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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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一灵剑

    他携着剑在路上狂奔。所有的人都已出动,为了他身后这柄剑。这柄灵剑。

    他完全继承了师父传给他的绝世轻功,所以在一月之间他从塞北逃到江南,为了师父临终前的一句叮嘱。

    师父说:“逃!”

    江南。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他在临湖的一座小楼上狂饮,陈年女儿红的醇香弥散在空气中,中人欲醉。他狂饮,一坛接着一坛。

    师父凄绝的脸。“逃!”

    他在迷醉中喃喃自语:“灵剑,灵剑!”终于醉倒。

    楼外杀气弥漫。

    他醒来的时候已不在楼上,而在一间阴暗的牢房里。他一阵惊恐,随即感到剑仍在手中,一时心中安定下来。不停的有人问他话,他不答,于是便被拷打。他身上的血,有流下的,全都注入剑中,剑便嗡嗡作鸣,令所有的人失色。他们中有人想起那个血腥弥漫的清晨,心中恐惧便不能自已。有人呕吐了,接着便是所有的人。他被打得昏死过去,但他们试着取剑时,剑自己动了,碰到剑的人全都倒在了地上,咽喉上血流如注。

    他们再不敢碰剑。他也得以继续生存下去,在那个阴暗潮冷的牢房。

    很久很久以后。

    有一天,再没有人来盘问拷打他了。他觉得很奇怪。然而剑又开始作鸣了,嗡嗡嗡嗡,龙吟不已。他便持着剑一挥,房顶竟裂了开来。他看到一束阳光射进来,欣喜无比,马上跃出房顶,四周却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原来牢房是在田地的下面。他抬起头,阳光非常耀眼,他欢喜得大笑,施展开绝世轻功,便如一缕轻烟,朝田野尽头迅速飘去。

    他找到了那座小楼,如今已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大酒楼了。他狂饮,陈年女儿红的醇香弥散在空气里,中人欲醉。他听到说书人说着当年武林中众多好手围攻他师父的剑庐那一役。他诧异地听到,那一役距今竟有百年之遥。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师父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你服下这颗长生果,便有百余年的寿命。这期间也许你会被肆意折磨,但你要记住,不能想死。他们不会杀你的,因为只有你才知道开启灵剑的方法。百年间参与这次杀戮的人都会死去,他们都见过了灵剑之光,寿命再长也不过一甲子。你要等,等到他们都死了,你才能得到自由,为我找寻灵剑的继承者。小楼,你跟我学艺这么多年,我没有传给你什么绝世武艺,只传了你这身轻功,而今却要你去受这么大的苦。小楼,师父对不起你”

    那说书人又道:“想那剑庐主人绝代风华,武功盖世,却为铸此灵剑而葬身于剑炉之中,实是可叹”他心中苦痛,默默地流下泪来。

    “小楼,你要听师父的话啊。”

    “小楼,铸剑是一件很苦的事啊,你要不要学呢?”

    “小楼,今天我传你轻功,要认真地学啊。”

    “小楼,如果铸成这柄灵剑,我就用自己的名字来叫它,好吗?”

    “小楼,你服下这颗长生果,”

    “小楼,快逃!”

    “逃!”

    他倚着灵剑,在小楼上喝得酩酊大醉。

    “小楼!”又是师父跃入剑炉时那凄艳绝伦的面容。他的心,缓缓地碎成一片一片。

    七年后。

    他来到一处偏僻的所在寻找灵剑传人。七年来他走遍了大江南北,却找不到一个至情至性之人来继承灵剑。灵剑,每次抚着它他的心就会隐隐作痛。“小楼!”他总会想起师父那凄艳的一跃,让炉中本已通红的火焰变得青白,直上云天。他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至情至性之人,因为师父说过,只有至情至性之人才能继承灵剑。

    他走到一处林中,突然身后一个清越的声音叫道:“拔你的剑!”

    他全身一震,停下脚步:“你想看?”回头一看,却是个少年。

    那少年道:“是!”

    他本想再对这少年细细询问,以确定他是否是灵剑应所属,然而他的心中一阵剧烈疼痛,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于是他一语不发,将自己的手指割破,让血滴到剑柄上金丝织成的两个篆字上,又将少年的手指割破,同样让血滴到篆字上。做这一切的时候,少年沉静地看着,不作一语,而他的脉搏越来越慢。

    “接剑!”他对少年说,指着剑柄上的两个篆字“记住,铸剑的人叫流素。第一个被剑杀死的人的精魂,将会附着在剑上,直至持剑人死去!你死之前必须找到一个人来继承它,像我刚才做的那样”他渐渐地歪倒“师父”

    那少年等了片刻,用手探了探他的呼吸,发现他已死去。

    少年拿起剑,对着他的尸体拜了三拜。

    “山水!山水!”林外一个少女的声音传来,那少年应道:“阿浣!”剑交右手,大步离去。

    之二情灭

    我在擦我的剑,它代表的是我的剑客荣誉。假若有谁侵犯了它,它将在第一时间分毫不差地刺进侵犯者的咽喉,不论那人是谁。

    剑只受自己的意志控制,决不任人摆布。倘若我要杀的是它不愿杀的人,剑就会变得重若千斤,举剑,难于登天。只有当我用它杀它认为该杀的人时,它,我的剑才会意犹未尽地茹毛饮血,直到被刺者倒下。

    我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过着我的剑客生活,我杀了不计其数的剑欲杀的人。染满鲜血的是剑,我的剑,它日复一日地饮血,愈发地锋利无匹。只在剑杀者出现之前,剑便会嗡嗡作鸣。于是剑杀者出现了。剑,气贯长虹地刺向人的咽喉,无一刻迟疑。于是血像雪,纷扬开来,洒落遍地,只在夕阳下也是一番另类美景。

