲。

    小小女孩伸长手,推开房门。

    门柔柔打开,房内光线是灰紫色的,珉珉的视线接触到房内,她浑身寒毛竖起,她看到一个女子跪坐在地上,伏首床沿。

    头发的浓度,背脊线条,都像煞一个人,珉珉对这个女子好不熟悉。

    “妈妈,”小女孩走进去。

    那女子伏着的头抬起来,珉珉看到一张同她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

    这是她母亲?

    难怪他们不敢把她照片给珉珉看,这简直是同一人。

    她表情充满苦楚“出去,”她对女儿说“出去。”

    小小孩童并没有听母亲的活,只站着看她。

    “那么过来。”她伸开双臂。

    母女拥抱一下。

    “现在好出去了。”母亲轻轻推女儿一下。

    珉珉看着小女孩留恋地、依依不舍地看母亲一眼,轻轻走出房间。

    珉珉真正松一口气,不是她,不干她事。

    “珉珉,珉珉,”有人推她,还用说吗,当然是梁永燊“醒来,醒来。”他拍打她的脸。

    珉珉用手挡开他,这个人,老是在要紧关头来騒扰她。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在耳边轰轰轰如坦克车“珉珉,珉珉。”

    那小女孩影象模糊了,珉珉觉得她渐渐远离祖屋“珉珉!”她脸上吃了一记结实的已掌,痛得流下泪来。

    珉珉睁大双眼,看见梁永燊握着她双肩摇她,神色凝重。

    她回来了,怔怔地看着梁永燊。

    “你怎么一下子就昏睡了,吓坏我,叫都叫不应,你看你满头大汗,你去哪里来?”

    珉珉蠕动嘴唇。

    “我知道,你又回到幼时故居去了,你为什么要不住自虐?”

    珉珉虚弱地拥抱他。

    “这次你又看见什么?”他让她喝水。“我看到母亲。”

    “够了。你日间编的故事晚上放不下来,因而重演,来,洗把脸,尝尝我的手艺。”

    珉珉怔怔地说:“也许,事情真的与我无关。”

    “我很高兴听到你那么说。”

    六个月后,珉珉在生日同一天,与梁永燊举行简单的婚礼。

    珉珉开始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度过她前所未有的温馨愉快的日子,她似一切满足的小主妇,专心致志为家庭服务,偶尔见到报上有适合她的职位,前去应聘,一看到写字楼那种挤迫紧张冷漠的气氛,立即打退堂鼓。

    也许过些时候再说吧,她迟疑地想,可能将来会找到一门适合她的专业。

    这些日子以来,最美妙的事,便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全世界可能已经忘记了她那么一个人,她也不甘雌伏,忘记了全世界。

    家庭生活一点儿都不闷,看一卷书,出去买一两个菜,一下子到了下班时分,她像小孩一样,坐在近门口的地方,一听得门外有一点点动静像锁匙圈响,便马上扬声:“燊记,是你吗?”飞扑过去开门。

    梁永燊由衷地说:“我是个幸运的人。”

    他再也没想到敏感忧郁到妖异程度的吴珉珉会变成一个纯纯的小熬人。

    他说:“当心我欺侮你,你此刻已尽失锋芒。”

    “真的,”珉珉感慨地说“我们女性每长一岁。便贬值一次,我又不懂投资保值,创立事业。”

    “孩子也是资产。”梁永燊提醒她,向她眨眨眼。

    珉珉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她失眠了。

    第二天,梁永燊准时下班,进得门来,他笑道:“猜我带了谁来?”

    珉珉那放下已久的警惕心忽然提起来,像一只猫似,鬃毛微微扬起,全神贯注凝视门外。

    小梁身后转出一个女子,伸着双臂“吴珉珉。”

    珉珉一见她,心头一松,双目顿时红了“莫意长。”

    梁永燊笑道:“这次我可做对了。”

    “意长,”珉珉拥抱着旧友,眼泪忍不住汨汨流下“我没有一日不想念你,你近况可好?还在结婚中吗?怎么胖了这许多?这次回来,是探亲抑或公干?有没有机会住在我们这里?你那另一半呢?”

    意长大吃一惊,推开她“你真是吴珉珉?天啊,原来幸福婚姻生活真的摧毁一个人,你瞧你脱胎换骨了,婆婆妈妈哭哭啼啼,三分钟内说的话比往日整月还多,你完了。”

    梁永燊在一旁摇头“真有得说的。”干脆到书房去痹篇她们。

    “意长,现在我们是亲戚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是你表嫂,我们是妯娌。”

    珉珉颓然“还没到中年已经有往事如烟的感觉。”

    意长静下来,沉思一会儿“我们少年时的生活太快、太任性、太放肆了。”

    珉珉不语,踱至一角,沉默良久,才说:“意长,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不知有多少日子。”

    “我知道,”意长说“你问不出口。”

    珉珉说:“你还记得惠长吧,惠长怎样了?”

