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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姨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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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一条河,维系着许多的故事,看过之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  两个姨,大姨和小姨。大姨七十八,小姨四十八。

    一条河,大寨河。农业学大寨,人人去挖河,挖出一条大寨河,从东流到西。

    大姨在河的上游,小姨在河的下游。

    大姨

    大姨出嫁的时候,娘出生才三天。大姨比娘整整大了二十岁。

    大姨出嫁的时候,天上舞着雪。几个人抬了一顶轿,轿里坐着大姨。大姨望着纷扬的雪花,叫大家把轿停了。轿停了,大姨的新鞋粘在泥里,拔不出来,只好叹口气,又进了轿子。一顶轿顶着雪,走了一天,走到了大寨河的二码头。二码头是后来才有的,大姨出嫁时,大寨河还没修。

    我和爹坐上村里二狗叔的手扶拖拉机到四码头去看大姨时,大姨已做了三十年的王家媳妇。那年,我六岁,站在大姨家门外,我一下子晕了。我想,这是我见过的最气派的房子了。砖是土砖,底下却砌了齐我头顶的红砖,屋顶铺了红通通的瓦,黄澄澄的大门照得见我的鼻屎,门槛那个高,我试了几次,过不去。我突然就要哭了,我想起了我的家,我那个北风一起就要往墙上抹厚厚的牛屎的家,我那个秋天还没完就要掀掉屋顶换新草的家。我忍住了没有哭,我抬头看了一眼爹。爹正发呆呢。爹也晕了吧。

    大姨从地里回来了。隔着几条巷子,我就知道大姨回来了,大姨的笑和娘的笑一模一样。大姨手里的泥还没洗干净呢,欢笑着在我脸上狠狠掐了一把,差点旋下一块肉。我的眼泪一下子涨满眼眶,我没让它们掉下来,可我心里恨死爹了。爹说大姨家有油花花的肥肉吃,肥肉还没见着,我自己的肉差点掉了一块。

    大姨父回来时,我和爹正在大姨家的蘑菇棚里看蘑菇。一个个又白又胖的蘑菇花一样开放着,大姨一边领我们看,一边把最胖的采在篮子里,说中午要做蘑菇炖肉汤。因为有蘑菇炖肉汤,我的心情已经好了许多了,可是,大姨父回来了。

    大姨父很高很壮,爹在他面前又矮又瘦。爹叫了姐夫,姨父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皮舍不得似的往下搭拉了一下,然后把目光从爹身上迅速转移到大姨身上。

    我去强子家了。

    吃完饭再去吧。

    你们吃吧。

    大姨还想说什么,嘴皮动了动停住了,大姨父已经出了蘑菇棚,把身子移出了我们的视线。

    爹愣了一会,大姨就扯着爹去另外一个棚。

    这时候,我就原谅爹了。

    我上了爹的当,爹上了娘的当。

    娘说,他大姨说了几次了,盖了新房,旧桌子旧板凳旧碗橱都不要了,一直给我们留着呢。

    娘说,再不去拿,日晒雨淋,都要坏了。

    吃饭时,我的心情好了。又香又酽的蘑菇炖肉汤,我都不知道喝了多少碗。大姨一个劲地给我舀,还把白花花的肉片尽往我嘴里塞。我敞开肚子又喝又吃,把肚皮撑得溜圆,眼泪都撑出来了。大姨拍拍我的脸,用毛巾擦去我嘴角的油和眼角的泪,把我抱到了床上。

    再去四码头,我已经十六岁了,考上了重点高中。我是不想去的,六岁的记忆像刀子刻在心里,崭新气派的房子,又香又酽的蘑菇炖肉汤,满满一拖拉机的旧桌子旧凳子旧柜子,什么时候想起都是一种疼痛。爹其实也不想去。爹对娘说,要去你自己去。娘说,我去,没人喂猪,你喂吗。爹说,我崽去读书,又不是去讨饭,找他干什么。娘说,离家七八十里的,一个月还回不了一次,有个什么事,她大姨还不是可以照应着点。爹就不说话了。