    在杀了无数人后我终于累了。在一个黄昏我倒在一株梨树下昏昏睡去。十年了,我的梦里漆黑一片。可这一次,梦里有你。我看见那个飘满雪的冬天,你在河边砸开冰浣着轻纱,但水又冻上了,那块纱就被冻在了冰里。你说算了,就让它留在那儿吧,反正明年春天河水一解冻,就能取出它了你真的就让纱留在那里了,可解冻的河水却冲走了它。你望着河水,面上却没有任何的不欢喜。你说,这样的话下游的穷人家就能捞到这块纱了你说这句话时春花正好,盈盈地映亮了你的脸,灿若云霞

    梨花开的时候我便离开了你四处流浪,剑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意义。我无法想象没有剑的生活。永无休止的漂泊,风霜消融在我微热的脸上。你的影子一点点地淡去,淡去,直至杳无踪迹。十年了,我以为我可以将你忘却,但为何如今你又出现在我的梦中?梨花?梨花!梨花在旷野的风中一瓣瓣地飘落,这怎不是离别那天我最后见到的景象!我不想记起什么,但,心头为何隐隐作痛?血,殷红的血不!我什么也不愿记起!我不愿的,不愿的,不愿的

    但我怎么能忘啊,离开你的那一天,我转过身再不愿多看你一眼,并抽出了剑对着身后的你,要你离去。我只想让你离开,不要阻我的剑客生活,剑,对着你,也只是虚设罢但你竟把它插进了自己的胸膛!血,殷红的血,一点一点地渗透你雪白的衣裳,犹如一朵朵盛放的牡丹,艳丽无匹。你的脸上满是哀怨罢,你其实不必这样的,你不过是要我留下罢,为什么要自尽呢?你在十八岁的第一个清晨永远地离开了我,你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可你的灵魂,已高在九天了。那是一个有雾的,梨花遍野的清晨,我在微寒的风中抱着你的尸体,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我的剑上有你的血,那是剑第一次尝到的滋味,除了血腥之外,还隐隐含着一丝苦涩,该是你的泪罢。将剑送给我的人说,第一个死在剑下的人的精魂,将会附着在剑上,直至持剑人死去。如今你成为剑的第一个祭品,那这剑的精魂,就该是你了吧

    我浪迹天涯从不带别的东西,独独带着这柄剑。无论是谁侵犯了它,我都要杀之而后快。我曾以为那只是因为我的剑客身份,但今时我再不能回避,那只是无法容忍别人对你的不敬罢

    我按你的意愿杀了不计其数的人,因为他们对你不敬。在无数个充满血腥的清晨和黄昏后,我终于在梨树下想起了从前。我无法按捺心中的殷切,终于在不知不觉中回到了与你离别的那个哀伤之地。梨花依旧,流水滟滟,故人不复。初升的明月斜斜地照在梨花上,清丽绝伦。我伸手抚着梨树,发现它已苍老不堪,我走到河边,却看见水中是一张陌生的刻满风霜的脸。我理了理发鬓,竟有白发落下。原来,我也老了。

    现在我正在你的坟前焚烧纸钱。剑又作响了。我环顾四周,无人。再环顾,还是无人。看到地上自己浅淡的影子,我忽地明白:你要杀的该是我罢。你终于要我跟你一同去了。我将剑柄朝下插在你的坟前,将胸口对准剑锋扑下。剑,毫发无差地刺入我的胸膛,我看到自己的血沿着剑身淌进坟头。

    我终于以一个剑客的方式结束了生命,也终于在你的坟前还清了所有欠你的债。我再不欠你什么,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然而,我无法完成将剑交给我的人的嘱托了在我死后第一个将自己的血滴在剑柄篆字上的人,就会成为它的下一个主人。我对剑发出最后一道指令,便在心安理得中渐渐溃散了意识

    但,剑仍在嗡嗡作响。是否它要杀的并不是已死的人?

    之三人鱼泪

    我不知道我出生在什么地方。从我有记忆的那些时候,我就在一片漆黑中流浪——没有光明,只有黑暗,只有无边无际的永恒的黑暗。偶尔闪亮的火星,是剑与剑互击时转瞬即逝的生命。

    从很久以前我的身边就有一柄剑。我不知它从何而来,但在我幼年的记忆中,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反复作响,它要我永远带着这柄剑,流浪。

    我无暇深思这话的意味。黑暗中永远会有剑袭来,我只有斩杀挥剑者,才能继续流浪。我永远不会等到剑锋触及我的身体,因为在此之前,我的剑已经洞穿挥剑者的咽喉,无一毫偏斜。于是血像雪,纷扬开来,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感觉到漫天飞舞的血雨,淋漓地洒在我的每一寸肌肤。

    每一次我杀了人后都会下雨。只有在这时我才能借助闪电看看周围的世界。但,闪电尽处仍是黑暗,洞彻一切的黑暗。我永远不会知道这世界原来的面貌,我只能在这黑暗中,永远流浪。

    倦的时候我会喝一种叫醉生梦死的酒。它淡得像水,无色无味的清水。每次喝它我都会无牵无挂地醉上三天三夜。它确然是酒,让人醉生梦死的酒。喝了它我便会颓然倒地,再记不起黑暗中的生活,如此三日。醉倒之后我会做同一个梦,多少年来一直如此。

    在梦中我见过一个女子,我不记得她的面容,只记得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像是看到了我自己。如此的相似。灵魂,我们的灵魂在梦中相会。但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住在哪一条河流,哪一座大山?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她叫苏湘。

    我每杀十个人就要喝一坛醉生梦死,醉上三日,起初是为了休息,后来是为了与她相会。奇怪的是,在那三日之中,从不曾有人来袭击我,而那时的我,简直不堪一击。所以我对她说,我疑心自己早就死了。她只笑笑,并没说什么。也许是她不愿说,又也许,她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见她的次数渐渐多了,我知道了有关她的一些事情,她喜欢静静地独坐,喜欢剑上流动的寒芒,喜欢一支叫长相守的曲子。很多时候她看着我,长久地沉默。我知道她在想梦这个事情,其实我也在想,但我从不凝视着同一个地方。

    为什么我们会在梦中相逢呢?她是那么真切的一个人。

    后来她跟我说,她住在江南,而我,却连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清楚。把剑给我的人只说,这个地方叫做江湖。但江湖没有水也就不能称之为江湖。那为什么它叫做江湖?

