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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林古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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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云如墨,蛰雷鸣然。叶拂依在山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鬓发散乱,眼布红丝,呼啸的寒风吹动了满头的秀发,却吹不去她心底的愤懑。她本出身于一个官宦之家,母亲早逝,父亲续弦又娶。缘因数日之前,父亲赴京公干,继母便对她百般凌虐,打骂饿冻,无所不用其极,心中自是悲苦不胜。这日于无意中听到继母在观音菩萨像前起誓,说要将其害死,不由得心胆俱裂,连夜逃出。所居本是近山之地,为防继母追来,翻山急蹿,直逃到天明,也不知逃出多远。其时只觉天地虽大,却无自己容身之地?禁不住心中酸楚,泪下如雨。

    叶拂依饥疲惊悸之余,倒在一个山涧旁边,又饿又渴。她休息了一会儿,起身看了看日影,便开始觅路下山。又往前走了十数里路,只觉此山连峰数百里,绵亘不断,不知哪里是路,只得辨明风向日影,重新走来。直走到天色黄昏,也没觅到出路,只寻了一个避风所在,暂歇一宵。翌日起身又行,似这样登峰越岭,山行路宿了几日,已是力尽神疲。正自冤愤悲苦,呼天不应之际,忽听到前方传来淙淙的流水之声。叶拂依其时心中狂喜之情,直非笔墨所能形容,绝处逢生,精神大振,踉踉跄跄,连滚带爬的扑向水源之地。

    叶拂依勉强爬了过去,见前坡下有一湾清溪,流水淙淙,与松涛交响。立时埋首溪间,张口狂饮溪水。突然喉部窒呛,不由仰首大咳起来。过了半晌,她又掬上几口清水喝了,这才解渴。临波映照,清澈如晶的水中映出一个淡衣少女,形容憔悴,花颜失色。她深深的发出一声长叹,望着水中倒影,呆呆出神。忽听得又是一声长叹起自身后,一个尖细的声音吟道:“此女只应天上有,难道为我落人间”跟着一个粗豪的语声响起:“没想到在这深山狭谷之中还能遇见这么好的货色?老子今天可有得玩了!”叶拂依悚然一惊,平静的水面上突然荡起几丝涟漪,淡衣少女的倒影之旁又多出两个形像狞恶的倒影。

    叶拂依回首看去,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马脸瘦子和一个形如蛤蟆一般,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胖子,正自脸现狞笑,向自己一步步逼来。她禁不住心头狂跳,身形一侧,想撒腿就跑,可脚步沉滞,似有千金之重,说什么迈不动步。瘦子淫笑道:“美人啊,美人!今日你遇到我马小瘦,可是天大的福气啊!过来,让哥哥好好亲亲。”叶拂依浑身急颤,双睛蕴泪。忽听胖子在旁虎吼一声道:“马小瘦,你小子太不仗义。这小妮子明明是俺蛙大胖先发现的,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你凭什么竟图染指?快滚到一边儿去,待老子快活够了,要是心情好的话,说不定还会赏你一杯羹。”

    马小瘦闻言脸现恶狠之色,说道:“不错,是你先发现的。可是小爷腿快,先一步赶到,这小妞儿自然归我。怪只怪你姓蛙的腿短,蹦不远!”蛙大胖气得哇哇大叫,吼道:“小妮子的事暂且放在一旁。你姓马的不是腿快吗,老子就把它打瘸!”说着蹲在地下,双手弯与肩齐,宛似一只大青蛙般作势相扑,口中发出老牛嘶鸣般的咕咕声,时歇时作。马小瘦屁股微翘,两手前抓,浑身汗毛根根直竖,活似一头野马前足人立。突听“咕呱”一声怪叫,蛙大胖后腿一蹬,向对方急扑而去。马小瘦双手上下挥拍,似野马前蹄连蹬。蛙大胖扑至中途,突然转向,绕着马小瘦身周转动,寻隙进击。马小瘦左足前屈,只用右足支撑身体,双手来回画弧,随着蛙大胖身形连连转动。只见蛙大胖肚子一鼓一鼓,眼睛瞪得溜圆,正自含劲蓄势,马小瘦突然仰首长嘶,猛冲过去就是一阵乱踢乱咬。一时间掌腿翻飞,暴喝如雷,劲风如飙,凌厉无比。二人翻翻滚滚的打了好一阵才停下手来,各自大眼瞪小眼的怒视着对方,忽然之间尽都笑得前仰后合,抽肠翻倒。近处的清溪如一轮明镜,将二人狰狞的面目映照得分外清晰,只见蛙大胖脸颊深陷,满布青紫;马小瘦则红肿宛似猪头。二人恰似对调了个儿。