    到了学校,手续都办好了,爹就扯着我去学校后边不远的大姨家。

    周末没事就到大姨家看看。爹说。

    嘴上热闹点,别像个闷葫芦。爹说。

    眼睛活泛点,有什么事帮大姨干一干。爹说。

    我不说话,一双眼睛只盯着大寨河的河水。水上有一群群鸭子在撒欢。

    爹不再说了。

    我看见了大姨父。我是先看到了大寨河里的那群水牛,然后听到了大姨父的声音,最后才看到了大姨父。十几头水牛把大寨河搅活了,黑丫丫的牛背时隐时现,弯弯的牛角在河水里缓缓移动。因为上学,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群牛戏水了,我看得有些呆。

    哦喝。一声长长的吆喝从天而降。

    大姨父。我只是从身高上判断那是大姨父,因为我很少见过那么高的男人。大姨父就在我们前面几步远的河边,面向河流。

    爹也停住了脚步。爹盯着那个又高又壮却有些佝偻的背影。

    姐夫。爹叫了一声。

    大姨父回过头来,笑了。大姨父竟然笑了,笑得有些勉强,笑得我和爹来不及反应。

    后来,爹也笑。一边笑,一边叫我脱鞋。

    快下水帮姨父赶牛去。爹说着,自己也把鞋脱了,把长裤也脱了,只穿条大头裤在身上。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在家里有娘管着,每次下水都跟做贼样,逮着空子急忙忙扑腾两下,赶紧上岸。今天可是机会来了。我也只穿条大裤衩,向着河里纵身一跃。一口气,我就游到了河的对岸,捡起河边一根杨树枝,我朝着水牛们又游回去。爹这时也下水了,堵在水牛们往下游的方向,大姨父在岸边挥舞着手里的长竹杆。水牛们终于收起撒野的心,排成队游向河岸。

    夕阳铺洒在大寨河上,炊烟在河两岸的村庄袅袅升起。我和爹陪着大姨父把一群水牛赶到了大姨村里的牛圈里。一路上,大姨父都没有说话。爹也沉默着,不知想些什么。

    再次站在大姨家的门前,房子还是那时的房子,我却已觉不出它的气派了。在我眼里,它比我们家新盖的瓦房寒碜多了,底下几排布满灰尘的红砖像缀在墙上的补丁,那么扎眼那么别扭,屋顶的瓦片都结上了厚厚的黑苔,整座房子就像我们村里得了肺结核,整天佝着背坐在太阳底下的周满爷。

    大姨从房子最西头的灶房里迎了出来,招呼爹和我坐到堂屋,就又闪身进了灶房。

    大表姐也来了,爹让我叫表姐,我却叫不出口,大表姐只比我娘小一岁呢。大表姐陪着我们爷俩干坐了一会也进了灶房。

    大表哥也来了,爹让我叫福秋哥。我叫了,福秋哥屁股还没坐热就走了。

    我觉得有些无聊,就起身出来了。站在禾场里,我看见福秋哥在挑水。福秋哥挑着水并没有进灶房,却进了房子最东头的那间。我看见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倚在那间房的门框上,四只眼睛滴溜溜转着,好奇地盯着我。一个女人从房里闪出来,把两个孩子拖了进去。福秋哥进门时眼睛瞟了我一下,迅速进去了。我站在那里,脑子有些发木。

    再进到堂屋时,我听见灶房里传来低低的哭泣。我看了一编者按 一条河,维系着许多的故事,看过之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眼大姨父,大姨父脸色阴沉,不发一言。

    吃饭时,大表姐却走了。大姨和大姨父都没留。爹张了张嘴,准备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大姨做了一桌子的菜,把鸡呀鱼的尽往我碗里夹。我却想起了十年前那顿又香又酽的蘑菇炖肉汤,那才是天底下最美的美味呢。

    吃完饭,爹送我回学校。一路上,爹总在叹气。爹说,你大姨不知造了什么孽呢。

    知道你大表姐为什么哭吗。爹问。

    我摇摇头。

    强子又嫖上了。

    强子就是大表姐的男人,我在外婆家见过。娘和爹说起强子哥时,语气里总是羡慕,夹着些不满。

    不就是有几个钱吗,吃饭请都请不动。爹说这话时,我就想起了那次外婆八十大寿时的事。强子和舅舅家的几个表哥躲在一间屋子里玩牌,酒席摆好了,所有人都上了桌,强子哥和其他几个表哥却迟迟不出来。大姨去叫,强子哥理都不理。外婆说,等等吧。大家就都坐在桌边饿着肚子等。爹有些火,要去叫强子,让娘给拖住了。大姨向大家陪着笑,说,强子就是这个脾气。外婆和几个舅舅也笑,没事,还早。