    我始终都不明白,为什么江湖没有水,为什么江湖的天空永远是黑暗的。我问过她,她不回答,只是唱长相守的曲子给我听。我也就不再追问。只要在梦中还能见到她,黑暗也可以变成光明,那么我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重要呢?

    我住在杭州的西湖边上。

    我住的小楼在水上,临窗而望,风光霁月,尽收眼底。

    我从六岁就没有下过这座小楼。

    六岁那年我的太叔公百岁寿辰,我上前敬茶,太叔公喝了一口,就此死去,我的父亲、母亲也喝了我敬的茶,同样死去,大堂上乱成一团,很多人忙乱地跑来跑去,哭声响成一片。

    我漠然地看着他们,把剩下的茶都喝了下去。

    我昏迷了七天七夜。

    等到我醒来时,我已经在这小楼上了。

    他们说我毒死了三位长辈自己却不死,必然是个妖孽。

    从此我便在这小楼上终日独坐,吃一点楼外送来的饭,唱我娘生前教我的长相守的曲子。

    我十六岁那年,有个男孩闯进了小楼,他是哥哥的儿子,原来是有名字的,但我只叫他苏京,他很喜欢我,常给我带些好吃的,我就唱长相守给他听。

    也就是那一年的冬天,我梦见了一个少年,和我一般大,他说他叫做柳醉水。我们夜夜在梦中相会,一直到我二十二岁那年。

    那一年的春天,十六岁的苏京出走了,走前他来看我,他说他要出外找寻自己,因为在苏家这一十六年,他没有做过自己。

    他们知道了这六年里苏京常到这小楼来,便说是我逼走了他。

    他们说,你这个妖孽。

    他们决定,在正月初一这一天的清晨,将我沉入西湖底祭水神。

    那一晚我又见到他,我说,我要死了。他流泪了,他说,我跟你一起死。

    第二天就是腊月三十,他杀了十个人后,将染满鲜血的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那时候苏京就在他身边,继承了他的剑;那时侯我纵身而下,跃进了西湖。

    我看到苏京了,他说:“姑姑,你还是这么美。你跟他始终不能在一起吗?”

    我渐渐沉入湖底。我又梦到他了,跟十六岁那年一模一样。

    是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可是,我一生下来,就已经认识他了。

    我在梦中对他说过很多很多的话,但我却忘了告诉他一件事:醉生梦死本来就是水。因为是西湖的水,又加入了人鱼泪,所以他才会梦到我,我才会梦到他。

    因为从十六岁那个冬天起,他们就逼我喝它,因为它是这世上最好的毒药,一般的人喝下它就当场毙命,就像我的长辈们,那日不知是谁在酒中放了它;然而有一种人是不惧它的,就像我们,我们第一次喝它会昏迷,而以后就会梦到与自己灵魂无比相似的人,所以我梦到了他,他梦到了我。

    我在凄迷的时候,一缕魂魄已缓缓飘散。

    之四长相守

    那一天他在湖上遇到她。他的船和她的船撞到了一起。他从船尾走到船头,正要用他的剑杀死对面船上所有的人。这时她出现了。他缓缓地还剑入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目光却一刻不曾从她身上移开。她微微地笑起来,天籁一般的笑声弥散在山水间。这时候两条船缓缓地分开了。他的船往东,她的船往西。他凝视着她,她凝视着他,一直。一直到她的船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他的心仍留在那如诗如画的低吟浅笑中。

    后来他知道了她的名字。那个让他痴狂了一生的女子,她的名字叫冷凝。

    他也有名字,是很久以前他的姑姑给他取的。他的姑姑叫苏湘,而他,叫苏京。

    “冷凝。”

    “苏京。”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名字,他叫她,她也叫他。他凝视着她,她也凝视着他,一直。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他的心仍留在那如冰雪冷凝般的眼波中。

    第三次见面的时候,他对她说:“嫁给我吧!”

    她摇头,坚决地。

    她说:“我不会嫁给任何人。”

    她离开了他。

    她说:“不要再来找我。”

    那天夜里,他的黑发有一半变成雪白。

    第四次见面的时候,他正提着滴血的剑,倒在地上的人咽喉被洞穿,已经死去。而她,冷冷地站在他面前。

    她说:“你以为你杀得了所有的人么?”

    他没有说话,将剑一抖,剑上的血全都飞扬起来,洒落在她的白衣上,犹如一朵朵盛放的红梅。她冷冷地,不作一语。

    他还剑入鞘。径自离去。

    很久以前柳醉水给了他一柄剑。柳醉水,就是他姑姑的情人,他们到死也没能在一起,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他发过誓,一定要与最爱之人同死。姑姑生前最爱的长相守的曲子,也是他的最爱。而现在,他发誓要与之长相守的人,正是她。他用那柄剑杀了所有见过她的男人。每一次他杀人,她都在场,冷冷地不作一语。然而有一天,他杀死了她的父亲,他并不知道那是她的父亲。然而她来了,她流泪了,她的眼里满是凄艳。

    她说:“你走。”

    那天夜里,他的另一半黑发也变成雪白。

    她再没有见过他。他似乎是消失了,似乎在人世间从没有过这样一个人。有时候她会迷惘。即使在她给父亲服丧的日子里,她也时时想到他。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很痛苦。阳光下他耀眼的白发。一想到这些她就会难受。

    她拒绝了所有人的提亲,一直独自生活。

    每一年与他相遇的那一天,她都会去江上泛舟。她已不再是一个少女,而他,也应该不再是一个少年。那一天里她只在江上漂流,不进食,只唱第二次见面时他教她唱的长相守,一日不休。

