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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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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早,方大总管亲自来到灶房院子,清清淡淡地发布一事--

    露姊儿从粗使丫头进阶成一级大丫鬟,配置凤鸣北院,即日生效。

    听得这项异动,陆世平还晕乎晕乎没弄明白事情怎么发生,灶房院子里的众人已围过来道恭喜。

    她是惊大过喜,不知苗三爷葫芦里卖啥药?

    之前太老太爷欲让她去松柏长青院,事前还会问问她的意愿,苗三爷却连声招呼也没打,直接就办了!

    她亦知之前那是太老太爷对她厚爱,不然以她这等身分,在哪个院子做事,岂有她置喙的余地?

    只是遇上苗三爷摆主子架势,随意将她调来遣去,心里仍有丝不痛快。

    被分置在凤鸣北院做事,虽与她进凤宝庄的目的相合,但突然来这一记转折,她还真觉有些对不住太老太爷。

    跟卢婆子、连大厨,以及灶房院内的大伙儿道别一番后,她进通铺长屋里收拾自个儿的东西,全数弄好也就一只扁扁包袱,没什么家当。

    她跟在方总管身后,一路往凤鸣北院走去。

    在经过环人工湖而建的抄手回廊时,陆世平安静走着,边走边盯自个儿鞋尖,忽听前方的方总管闲聊般慢吞吞道--

    “如此也好,省得太老太爷嘴馋,隔三差五就去灶房跟你讨甜食、甜汤。”

    “啊?呃”她脸蛋陡抬,步伐顿了顿。

    “太老太爷知你心软,就你敢违逆家主的意思让他稍稍满足口腹之欲,你今此调至三爷的北院,他老人家倘是知晓,说不得还得闹。”说着,捻捻颚下的山羊胡须,叹了口气。

    陆世平见他并非要责备她“偷渡”小食给太老太爷,紧绷的颈背才放松下来。

    她红着脸,赶紧跟上脚步,浅声略哑道:“多谢方总管回护。”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阳奉阴违,若非他有意相帮,哪能容她安然无事。

    方总管低低笑了两声,不再接续这话茬,却道:“这还是北院头一回讨了贴身丫鬟,也不知三爷惯不惯?”

    陆世平闻言心一凛,气息略促。

    贴身丫鬟吗直到这时,她终才从一团迷乱中召回心神,有了体认。

    方总管又道:“三爷说你懂些音律,让你待在灶房着实可惜,又说你进大户人家为奴为婢,是为偿债,今后进凤鸣北院做事,你一级大丫鬟的月奉会比之前多一倍有余,方便你还债啊!”“多谢。”她僵硬挤出声音,额角微抽了抽。

    她欠下的债,岂是钱财能还清?

    苗三爷既要这么想,那也也就随他。

    之后方总管又恢复平时不苟言笑的模样,两人再不交语。

    过了会儿进入北院,走过枯荷池上的廊桥,正厅两扇门大敞着,两竹僮略微矮胖的小身影在里边忙碌张罗,正在服侍主子早茶和早膳。

    苗三坐在厅央的六足圆桌前,桌上刚摆妥粥品和几色小菜,方总管领她过来,跟主子禀报完了便又离去,留她杵在厅里。小夏对她眨眼,佟子冲她傻笑,陆世平眨眸咧嘴地回应。

    “用过早膳了?”徐慢好听的语调打断她与两竹僮的挤眉弄眼。

    她背脊挺直,表情连忙一整。“在灶房那儿用过了。”

    苗沃萌微颔首。“过来。”

    “是。”陆世平暂将包袱搁在近处茶几上,听话走去。

    “坐下。”

    她眉心略蹙。“三爷,奴婢不能--”

    “坐。”好听的嗓声沉了沉。

    “是。”咬咬牙,觉得胸口闷堵,主子要她坐,她自当听话照办。

    她一把拉开他身侧的圆墩椅,坐下。

    此时小夏将一双筷子递到她面前,她怔怔接下,再瞥见桌上的白瓷小碟,也就明白了--

    他要她服侍用膳,

    平时这该是竹僮为他做的,今日她甫配置过来,他二话不说就要她接这差事。

    要她做,她便做,能帮得上他一点忙,伺候他、照顾好他,本是她所愿。

    她回想元宵夜宴上,婢子帮他备食的景象,自己便心领神会地仿着做了。

    为他添粥,每祥菜都挟了些放在小碟里,再一点点布进他的碗中。

    每放一菜色,她皆会出声告知。

    他似乎不太挑食,布进碗里的菜,他和着粥便吃,只是才吃了会儿,他就突然搁下碗,道--

    “还愣站着干什么?”