    过了一会儿,马小瘦首先醒悟过来,叫道:“啊哟,不好!”急忙转头搜瞧,哪里还有叶拂依的人影?他一跺脚,恨声说道:“要不是你姓蛙的狗东西生事,这煮熟的鸭子能飞跑了吗?老子跟你拼了!”说着厉吼一声,朝蛙大胖猛扑过去。蛙大胖也自后悔不迭,正发傻间,马小瘦已然扑到。他的蛤蟆功以静制动,有感皆应,犹如一张弓拉得满满地,张机待发,见对方骤起攻击,立时发出“咕呱”一声怪叫,推出一股猛烈无比的劲道反击过去,二人带起一片烟尘,在溪流的映照之下,翻翻滚滚的打在一处。

    原来叶拂依深山遇匪,心中自是大为惊惧,正自愁急无计,突见二匪因己发生口角,继尔动起手来。她心中惊喜莫名,遂运起全身仅余的一点力气,不辨方向,没命价飞奔急逃。二匪正自打得激烈,谁也没有留意到她。叶拂依奔行了好一段路程,累得是香汗淋漓,娇喘不已,她回头探看,见二匪没有追来,这才惊魂稍定,放慢脚步,缓走徐行。其时风声如涛,将林木枝叶吹得簌簌直响。叶拂依当此非常之境,已成惊弓之鸟,只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稍闻异响,撒腿就跑,似这样跑跑停停,过了二柱香时分,已来到一片枫林之前。此时叶拂依饥疲交加,几近脱力。隐约间忽听得枫林深处传来了一阵悠长的钟声“档档档”声音清磬,似是寺庙的敲钟之声。她本来神色倦怠,委靡颓唐,此时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大步向林中疾走,走不多时,只见嘉树笼葱,现出红墙一角。梵唱之声,隐隐交作,不时传来几声疏钟、数声清磬,越显山谷幽静,佛地庄严,令人意远。

    这是一座尼姑庵。叶拂依踏上石条台阶,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叩响了门环。只听里面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道:“阿咪陀佛!是何方施主有缘至此?”跟着便听得脚步声由远及近,‘吱扭扭’一声响处,顶门棍被搬起,庵门裂开了一条缝,一个青袈雪袄,足登芒鞋,手执拂尘,慈眉善目的中年尼姑出现在门缝里。叶拂依只叫了一声:“师太!”便即晕了过去。

    叶拂依醒来一看,见自己睡在禅房中的一张木床上,旁边站着那位慈眉善目的师太,正一脸关切的看着自己,不由得眼眶中珠泪盈然,又是感激,又是难受,忙要起身下来叩谢。师太伸手拦住,说道:“姑娘勿须多礼,现下你身子虚弱之极,还是好生将养才是。阿咪陀佛!善哉,善哉!”叶拂依啜泣道:“小女子生来命苦,命运多舛,幸蒙师太相救。有生之年,自是铭感五内,不忘大德。还请师太将法号示知。”师太合什道:“姑娘休得如此说法。佛门以慈悲为怀,善念为本,‘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照灯’,岂有见死不救之理?此乃贫尼份所当为之事,何劳言谢。贫尼法号慈航,意谓以慈悲向善之心引教世人之意。对了,姑娘想是饿坏了,还是先吃用些素斋,再说不迟。”说着走出禅房,不一会儿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和几个馒头。叶拂依好几日没吃东西,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五内翻转,当着慈航师太之面,再也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之态,如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将饭食消灭了个净尽。