    黄昏的时候,她看到了他,踏水而来。

    她迎上去,让他的剑刺入自己的胸膛,而后,她的匕首也刺进了他的心口。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个结局?”她仰起脸。

    他凝视着她,眼里是无尽的爱恋。

    她的眸子空洞,漠无一物,冷冷地凝视着他。而他,嘴角仍挂着一丝笑意,像是在能与她同死而幸福。她的身上流下许多血,他也是。她突然往江中直落下去,他拉住她的衣角,也落了下去。江上的宁静被落水声打破了。他们沉下去,她的眸子渐渐变得凄艳,而他,眼中只有幸福。

    他们缓缓,缓缓地沉入江底。江水渐渐地平静了。到最后,只剩下江心那一缕异样的红。那是他们的血,千丝万缕地弥散开来,他的缠着她的,她的绕着他的。山水间仿佛又响起长相守的歌声,依依袅袅,不绝如缕。

    之五长生花

    我流浪,腰间挂着我的剑,手中挽着我的妻子。

    我在寻找一条叫流沙的河,我在寻找那河畔生长的叫长生的花。

    长生花,传说它可以治好世间的一切疾病,哪怕是世人口中的不治之症。

    我需要它,我的妻子需要它。

    ——江草,我们找了这么久也没有找到它,看来传说终究是不可信的,不要再找下去了吧。

    ——兰儿,我们需要它,你的病,只有它才治得好。

    ——江草,我们要有一个孩子了。我想,是个女孩吧。

    ——真的吗?如果是女孩,就叫她淡月吧。

    ——可是,我能不能活到生她的那一天呢?江草,我已经很累了

    ——兰儿,不要哭等我们找到长生花,你就会好的

    ——可是,我们找得到吗?

    ——一定能找到!

    谷兰,我的妻子,她一日日的消瘦。我们已经走过了许多地方,但始终没有找到长生花。每到月圆之时她的病就更重一分,仿佛随时会离我而去。长生花,仿佛一个遥远而神秘的梦,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那一晚谷兰诞下一个女孩,她欣喜地笑,却已奄奄一息。

    她说要看月亮,我打开窗子,外面竟是一条河。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沉底。

    流沙河。

    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江草江草,我外婆还有我娘都有和我一样的病,大夫说,这病是治不好的。你真的要娶我吗?我活不了多久的。

    ——我们可以一起去找长生花,它能治好你的病。

    ——长生花?就是传说中长在流沙河畔的花儿吗?可那只是传说啊。

    ——我相信那是真的。你也要信,兰儿。

    ——如果找不到呢?如果找到了,它也治不好我的病呢?

    ——那我就跟你一起死。

    我抱起谷兰和淡月走到河畔,却找不到长生花。我看着怀中的谷兰,她的呼吸越来越弱。

    不知为什么我放下她们,拔出我的剑朝河中心直劈下去。

    白浪滔天而起,河水从中间被分成两半。河底躺着一个人,他的心口上长着一朵花。

    长生花。

    那个人站起来,缓缓地望向我。他有一头直垂到脚踝的长发,漆黑的发丝遮住了他苍白的脸。他站在那儿,项间悬挂着九个骷髅,浑身上下沾着闪闪发光的沙子,苍白高贵得有如一个神祗。

    我在这里数流经的沙子落下的水。他说。

    他的眼神从比黑夜还黑的头发后射出,像冷冷的月光。眼眸最深处是最深切的悲伤。就在那一瞬我觉得他的眼神似曾相识,但却不知在哪里见过。

    他摘下在他心口生长的花朝我掷来。接过花时我有一瞬间的迟疑。因为他说,很多年以前,忘川的水汇入了这里。

    但我终于还是扶起了谷兰,把花送到她的唇边。但是她说,我不要,吃了它我会忘了你的。我永远也不要忘了你。我宁愿死。她的唇边绽开一朵微笑,一滴泪珠从她苍白的脸上滑落。

    江草,我一直很爱你。我听见她轻轻地说。

    我也在笑。我看着仍然立在无水河底的神祗,说,谢谢你送给我长生花,还有,请你照顾我的女儿,她的名字叫做江淡月。等她长大,请告诉她,她的父亲叫江草,母亲叫谷兰。

    我将长生花的花瓣一片片地喂淡月吃下。我的女儿,你还没有记忆,也就无从忘却。

    是的,我知道因为许多年前忘川的水汇入了这里,所以这条河也叫忘川,忘川的水能让人忘记一切。长生花因为吸收了忘川水,所以它在给人治病的同时会让人忘记从前。淡月,我的女儿,你生来就有同你娘一样的病,但是,长生花可以治好你,让这种病在你这里终止,不再代代遗传。

    我将淡月朝河底送去。神祗伸出双臂把她抱在怀里,朝她深深地凝视。那一瞬我终于发现,他们的眼神竟如此相似。

    我将剑刺入自己的胸膛,倒在谷兰已失去生命的躯体旁。血将尽的时候,我听见剑的吟声,嗡嗡嗡嗡,不绝于耳。它自己离开了我的身体,飞到神祗手中。

    ——那一年我在江底捞到它,当我抚着剑柄上那两个金丝织成的篆字时,就知道总有一天,它会离开我的。却没想到它一直跟着我,直到此刻才离开。

    也许那河中的神祗,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恍惚中我听到滔天的巨响。我拉紧谷兰的手,任意识在黑暗中迅速飘散。

    之六流沙河

    我在这里数流经的沙子落下的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直不能够正常数数。也许是从那一天起,但那一天是什么时候,我也记不清了。

    我一直在忘记从前。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

    我只知道,这条河叫流沙河,多年前忘川的水汇入了这里,所以这里也叫忘川。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沉底。

    我一直在这里,不知呆了多少年月。

    我的心口长年生长一种叫长生的花,摘了又长长了又摘,它一直固执地生长在那个地方,比万年寒冰还坚固。我敲一敲自己的心口,可以听到回音。像天外玄铁,凡火无法熔掉它,无法将它铸成一柄剑。

