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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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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曾经以为美满的传奇

    简安然宅。

    委托。

    “十一月十七日的那场爆炸几乎把所有人的耳朵都震聋了。我们在erl研究所原来矗立的地方,看到的除了断壁残垣就只有凄切哭泣的缺少了身体一部分的人们,以及已经冰凉的、无法开口再说一个字的尸体!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公民,我不得不站起来好好地问一句:霍氏到底要做什么?!他们的所谓神秘生物研究所在研究的究竟是些什么?!”——摘自说法。10.17

    “在那场不幸的意外事故发生的当天,我的妹妹霍青衣也在erl研究所呀。那里如果真的有什么大危险,难道我们会放她独自去吗?那只是意外而已,霍氏对此会有所解释什么?什么叫做我和青衣有隙?你知道吗,这样叫做诽谤!你是哪个报社的记者!”——摘自今日快报。10.18

    “霍氏千金消失无踪,生死谁人知?”摘自

    委托一:参照以上资料始末,搜寻少女霍青衣确切死亡的证据。法律认定死亡的同时交付酬金。10.18amll:00

    委托二:参照以上资料始末,搜寻少女霍青衣。10.18pml:00

    “”“真快。”同为赏金猎人的陈九洵打破客厅的沉默,一反平常的大大咧咧,带着一脸的冷峻说“有钱人果然不同,这么一天的时间,找死人的找活人的任务书都递上来了。可是却没有人能递一张查究爆炸始末的委托任务。”

    原犁雪说:“因为其他受害者是市民,市民没有钱。”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幔深深吸了口气,也冷笑了“而猎人是为钱而工作呀。”

    简安然没有说话,仔细看完传真,问他“犁雪知道有关霍家的事情吗?”

    “和我家是世交。生意遍及各个领域,但是近年来似乎在他们的私人生物研究所里投入特别大。”他背转身子,眼睛里闪着诡异的波光“据说,还做过生化人。”说着,又忍不住冷笑起来。

    “你好像在生气?”简安然问“是因为那个叫青衣的女孩子吗?”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那也不过是和我一样,从出生就注定了要为家族奉献一生的人啊!母亲来历不明,不够出身高贵,父亲也早不能庇护,艰难地和母亲生存下来——今天以自己的死亡或者失踪为家族的名誉作了证明,‘因为她也在研究所,我们不可能害死亲人,所以这件事情是意外’啊,以自己身上的血统来做个注脚,想必她很为自己作的贡献而荣幸!”

    原犁雪大声叫着,只觉心头硬着什么,迫他要不停地说,把什么都吐出来。他大声说:“那母亲的两个孩子,第一个是死了!天知道是怎么在襁褓里失去了呼吸!这第二个,终于也在今天完了!”他捂住脸低声说“算什么母亲,等事情发生了再哭,让自己的精神经常错乱来逃避责任现在再悬赏,最多也只有一具尸体啊。你们这些女人,这些母亲,为什么老是连勇敢地伸手护住自己和孩子都做不到?”

    他把脸埋进掌心,感觉简安然轻轻走近,在凝望自己,低声说:“别管我。”

    简安然沉默着,看着原犁雪很想对他说不要再难过,但犹豫后她还是决定说想说的话:“不能依靠别人,那只好靠着自己的力量活下去呀。就算力不能及,也要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来保护重要的人好了,老在埋怨别人做得不够好,不体会母亲在特定地位的无奈,太自私了。”

    没有料到她会说这个,没料到她开口就是这样的批评,原犁雪涩然地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孩子期待亲人为维护自己而努力的姿态远比能否卫护要重要,不知道对那柔弱的母亲不懂得保护她自己深切的恨原犁雪没有再说话,有些事情,果然还是只有自己才能为自己分担吗?

    然后他说:“我先回去了。”

    “”看着关上的大门,被原犁雪的突然爆发震呆了半天的陈九洵问:“安然,你是不是说得太严厉了?”