    菜都凉了,强子出来了,伸个懒腰,坐到饭桌上,谁都不搭理,埋头吃饭。我们刚动筷子,他就吃完了,吃完了又进了房间,四仰八叉,倒在床上,鼾声如雷。

    这就是我印象中的强子,大表姐的男人。

    听爹说,那时候强子是县里一家水泥厂的厂长,赚的钱数都数不清。

    现在不行了,水泥厂倒闭了,农活又不会干,就只会打牌,嫖女人,女人都带到自己家里了。大表姐不干,就打,就要把大表姐赶出去。你大表姐今天来,就是告状来了。有什么用呢,你大姨只会陪着你大表姐哭。

    你姨父也没用呢,瞧他那时候那个样,在水泥厂里看个门,好象水泥厂就是他的。现在不行了吧,连儿子都不理他了。

    爹说到这里,就开始骂福秋哥。

    福秋哥不理大姨和大姨父是在前妻死了后妻进门后的事。前妻生儿子时难产去世,后妻带了一双儿女进了大姨家的门,福秋哥就变了。

    你福秋哥给你大姨挑担水,她都跳起来骂呢。四间房,她要三间,你大姨喝了农药,她才没闹,留了两间给你大姨。王健她也不养,扔给你大姨。

    王健是福秋哥前妻留下的孩子,后来我见了,一直跟着大姨过。

    爹说着,我听着。我十六岁的心灵还不能理解这些人,这些生活,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十年,仅仅只是十年,日子就倒了个了。大姨是如何熬过这十年,又将如何熬过这余下的十年二十年呢。大姨头上的白发就是这十年倒了个的日子的见证么。

    听娘说,自从包产到户,大姨的幸福生活就结束了。这让我一直困惑。几乎所有的人,尤其在农村,幸福的帷幕刚刚开启,久已不见笑脸的父老乡亲正攒足了劲儿要和时间赛跑的时候,大姨,大姨父,大表姐,强子,福秋哥一大家子,突然刹车了。新开凿的大寨河,春风荡漾,浪花欢腾,向着远方日夜不息。大姨家的日子,却被生生掐断。

    我的大姨,她的苦难却刚刚开始。

    听了爹的嘱咐,学习不太紧张的时候,我总要到大姨家看看。逢上农活多的时候,我还叫上几个要好的同学帮大姨干一干。大姨真是老了,插秧时总落在我们后边好远好远,听娘说,放在十年前,我们谁也别想赶上大姨。要知道,大姨那时就是因为插秧速度无人能及,才当上了村里的妇女主任。

    大姨家有五亩多稻田,却只靠她和十三岁的孙子王健。福秋哥是别想有一点指望。大姨父看着村里的十几头牛,田里的活从来不插手。娘说,他是不会。爹总是撇撇嘴,他是不会吗,是水泥厂把他养懒了。

    小表姐死了很多天以后,我才知道。小表姐是大姨的满女,聪明、漂亮,最和我说得来。

    放暑假前,我见着小表姐。要分科了,问我选文科还是理科。我说,读理科吧,理科能考好学校。小表姐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只说,自己喜欢就行。又问我打算报什么学校。我说,你替我拿主意吧,考试我考,学校你选。小表姐说,那好啊,我选清华北大,你能考上吗。我当时轻狂得很,没问题,你敢选这两个学校,我就一定超过这两个学校的录取线。

    暑假结束了,小表姐没有了。小表姐带着她的漂亮和聪明投进了大寨河。

    去到大姨家,大姨对着小表姐的像正发呆。见了我,眼泪瞬间滚落。

    后来我知道,是小表姐的男人和公公、婆婆一步步,把她推进了大寨河。

    小表姐的男人是市里日报社的一位记者,夫妻俩本是极好的,郎才女貌,羡煞了许多人。结婚三年,小表姐的肚子却总没有生儿育女的迹象。就都开始恼了。公公、婆婆话里话外针针刺刺,眼里白的多黑的少,锅碗瓢盆时时到了地上,撞出声声巨响。

