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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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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一段漫长无尽的白日里,琼安祈祷着夜晚的来临,好可以入眠和遗忘,但在漫长的夜里,她又祈祷着白日,好逃脱梦境的折磨及浸湿枕头的泪水。她不确定白天或黑夜何者比较糟,然而最终它也不重要了,每一刻都同样的痛苦,就像有刀子插在胸口,而她的心仍然固执地跳动着,她仍然得呼吸。

    她唯一的慰藉是下午和迈斯的骑马,但他却更加提醒了她所失去的,因为他永远也无法属于她,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她望着坐在樱树下画画的迈斯。

    “瞧,安安。”他递出绘图板。她放下自己的画,仔细看他的素描。她可以清楚看出他想要传达的:“番瓜”在樱花林里吃草“帕卡”伏在树干下。

    “画得真好,小痹。”她由衷道,尽管年纪仍小,迈斯已显露出绘画天分。如果他有心选择艺术,她相信未来他可以成为好艺术家。

    但她猜想她将不会知道了。

    莉莲突然的出现,粉碎他们的人生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这三个月来,她可以说是生不如死。她毫无食欲,吃的东西几乎全都吐了出来.彷佛痛苦已进驻她的体内,再也容纳不下其它异物。

    她决定她必须回意大利,以逃离这无尽的折磨,并且试图遗忘。忠心耿耿的板板并没有反对,默默地支持她,为她打包行李。

    她们明天一早就离开。

    她将迈斯的画还给他,试着忽略内心的痛楚,知道这将是他们最后一个在一起的下午。“画得很好,小大人,将它完成吧!你需要更多粉彩吗?”

    他摇摇头,再次低头专注地画起来。

    她打心底以他为傲,他勇敢地面对了生命中的第二次难关。自从她对他解释他母亲回来的事之后,他一直表现得出乎意外的镇静,尽管他也流了不少的泪水但他们不都是吗?

    琼安不曾再踏入庄园,而契尔也遵守诺言远离她。她只见过他一次由远处瞧着他骑马经过,但这一眼就令她心碎得跪倒在灌木丛里呕吐。

    玛格责无旁贷地对她报告庄园里的一举一动。“爵爷禁止他的妻子接近育婴室,”莉莲归来的次日清晨,她送来琼安的行李,还坐下来聊了好一会儿。“庄园里的人对她的归来震惊不已他们都无法相信,为你和爵爷流的泪水足以装满一缸子了。”

    “爵爷呢?他怎样了,玛格。”

    “我从不曾见过他如此憔悴即使在你病重的那段时日。当时他是忧急攻心,但这次不同,他变得阴郁无比。安先生说他刚刚从战场上回来时就是这样,图比也是这样告诉比利。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心里非常痛苦。”

    琼安用力咬着下唇。“安先生呢?”她改变话题,无法再承受更多。“他已经由上次的惊骇中恢复了吧?”

    “他很好,而且他会很高兴你关心他的健康。”玛格降低音量。“他说现在就像回到了从前那些歇斯底里和争吵。夫人昨晚将自己关进房里后,就不曾离开床上。温蒂说她一直在哭泣,呼天抢地,咒骂不休。温蒂说她真想出手掴她一巴掌。”

    “我了解那种感觉。”琼安阴郁地道。“小迈呢?”

    “你离开后,他和他的父亲有一番长谈。可怜的小家伙非常难过,但爵爷说的话似乎有些帮助。”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他不肯说出来,但或许今天下午你们一起骑马时,他会告诉你”然而迈斯说得并不多无论是在那天下午或之后。琼安猜测他仍在设法厘清发生的事。现在他有父亲这个谈话的对象,即使她离开返回意大利去,她相信他终究能够度过的。

    一如以往地,迈斯彷佛读出了她的思绪,选在这时候开口。“雷恩叔叔今天来看爸爸!”他突然说道,放下画笔。“他很担心爸爸。安安,爸很哀伤,他想念你。”

    “我知道,亲爱的,我也想念他,但有些事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你的妈妈现在回家了,因此爸爸和我已经不能在一起了。”老天,但她多希望不是如此!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觉得这很傻气,爸爸不喜欢妈妈,我也不喜欢,而且我们都非常爱你。”

    泪水刺痛了琼安的眼睛。“我也爱你,小痹。”她的喉咙痛苦紧窒。她要如何离开他?她要怎么告诉他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但她必须。

    “但你仍然爱着爸爸,不是吗,安安?”