    陆世平停了箸,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问两名竹僮。

    小夏和佟子连忙应声,随即跑出正厅,没多久又跑回来,竟是奔回两人共享的房里取来自个儿的碗筷。

    不等苗沃萌再说,两只小的自动自发蹭上圆墩椅,与主子同桌而食。

    陆世平望着两孩子喝粥吃菜的满足祥,佟子时不时冲她笑,小夏也是,她不禁怔然。

    苗家的爷儿们,通常只在晚膳时候才会进饭厅一起用饭,其它时候大都在自个儿院落内摆膳,只是她实没料及,凤鸣北院的用饭时,会是如此光景!

    苗三爷喜拿主子势头欺负人,这时又毫无主仆分际,她都都被他搅晕了。

    “腐乳豆皮。”他突然道。

    “嘎?呃是。”她召回心神,忙又布了一箸腐乳豆皮进他碗里。

    他没再言语,只精准端起面前的碗,静静的吃,水玉般琢磨而出的侧颜被粥里的热气烘出淡淡暖晕,嘴角下方的小痣无限勾情。

    近近看他喝粥,看得她呼吸困难,喉咙还得偷偷吞咽。

    她内心尚未唾弃完自己,他已食饱。虽不太挑食,食量却小,仅用了一碗粥和几箸菜而已。她伺候他喝了些温茶,本要接着帮竹僮收拾桌面,苗沃萌却道:“随我来。”

    他手持盲杖,领她从北院后门步出。

    一踏出北院高墙外,循小径而上,陆世平回首可望见不远处的漠漠湖色,再往上走是一大片翠竹林,竹风沙沙响动,却疑有木樨花味穿林而来她已知他要领她去哪里,心不由得狂跳,一下快过一下,手心微汗。

    翠围琴阁,音环九霄,她终于能窥他九宵环佩阁里的奥妙。

    足尖踏进琴阁之际,她整个人从上到下、由里到外全在打颤,细细轻轻颤抖。

    当她随他进入阁中藏琴轩,见到他所收的十三张名琴,她脑子发热,心更炽。

    眸光静却激切地一一扫掠架上名物,忽地在最后的置架上看到两张再熟悉不过的七弦琴,她眸中陡然起雾。

    “你在哭?”苗沃萌微侧半身,嘴角似笑非笑。

    “没”她忙否认,鼻音略浓道:“奴婢没事干么哭?”

    “也是。”他语气更淡,听不出真意。

    她无暇去猜他思绪,稳了声嗓问:“三爷领奴婢来这儿,不知有何吩咐?”

    “架上的琴需殷勤照顾,从今日起便交给你了,能做吗?”

    她湿眸略瞠,定定望他,颊面渐红。

    “做不到?”俊眉似不耐烦的一扬。

    “能做、能做!我、我奴婢做得到!”点头如捣蒜,两颗泪珠子立时滚出眼眶,她嘴却咧得开开的。

    “能做这事,让露姊儿这般快活吗?”他冷不防地问,墨睫徐眨。“快活得喜极而泣了?”

    “都说没哭。”她深深呼吸吐纳。“三爷是主子,主子交代的事,奴婢听话照办,尽力办妥,没什么快不快活的。”

    他静默了会儿,最后仅淡哼一声,薄唇又是那抹似笑非笑的弧。

    陆世平鼓起双腮,鼻翼微微歙张,被苗三爷仿佛吋时都在试探的手段弄得有些来气,却也只能闷受着。

    她她瞪他、瞪他!呼多少解解气。

    “既是听话照办,那就做吧。竹僮们该是把工具都收进柜中了,你自个儿找找。”抛下话,他旋身便走至格窗下的长榻,不再理会她。

    因见了他珍贵收藏而激荡不已的一颗心至此已稍平复,陆世平眸光犹追随他,见他坐上榻边,脱了丝质墨履,她不自觉便走近过去,蹲下来将他的墨履摆好,还厢手接过盲杖,搁置榻边角落。