    记者也不干了,夜夜不归,问他,脸冷得像冰样。后来,就说要离,说人家已经怀了他的小孩了。小表姐就哭,也闹,只是不离,说拖也要拖死他。

    公公、婆婆有办法。小表姐洗澡时,公公进了小表姐的房。婆婆把门从外面锁了,大门也锁了,自己坐在外面晒太阳。

    第二天早上,有人到河边洗衣服,看到了小表姐。小表姐躺在大寨河的河底。清澈见底的大寨河里,躺着聪明漂亮的小表姐。小表姐不愿意离开大寨河,几个小伙子费了老劲,才把小表姐抬出河面。

    小表姐的袖管、裤腿、口袋,全都塞满了沙石。

    大姨让我写状子。我写了,强子托人递到了市法院。没有回音。

    大姨说,用我的血写。大姨把手指割破,血滴在碗里。

    我写了,用手指醮着大姨的血。

    法院来了人,说要证据。大姨找到了,说死的前一天晚上听见小表姐喊救命。到了法院,改了口,说好像不是喊救命,是在笑。

    记者的父母在路上截住大姨,说,一万块。大姨把一万块砸在他们脸上,晕倒了。

    后来,大姨死了心。对方放出话来,告吧,八辈子你也告不赢。大姨就对着小表姐的像骂,骂得天昏地暗,骂得泪水流成了河。

    大姨让我陪着,到了大寨河边小表姐的坟头。划了火柴,小表姐的像在小表姐的坟头成了灰,成了烟。

    大姨父的眼里只有那些牛。强子还是赌,还是嫖,时不时地还要把大表姐拖到床上弄一些青红紫绿。福秋哥和他的女人以及女人的孩子过着自己的日子。小表姐睡在大寨河边,安静而忧郁。

    我的大姨,白发越来越多,眼泪越来越少。

    高考前一个月,大姨每天中午都到学校找我。天已经有些编者按 一条河,维系着许多的故事,看过之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热了,大姨走了那么远的路,衣服总是湿的。大姨总是站在学校的铁门边,用眼睛寻找我。很远的地方,我就看见了大姨,那满头的白发在太阳下似乎闪着光,刺得我的眼睛又酸又胀。我总是走得很慢,越走近大姨,我越走得慢,而大姨,我到了她跟前,叫了她,她才揉揉眼,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那是我每天的中餐。猪肉炖粉丝,或者韭菜煎鸡蛋,还有火焙鱼,或者鸡汤。大姨总要看着我吃完,才往回走。我常常站在学校门口,长久地望着大姨的背影。大姨沿着大寨河,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土砖瓦房。有时候,我看见大姨停下来,面朝大寨河,呆呆地站上很久很久,我就一直远远地看着大姨。我在远处陪着大姨。

    后来,我上了南方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又到了北京。

    回家时见过一次大姨。六年过去了,如果不是看到一身戎装的王健,我怀疑时间是否停止。一切都没变,房子,和房子里的人。让我惊喜的是,大姨的身体还像六年前那样好,见到我,脸上有了笑,虽然只是浅浅的,短暂的笑,于我,已经欣喜满怀了。我还敢奢望六岁那年第一次到大姨家隔着几个巷子就能听到的笑么,我还敢奢望那狠掐我的脸差点旋下一块肉时的笑么。

    又是六年了。大表姐打来电话。大姨再也不能笑了。

    大表姐说,大姨父去世了。

    大表姐说,大姨摔了一跤,中了风,话都不能说了,只怕不远了。

    大表姐说,福秋哥和他的女人终于答应照顾大姨了。

    大表姐说,王健娶了老婆,王健的老婆叫福秋哥“爹”叫福秋哥的女人“娘”福秋哥就敢进大姨的房了,福秋哥的女人就做了鸡蛋汤端到大姨的床前。

    娘在电话里问到强子,大表姐就不说话,把电话挂了。娘说,也不知道他还打不打你大表姐。爹说,六十岁了,还打得动么。

    六年了,大姨中风了。我想,我该去看看大姨了,看看大寨河二码头那一大家子,逝去的,和活着的。

    小姨

    小姨总是那么瘦,瘦得让人担心,瘦得总让人想扶她一把。

    瘦瘦的小姨却勇敢得很,勇敢得让人心惊。

    全村的人都记得那年小姨的出走。全村的人都行动起来了,分赴小姨可能会去的地方。大寨河的四码头站满了人,所有的渔船都下到了河里,长长的竹篙在夜幕下的河流里探寻、搜索,把一河的水搅得凄凄惨惨。