    她用力吞咽。“是的,爱不会因为环境改变就停止的,这正是问题所在。我们无法改变环境,即使我们深爱着彼此。”

    “但既然妈妈从不曾离开房间,你为什么不能搬回来?你可以和我住在育婴室里,爸爸去那里看我们,就像以前一样。”

    “噢,吾爱,我也希望如此,”琼安强抑着泪水。“但恐怕其它人会不以为然,而且你妈妈会不高兴的。”

    “那又怎样?她已经很不高兴了,而且她总是在哭泣。下星期是爸爸的生日,或许我们可以开个庆祝会,就只有你、我和爸爸三个人。”

    “什么?不邀请玛格、纳森、温蒂、雪玲和玛格的孩子?”

    琼安几乎打翻了水彩。她缓缓转过头,心脏痛苦地抽搐。

    契尔坐在“维卡”上面,居高临下望着他们两人,表情深不可测。

    单单是看着他就像久旱的旅人尝到甘霖。问题在于,这份饥渴、永远也不会获得纾解,只会更加恶化。她感觉想吐。

    “爸!”迈斯跳了起来,眼神闪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不知道,我也和你们一样惊讶。你好,琼安。”他漫不经意地道,彷佛她不过是凑巧遇到的旧识,彷佛她离开后,他从不曾为失眠所苦但他憔悴瘦削的面容却全然不是这回事。

    “你好。”她不稳地回答。

    他下马,将缰绳系在树上。“这山谷和我们上次来时,已有了巨大的改变。它仍然是雪白一片,但这次染白了它的是樱花。”

    她别过头。就像白雪为樱花所取代,他们的生命也已历经了重大的改变。

    “小迈,”他轻触儿子的肩膀。“要不要带帕卡去跑跑?我想要私下和琼安说几句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迈斯一点也不介意。他唤来“帕卡”一人一狗很快跑得不见踪影,而且琼安有预感他许久后才会回来。

    琼安知道自己输了。她放下绘图板站起来,转身走离契尔,背对着他。

    “我真的不知道你会在这里,”他开口道。“当然,我也不会说谎,说我不高兴遇到你。我很想念你,琼安。”

    她转过身。“不要!再见到你已经够困难,别再撕开伤口了!”

    “原谅我,”他平静地道。“我相信你的日子就和我一样有如身陷地狱。”

    “我怀疑,”她望着地面。“我不需要应付莉莲。你身陷炼狱中,我只是在边缘看着。”

    他掠过一丝苦笑。“谢谢你的同情。幸运地,我不必经常见到她。她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他迟疑了一晌后道。“琼安我想和你谈话是有好理由的,不只是为了想听到你的声音而已。”

    “什么事?”噢,她多么希望可以拥紧他!她是如此疼痛地渴望他的碰触,必须竭力克制投入他的怀中,将自己奉献给他,说她愿意做他的情妇管她的原则!

    “我我一直在想,”他看起来糟透了。“我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和莉莲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知道你就住在一哩外,却遥远得有若远隔天际。”

    “我知道,”她悲惨地道。“但你的妻子是莉莲,不是我。”

    “是的,我很清楚这个不幸的事实,”他叹息道。“我会立即着手和她离婚的手续,以通奸和遗弃为由,但截至目前,我和雷恩还无法找到具体的证据。”

    “离婚?”琼安着实愣住了。她从不曾想过这个可能性。“契尔,那不但费时,而且昂贵。你可能得在法院打上数年的官司还有它所引起的丑闻”

    他毫无笑意地笑了。“丑闻?只要我最终能够和你在一起,我才不在乎。我不择手段也要达成这个心愿。”

    “契尔拜托不要。我无法再承受了,你自己也说你找不到理由。”

    “听我说,亲爱的。的确,现在我还找不到莉莲做错事的证据,但我无意放弃无论这个可能性有多么渺小。我要所有人盯着她,温蒂、雪玲、纳森和克利都很乐意帮忙,向我回报她的一举一动,但截至现在,除了镇日痛骂我们之外,她并没有露出马脚。”

    “莉莲并不笨,她一定知道你心存怀疑。”

    “是的,她很清楚如果没有她出轨的证据,我就拿她没有办法。”

    “她应该会和朋友连络,告诉她们她这一年半来的经历。你和她们谈谈,看看她告诉她们的版本是否和对你说的不一样?”