    “严厉吗?”

    “犁雪那样倔强的人,只有对你,才会把心里想的事情袒露出来的啊。即使不温柔地安慰——我知道你做不来那种事情的,又何必说那种冰冷的话伤他?”

    简安然沉默着,良久后说:“就这一个讨论,我永远无法妥协。他从小受好的教育,过着好的生活,所以他有资格为家庭的勾心斗角烦恼或者细致的情感波动而痛苦。”简安然望向陈九洵“但是我们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呀,考虑的是生存,为没有亲人在被子里偷偷哭泣,那时候想的永远只是若有亲人就好了,拼了命也要保护她,怎么会对她有要求?”

    简安然看着原犁雪慢慢从楼下走过“那时候想,有个亲人就为她做世界上的任何事,绝对不让任何人欺侮她,怎么会想反要她做力不能及的努力?那样任性的话会觉得老天都要谴责的。很想要亲人九洵,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是的。”陈九洵低声说。

    简安然在窗前看原犁雪走进树林,雪白的牙齿在唇上咬住,手指无意识划过玻璃窗,清丽的脸庞上掠过苦笑“但是这样子,又算吵架了吧。”

    “会长,和什么人吵架了吗?”

    原犁雪在餐厅里,忽然听到如是说。

    吃晚饭的时候,阿宗拿着盘子坐到这桌来,和莫垣低头谋划着圣诞节目,突然抬头看着原犁雪认真地问。

    原犁雪没情没绪地搅着饭碗“看得出来吗?”

    “你的周身都散发着阴郁的‘气’呀。”

    “”莫垣笑“阿宗的口气好像很诡异。”

    “其实我以前被称为‘占卜乌鸦’哩。虽然不是好的称呼以会长的个性看,其实吵架也是与人交流的方式吧。但是这种方式和效力强的药一样哦,小用是好的,如果用得太频繁,也许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会在最近造成痛苦呢。”

    莫垣说:“比如——大麻。”

    “”搅着汤料。

    莫垣说:“再比如——朱古力。”

    “”搅着汤料。

    阿宗忍不住好奇地问:“朱古力?”

    莫垣微笑着看一脸阴沉的原犁雪“会蛀牙。”

    原犁雪没说话,一抬手把整盘套餐干净利落地倒进桌边的垃圾桶“还比如——晚餐。”

    阿宗扬起眉毛问:“晚餐?”

    “会撑死。”原犁雪不由分说,一把推过来,把二人的饭全搅翻掉,看着阿宗徒然伸在半空中的手,冷脸说:“这个世界上不可以被人原谅的事情有很多,其中有一条就是绝对不要打扰别人吃饭。破坏别人食欲的人‘必定’没有饭吃。”

    阿宗欲哭无泪“但是会长你的‘气’表示你真的在生气呀。”

    原犁雪压低声音威胁:“不要以为办了灵能社就可以标榜自己是灵能者。再这样下学期一分钱社团经费都没有。”

    “可是我确实”

    “闭嘴!”

    “”莫垣捂住额头,低声笑到说不出话来。

    餐厅的广播突然响起来:“请学生会全体干部去a1阶梯教室集中。请学生会全体干部去a1阶梯教室集中。”

    原犁雪懒得再说什么,他掸掸衣服站起来,对莫垣说:“走吗?还是要再买份晚餐和这白痴继续吃?”话是尖锐的,但是大概是瞬间调整回学生会长心态的缘故,口吻又淡定得难以适应。

    莫垣笑着摇头跟他走,悄声在他身后问:“若没有阿宗,很难这么快调整回平常心吧?饭要买了赔给他比较好。”

    原犁雪目不斜视“赔他?你先给我个更充分的理由。”

    莫垣仔细想了一会儿,突然说:“比如——安然今天打过电话来了。”

    “这个和那个有关系吗?”

    “她说如果要合作,那么明天最好早点会面,还要确定行动方针什么的。”

    原犁雪重复问:“这个和那个有关系吗?”