    小姨却没在四码头。小姨沿着河岸走了一整天了,怎么可能还在四码头呢。小姨走到了大寨河的尽头,在那里,浑浑黄黄的大寨河水安静地流向八百里洞庭。瘦瘦的小姨平静地望着无边的洞庭,一动不动。冬季的洞庭早已失去了夏季的威猛,那一种巨浪滔天如咆哮的魔鬼的威猛,冬季,它多么老实,多么瘦弱,像风烛残年的老妇。裸露的湖岸是刺目的凄凉,波澜不惊的湖面浮起一条粗黑的泥路。小姨的目光最终停在那条泥路。小姨想,那就是我的路,今天,我从这条路走过去,明天,或者后天,我就会从这条路上回来,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就是永远都不回来了。

    小姨的脑子里闪过四码头的家。小姨知道,一家子都在等她,明伢子和秋妹子一定哭得不成样子,周四麻子呢,黑着脸,胡子根根倒竖,还在拍桌子,摔椅子么。小姨心里说,你们不要等我了,你们好好的,不要等我了。

    小姨在湖边站了很久。小姨知道,只要自己踏上通向湖心的那条泥路,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了。泥路的尽头,是广阔无边的芦苇地。去年冬天,周四麻子和村里人到这里砍芦苇,小姨送过饭。小姨一进到这芦苇地,就找不着方向了。芦苇有两个人高呢,踮起脚都只看见迎风招展的芦苇。小姨当时是跟着村里人一起进来的,就没有迷路,很快找到了周四麻子。周四麻子吃饭时,和村里人开玩笑,说,他妈的,杀人犯躲到这里,鬼都找不到。村里人就说,周四麻子,你要杀了人,我们就把公安往这里领。还有人说,每年冬天,这里都要发现好几具尸体呢,男的女的,都有,还有男的女的抱在一块的呢。周四麻子说,真他妈会找地方,死在这里,鬼都不晓得呢。村里人就吓唬周四麻子,哟,麻子,你脚下有女尸呢。周四麻子就从地上弹起来,饭碗差点掉到地上。

    小姨想,这真是一个鬼都找不着的好地方。小姨想,周四麻子找到她的时候,只怕自己都会发臭了,不过,也许永远都找不着,自己会烂掉,化掉,只剩下骨头,到了春天,就被水冲走了。那样最好,小姨想。

    小姨是太阳快落水的时候走到洞庭湖边上的。小姨站在湖边,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往水里落,直到最后,扑通一声,太阳突然间掉到了湖里。天渐渐黑下来,夜色缓慢地,悄悄地裹住瘦瘦的小姨。小姨觉得有些冷,也因为站得太久,腿都麻了,小姨就蹲下了,两只手抱在胸前,蹲在湖边枯黄的草地上。夜色下的湖水泛着白光,透明得像面镜子,那条泥路仿佛是镜子的裂纹,歪歪扭扭的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小姨仿佛听见了明伢子和秋妹子的哭声。哭声开始时很小,很弱,像从地缝里钻出来,飘飘忽忽,时远时近。小姨捂住自己的两只耳朵,哭声还是倔犟地不停息地钻进小姨的耳朵。小姨说,明伢子,娘对不住你,十年前,娘扔下你,带着秋妹子走了,现在娘把你带回来了,可周四麻子不喜欢你,嫌你要钱太多,娘没有办法,娘得走。

    小姨听得见明伢子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十年了,明伢子还是这样的嚎啕大哭。小姨在这哭声里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一个寂静的黄昏。那天的太阳比往日的要大,要圆,要红。明伢子和秋妹子正在家门前的小河边洗脚。一艘披红挂彩的机帆船从远处突突突地过来,把河水弄得一波一波的。明和秋就有些发呆,这么漂亮的机帆船,小河里还从来没有见过。秋妹子向着机帆船使劲挥手,小嘴还高声呼喊着。船就拐弯了。船靠拢河岸,停在秋妹子的跟前。秋妹子舞动着的小手像被电了一下,停在了半空,小嘴也张得大大的,合不拢了。