    她沉默做着,苗沃萌亦无话,只是当她直起身,眸光重回那张俊颜时,她心口不禁一悸,因他又在“看”她。

    “三爷还需要什么?奴婢替您取来。”她呐呐问。

    “不必。”他答得平淡,两腿已盘坐榻上。“我要的东西,大致都在了。”道完,他摸索着揭开一张青布盖子。

    那张青布盖子从她进来时就摊开、占去一半的长榻,她原也不好奇它底下盖住什么,毕竟那十三张名琴、包括出于她双手的洑洄和玉石,早占满她心思,哪还能分神去想青布盖子下的事物?

    然,此时掀开一看,她脑子里似又轰地一声,耳鼓直震。

    青布底下是那一日她从火堆里抢出的木头,还有成套的制琴工具。

    她两眼再往他脸上溜去,他像等她说些什么,但她抿抿唇仅道:“那奴婢先去做事,三爷若有吩咐,唤一声便可。”

    苗沃萌垂下俊庞,淡笑应了声。

    这一边,陆世平差不多是三步一回头,痴痴张望那块熏焦的木头。

    不成的!不能胡思乱想!

    她犹记得当日他所言--

    即便是块破木头,也是凤宝庄苗家的破木头

    木头落在他手里,他会待它很好,她没什么好担心。

    深吸口气,她拍拍脸稳心,开始往角落矮柜里翻找。

    果然竹僮都将工具收在里边,除了一整套制琴之具,还有整理琴具所用的毛垫、细棉布、木油和小挑子。

    她将所需的物件摆上桌案,再小心翼翼地从第一张架上搬来那张名琴。

    琴名若涛,她是百闻不如一见啊,碰上它时:心里满怀虔诚。

    她将琴仔细搁在铺了毛垫的案上,用小挑子理着琴首轸池和琴尾龙龈处的赃污,她心想,清理完后还得用细棉布沾点木油,好好帮琴身“浴洗”兼“滋润”个几番,务必让整张琴回复光彩。

    她做得认真忘我,直到脸容陡扬,这才不经意瞥见临窗而坐的苗三爷。

    她登时一愣,因真的忘记轩室中还有他相伴。

    只是这么一瞥,她眸心湛湛,一时间竟难移开目光了。

    翠竹在格窗外揺晃,绿绿幽幽,飘渺洒脱,他一身浅青盘膝而坐,怀中是那方奇木,尽管丧失目力,一双涧水澈目仍定定锁紧怀中之物。

    掌中持小刨刀,他一下下削掉木头上的焦黑,刨下极薄的一层。

    木头渐渐露出原材颜色,是红杉,枣红偏沉的色泽更是红杉中的极品。

    如此的一幕,这般的好看

    她小心翼翼呼吸,下意识怕惊扰此时的他,心绷得有些泛疼,亦担忧他手中刨刀一个不小心要弄伤自己。

    幸得自始至终,他手一直很稳,稳稳按住木头,稳稳刨削。

    她见他放下刨刀,心神跟着定下,本能地吁出一口气,却见他再摸起一根小篾刀,刚落定的心“腾--”地又被吊高。苗沃萌不知是否觉出什么,身姿未变,俊庞犹垂,却淡淡抛出话--

    “事做完了?”

    “呃还、还没。”喉儿一紧,嗓声更沙哑。“就做。正在做。”

    她赶紧收回视线,重新将心神拉回案上的若涛,取棉布沾木油、仔细打着一层薄滑。

    篾刀又削又剜,木屑剥离声细微响起,她一直倾听,然后时不时以眼角余光扫去,偷觑他的举动。

    渐渐,她心又定下。

    因他一直沉定如岳、沉静若水,让她渐又寻回专注:心无旁骛。

    翠影格窗下的长榻上,男子制琴的手微乎其微一顿,俊庞犹自轻垂,脑中却已翻过无数思绪。

    她是识琴、懂琴的,且还是个中高手,要不踏进这九宵环佩阁时,也不会激切到难掩紊乱气息以及发颤的嗓音。

    雅室里收藏的这些琴,在双目未盲前,向来由他亲手整理,之后逼不得已才交代竹僮们去做,然,理琴、养琴的功夫不一般,两个孩子学得还不到火候,而她,这个古怪的露姊儿,他状若随意地问她能不能做,她便理所当然地应承下来,语调欣喜高扬她竟没问他一句该如何做?从何着手?