    “还过得去。住大都会,学美术,出院后一直有点儿歇斯底里,不过不要紧,艺术家统统神经质。”

    “你有没有再见过她?”

    “没有,我时常做噩梦,看到身上长长的伤口裂开来,有时候一颗心出来,我急忙用手接着,看着它还卜通卜通地跳,真不好受。”意长苦笑。

    事情可以说出来,可见已经不能刺激她了。

    “意长,这件事里,我也有错。”

    “珉珉,你怎会这样想,怎么能怪到你身上,你不过是一个无辜的旁观者,我与惠长有夙怨,她有的,我要更多,我有的,她不甘心,自小抢来抢去,没有宁日,邱进益开头夹在我们当中贪玩,最后才知道玩的是火。”

    “火。”珉珉抬起头。

    “一点儿都不错。”

    “我总觉我是罪魁。”

    意长笑“每一个美丽的少女都拥有若干杀伤力,为着虚荣心,也泰半不介意略为内疚地揽事上身。但相信我,吴珉珉,你、我,甚至是惠长,不过都是很普通的女人罢了。你看,我们一样结婚,一样发胖,一样会憔淬,”

    珉珉吃惊,退后一步,用手掩着嘴。

    意长惆怅地说下去:“我们的法力随青春逝去,之后就是一个普通人了,谁还在乎我们会否受伤,有无喜乐,现在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做错事要承受后果,我们已经成年,被贬落凡间在红尘中打滚。”

    听意长说完这番话,珉珉遍体生出凉意,她打了一个冷颤,呆呆看着意长。

    “以前你惯于坐在窗前沉思,珉珉,现在呢,还保留着这习惯吗?”

    珉珉过半晌才答:“家务那么忙”

    意长点点头。

    梁永燊捧出茶点来“润润喉咙再说。”挤挤眼。

    意长笑说:“真没想到小梁倒是俏皮起来,”叹口气“现在轮到他们占尽优势了。”

    意长是真的长大了,口气世故、成熟、圆滑、合情合理,珉珉回忆她俩在宿舍种种趣事,不禁失笑。

    “那个梦,”意长想起来“你还做那个梦吗?”

    “很久没做任何梦了。”

    “你应该学习写作,”意长打趣她“把梦境告诉读者,还可以赚取名气与酬劳。”

    意长的皮肤比从前深了一个颜色,头发则较旧日焦黄,身材变得最厉害,松身衣服都显得圆滚滚。

    岁月对旧友无情,当然也不会特别开恩放过吴珉珉。

    她明知故问:“意长,我有没有变?”

    意长一向爱她,此刻只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没有,一点儿都没变,同从前一模一样,只是”

    “只是什么?”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样?”

    “你眼内的晶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见了?”

    珉珉慌起来,一定是在路上掉了,回头路那么黑那么长那么崎岖,还怎么去找?

    她低下头。

    “我们得到一些,当然也必然失去一些。”意长安慰她。

    珉珉失笑“意长,你几时学会这套本领,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来,我给你看。”

    意长把珉珉拉到卧室,关门,轻轻解开衣裳。

    珉珉只看到她腰间有一道细长白痕,这便是昔日流血的伤疤。

    “这样长这样深的刀痕都会褪却,珉珉,世上还有什么大事?庸人每喜自扰。”

    珉珉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饼半晌珉珉问:“阿姨对我的误会,会否随岁月消逝?”

    意长向她保证“一切一切,都会遭到时间忘怀,最终心湖波平如镜,一丝涟漪都没有。”

    珉珉怔怔地握住她的手。

    梁永燊敲门:“莫意长,你鬼鬼崇崇干什么,当心我叫你丈夫来把你领回去。”

    意长笑说:“小梁你人来疯。”

    梁永燊推开房门“意长,你自己也有个家呀,你怎么不回家去。”

    “意长今夜不走了,我们要说一夜的话。”

    小梁说:“我早知道这种事会得发生,鹊巢鸠占,喧宾夺主。”

    她们该夜通宵不寐,把一生的琐事细细温习一遍。

    两人蜡缩在沙发里,茶几上放着饮料、零食,膝盖上搭着薄毯子,上天入地,无所不谈。

    天蒙蒙亮起来,两人站在窗前,看着山下街道人车逐渐繁忙。

    “意长,这次你走,不知要到何日才可相见。”