    “不高兴?”

    “她找我合作,却和你接洽,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原犁雪微微拧起眉毛问莫垣。

    那种强自抑止不满的语气,难道叫做妒忌吗?莫垣又忍不住笑“那女孩子说:‘从今天起,你的搭档我要了。从礼仪上来说:该和你道歉对不对?’然后她考虑了好长时间,说,‘万一可以合作愉快的话,犁雪就不打算还给你了’。”

    “”莫垣微笑,他是看不出原犁雪有没有满身阴郁之气,可他看着那人犟起来生气的样子总会觉得好笑,或者说很可爱?如果原犁雪不反对用这个形容词的话。莫垣走着考虑要不要告诉原犁雪,阿宗其实从小以来看人的情绪或者预测什么从来没有错过,因此被大家称为“占卜乌鸦”实在是有着深厚的历史情结——坏的事情由他说出来,从来没有不中的,劝坏脾气的会长最近避免和重要的人起争端比较好吧。

    “喂。”

    莫垣被打断思绪,看原犁雪“啊?”

    原犁雪的语气还是冷冷硬硬的,不回头“晚餐会赔你们。”

    “唔。”有些惊讶有些好笑,情知再多说一句,定有人觉得颜面大失要大光其火,索性不要多说罢了。然后看月亮——莫垣发现今天的月亮圆圆的大大的,影影绰绰看到玉兔捣药的情景,就不知道嫦娥在哪里?

    这样看着月亮,莫垣就把提醒原犁雪别和简安然老起争执的事情全忘了。

    原犁雪向学校请了事假,理由是与霍家素来交好,理当看望。至于为什么非得抛下课业由自己去,则答说因为自己是原家的当家云云。老师当时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看着他交代事情给学生会干部,终于忍不住劝:“虽然我们都教导大家有宽广的胸怀,但是惊世骇俗的事情,还是不要做得好。”

    原犁雪把文件夹合上“老师是说”

    老师不好说。他看了一眼按约定来找原犁雪,正静静地在庭院里等待的简安然,又把眼睛挪开。简安然今天还是穿男衫,头发是一贯的短,颀长的身材因为着意掩饰,根本没有女性的迹象,那种清爽的感觉用露珠比拟最适当不过吧。

    原犁雪也看着简安然,有些惊讶她怎么在阳光下就像是在发光一样,总能吸引自己的目光。

    不知不觉间一抹温暖的笑便爬上了嘴角,原犁雪加快速度交接了工作,坚决地对老师说:“是自己喜欢就好了。”

    “犁雪和那少年的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没想过将来吗?这种感情无论如何不是正常——或者客观点说不是大多数人能接受的呀。”

    “没关系。老师你知道吗,我参加过别人的婚礼观瞻。”

    “婚,婚礼?”老师脸上表情怪异极了,就算想象两个男生的婚礼对他的想象力也已经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牧师总说,无论贫穷疾病不离不弃之类的话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做不到的。如果可以做到这一点,大概就算是真心的吧?”

    “是,是啊。”

    “但我百分之百相信的。能让我做到那个地步的,能为我做到那个地步的,只有外面那个人。”原犁雪难得微笑地看着老师的眼睛说“因此,性别也好什么也好只要她就是她,别的什么我无所谓。”

    “”“老师?”仔细一看,他好像石化了。原犁雪扶老师坐在椅子上,然后向外走去——

    安然站在那里,为了等待自己而站在那里呀!

    原想经过争执后不欢而散,今天会尴尬吧。可刚刚注视到彼此,看看彼此的眼睛就知道阴翳早散了。

    简安然说:“听见你和老师的对话了。”

    “”“怎么不说话?”

    原犁雪和平常一样拧着眉毛道:“早跟你说别穿男装。”

    简安然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太纵容对面的小孩了。

    “请了几天假?”