    剑!想到这个字眼我就会流泪,落下的每一滴泪珠都变成一粒沙。似乎在许久之前发生过什么,才让我在喝了忘川水之后仍如此刻骨铭心念念不忘。有时候我会想起一些零乱的字眼:剑、女儿红、笛子、笑、沙但我无法想出它们之间的联系。一切都杂乱无章。直到那天我接过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我和她的视线交接的一刹那,我捕捉到某种转瞬即逝的讯息。我觉得,很久很久以前我已经认识她了。而后飞到我手中的一柄剑让我有种莫名的震动。我轻抚着剑柄上金丝织成的两个篆字,流下泪来。

    ——师父,是你啊。

    我终于想起了从前。

    我记起剑庐里师父凄艳的一跃,让炉中本已通红的火焰变得青白,直上云天。

    我也记起我的逃奔,我在酒楼上的大醉,陈年女儿红的醇香弥散在空气中,中人欲醉。

    也许是长生果的功效吧,将剑传给山水后我竟然没有死。

    再后来,我从山水的胸口拔出剑然后把他葬在阿浣的旁边。我把剑交给了柳醉水。

    我很清醒所以四处流浪。

    我遇到六岁的沙,她像极了师父,所以我把师父给我的水晶笛子给了她,叫她永远也不要哭。

    后来我到了流沙河,喝下了忘川水,忘记所有的过往只在弹指一挥间。从此永远年轻,永远在一转身的时间里将刚刚发生的事忘在脑后。

    我很糊涂所以一直流浪。

    我遇到十七岁的沙,爱上她然后忘了她。

    她从楼上落下时我刚刚回到流沙河,她触地的那一瞬我有刹那的窒息,从此再也不能正常数数,全身都沾上闪闪发光的沙子。

    不知为什么我把九个骷髅悬挂在项间,任头发长得垂到脚踝,一直站在河上数流经的沙子落下的水。

    从那时起我的心口开始生长一种叫长生的花,摘了又长长了又摘,它一直固执地生长在那个地方,比万年寒冰还坚固。

    我敲一敲自己的心口,可以听到回音。像天外玄铁,凡火无法熔掉它,无法将它铸成一柄剑。

    这天夜里我遇到一对夫妇,我把长生花送给了他们,但他们都死了,留给我一个婴儿和一柄剑。剑,原来就是师父用自己的血铸出的那柄,而那个婴儿,竟有着同师父一样的眼神。

    她叫江淡月,她的父亲叫江草,母亲叫谷兰。

    我默念着,因为怕忘记又念了很多遍。

    从看到这个婴儿,我的记性就似乎好了许多。

    江淡月,我叫她的名字,她咯咯地笑,像沙一样。

    ——其实沙也是我的名字,自从她死,我就开始叫这个名字了。

    ——她本不该死的,是我害了她。我欠她的,我还不了,只能用她的名字活着,算是替她活了这一世的悲喜。

    流素。沙。淡月。

    我低声唤着她们的名字,抱起淡月,同剑一起沉入河底。

    那里有我用长生花的花瓣造的宅子,水不能侵。那里有我终年美丽的花园,花就是我们的食物。

    我会带大她,然后由她选择,带着剑离开或是留下。

    而无论如何我都会留在河底,这里是我最初和最终的归宿,因为我的心口已经坚硬如斯,再不复从前的柔软。无法再回到人世。

    ——已经无法回到剑庐的过往,无法在漫天风沙中笑忘。回不去了!我只是流沙河底、时间之内的一颗沙。

    之七水月镜花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应该有一条美丽的流水,无暇的月可以在水中荡漾;那个地方应该有无处不在的清风,漫天的沙可以在风中流淌。我知道这是矛盾的,它们无法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如果哪里可以容下它们,那是我的梦——我知道这个地方并不存在,如果它正慢慢地浮现,那是我又开始做梦了。

    我一直在走,江边、海上、大漠、幽谷,有水有风的地方。——月和沙一直出现在我的梦中,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在淡淡的月的光辉下,在呼啸而过的沙中。我知道那不是我自己,绝不是。我没有那种超越时间的忧伤,以及震撼人心的美丽。我总是在梦中惊醒,而后在镜子中看到自己因过度惊恐而苍白的脸,同样沐在淡淡的银月光辉下。这才是我,四处游荡的不安的我。

    天风如写读书声。我一直能听到风里的其他什么声音,不只是呼啸这么简单。有什么东西在风里,一直跟随在我身旁。我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在响,但身后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空旷。我只下意识地握紧我的剑,继续前行。

    我的剑,我不知为什么它是我的剑,它不该属于我,它的刃上有许多人的讯息——风中飞扬的鲜血的气味,以及咸涩的泪水。它一直跟着我,从我有记忆时起。

    我不记得我为何而生,也不知我将如何死去。所有的时候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心生恐惧,无论陌生或是熟悉。为什么我没有过去。为何而生,为何而死?我用剑割破自己的手,它幽深地看着我,不发一语,只默默地承接我落下的血,以及血中不安的气息。

    那一天我在大漠里看到了我一生都在找寻的那个地方。有水有风月照沙漫的地方。

    我怔怔地流下泪来。

    ——我知道那山叫鸟不绝,那水叫先得月,那风叫过千川,我一辈子都在找这么一个地方,现在,它就在我的眼前。

    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奔向我梦中的地方。

    ——如果这是真的,我将结束我的漂泊,情愿老死在这个地方。

    如果,这是真的!