    “她没有和任何人连络,因为我不允许。我告诉她我希望她等到记忆和身心都完全康复了。我是在争取时间,想在她散播她失忆的荒谬故事之前,查出一些什么,但我也知道我不能永远拘禁着她。”

    琼安皱起眉头。“她的双亲呢,契尔?他们应该被告知莉莲的生还吧?”

    “我打听过了,幸运的是,欧家夫妇正好在国外旅游,因此我不算是残忍地对他们隐瞒这个消息。但他们终究会回国,而莉莲生还的消息也迟早会传出去。”

    “那之后呢?”

    “我想就算无法和她离婚,我们也会分居,”他直视着她。“我会为她另置产业,因为我真的无法再和她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那或许不错。”琼安小心翼翼地道,害怕着他接下来的提议。

    “那或许是最接近我所能够得到的自由了。”他握住她的手,牢牢包覆着她。“琼安你知道我爱你,我想要你得到幸福胜过一切,而且我绝无意对你不敬。但没有了你的人生只是无意义的存在。”

    她抽回手,心再度碎了,但她不能让他继续说下去,知道自己的意志已逐渐软化,而且她或许会接受他的提议。但每一分直觉都告诉她尽管她想要和他在一起,最终促使他们在一起的这份爱意将会被摧毁殆尽只要莉莲还是他的妻子。

    “你会设法过下去的,”她极力保持声音的平稳,尽管那几乎要杀死她了。“就像我一样。你必须经常写信到意大利给我,告诉我你的近况。”

    他倒抽口气,彷佛她刚刚重击了他的太阳穴。他迅速低下头,不让她看见他的眼睛。“你要回意大利了?”他的语音平板。“什么时候?”

    “我和板板明天一早就出发到扑资茅斯。迈斯适应得比我预期得好,但如果我继续留下,他或许会认为这是永远的。最好是及早斩断这份牵系我原本要留给你一封信,但或许这样比较好。”

    “那么告诉我这一点,”他抬起头直视着她,眼里满盛着痛苦,以及某种无法名之的情感。“你突然离开是为了你告诉我的理由,或是因为你怀着我的孩子,而你不想要我知道?”

    她怔视着他。“契尔噢,不!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别开视线一晌。“玛格和板板告诉我你没有食欲,而且经常呕吐。我们最后一次做ài已经过一个月了,琼安。我会算日子。”

    她却不会。她从不曾考虑到怀孕的可能性,但仔细想一想,那是极有可能的。她的月事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之前她从不曾担心,因为她和契尔就要结婚了,但

    然而她是否怀有他的孩子并不重要了,她离去的决定仍旧不会改变,而且理由也没有变。她并不是畏惧丑闻,但她必须保护他还有迈斯。

    “我食欲不振是有好理由的而且你也知道原因。我硬逼自己吃下东西,自然就会觉得想吐。”这不算是说谎,因为她也不确定那是否是唯一的理由。“我离开是因为我必须因为我太爱你了,而我们都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我离开是为我们两个人好,契尔。”

    “那么我必须接受你的这两项解释,因为你从不曾对我说谎。”

    她眨了眨眼,热泪夺眶而出。“我发誓我说的是我所知道的事实。”

    他捧起她的脸庞,轻轻拭去她面颊上的泪痕。“那么这次真的是再见了。”他的语音哽咽。

    她点点头,无法开口,喉间痉挛抖动。

    “这是最后的吻。”他沙嗄地道,将她拥入怀中,温柔地吻住她,彷佛在记忆她的每个碰触和滋味,他的唇徘徊流连,泪水和她的交融。

    琼安紧攀着他,摄入他的气息,也在记忆着他,知道自己会珍惜这个吻直到永远。

    他终于抬起头,含泪的眼里盛着他的心碎。“祝你一路顺风,吾爱,”他低语。“上帝保佑你。”他往后退,凝望着她最后一眼,迅速跃上马背离去。

    不再回望一眼。

    琼安目送着他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到。她屈膝跪倒在地上,娇躯簌簌颤抖,仰头向天,无言地传递出她的悲伤。她以臂环着腰,彷佛可以藉此抑下炽热的痛楚。

    他走了,而她再也不能见到他挚爱的面容和他的笑颜,吻去他的泪水,感觉他在她的体内,爱着她

    然而或许她将可以拥有部分的他。希望在心里燃起,她衷心渴望可以拥有部分的他,可以爱他一生。这似乎是上帝的旨意,在夺走契尔后给予她的补偿。

    她闭上眼睛,开始认真地计算日子。

    板板合上行李箱,系好带子。琼安怔忡地站在一旁,感觉板板彷佛也合上了她在卫克菲的生活。

    “你看起来好苍白,”板板问。“你吃东西了吗?”