    “到12月26日。”

    “这个工作大概很烦琐呢,你要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做完,是不是太”原犁雪猛想到什么,看简安然“跟圣诞有关。”

    “第一次合作,做漂亮些嘛。”简安然淡淡地说:“可以完成吧?圣诞前”

    “真是疯狂的女人。”

    安然闻言浅笑,沉默后说“若成功了,大概就证明我们还算有默契。若那样,真考虑看以后就一直在一起吧。”安然补充说:“在一起配合做搭档。”

    确实是疯狂。面前这个过度自信,心性和宁静的外表天差地远的女生真的对工作偏执到疯狂。这一定是不正常的,绝对是不正常的!

    “要做吗?”她问。看原犁雪的脸色怔忡不定,又问:“你怎么了?”

    “怎么了?你这个坏蛋!”原犁雪大声叫起来“明明知道开出这样的条件我就不得不拼死来做了,开出一个月这样苛刻的条件!居然问我‘怎么了’!”他愤怒地盯住简安然“现在去案发地点!马上!”

    eri生物研究所坐落在城西郊区。就在三天前这里还是一派和煦,乳白色的巨型建筑几乎让人以为是高级疗养院。然而现在除了地下部分还剩残垣,地面已经一片空旷。

    “当初这个名字还叫人很费揣度呢。明明研究生物,偏偏叫做eri——地震研究所的意思。以为是有深意的,去问那个所长,他像个白痴一样冲我笑,最后说‘你不觉得eri这几个字很酷吗?’——那时候就知道这里以后一定会有这类事情发生。”原犁雪说。

    简安然注视着那片废墟“这里有人看守,没办法接近。要做什么呢?”

    “看看。”

    “看什么?”

    原犁雪张望四处,最后指向不远处一棵不起眼的树“霍家的夫人。”

    那里有个蒙着灰头巾的窈窕女人,一动不动地依在树上,枯若朽木。

    原犁雪看着那憔悴的女人,眼中复杂的光一闪“有时候想,若我死在母亲前,母亲会不会像她这样。”

    简安然轻轻覆上原犁雪的手,没有看他的表情。感受到他在微微发抖,该怎么把足以支持他的一切全给他?要怎样就可以真正算是帮他逃离生天?

    明明看到他在伤痛了,然而根本没办法用同种方法思考,连安慰都不知道有什么言辞——

    那么这样算是心意相通的恋人吗?

    突然想到这个,手指猛地蜷曲了。

    原犁雪犹未察觉,他笑笑“真是讽刺,在郊区能看见这个孤零零的女人,在霍家反而见不到霍夫人。在霍家的话,就只有闻说有个女疯子锁在屋子里呢。”

    简安然低声问:“怎么知道她会来这里?”

    “儿女死了,总该凭吊呀。”原犁雪冰冷道,随即冷笑“这位夫人再在‘侍女疏忽里逃出家来,疯症发作,不小心死在哪里’,就更好了吧?”突然涌身向前,电光石火间手里已经握了灵蛇鞭。清叱一声抡鞭起落,在空中挽起七道鞭花,把霍夫人罩在其中。

    好一道疏而不露的鞭网,直直挡下了飞射而来的三颗子弹。简安然看着那小小的飞弹飞过身侧,被鞭子挡了去路,转着圈子在地上盘桓,慢慢把弹指刀附在指间“玩投掷的话”随即展开了掌指。

    其实没人看清那个瞬间,那细小的刀子正如其名弹指。

    北面林子里一声闷哼,随即没了声响。

    原犁雪看简安然“只射到他的手臂吗?”他不留情面“好菜。”

    简安然过来检视霍夫人的状况,淡淡地说:“如果他伤到你的话,我大概就不会只射他的手臂了——何苦和辛苦赚卖命钱的人计较?他们和我们真是一样的啊。”

    霍夫人似乎已经死了,刚才身边发生这样大的动静,谁都不能不被惊骇到,可她真的是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依然像石头那样立着。

    原犁雪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说什么都没关系,她什么也听不到了。”

    “接续刚才的话,你似乎已经确定霍青衣死去?”