    ——结束永无止境的漂泊,将欢喜细细收藏,不是幻梦一场,灯火在远远的彼岸。

    我已经很老很老了,已经非常厌倦这居无定所的生活,但我仍然在漂泊,寻找那个我找了一辈子的地方。我已经一点一点地把回忆遗忘,但多年前那一幕仍清晰地令我慨叹:我用尽全力奔向我梦中的地方,却怎么也到达不了,我徒劳地跑,但它一直在我的前方。蓝色的月亮升上天空的时候,它消失了,四周只剩下一片黄沙莽莽。原来,只是海市蜃楼而已。

    我一直记得它消失的那一刻我心中的绝望,仿佛整个世界突然间都死了。刹那间我白了满头的青丝,我在月中照见自己的红色容颜,如霜。

    那一刻我颓然坐到沙上。

    原来镜花水月,终是幻梦一场。

    我一直忘记的我的名字,在那一刻分外明晰地为我所记忆。原来我叫做:江淡月。

    江中淡淡的月亮。溶解在水中的银色月光。原来这一直都是一场梦,我在梦中匆匆地奔忙。

    神啊,你睿智的双眼怎会看不到我的绝望。

    原来镜花水月,终是幻梦一场。

    我想起我的父亲和母亲:江草和谷兰。从小就铭记的两个名字,竟如此轻易地在忘川水的冲击下被我遗忘。江边的草,谷中的兰,亭亭地在风中招摇,一样执着的眼神,一样美丽的灵魂。我是你们的女儿,却不像你们一样坚忍——你们还有梦,而我,只剩下迷茫的眼神。

    我想起那流沙河底苍白高贵的男子,是他告诉我父亲母亲的模样,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和我的名字。我在他的花园里长大,却选择了带着他的剑离开。我知道这也是剑的意愿,因为我浮出水面的一刹那,剑自己出鞘了,抖落无数长生花的花瓣,在空中龙吟不已。我一直记得那一天我在河水中看到的自己,仿佛超越时间的忧伤,倾城的美丽。我知道那不是自己,是铸剑的人,那个男子的师父。剑上有她的名字:流素。青白的剑气,缤纷的落英,我一直梦到那一瞬我惊慌失措的表情。我第一次在时间的河流中看到自己,却是别人的模样。为什么我没有过去。为何而生,为何而死?那一刻忘川水滔天而起将我淹没,我没有溺毙,但从此再也不记得自己。我是谁,世上怎有这样的我,真正的我又在哪里。我开始寻找梦中那有水有风月照沙漫的地方。从此漂泊四方,流浪,永远随着水随着风奔跑,把剑放进我的行囊。我一直在走,走过许多地方,直到那一天在月中照见自己眼中最深切的绝望。

    现在我有满头的白发,一身的风霜。我终于没能找到我梦中的地方。我看着银色的月光开始想象,父亲和母亲当年的模样。他们怎样相识相爱,一生相伴。远远的幸福洋溢的时光,在月光下迅速黯淡。我在月亮里照见自己的模样,白发苍苍。

    流沙河。我默默想着那个地方,或许那里,才是天地间惟一美丽的去向。我可以一直站在河上,数流经的沙子落下的水。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如长生花般在河底的花园中永远生长,永远年轻,并且快乐。

    但我为什么要离开那里,情愿经受无尽的劫难。

    ——我梦中的地方,我找了一辈子的地方。我魂牵梦萦的水月波光风沙缠绕的地方。让我穷尽一生追赶的地方。如果可以,死后我仍会注视着你,在遥远天上。

    我在思念中渐渐迷惘,剑不安地作鸣,我缓缓地闭上眼睛。

    如果水月镜花,终是幻梦一场,我依然继续我穷尽一生的追赶。

    ——水月镜花,我梦中水月波光风沙萦绕的地方。为你穷尽我一生的追赶。

    之八云树绕堤沙

    那天我在博物馆里看到一柄剑,它静静地躺在红色的天鹅绒上,一成不变的锐利眼神和忧伤灵魂。千年的悠悠时光也带不走它的敏感与骄傲。看到它的那一瞬我有刹那间的窒息。四面八方都是它的影子。我仿佛坠入了一个前生的幻梦,并且越来越深地坠落下去。

    从此我开始白日做梦,行走时仿佛在无数前朝中漫溯。有时候我仿佛溺毙在一条河里,我甚至可以感觉到水和沙一起涌进我的喉咙。我呼吸艰难脸色苍白,浑身都沾上闪闪发光的沙子,大多数时候闻到一种花的清香。白日做梦,我像游魂一样在路上行走,感觉着沙漫过我的全身,尽管那时我正站在无数高楼环绕的城市中心。

    我觉得我该再去看看它。那柄剑,它似乎传递给我某种讯息,而我捕捉到的只是纷乱的影。

    我又去了,但它已不在那里。他们说有人偷走了它,但我宁愿相信,它是自己离开的。

    它是有灵性的东西,我相信,从我第一眼看到它时起。

    我又开始做梦了,所有的梦里都有剑的影子。我知道它,一直在寻找它的主人。

    会是我吗?

    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闪闪发亮的眼眸。多少年以前,我曾把灵魂写在天空的上面。

    我看见剑,缓缓地飞来,落在我的手中。我抚着它,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来。

    ——我的剑,我几乎找了你一辈子。

    ——我的主人,我终于找到了你。

    握紧它时有无数纷乱的讯息冲进我的思维,我看到剑的每一个主人。他们的悲喜,如今已淡得如风似水。这个时代已没有轰轰烈烈刻骨铭心。谁都在生活,谁都在漠不关心地看着别人的故事,借此获得一些廉价的感动。如果那些爱过恨过的人真的存在,那是剑的梦。只有剑是真实的存在,其他所有都是虚幻。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场梦。镜中人不是自己。千秋的幻梦万世的忧伤,三生三世周而复始,长生花一直盛开在流沙河畔。如果这所有的一切也是荒诞,我活得可笑,却反复地在黄泉路上徜徉,从未停止在地狱里仰望天堂。我的信仰在多年前就已埋葬。青白的剑气,缤纷的落英,绝望的灵魂逃离现场。神溺毙在流沙河底,河水日复一日地游离。流沙河干长生花死,神祗在一千年前已经死去,只有剑的忧伤,代代流传。

    ——这世间最后的神灵已经死去,从此不再有神话和奇迹。这绝望的时代,镜中人已不是自己,只有你心底最深处的那潭水,如千年的古镜般映出你少年的清秀面容,那才是你,真正的你。

    苏堤。我又来到这个地方。多年前我的爱人在这里死去,埋葬她的地方出土了一柄剑,现在它就在我的身旁。它对我说,这就是你们的宿命,所有与我有关的相爱的人都无法相守到老,像朝生暮死的花,还未开放就已凋谢,只留下无比鲜艳的伤口。

    ——为什么?