    琼安意兴阑珊地点点头,没有提到她将早餐全都吐了出来。

    “你还有机会改变主意。”板板道。

    “我无法,板板。你很清楚我的理由。”

    板板挑了挑眉。“包括最新的这一个。当你固执的脑袋得知你怀了克里维侯爵的孩子后,你决定有责任将他当做意大利人抚养长大。”

    “如果他知道我怀着他的孩子,他会马上离开他的妻子,不计后果,”琼安道,头痛不已。“我不能让他那样做。就算他能够和莉莲离婚,那也得拖上好几年,而且他很可能根本找不到证据。昨晚我已经对你解释了这一切,板板,我们一定得再重来一次吗?”

    “我只是想确定你彻底考虑过这个问题。你的个性一向冲动,但独自在异国抚养一名私生子长大并不如你所想象的简单。”

    “不然我还能怎么做?”琼安没好气地道。“我告诉过你,我会离开几个月,再带婴儿回去,宣称他是朋友难产去世留下的孩子。我已经想不出其它的解决方式,但我绝不会放弃契尔的孩子,无论是为了什么理由。”

    “你拥有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固执的脑袋。”

    “除了你自己之外。”琼安反驳。“我们最好走了,出租马车应该在等着我们。”

    “我们不坐出租马车,克里维爵爷派来他的马车和车夫。明显地,他想要确保你一路上的旅途舒适。”

    琼安的心一痛。即使她就要离开了,契尔依然为她考虑周到。“他一直就是个体贴的人。”

    “他不只体贴,他深深爱着你,琼安。那个男人为你彻底心碎了。昨天我将你送给我的圣诞礼物转送给他,想着他比我更需要它。他凝视着你的油画良久,礼貌地谢过我,深受震撼不已。他说他从不曾看过你的画,但他一直就知道你极有天分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他眼里的泪光和你的天赋无关。”

    “够了,”琼安痛苦地低语。“够了,琼安,我无法再承受更多了。”

    “你还必须要承受更多、更久婴儿会长大,然后问问题,届时你要怎样告诉他?”

    琼安怒瞪着她。“你再说,我就永远不和你说话了。”

    板板耸耸肩。“随你吧,反正我只是个不懂事的老嬷子而已。卫克菲大多数的仆役都等在门外,你最好振作起来,尽量安慰他们,因为他们看起来全都和你一样一副世界末日即将到临的样子。”

    琼安站起来,知道再也无法拖延,但她感觉彷佛要赴绞刑台一般。“你能够请狄纳森派人上来提行李吧?”

    分离正如预期的困难。琼安强打起精神,安慰每个人。临上马车时,雪玲塞了束花给她,温蒂送上自己做的刺绣。“祝你一路顺风时常想着我们上帝与你同在。”她们道,粉碎了她强自维持的镇静,三个女人全哭成了一团。

    图比、纳森和安克利也一一走向前,面容哀戚,致上真挚的祝福,琼安由衷感谢他们这半年来的照顾。

    然而,最困难的还是和迈斯道再见。他一直紧挨在玛格身边,沉默无言地看着她走近。

    琼安蹲在他身前,握住他的手。“我们已经谈过我必须离开,而你也勇敢地接受了。但今天你更需要勇敢,表现得像个真正的士兵不只是为我,也为了你的父亲。在未来数个月,甚至数年里,他会非常需要你。你能够为我做到这一点吗,小男生?”

    他用力点头,泪流满面。“我会的。我爱你,安安。”

    她将他拥入怀中,最后一次抱紧他,摄入他的婴孩清香。“继续画画,或许你的父亲可以寄一些你的画给我。我爱你,迈斯,你必须要快乐。”

    她迅速站起来,拥抱了玛格。“好好照顾他,”她的语气微咽。“还有你自己。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玛格无法开口。她的肩膀抖动,只能一再点头。

    琼安上了马车,坐在板板旁边。她转身望着窗外,看着她深深爱上的这些人特别是迈斯。

    马车往前辘辘驶出。迈斯抬起手,向她敬礼致意。

    琼安几乎无法抬起手回礼,心已撕裂成碎片。马车渐行渐远,转了个弯,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她哭倒在板板肩上,直到最终乏力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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