    她不刻意掩藏,亦不主动坦言,仿佛要他解一道谜题,一点一点寻到提示,然后推敲她。若向她开口要答案,他便输了。

    所以留她在身边,他总会看清她的。

    他不会输。

    陆世平花了整整六天,才将九宵环佩阁里的十三张名琴全数“滋润”了。

    配置来凤鸣北院的这些天,她身份是三爷院内的贴身丫鬟,睡的地方就安排在主子内寝外的隔间。

    那个小所在算得上宽敞,也留着两扇窗,但出入都得从主子的寝房进出,睡时就拉起一长溜的雕花屏扇,方便主子夜里叫唤。

    然,虽说她是三爷的丫鬟,但一些贴身服侍的活儿现下仍由竹僮们分工了,她顶多帮忙整理床被、用膳时替主子布置菜色,然后在竹僮因手掌太小抓不拢苗三爷又密又长的柔发时,接过梳子替爷束发戴冠。或是竹僮没系好爷的腰带时,再换手环过爷的腰,心动明明地嗅着他身上檀香,重新帮他理过。

    北院里的琐事,她这个丫鬟没理上多少,倒是天天被苗三爷拎往九宵环佩阁,那里的活儿当真全落在她肩上,除了理琴、养琴,还有满满一室的琴谱需整理,遇到日阳露脸,也得乘机晒书。

    换了个靠他更近的地方住下,一切都挺好,只除每日去松柏长青院请安时,她这个贴身丫鬟也跟着去,他苗三爷都得挨太老太爷好几颗白眼。

    任凭老人家如何刁难叨念,他就那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脾气好到惹人落泪。

    假的!

    但假得欵,当真好看。

    反正由着太老太爷斥责,他静静受过,松柏长青院这边便算揭过了。

    然后尚有一事教她小小心虚。

    进凤鸣北院的第三天夜里,她开始“夜游”

    “夜游”的目的--偷偷协助眼盲的苗三爷将奇木制成好琴。

    揉了揉,将眼中迷蒙揉掉,她躺下后真睡着了,还好又自个儿醒来。

    如过去几晚那样,陆世平掀被起身,蹑手蹑脚从隔间溜出。

    她不敢走近内寝里侧那张大榻,朦胧间,见那半透明的垂幔后床被隆起,静谧无声苗三爷该已睡沉。

    她再往外走去,跨出内厅,经过两只小竹僮睡下的小室,隐约可闻鼾声。

    她禁不住扯唇,无声笑了笑,随即晃出厅外,连灯笼也免了,就偷偷摸摸从北院后门溜出,在犀白月光下爬上山坡小径,往翠竹林走去。

    这一带湖边上,竹林、白默林,以及不知生在何处的木稚林,皆是苗家凤宝庄的产业。她想,苗家定在外围安排护卫巡守,林子里有无守夜的人,她就不清楚,只是她这几次的“夜游”倒也没人跳出来逮她。

    愈来愈熟门熟路,夜中,纤细身影挪动,不一会儿便抵达九宵环佩阁。

    推门踏进,她直接走往藏琴轩,走近临窗下的长榻。

    她掀开榻上的青布盖子,藉着透进格窗的幽微月光,打量苗三爷这些天刨出的琴形轮廓。槽腹的底部已刨过,龙池、凤沼、雁足的位置也已量出刻了记号,该是明日就能下刀凿出。

    她张指量了量记号间的距离,确认无误。

    随即平掌抚模了会儿底部,用手指感受木头细腻的纹路,略沉吟过后,她拿来刨刀贴在底部某处,又薄薄刨过几下,力求完美平整。

    想想他这人在琴艺上堪称全才,鼓弹、作曲、制琴,祥祥皆通,跟师父是一祥的,但他所展现出的风华,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势,仿佛天生如此、天赋难夺,所以师父当年对他才会有了“既生瑜、何生亮”之感,入魔障而不能醒

    低幽叹了声,她重拾心情,收拾榻上刚刨下的木薄片。

    突然--

    “谁在那里?”