    明伢子一下子就跳到了船上,扯着船头那迎风飘扬的红绸子缠在头上,裹在身上,一张小脸映得血一样红。

    明伢子,你莫走呢。奶奶突然从门里颤巍巍地移出来,昏花的眼里蓄两颗斗大的泪。

    小姨就上了船,抖抖地搂了儿子,冰凉的脸在儿子脸上摩挲着。小姨的声音是挤出来的。

    小姨说,明伢子你回吧。奶奶老了,照顾好奶奶。娘以后常来看你。

    在明伢子的记忆里,小姨的头发披散在肩头,穿了件大红的外编者按 一条河,维系着许多的故事,看过之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衣,血一样的红。小姨的脸苍白如纸,纸上蜿蜒着泪痕丝丝。

    那一年,明伢子八岁,秋妹子六岁。

    那一年,明伢子和秋妹子死了爹,嫁了娘。

    红红的机帆船从明的身边启航,一股粗粗的黑烟升起,模糊了河水中的夕阳。船尾站着小姨和秋妹子,迎着天上那个太阳的方向,渐渐远去,仿佛和机帆船一块,突突突地钻进了那又大又圆又红的太阳里。

    明伢子看不见机帆船的时候,船已经拐弯了。船进了大寨河。船要驶向大寨河四码头的周家。小姨和秋妹子坐在船上,看不见明伢子了,却看见了胡子拉碴,堆了一脸笑的周四麻子。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黑夜吞噬了大寨河,也吞噬了洞庭湖,小姨抬眼望去,芦苇地也看不真切了,只有黑乎乎的一片。只有那条路,还模糊着若隐若现,鬼一样牵着小姨的心。小姨使使劲,站了起来,两条腿却灌了铅,拖都拖不动。小姨没有办法,只好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坐下了,小姨却觉得自己好像瘫了一样,身子软软地树不起来。小姨想,这次再也不会有人来拦着自己了,那次喝敌敌畏,就差一点点了,瓶盖都拧开了,明伢子却回来了。看着明伢子背着书包走远了,小姨才去拿的敌敌畏,明伢子却又回来了,明伢子回来就问小姨要铅笔盒。满满一瓶敌敌畏“咣当”一下,碎在了地上,浓烈的药味铺天盖地。明伢子抱住小姨的两条腿,死活不肯再去学校,直到小姨答应再也不喝敌敌畏。这次,明伢子不会来了,秋妹子不会来了,周四麻子也不会来了,谁也不会来了,只有刘文强,刘文强在看不见的地方等着自己。

    小姨说,刘文强,你别急,我知道你在等我,你等我等了十年了,明伢子已经大了,秋妹子也大了,我该去找你了。

    小姨说,刘文强,你太狠了,一瓶敌敌畏,你就丢下我们娘仨,一个人走了。你凭什么呢,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把明伢子和秋妹子送上大学吗。

    小姨说,你不是说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吗,你说虽然你家穷,有我帮着你,家里就会好起来,富起来。可你咋就会听了王二跛子一句话,就忘了你所有的话了呢。

    王二跛子的话能信吗,刘文强,他虽然是你的妹夫,可他什么时候有个妹夫的样子。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一个人总是害怕,害怕王二跛子找上门来。从我进了你家那天开始,我就知道王二跛子不是东西,看他两只眼睛就知道。我暗示过你,你不信,你说不管怎样,他是你嫡亲的妹夫,他不敢有那种想法。一开始,我信你,我以为他只是眼睛不老实。可那次双抢,你找他过来帮忙,你送谷子回家了,我埋头割稻,一只手却爬到我的屁股上,我一回头,是王二跛子,王二跛子正鬼笑着往我身上凑。我吓得半死,手一抬,镰刀把敲在王二跛子脑壳上。我一直不敢跟你说,王二跛子恶狠狠地警告我,告诉刘文强,我就说你偷人,偷罗老倌。