    慈航师太又问:“看姑娘这般模样,定是多历艰危,吃了许多辛苦。贫尼虽是方外之人,心下也实所不忍。姑娘既有伤心之事,可否讲给贫尼听听?”叶拂依闻言心中一阵酸楚,满眼热泪夺眶而出,宛似梨花带雨,俏脸生晕,便将自己的遭遇厄运讲了出来,只是略过深山遇匪那一节不提,听得慈航师太神色变幻,连声叹息。只见她双后合十,面向佛龛前的观音塑像,神色虔诚,说道:“阿咪陀佛!罪过,罪过!不想那妇人竟这般恶毒?虽非亲生,但亦是自家的孩子,怎忍心下得了毒手?当真是令人发指,连我佛如来也难免要作狮子吼!”不知怎的,叶拂依听了这话心中殊无温暖之意,只是想到当日继母也是口念“阿咪陀佛”在观音像前发誓要将自己害死。她心中隐然一惊,冥冥之中似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叶拂依在庵中休养了两日,体力渐复,到第三日上便打算向慈航师太辞行。她来到师太的禅房,说明去意。师太正自垂帘入定,闻言睁开眼来,寒气侵人,说道:“阿咪陀佛!姑娘要到哪里去?”叶拂依眼圈一红,道:“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师太又道:“姑娘可知此庵何名?”叶拂依道:“小女子不知,还请师太赐告。”慈航师太脸上掠过一道阴凄凄的影子,说道:“此庵名为解脱庵。正是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割断凡念,清静解脱。姑娘虽然娇柔不胜,却是一身秀气英风,姿容绝世,正是我佛门中人。不如皈依我佛,拜在贫尼门下,斩断红尘,修行来世吧!”叶拂依闻言心中一动,续尔摇头道:“红尘虽苦,却总有乐事。就算到头来黄粱一梦,万境归空,却也不枉在这世上一回。多承师太眷顾,弟子暂无出世之想。”

    慈航师太合十说道:“阿咪陀佛!罪孽深重!罪孽深重!姑娘,你已入魔障,还是遁入空门,让贫尼用金刚愿力为你破孽化痴吧!”正说之间,突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叩门声“砰砰砰砰砰砰”慈航师太闻听,脸上喜色一现即隐,她轻甩拂尘,说道:“大概是香客进香来了。姑娘,先别忙着辞行,贫尼对你好生放心不下,先领你到偏殿那边看看。”说着从蒲团上起身,引着叶拂依出了禅房,往东转弯,又走过两层院落,才来到一座石屋之前。慈航师太打开石屋铁门,说道:“这里是偏房,贫尼的眼睛有些浑浊,看不清事物。姑娘,烦你到西首墙角看看有无细铁钉之类的物事,贫尼要用。”叶拂依不疑有他,当即走入,见墙角边儿果然有零零散散的几支细钉,拾在手中,正要答言,突听“咣档”一声响处,石屋的铁门登时关上,跟着“咔嗒”连声,从外面又上了好几层锁。叶拂依大惊失色,拍门叫喊道:“师太,你把我关在里面干吗?快放我出去!”只听得慈航师太在门外口宣佛号,说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姑娘,你贪恋红尘,入魔甚深,贫尼不得已之下才将你困入此中,以期用佛法慢慢渡化。”叶拂依只是撞门不止。听得慈航师太又念了一声“阿咪陀佛”脚步声细碎,似是转身走了。

    叶拂依又撞了一会儿门,不闻动静,见石屋中黑暗无比,阴森可怖,禁不住失声痛哭。人处危险境地,耳目一般特别敏锐。隐约中忽听得“吱扭扭”的声响,那是顶门棍被搬起的声音。跟着破锣似的吼叫与沙哑的语声闹成一团,汇为繁响,中间夹杂着慈航尼姑敲打木鱼的声音。只听得慈航尼姑将木鱼摔在地上,厉声嘶吼道:“臭蛤蟆,癞头马,你们两个死鬼打个什么劲儿,都他妈给老娘住手!”在一阵撕打扭咬声过后,一个洪大的嗓门吼道:“秃老驴(尼),你来凭凭理,前几日老子和这匹癞头马在山中游逛,老子眼尖,在河边儿上先发现一个雏儿,不想这癞头马仗着腿快,竟要独吃白食,为此打了起来,那个眼看要到手的雏儿趁乱跑了,老子正当心烦,死癞头马偏又纠缠不休,已经连续打上三天三夜了,饭都没吃上一口,直至赶到你秃老驴的地头儿,偏又为此再起争端。老子饿得实在撑不住了,等吃饱喝足了再来教训你这匹阴魂不散的癞头马!”跟着一个尖细的语声响起:“眼下自是吃饱喝足要紧。不过你坏了小爷的好事,小爷不将你抽筋剥骨喂王八也绝不罢休!”慈航尼姑道:“两个死鬼都先熄熄火,老娘这几天倒上手了一个小妮子,细皮嫩肉的,我见犹怜啊!”尖细的语声猴急道:“有小妞儿,在哪里?让小爷先玩玩!”洪大的嗓门道:“俺看癞头马改名叫色鬼马得了,先祭祭五脏庙吧,不然鬼知道你有没有力气玩?”慈航尼姑也道:“是也,是也,关在石屋里啦,量她也飞不上天去。两个死鬼,来试试老娘的手艺吧!”一连串脚步声过后,寂然无声,惟闻鸟语。