    原犁雪站在风里,短发被吹得飘摇“你没注意到吗?我们接到的委托任务之一,说是搜寻霍青衣的真实死亡证据——也就是说,如果想赚那个任务的赏金,哪怕是活的,也该杀成死的。”

    “”原犁雪看着霍夫人苍白的脸庞“母亲失宠了,爱人连多一眼也不肯看了,小女儿却最得常年不在家的父亲宠爱。哪怕没拿过算盘,被当成经商奇才,会碍眼也是正常的。不能保护她,就该教她装成个傻子。”

    “为了活下去牺牲尊严我想谁也”简安然说。

    原犁雪高声打断简安然:“只有暂时的忍耐才可以在将来永远不忍耐啊!”“但是”简安然感觉心里烦乱,然而第一次搭档就产生大的不调和,不是好兆头。她摇了摇头“算了。那么第二个任务那是找活的霍青衣呀。”

    原犁雪还在注视霍夫人“呵,这个连自己都保不住的女人,神志却难免也有清醒的时候。不过看吧,再过几天,那个赏金任务就会因为主顾银行存款冻结而取消的——因此,想赚赏金,我们只要做采集死亡证据的资料就好。来扶她吧。”

    “是她做的委托?”

    原犁雪大声说:“你以为除了这个母亲,世界上还有谁记得一个傀儡样的女孩子,想她活?!过来扶她这个夫人去霍家!去探问她的兄弟姐妹当初定好杀她的计划哪里出了纰漏!她应该是被什么重创了,我们只要在一堆尸体里找出骸鼻就好,或者去迫寻侥幸残喘下来的女孩,坐在病床前等她停止呼吸!”

    风吹得一地萧瑟,两个人的头发都乱了。声嘶力竭的大叫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眼不知道消散在哪里。

    简安然不动。她看着他,看着她的小傻瓜,轻声说:“其实,你不想把霍夫人带回霍家吧。”

    “什么话!”看简安然一脸明了,原犁雪只觉心头的火焰都在燃烧了“说笑呀!不带她回去怎么完成任务!”

    简安然的声音高起来:“那就不要完成呀!”她大声说“若真的想要这笔赏金我支付给你好不好?若真的是个纯粹猎人就别说什么等猎物停止呼吸的话,就对我说要把霍青衣杀掉!”她严厉地望着原犁雪“就算霍夫人死了对工作的进程也没有大影响吧!你要告诉我说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救她!你要说你不是因为一直暗中有关注这个不幸的母亲,同情着她所以能够知道她的动向!”

    简安然疲倦地奇怪起来——为什么不争执也这么难?为什么他不能坦诚点面对自己的心?为什么连和谐地配合面前的男孩子做搭档也不能够?

    到底怎样做才好?——

    仿佛都看到无数细小的裂痕在镜子上密集,等某天有一个轻微的冲撞也许就碎了。

    想到这样不祥的比喻,简安然觉得呼吸滞重。镜子!

    此刻从原犁雪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样子。这双眼睛是不是镜子?里面那样重的悲哀,拿什么来治疗才好?已经,不想再看了。就像是为了掩埋自己不祥的预感,简安然忽然伸手,手指滑过犁雪的耳畔,停留在那里,然后环绕过他的肩膀,像以前一样拥抱住少年,躲开镜子样的眼睛,轻声说:“别再杀自己了,别再杀自己了。”

    她居然说,别再杀自己,别再杀自己了!

    这算什么蠢话?明明看见自己好好地站在面前,却对自己说——别再杀自己了!

    该笑吧,为这个向来思绪缜密的猎人的混乱而大笑,然而为什么听到那六个字,牵动唇角就是无法笑出半点声音?