    我知道你对我好,家里那么穷,你还用你找副业的钱给我买鲜红鲜红的围巾,你说我围上肯定好看,比所有的女人都好看。我围上了,你就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然后一把把我抱到床上。你咬着我的耳朵说,以后要给我买几十条,几百条,一天换一条。我知道你喜欢看我围围巾,干完活回到家,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就围上,让你看个够。

    今天,我把围巾带来了,还是你给我买的那条。你走后,我再也没有围过,周四麻子见都没见过,我一直压在箱底,谁也别想看见它,那是你的,那是你刘文强一个人的。周四麻子是什么东西,他配吗,他配看你给我买的围巾吗。

    小姨坐在黑夜里,觉得越来越冷了。风好象起来了,一丝一丝的,裹着湖水的味道,钻进小姨的身体里。小姨把围巾在脖子上又绕了两圈,似乎暖和了些。小姨就想站起来,可是身子还是软,两只脚拖都拖不动,况且天实在太黑了,看不见往湖心去的路。小姨只好又坐下来。小姨想,刘文强也许等不及了吧。都十年了,你现在知道等不及了。小姨恨恨地说。

    我跟你说,刘文强,我嫁给周四麻子,实在是没有办法。你走后,王二跛子天天到家里来,一句话不说,就往我身上靠,两只手只往我身上摸。我恨死他了,我天天手上拿把剪刀,他一上来,我就戳他的脸,有一次,真让我戳着了,戳得他满脸流血,有一阵子没来。你娘也不管,你娘其实心里亮堂得很,可她耳根子太软,王二跛子一送她水果罐头,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不见了,她却有办法,她要我走,她说,我不走,迟早得死在王二跛子手里。我走过,我想和你一样走,我喝敌敌畏,却让明伢子看见了。你娘后来就托了人,说大寨河四码头的周四麻子四十岁了还没娶媳妇。我不想走,你娘说,人老实,会干活,过日子是好角色。我只好走了,四码头,五六十里呢,王二跛子再也找不上了。

    我走了,明伢子却没走,我只带了秋妹子。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我没有办法。你娘老了,路都走不动了,明伢子不照顾她,谁照顾她呢。

    刘文强,你莫怪我,刚到周四麻子家里那段时间,我差点把你忘了。我不想忘了你,可周四麻子一定要我忘了你。我不想和他上床,他的麻子太多了,满脸都是,还有胡子,硬茬茬的胡子,他一到我的身上,我就想跑。跑不了,我就使劲想你,闭上眼睛想你,一想你,我就看不见周四麻子了,看不见他满脸的麻子和胡子,我只看见你。我看见你轻轻地抱着我,亲着我,咬着我的耳朵,我听见你在对我说话,你说,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你要一辈子对我好。周四麻子知道我忘不了你,知道我总在想你,他不说,也不骂,再上床的时候,他把胡子剃得光光的,用肥皂把脸洗了又洗。我只要闭上眼睛,就看不见他的麻子了,看不见麻子,胡子也没有了,我就不再想跑,慢慢地,也不再总是想你了。真的,刘文强,你莫怪我,周四麻子对我还真是好呢,重活从来都不让我干,还有,他对秋妹子也好,从来都不骂她,不打她,给她吃好的穿新的,上学的钱一分都不少给。刘文强,我还图什么呢,我就想,忘了你吧,想也没用了,你走得那么痛快,话都不留一句,我就好好地,和周四麻子过日子吧。

    可是,好日子总是那么短,两三年过去,好日子就没了。你娘死了,明伢子来了,好日子就没了。我不怪周四麻子,他也是急的,急的没有办法。明伢子一来,就要钱。明伢子上高中了,能不要钱吗,一要就是好几百。这两年,我给周四麻子又生了两个,加上秋妹子上初中也要钱,四张口,都等着周四麻子往里塞钱。周四麻子脾气越来越编者按 一条河,维系着许多的故事,看过之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不好,明伢子又不懂事,只要钱,活却不干,有事没事还总给周四麻子摔脸子。这样子,周四麻子能有好脾气吗,我还不能开口,我说明伢子吧,他摔门就走,一走两三天,找回来了,让他叫声爹,认个错,他死活不开口,开口就噎死人,说他爹是刘文强。我就求周四麻子,周四麻子说,他爹都不叫,还要我给他下跪啊。刘文强,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呢。说来说去,我真的不怪周四麻子,我恨的只是你,你说你要是不走,会有今天吗。