    那冷声蓦地在身后响起,陆世平脊柱陡颤,急急倒抽一口寒气。

    她迅速回首,晦暗不明中一道修长黑影倚在轩室门边,听其声,辨其身形

    “三三爷”她困难地吐出声,赶紧理好榻面,覆好青布盖子。

    “你是谁?”问得更沉。

    陆世平微地一怔,人已下榻站好,道:“三爷,我是露姊儿。”

    他忽而不语,仿佛想着她的话,记不得她是谁似的。

    “三爷不是睡下了?都这么晚了,怎还来这儿?”甫问出,她便想冲自己大皱眉,听听她问这什么话?

    爷还没质问她,她倒先质问爷了!

    她现下仔细一想,适才离开北院内寝时,她站在几步外往他的睡榻看去,似未瞧见他的鞋摆在踏架上那么,薄薄帷幔内隆起的仅是被子而已?他确实睡下了,但又起身,在她之前便走出北院?

    思绪一道道,她苦笑:心想该找什么理由搪塞,一边也打起精神等着听他的嘲弄冷哼。

    然,并非她预料的责难,更无嘲讽冷笑,她原以为是慵懒倚门而立的苗沃萌突然毫无预警地朝前倒下!

    “三爷?”她惊呼奔近,本能地伸长双臂,幸好来得及捧住他的脑袋瓜,没教他磕得头破血流。

    一碰触到他的脸,才惊觉他颊面冰凉,额面尽布冷汗。

    “三爷--三爷听得见我说话吗?”指微颤地轻拍他脸颊,她焦急地低问。

    苗沃萌神识并未丧失,感觉一双温热的手在脸上游移、拍抚,他嗅到柔软淡香,这气味似混过木材香气,他心弦微动

    露姊儿。

    他记起她了。

    这一夜疼痛来势油汹,在他脑颅里摧残,他思绪几成一片空白。

    “扶我起身。”齿间涩涩挤出声音,像每个字都磨出血丝似的。

    陆世平见他能说话了,急跳的心稍稳。

    她连忙拉他一臂搭在肩上,顾不得什么,一手已绕去搂紧他薄秀腰身,使着劲儿帮他站起,再让他靠着自个儿身侧,缓缓走回那张长榻。

    她先扶他坐下,再将青布盖子底下的木头和制琴工具全挪到桌案上,待回头,他上半身竟已歪倒、侧卧在榻上。

    长榻整个空出位置后,她脱下他的丝质墨履,再将他袍服中的两条长腿搬上榻,让他躺得舒适些。

    “你躺会儿,我这就去跟方总管说,遣人请大夫过府。”她抓着袖子擦拭他一额冷汗,正要离开,手却被他修长五指精准抓住。

    “没用的。城里大夫皆束手无策,不必惊扰家里专治我头症的朱大夫在邻县义诊,再过几日才会返回太湖。”

    “头症”她呐呐颤唇。“三爷是头疼得厉害,才、才如此吗?”

    苗沃萌没有回答,却似一波剧疼再次涌起,他忍痛般闷哼一声,一手不由得按住发胀刺痛的脑勺。

    是那处曾挨过师父狠击、高高肿胀的地方!

    此时此刻,她半句话都吐不出,浓重的愧疚与满满的怜惜交叠,犹如烧红的铁直直烙在心尖。

    她倏地起身,他欲再揪住她已无力,任宽袖软软垂落榻面。

    苗沃萌不知自己躺了多久,只觉浑身力气皆拿来抵抗那样的痛。

    然后在疼痛稍退时,他又能捕捉那来来去去、不知张罗着什么的脚步声,轻且焦急,他能从她行走、举止所发出的声响中,分辨出她此时心绪。

    嘶--该死!又疼了

    “三爷,我点了烛火,也把养在铜盆炭渣里的炭火重新燃起了,拿陶制茶壶装了些水搁在炭火上烧,但水烧得还不够热,你将就些,我先帮你浄浄脸。”这儿没有设小灶房,离大宅的灶房院子又远,还好厅侧小室寻常皆备着一大缸清水,而他们白日燃起来取暖的火铜盆亦搁在小室,她只好克难,勉强烧出温水。

    入夜溜出来,她身上也没带帕子,干脆取饼制琴的篾刀利落地割掉一大截衣服。

    移来烛火,她拿断袖浸过温水,仔细擦掉他一脸汗,见他两边额角微微突跳,似绷得难受,她没知会他,作主便松了他的束发。

    她浄过他颈后的汗湿后,开始以十指按抚他头皮,指尖探进他柔密墨发里,力道或重或轻,缓缓按揉。

    片刻过去,见他眉峰稍弛,绷紧的嘴角亦柔软些,她咬咬唇间:“三爷的头被砸伤的地方常常引出这祥的痛吗?”