    他没有动。良久,低下倔强的头颅,把头像以前一样埋在简安然的颈间。

    终于默默地哭泣。

    简安然轻声说:“我们,都没有变吧。和以前一样会吵架,和以前一样不对彼此妥协。即使有好多地方不一样,即使看这个世界的眼睛都不同,可是,还是把彼此的心情分享了啊。我在看着你啊,因此”

    原犁雪低声说:“为什么总在这种时候温柔?”觉得眼泪真要下来——是不是自己真的太软弱?然而——也许有时候真的还是该把一切说出来比较好?

    哪怕有些事情真是只有自己可以承担,说出来总要好吧。

    这样想着指甲都要嵌进掌心里,

    简安然在耳畔那样难得温柔地说:“把你的心情告诉我好吗?”

    迟疑了一下,原犁雪轻声道:“我看着这个任务,总想,他们杀的究竟是霍青衣,还是我。和当年的我相同处境的女孩子是这样死的,那么当年的我、其实也该是这样死了吧。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这个现在的你,是不是根本只是我的梦?”

    漂泊来去,宛若梦幻。

    一只如玉的手,悄无声息地挡住了模糊泪眼里所有的光线。一团漆黑中,听到一个柔美清冷的声音在说:“我在梦里看到了蝴蝶,醒来的时候总要想,究竟是我梦到了蝴蝶,还是此刻我在蝴蝶的梦中?我是不是蝴蝶。蝴蝶难道就是我。然而就算不想,蝴蝶还是蝴蝶,我也还是我你就不要执着许多了。”

    那声音并不是属于简安然的,虽然陌生却又并不是从来没有听见过。所以原犁雪问:“你是谁。”

    “是梦呵。在你的梦里的我的一个梦呵。”那女人说着,把手轻轻拿开,原犁雪的眼前便出现一双澄澈的明眸。看着它们,原犁雪突然想起来,他确实听过这个声音。小时候去霍家,见过穿紫红旗袍的漂亮女人,声音就是这样。她老在笑,很贤惠很幸福的样子,处事精明能干,不过后来疯了。

    原犁雪看着面前苍白凄惨的女人“霍阿姨。”

    霍夫人坐在原犁雪的车里,一路上没有说话。她眺望远方绵延的群树山峦,突然无声地笑了。

    她轻声说:“我的女儿没了。”

    简安然给霍夫人披上一件被褥“没有确实证明前,不能够放弃。”

    “确实是死了呀。”她细声说“在窗台上看见她站在树上望着我。然后说,我自由了。”像是注解一样,她很快又说:“很奇怪我能听到死者的声音吧。其实我怎么能听到呢?我是从她的唇形里看出来的。我学过读唇术。”

    “”简安然帮霍夫人把窗户关好,这一带寒气很大。

    霍夫人挡住简安然的手“别!开着吧,旷野的空气清新得醉人,为什么要把它关在车子外面?”她望着简安然“当年的我和你一样,很年轻。我喜欢在旷野里独自走路,看着路上的行人想自己的事情。学习很多技能,读唇术,观测学,甚至还有武术。”她赧然一笑“我家先生,当初问我是不是想做女忍者呢。”

    简安然问:“霍先生不喜欢你做女忍者?”

    “没有啊。他说只要我是我就好了,做什么都可以。别人怎么看我们都无所谓,只要确定彼此的心意,何必管别人怎么想?”霍夫人家少女那样满脸红了,有了血色的脸,再看她确实是个美得特别的女人“大家都说他该娶个世家好友的女公子,他最后却娶了我,给我戴上戒指,说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

    “”原犁雪开着车,看到前面路中间伏着只野兔子,打歪方向盘,不知怎么地乎就重了,自己也没想到,把车子开得猛倾了一下。简安然从后座看着原犁雪纹丝不动的背影,没有说话。