    ——我是一柄为情而生,为情而殒的剑,什么时候这世上没有了情,我的生命也随之终止。

    可是我爱的人已经死去,就在这云树环绕的苏堤。

    白云树。苏堤沙。

    为什么相爱的灵魂永远无法相守。

    剑,你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才出现的吗?

    ——这也是我的宿命。一千年来我一直在等待一个人的出现,过去,现在,以及将来。留在这儿吧,这里是她们最初的家,她们一定会出现的。

    ——是吗?

    我又神思恍惚起来。仿佛看到沙从这里的坠落。多年前那抓不住任何希望的绝望仍历历在目,而我的心已经麻木。

    回来吗,沙?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像当初一样的焦急。你一直在天上看我,像当初一样的美丽。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树桃花,看这如黛青山,都没有丝毫的改变。回来吗,沙?你看这云树绕着堤沙,为你把归家的路一直铺到天涯。即使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荒诞,我情愿将思念无限延长,将歌唱得如此忧伤,把迷惘写满你离开后的每个夜晚。在遥远的地方,你是否一样听到我的呼喊,是否一样把泪水悄悄隐藏。在每个月朗风清的夜晚,夜凉如水的路口,在天之涯,在水一方。

    回来吗,沙?如果你一直在天上看我,像当初一样的美丽,请记住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像当初一样的焦急。云树绕堤沙,为你把归家的路一直铺到天涯。回来吗,沙?

    篇外篇之一九张机

    一张机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笛,微雨拂尘燕衔泥。黄花白草,湛沙凝碧,流云生天际。

    三月初三。

    我牵着雪白的骏马在村女们常来采桑的小路上慢慢地走。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四周满是泥土的清香,燕子忙着衔泥筑巢,在三月的天空里划过优雅的曲线。我望着河边的一片湛湛碧沙和河里倒映的天光云影,又奇怪地笑起来。我爱笑,无论何时何地我总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没有原因,生来如此。五岁那年有个方士路过我家,爹请他来给我看病,爱笑和不能正常数数的病。他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在门外留下一连串的叹息。不知为什么我追了出去,跑到他的前面认真地看他。他说,你是一朵在时间之外绽放的鲜花。说这话时他很专注地看我,说,你懂吗?我不懂。我说,并且笑。他又深深地叹息,拿了一支短短的水晶笛子给我挂在脖子上,说,好好留着它,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带在身边。他又说,你爱笑是不是?不会数数不要紧,一直笑下去吧,永远也不要哭。不管遇到什么人、什么事,永远也不要哭。知道吗?我又笑起来,我说,你是谁?我是无法忘记从前的人,他说。

    还有,不要吹笛子,他又说。

    然后他走了,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中。

    我一直没能看清他的模样。但是我觉得他穿的衣服很好看,于是我决定,要穿他那样的衣裳。

    很多年过去了。

    我仍然爱笑,不分时间不分地点,突然就笑起来。笑的时候春寒料峭银瓶乍破,一直不愿换上女装。

    他给的笛子正在我手上,我只让风穿过它的如诗如画的按孔,发出一种尖锐的呼啸声。

    我的马叫出云。我静静地倚着我的马,让风吹动我的笛子。不时轻笑。

    一匹白马快如闪电地从我身边驰过,我只来得及在突然袭来的风中看到自己从帽中掉出来的一小缕青丝拂面。

    我恍惚地看到骑者的面容,正是十三年前的那个方士。但我知道不是他,他没有这么年轻的脸。我望着远去的一人一马大声笑起来,不可自抑。风吹动笛子发出呜呜的声音,我笑得更欢,在风中弯下了身子,伏在我的白马上,笑得不可自抑。

    四张机

    四张机,春风无语裁罗绮,流水长恨爱别离。长亭千里,烟柳笑忘,何日是归期?

    五月初五。

    柳枝在风中轻轻地招摇,如烟如雾。

    我坐在窗前,看春风将人间裁成花团锦簇的罗绮,它默默无语。

    我看见那东流的水,恋恋不舍地一次又一次绕着她深爱的山峦,但终于离去。

    我看见骑着一匹白马的男子在楼下朝我挥手。

    “沙!”他大声叫。

    我笑起来。

    就要别离。

    “你的马叫出云,我的马就叫追月。”

    “你叫沙,我就叫石。”

    “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

    他这么说,然后马上把它们忘在脑后。

    我大笑着问他:“你是谁?”

    他说:“我是没有过去的人。”

    他也笑着:“因为我永远也不记得从前。”

    我送他到千里之外的长亭,那个地方叫做笑忘,他一转身就忘记了我的名字,但是他折了一枝柳条给我。

    他说:“等我回来。”

    我又笑起来:“什么时候?”

    “我想起从前的时候。”

    “等我回来,我想听你吹你的水晶笛子。”他又说。

    他的白马载着他在天空下走远,风卷起沙在他的周围盘旋,跟着他一直到天际。我知道他已经忘了我所以绝不会回过头来与我相视一笑。我在风沙中大笑,风吹动我短短的水晶笛子,发出一种尖锐的呼啸声。

    是的,我叫沙,沙就是我的名字。

    可是,你始终记不清。

    六张机

    六张机,小园香径风细细,寒塘呜咽箫低低。天青如洗,永昼敲棋,无人会余意。

    我忘了告诉你,我一直不能够正常数数。

    所以我不知道从你离开到现在过了几天、几月、或是几年?