    意长伸手摸一摸好友的头发“一定会有机会。”

    她再次与意长拥抱。

    “好好地与燊记过日子。”

    “此刻他已是我的一切了。”

    意长笑“看样子他也很知道。”

    珉珉把她送到楼下。

    计程车识趣地停在她们面前。

    珉珉摆摆手,看着意长上车离去。

    珉珉站在街角,抱着双臂,想到当年,到莫家老宅游玩,十来个少女在那长方型泳池里嬉戏,清脆的笑声,与蓝天白云相辉映。

    他们统统都是年轻貌美的阿修罗,肆无忌惮,伤害人,也被伤害,珉珉忽然明白莫老先生活内的真正含意。

    过了很久,她才回到楼上。

    梁永燊已经起来,睡眼惺松,正在翻阅早报。

    珉珉在一旁打量他,错不了,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她,是这个普通人的妻子。

    “你该理发了。”她说。

    “妻子们总是吩叨这些细节。”

    “因为丈夫们全部不拘细节。”

    梁永燊没有抬起头来,他自己烤了吐司,吃得一桌子面包屑,看完头条,进房换衣服上班。

    他走了以后,珉珉找节目消磨时间,她翻开一本教绒线编织的书本,研究一个式样,忽然觉得困,用手撑着下巴,就睡着了。

    一直到醒来,都没有做梦。

    梁永燊推醒她“珉珉,珉珉,你这习惯太过可怕,为什么随时随地睡得着。”

    珉珉微笑“也许下意识知道婴儿出生之后有好些日子不能舒畅大睡的缘故吧。”

    梁永燊要过一两秒钟才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竟快乐兴奋得落下泪来。

    要做的事那么多,光是与父亲重修旧好就得花些时日,一切由梁永燊主持大局。

    比家华本来放不下包袱,一听到这个消息,不禁也有三分欢快。

    她同吴豫生说:“你竟要升级做外公了。”感慨万千,不能自己。

    吴豫生趁机说:“也许我们应当聚一聚。”

    这一次聚会一直拖到八个多月之后,珉珉抱着婴儿坐膝上,父亲与继母才来探望她。

    她父亲的儿子已经是个英俊的小男孩了,一看见幼婴便说:“我是你舅舅,叫我呀。”

    真的,他把辈份分析得清清楚楚,大人都忍不住笑起来,气氛一下子缓和。

    在梁永燊鼎力帮忙下,珉珉把场面处理得很好,新生儿成为她的挡箭牌,继母问她“很吃了一点儿生育之苦吧”她笑笑答“还可以”话题便自然地伸延开去,像世间任何一个太太同另外一个太太的谈话,以和煦的闲话家常的形式进行。

    吃罢点心告辞的时候,那小舅舅不敢放开婴儿,一直说:“他会笑,他同真人一样。”

    吴豫生坐上车才说:“终于把这个女儿带大了。”

    他没有想仔细,人说到自己的时候从来不想仔细已是惯例,珉珉其实在学校宿舍长大,非在父家,最后一笔教育费且由姨丈支付。

    比家华附和说:“是,教人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以后其实可以多些来往。”

    比家华点头说:“是,她现在很正常很亲切,我一直认为陈晓非对她有不良影响,可见没有说错。”

    梁永燊做完这个大型节目松一口气,倒在沙发里,他看着妻子,妻子正全神贯注凝视婴儿,她的脸庞有点儿浮肿,动作略见缓慢,一心一意,再也没有空隙容得下其他人、其他事。

    梁永燊问:“你可想过要重出江湖?”

    “我在喂婴儿上一顿与下一顿之间苟且偷生就已经感觉很好。”

    梁永燊笑,过一会儿说:“下月起我升副总经理了。”

    珉珉夸奖他“多能干,我们以你为荣。”

    “谢谢你们母子。”

    “算是升得很快吧?”

    “也许是囡为我超级能干的缘故。”

    珉珉侧侧头,皱皱眉,记仿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她刚想追究,怀中婴儿蠕动一下,她即时放弃思考,把注意力放到小小人儿身上。

    当这个小小人儿会得走路的时候,吴珉珉又怀了第二个。

    这个消息令梁永燊高兴得跳起来“你看我多幸福,别人的太大在外头忙着与男人别苗头,我的太太在家为我养宝宝。”

    这个消息连陈晓非都惊动了,她在一个阴暗早上上来探访珉珉,进屋以后,太阳忽然出来,客厅充满金光。

    珉珉笑着出来欢迎阿姨。

    阿姨老多了,鬓边有丝丝银发,叫珉珉失神刹那。

    陈晓非打量她身段,诧异问:“第二个呢?”