    霍夫人继续说:“当时,哎呀,哪家报社都为这个事情发了头条。城里把这件事情传得乱纷纷的,背地里那些正牌贵妇咒骂我,说我进霍家的研究所就是为了勾引霍南。说我不顾廉耻,抛弃了未婚夫。我的品性和自尊大概都被踩在了她们的脚下——可有必要介意吗?阿南懂我。阿南对我笑我就什么都不会在意。他知道一个女人和未婚夫青梅竹马,熟悉到可以结婚过一辈子,但毕竟那不是爱。没遇到想爱的人就算了,遇到了,怎么能放弃?我和阿南是同类,我们都只想为自己的心意活——所以结合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简安然觉得空气有些窒闷,她把窗户全部打开。听霍夫人的声音越来越细小:“只是,只是,是同类,却不是同种人呀。渐渐地个性强得自己都痛恨了,却没办法对自己眼中的错误妥协。然而这个错误在对方眼里又一定是正确,怎么办才好?

    “阿南在我27岁生日的当天打了我。我们的恋情经过三年竟已经有所改变,不是不爱了,恰恰是爱着无法容忍彼此的不契合,这真是人生最凄惨的事。他打我的时候,不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我也看着那只手。不敢相信居然是他打了我。后来他跑出了房间,从此不肯和我谈很多,不和我经常待在一起。他说,求求你不要和我再争执,不要毁灭我心头最美好的回忆。”她顿了顿,望着简安然露出疲惫温暖的笑“我说过,千万人的诟骂我都不在意,只要阿南明白我。”霍夫人幽幽地说“但是到他说了那句话的一天,他也终于离我而去了。

    “这样,因此,所以,我就只好疯了呀。”她说。

    简安然的目光不与霍夫人接触,专注地看着窗外,觉得心跳得很快,几乎无法呼吸。

    霍夫人似乎倦了,慢慢阖上眼睛,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嘴角却在笑“他上次回家是去年了,朝霞一片的时候来我房间里看过我,知道吗?他对我说话,像以前一样诚恳地看着我说话。他对我说,你无声笑的样子,和茫然在人群中独自穿梭的神态,我一生也忘不了。他说那是我少年时代最珍贵的回忆。听到他说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又是一个无声的笑,又是一个少年时代无法磨灭的爱情。

    到了多年后不为人改变,只是因为时间而变质的爱情。

    听到霍夫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原犁雪和简安然的心有一刻跳得都生疼了,于是只有无话良久。

    简安然辩识出这路离霍家近了,问:“我们确实要把她送回霍家吗?”

    在原犁雪回应前,霍夫人急切地抓住了简安然的衣衫“要回去!”

    原犁雪终于忍不住冲口问:“那地方你留恋的究竟还有”

    那一直文静微笑的霍夫人怒目大声叫来:“我的丈夫我的青春,还有我那总坐在窗台前大树上的孩子,那样多的记忆把我的一生充得满满的,你怎么要说我无可留恋!我要回去!”

    “”简安然的脸色随着车窗外的光线而曲折变幻“是。对不起,我们说话造次了。”

    车子平滑过路面,无声静止。然后原犁雪说:“到霍家了。”

    打开车门,他向霍家大门走去,门口门卫的眼睛雪亮,竟认出是原家的少爷,情知两家关系非同一般,远远地弯腰鞠躬,忙代通传。见状,原犁雪厌烦得皱了皱眉,听见另一侧车门开了,简安然在身后问:“我们也试验看看做第二个任务吗?”

    原犁雪咬着嘴唇思索了片刻“随便你。”

    “你怕吗?”她问。

    怕在今天的热恋后有一天怕见恋人;怕毁灭了自己的人生都还对当年的美好无法割舍;怕沿着王子和灰姑娘的现实的必然轨迹掉进生活的泥淖里。

    原犁雪回头,眼神锐利如鹰,恍若面对一生的挑战“那么你呢?你怕吗?”

    这一刻眼神并不是恋人的啊。是旗鼓相当的猎手在较量这命运的棋局。

    简安然微微地笑了,站在皎洁光影里笑得一脸战意,她就那么轻轻地笑着,什么也没有说。

    原犁雪伸出手,向简安然坚决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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