    我真是想不通,你怎么就会相信王二跛子的话,他那是屁话,那是造谣,你那么聪明,怎么就分不出好话屁话呢。罗老倌根本就不是那种人,你老婆也不是那种人。他说他看见了,你自己看见了吗。你什么也没看见,就凭王二跛子一句话,就把一瓶敌敌畏喝了,你太蠢了。罗老倌都五十多了,我怎么会和他干那种事呢。你哪怕问我一句也好啊,你问都不问,就信了,就喝了敌敌畏,你说你,真是连猪都不如。不错,我是经常和罗老倌说说话,罗老倌也常到家里来,可我们说的都是见得人的话,罗老倌来,也是帮我干活,你去找副业了,挑粪担柴的,都是他帮着,我哪干得来呢。他不来,我去找谁呢,去找王二跛子吗,我躲都来不及。你说你,那天回家,一句话都不说,大早上的,我就出去买瓶酱油的功夫,你就喝了敌敌畏了。你喝那么多,你是铁了心要走了,你哪怕和我说句话呢。回来,你的两只眼睛就合上了,你看都不想再看我一眼,你就那么绝情啊。

    现在好了,我要去你那里了,我要围上你给我买的围巾,围上它,你就看见我了,天再黑,你也看得见,你看见鲜红鲜红的围巾,就看见我了,就可以抱我了。

    我终于可以走了,我本来都不想走了,明伢子大学都毕业了。可大学毕业还是有麻烦,明伢子找不到工作,原来以为,明伢子大学读完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却还是要钱,说要出去打工,开口就要两千。两千啊,周四麻子哪还拿得出呢,这几年大学念下来,家里早就掏空了。明伢子一听没钱,又不干了,说没钱,他就自己去借,再也不回了。周四麻子气疯了,怪不得周四麻子生气呢。周四麻子把饭碗砸到地上的时候,我想算了吧,我欠他的太多了,我还不了他,他都送明伢子读完大学了,我还能再要求他什么呢。我真是没有办法,这次是一点办法都没了,我只有去找你了,刘文强。

    小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全身就轻了,轻得像风一样。小姨想,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小姨就想站起来,费了好大劲,小姨站起来了。小姨晃了两晃,终于没有倒下去。可是,天已经亮了。天一亮,大寨河就看见了,洞庭湖也看见了,大寨河安安静静地流向洞庭湖。

    小姨朝着湖中的那条泥路,一步步地往前移。小姨直直地望着那一大片茂盛的芦苇地,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

    小姨停住了。小姨一只脚刚踏上那条泥路,就停住了。停住了的小姨脑子已经木了,她的脑子早就到了那片她想了很久很久的芦苇地。

    一个声音止住了小姨。

    桂姨。天外飘来一声“桂姨”是村里嫁到这里的王小晴。

    王小晴扶住了小姨。

    王小晴后来对周四麻子说,我看到桂姨,差点吓死过去,那哪是活人啊,我还以为是鬼来了呢,眼珠子都不转了,脸跟白纸一样,头发披散着,还围着一条红围巾,走路也不是走路,像在飘,像个影子在飘。王小晴说,我是一路把桂姨拖到家里的,一到家里,她就泥一样瘫在地上起不来了。王小晴说,也真巧,那天老公坐船从长沙回来,我去码头去接他,刚出家门就看到桂姨了。

    小姨终于没有走。没有走的小姨后来去了广州。前两天,小姨从广州打来电话,告诉我娘,明伢子生了崽,七斤八两。

    好日子来了,小姨电话里笑得很开心,我那接电话的娘,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编者按 一条河,维系着许多的故事,看过之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编者按 一条河,维系着许多的故事,看过之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编者按 一条河,维系着许多的故事,看过之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编者按 一条河,维系着许多的故事,看过之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编者按 一条河,维系着许多的故事,看过之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编者按 一条河,维系着许多的故事,看过之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编者按 一条河,维系着许多的故事,看过之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编者按 一条河,维系着许多的故事,看过之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编者按 一条河,维系着许多的故事,看过之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编者按 一条河,维系着许多的故事,看过之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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