    他面无血色,微缓地吁出口气。“你怎知这头症是被砸伤落下的病谤?”

    她眼皮一跳。“我、我胡猜的”

    是了,三年前他踏出幽篁馆,头肿眼盲伤得不轻,却一律称说是自己没留神跌倒,磕伤脑勺不是遭袭击砸伤。

    不知是否被他听出什么,她一颗心正忐忑却见他薄唇淡掀--

    “服药再加以针灸,三年下来,这头疼之症已渐抑下,只是今夜突然暴起这痛即便是朱大夫所开药方亦没办法对付的,需他亲手施针”合眼,长睫在烛光下不太安稳地轻颤,他声音幽微,似喃喃自语。“琴抚琴最好感觉病症将起,脑中刺麻胀热之际,有琴傍身会好些曲在心间,音在指下,若能宁神抚出一曲、再一曲、无数曲不自觉间挨过去,竟也不那么难受,能忘肉身疼痛”

    “所以三爷是夜里自觉不对劲,才谁也不告诉,独自来九宵环佩阁找琴相伴”并非问句,而似叹息,她两指揉着他额角穴位,轻哑问:“那琴音在这时候,真能助你凝神称心吗?”

    “太迟”薄唇磨出两字。

    陆世平懂他意思。

    那是指病症将发未发,尚能靠意志力转移病心,将其压抑。

    但此时疼痛一波波,如江河溃堤,阻遏不住,欲靠琴音转移病心已然太迟。

    “三爷?”微惊低唤,因他似又痛起,刚舒缓的眉心再次成峦。

    温润面容陡地绷紧,白额再次渗汗,他气息变得短促含浊,齿咬得轻响。

    陆世平深深呼吸吐纳,试图将胸中那股烧灼挤出体外,但似乎不太成功,心仍灼痛。

    她十指从他浓发中抽离,甫起身要走,他一手大挥,没揪住她的手或衣袖,却猛地抓住她腰间衣料。

    只是揪住她想干什么?苗沃萌想不出来。

    他受的痛,仅能靠自己独撑,咬牙撑过也就好了,难不成想赖着谁?

    “三爷,我没要走,我我陪你,没要走的。”

    那语气跟哄孩子似的,明明嗓声沙哑,不清不脆,他竟略有心动。

    怎么放手的他也没感觉,总之折腾得又汗湿衣衫。

    长身微蜷,他费劲调息,极想捶打脑勺发胀作疼的那一处,但那自戕之举到底徒劳无功,他是清楚的,唯有忍只能忍

    突然,有琴铮鸣。

    凛神一惊,他内心忽而大纵不静,紧闭的长目陡张。

    刚受伤那段时候,他双目尚能瞧见模糊黑影,然,随着治疗时日一久,反倒什么也捕捉不到,入目的人与物再辨不出轮廓。大哥以重金请来的朱大夫对他头伤连续用针,每隔一段时日就得挨一顿针灸,如此已连施三年,说那是他独创的“否极泰来”之术。

    物若至极,必反。

    而他若想重见光明,必先全盲。

    此际,双目瞠得再大,依旧黑茫茫一片,他像横在黑川中的孤岛,天地俱默。

    铮!

    琴音再起,点点飞掠,环环轻扣,每一段音皆似尽黑穹苍里的一颗飞星、一道闪电,流闪明明,震得他心动明明。

    他被震得一时间忘却肉身之痛。

    他能听、能辨,亦听出、辨出了--那人所鼓之琴纯粹大雅之声,不骏发飘逸,更无郁勃牢骚,完全的中锋正笔。

    安雅且沉和。

    玉与石。

    所鼓之琴正是玉石琴。

    而鼓琴者,谁?

    玉石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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