    “养下来了,在房里正睡呢。”

    陈晓非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快,这么便当?她不置信地冲进婴儿房,只见两个孩子睡一堆,小动物似,一个只稍微大一点,穿工人裤,胖胖小脸上有一搭搭橘子汁渍子没擦干净,小的裹在软布里,头脸都看不清楚。

    陈晓非一颗心似遇热的白脱油,全部融化,她轻轻责问:“你不够人手为什么不出声,我认识现成的好保姆,孩子要间着生,连二接三,对你身体也不好。”

    珉珉只是笑。

    陈晓非颓然“对不起,这是我的缺点,我总忘形忘记,你是吴豫生的女儿,而这两个,是吴珉珉的孩子。”

    陈晓非只坐了一刻。

    珉珉看得出她很寂寞很孤苦,是以说:“假使我有女儿,暑假必让她到姨婆家住。”

    陈晓非怔住半晌,珉珉以为她不满意,谁知她却说:“男孩也不妨,我一样欢迎。”

    那夜梁永燊回来,珉珉问:“这么晚?”

    “累死我。”他边解领带边倒在沙发上。

    “阿姨来过。”

    “阿姨?”梁永燊似极之陌生。

    “陈晓非,我唯一的阿姨,你一度的牌搭子。”

    “啊。”他恍然大悟,像是想起咸丰年间旧事,那灰尘飞扬小巷子在夕阳里忽然走出一个故人来,叫他难以辨认。

    珉珉为他的态度吃惊,她对一切回忆都整理得井井有条,逐件逐项依次序安放在一格一格小小抽屉里,随时可以抽查。

    小梁连阿姨都不复记忆了,那一向喜爱他的阿姨。

    他疲倦到极点,倒在床上,即时入梦。

    珉珉不知道他近日做些什么梦,她想挤到他同一梦中,既怕位置不够,又怕他的梦与他职业一般枯燥刻板。

    这个梁永燊,同从前那略带忧郁的少年人可说判若两人了。

    吴珉珉站到镜子面前去,待己宽,责人严,是最可怕的进犯,她得好好看清楚自己。

    她许久没有客观地观察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整个人并非有碍观赡,照样穿着很时髦的松身衣服,素脸、短发,身段略壮,看上去健康端庄,不过,这也不是她记忆中的吴珉珉。

    彼此彼此,这倒好,双方扯平,毫无亏欠。

    吴珉珉心安理得。

    幸亏在镜中打量过自己,否则万一在街上看到橱窗玻璃中反映,可能不知道该名外型普通身份平凡的女子是谁。

    珉珉睡了。

    许久没有做梦的余暇,一觉顶多不过睡五六小时便得起床照料孩子,通常由幼儿啼哭吵醒,挣扎起身,只有在这个半明半灭时刻,她觉得无孩夫妇不愧逍遥自在。

    珉珉每次做梦都分得出真假,她很清楚地知道身在梦境,但却不损它的真实性。

    对珉珉来说,梦并非生活中压抑及不满的出路,梦是失却的回忆片断,它们都是真的。

    她梦见她在华英女中礼堂出现。

    礼堂面积比记忆中小得多,新装修,十分整洁,珉珉不晓得来干什么,见有长凳,便随意坐下。

    她低头看着双手,无名指上戴着结婚指环,证明这是成年的吴珉珉。

    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却看到意长与惠长两姐妹进来,她们是那么年轻,孩子般脸蛋,丰满的身段,真正赏心悦目。

    只听得意长揶揄惠长:“邱进益已经不喜欢你了。”

    惠长冷笑一声:“我知道,他现在追你的好同学吴珉珉,你以为他会转向你?”

    珉珉一身冷汗,怕莫家姐妹看到她,但是她俩一边争吵,一边转个圈就出去了。

    接着进来的是叶致君老师,哎呀,在她身边的是张丽堂,她俩怎么会结伴同行?

    张丽堂絮絮哭诉:“我并没有碰过试卷,真要派罪状给我,只能说我对吴豫生教授有太大的好感。”

    叶致君同情地道:“我了解被冤枉的感觉”

    她俩往后台去了。

    珉珉吃惊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她想站起来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她不愿意看到这些面孔,现在她的世界只得两个孩子与终身配偶是重要的,她努力站立,双腿却不听使唤,珉珉暗暗叫苦,跟着出场的不知道是谁?