    叶拂依闻听如遭雷轰电殛,身子颤抖,坐倒在地。她此时郁闷之极,已是欲哭无泪。没想到甫脱狼吻,又入虎穴,而且狼和虎原来是一家。自己的命太是苦也,继母虐待,复受恶人欺侮,天下虽大,竟无一处清平乐土?而且那慈航尼姑一副慈悲为怀的模样,不想骨子里竟是如此邪恶不堪。人之伪善,乃至于此!父亲平日待己虽严,却是出自一片至诚。而母亲英年早逝,超脱了人世之苦,却不知自己心爱的女儿正受人欺凌。想到母亲,禁不住胸口一酸,泪珠在眼眶中来回打转。她勉抑悲怀,昂首向天。是啊!母女连心,母亲若是在天有灵的话,冥冥之中一定会指引自己得脱牢笼,庇护爱女一生平安喜乐。言念及此,心气一壮,油然而生豪情气概,虽是小女子亦有大丈夫襟怀。她思绪绵延,想到西首墙角的细铁钉,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当即潜身摸进,将那些细铁钉尽数拾了起来,又走到石屋门口,钉尾向下,将铁钉尽数插于附近土中,只留一根,用之挖了少许沙土,再洒在钉上。石屋地方狭小,没有地板,简陋之至。一切布置完毕后,叶拂依缩身铁门左侧,手里紧攥着那最后一支铁钉,养气凝神,以应不测。

    约有半盏茶时分,听得有脚步声向石屋处行来,马小瘦尖细的语声已随风飘至:“醉卧美人躯,人生一大快事哉!臭蛤蟆不许跟我争,要不然新账旧账一起算!”蛙大胖哇哇大叫:“辣块妈妈,要快活也轮不到你,是秃老驴上手的小妮子,你他妈想吃独食,做梦!”慈航尼姑道:“瞧你两个老色鬼,猴急的模样!说不定这小妮子是个会螫人的细腰蜂,当心闹个灰头土脸。”三人越行越近,叶拂依的心也砰砰直跳,突听“咔嗒”连声,那是开锁的声音。叶拂依的心提到嗓子眼儿里,如欲窒息。

    只听“吱嘎”一声响处,铁门被拉开,石屋登时变得明亮起来。慈航尼姑不知叶拂依缩身铁门左侧,见室内无人,不由得“咦”了一声。其时马小瘦搀得口涎直流,也没看清有人没有,有无埋伏没有,便即飞身抢进;蛙大胖鼓起两个腮帮子,也不甘落后,连忙急冲而入。二人只跨得两步,突觉脚底巨痛钻心,铁钉已穿过鞋底,刺入掌中,未及缩步,另一只脚又已踏上了铁钉,由不得发出“唉呀”、“啊哟”的惨叫之声。二人疼得抱着脚掌在地上直打滚。叶拂依一瞥之间,见二人头缠白布绷带,形状凄厉可怖,看来为了争夺自己,这几天的架是真没少打。她心中微感歉疚,念头一转,急步冲出屋去。慈航尼姑见两个死鬼受伤倒地,心中惊骇无已,正没做理会处,叶拂依已冲了出来。此时慈航尼姑面容狞厉,再也非复先前慈眉善目的模样,伸出尖钩也似的鸟爪往叶拂依身上抓来。叶拂依身形一侧,转到她身后,手中铁钉急往她屁股上扎去。只听“唉呀我的妈呀”一声尖叫,臀部本是多肉之处,加之慈航尼姑身材丰腴,叶拂依又在激愤之下,这一下铁钉伸入肉中深达数寸,端的是狠重无比。慈航尼姑捂着屁股,如杀猪一般惨嚎不止,边嚎边蹦,也不知蹦了几个来回。她屁股上拖着的那只铁钉,在残阳映照之下灿然耀眼。而屋里屋外惨叫之声此起彼落,汇为繁响,比之木鱼敲击、梵唱吟诵自是别有一番味道。

    叶拂依如飞一般冲出了庵门,直奔出数丈之远,回看庵顶“解脱庵”这几个斗大金字,心中感慨实多。冲出了这有如恶梦一般的古寺,她心灵的枷锁就真的解脱了吗?其时残霞烧天,叶拂依心中突然涌出了古人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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