    简金卿同翁文维来了。

    她同他说:“吴珉珉早就知道你我关系,她不能容忍,所以甩掉你。”

    “你会不会回到我身边来?”

    “我已经找到新生活,请你速速走开。”

    珉珉闭上眼,用手捂耳朵。

    有人伸手来拉她的手,她挣扎,大声嚷:“我不要做这个梦,中止它,中止它。”

    那人强拉开她的手“是我,珉珉,是我。”

    “你是谁?”

    “我是爱护你的苏伯母。”

    珉珉遍体生凉,不由得睁开双眼。

    “珉珉,许久不见了。”她微笑道。

    “苏伯母,”珉珉握住她的手“你还认得我?”

    她点点头“你长大了。”

    “你可怪我把秘密泄露出来?”

    苏伯母笑一笑“你不说我终究也会知道,他们一定会向我摊牌。”

    珉珉没有回答,她看见莫老先生在礼堂一角向她招手。

    站在老人身后的,是她的母亲。

    珉珉看着她走近。

    珉珉心情忽然平和,贪婪地注视母亲,她在她对面坐下。

    她开口了:“我患病良久,他们都没敢跟你说吧?”

    珉珉慌忙摇头“没有,从来没有,你是什么病?”

    她母亲说下去“我十分厌世,不欲长痛。”声音越来越低。

    珉珉束手无策,十分悲痛。

    她忽然抬起头来,微笑说:“你要当心。”

    珉珉警惕地看母亲。

    “当心阿修罗。”

    珉珉脱口而出:“当心什么?”

    耳畔传来幼儿的痛哭声,珉珉自床上跃起,急忙走过去抱起孩子。

    这样小小身体竟然可以发出如此宏亮哭声,不可思议,每次听到哭声她都觉得趣怪无比,忍不住笑。

    梦境种种,冉冉淡出,不复记忆。

    平凡的生活就是这点好,似永远有一支和煦的灯光照亮小小世界,自给自足。

    梁永燊打着呵欠自隔壁房张望过来“古人一生六七个,真不知怎么消受。”

    “大概多人帮忙吧?”

    “我们家不是有两个半家务助理吗,主妇照样忙得人仰马翻。”

    他似有抱怨意味。

    “燊记,我做了一个怪梦。”

    他呻吟一声“你与你的怪梦。”

    “我看见亡母”

    “幸运的你,”他开了水龙头,哗啦哗啦洗脸“我刚才梦见大老板飞过来骂人,拍着桌子控诉盈利不足。”

    珉珉闭上嘴巴。

    梁永燊匆匆出门。

    下班时分,他使秘书打电话回来,晚上有临时会议,不能回家吃饭。

    珉珉无奈,因她没有工作,不了解办公室真相,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紧张,抑或另有秘密,她不得而知。

    珉珉趁这个空档把阿姨请上来小坐。

    她轻轻说:“我梦见亡母。”

    陈晓非低下头,过一会儿才答:“你自己也已为人母,何必再追究往事。”

    珉珉的声音更加低“那么,她自寻短见一说,竟是真的了。”

    陈晓非始终不肯给她一个确实答案,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再说一会子话,珉珉把阿姨送走。

    回到家里,孩子们已经睡着,他们的父亲却还没有回来。

    他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

    珉珉解掉外衣,正预备休息,门铃响了。

    她对女佣说:“让我来。”

    怕是阿姨遗漏了什么,兜回来拿。

    珉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女子,却不是陈晓非。

    珉珉旋即开亮走廊顶灯,想看清楚她是谁。

    那女子见门打开,便伸出右手,撑住门框,另一手叉在腰上,看住女主人眯眯地笑。

    吴珉珉发呆。

    她是一个美少女,十六七年纪,剑眉星目,鲜红嘴唇,身段修长,穿着袭紫色短裙。

    她比吴珉珉更先开口:“请问梁永燊先生在吗?”

    “他不在。”

    “啊,”美且艳的少女似失望了“那么,请你告诉他,我来找过他。”

    珉珉很镇定“请问你是谁?”

    “我?”少女眨眨妖异的大眼睛,仰头笑起来“我叫阿修罗。”

    珉珉一听,脸上变色,往后退几步。

    少女见她害怕,有点儿意外,扬扬眉毛,转身离去。

    珉珉一时没有把门关上。

    她忽然朱笑,是,新的一代又成长了,轮到她们出来施展魔力,与她们窄路相逢的不幸人,非死即伤。

    吴珉珉才不应害怕,若干年前,她与她们,可是同路人。

    她关上门,客厅漆黑一片,她独坐其中,预备一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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