    我仍然不可自抑地笑,但笑的时候已经少了许多。那个方士说,我是不能哭的,我一哭就会像花儿一样枯萎死去。所以我绝不能哭。因为你说过让我等你回来的。你还没有回来,我怎么能死去呢?我的笛子已经吹得很好了。

    每天我都会在花园里散步,那里一年四季都有盛开的花,即使是严冬。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笑,她们就开了。所以我笑得很开心。

    有时候我会在池塘边的亭子里吹我那支短短的水晶笛子,不知为什么笛声越来越像箫声,低低地在四处游荡。我就笑,笑得很开心。

    当然我会在很好的天气里自己跟自己下棋,西窗外天青如洗,我笑的时候开始有一点自己也不明白的累。脖子上挂的那支短短的水晶笛子在风中吹出的声音越来越低,像箫的呜咽的声音。

    我仍然笑着,但笑的时候越来越少。我常常发呆,大多数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的马叫出云,我的马就叫追月。”

    “你叫沙,我就叫石。”

    “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

    “我是没有过去的人,因为我永远也不记得从前。”

    “等我回来,等我想起从前,我会回来。”

    有时候这些话会在我的脑中浮现,这些时候我会大笑,笑得弯下腰,伏在我的白马上,身子微微颤动,不可自抑。

    我想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可是永远是多久呢?

    一个永远也不记得从前的人能想起从前么?

    狂笑中我恍惚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是你吗?我不顾一切推开窗向外望。

    一地的月光。

    九张机

    九张机,纸鸢飞去无归期,凝眸长天日已西。湘帘独倚,小楼呆立,今夕似何夕!

    三月初三。

    我牵着我的白马在陌上慢慢地走,一个农夫告诉我,今天已经是三月初三了。

    ——那一年的这一天,我在这里遇见你。

    天上有几只风筝在飞,突然有一只断了线,就远远地落向天边,再也不回来了。

    再也不回来了。

    我望着天际,太阳已经西斜了,晚霞是淡淡的嫣红,美丽无匹。

    心醉的结果是心碎吗?如果不曾心醉,也就不会心碎。

    你向我描述一座美丽的水晶城堡,又亲手将它摧毁。

    我回到小楼上,扶着栏杆长久地远望。

    黑夜一点一点吞噬光明。

    启明星升起的时候,我笑了起来,眼中有泪落下,落在我的笛子上,那支方士送给我的,短短的水晶笛子,它因为承受不起这一滴泪珠的重量,断裂了。

    我听见嗒的一声,心中有件东西就沉掉了。

    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风吹起我的白色衣衫,我像绽放的花儿一样,落向大地。

    “你是谁?”

    “我是无法忘记从前的人,也是没有过去的人。”

    “你快乐吗?”

    “忘不了从前的我不快乐,没有过去的我很快乐。”

    “我是谁?”

    “你是不放弃信仰的人。”

    “我快乐吗?”

    “你很快乐。”

    “那我为什么哭泣呢?”

    “你是一朵在时间之外绽放的鲜花,在时间之内,你是一颗沙。”

    我的泪和血,一起缓慢地渗入沙中。恍惚中我看见骑者和方士的脸重叠在一起。原来我一直是一颗沙。我听见自己的笑声,穿透风沙的呼啸,直上云霄。

    篇外篇之二伤逝

    终年黑暗的水府,听不到阳光的声音。时间,像河底无尽的沙,由粗变细,由长变短,由眼前到瞬间——多少年的爱恨情仇,都被它默默地埋葬。

    黑暗。仍是洞彻一切的黑暗,掩盖了所有的鲜血与泪水,悲歌与欢笑。它们在这里全都化作沙,极慢极慢地泯灭。

    我躺在铺着柔软细沙的河底,默默地想着从前。

    ——那是多久以前?

    ——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凄艳的一跃,让剑炉里本已通红的火焰变得青白,直上云天。

    如果可以,我希望无限延长我的生命,直到那一天,水竭沙灭。

    因为我一直在回忆,从前的从前。

    鲜血在写满别离的落日黄昏如雪般纷扬,人的生命,在那一瞬如花般盛开。没有什么比死亡前一瞬绽放的微笑更美丽,更分外明晰地为人所记忆。无比鲜艳的伤口在如血的残阳中消逝,马蹄的的,飞扬起骑者雪白的衣襟,沾染着鲜红的血,炫丽无匹。

    我只见过一次那样的微笑。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微笑着离开人世的女子,她的爱情在哪里落幕,她的丈夫随她而去,天上人间地追寻。

    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笑容。

    ——我一直记得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叫做小楼的少年,他带着我在路上逃奔。我在满天星辉的注视下第一次挣脱了鞘的束缚,用我利若莫邪的手臂,割倒成片成片淡蓝的月光。

    很久以前我爱上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叫做江淡月。然而我只能陪在她身边,随她寒月悲笳,飞絮落花,清风兰渚,明月茜纱;看着她离开河水后一天天长大、衰老,而后死去,在我面前化作一堆白骨。

    小楼违背了自己的誓言离开他的水府只为了把我带回去。他把我放在他的花园里,大笑着转过身的同时落下一滴泪,然后就忘了一切。他终于可以休息了,在他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中。

    只留下我,在这终年黑暗的流沙河底,花瓣围绕的细沙上面,细细地回想从前。

    我在河底的长生花园里慢慢地走,河水缓缓地冲刷我身下的细沙,我随着流水默默地游。有一瞬间我以为我已经忘却所有。青白的剑气,缤纷的落英。我一直梦到从前,当我还是一颗天外流星时,单纯而美丽的梦。如果一切也可以重新开始,也许我会选择继续的游荡,无忧无虑的简单;宁愿不要见了这人世的悲喜,让我的心也开始驿动不安。

    ——也许我的前世也是一个痴情的女子,在恋人的臂弯中微笑着逝去,不留下一丝忧伤。

    ——小小的坟头,静静的哭泣,满陌的桃花红了千里,纷纷落下将我埋葬。

    水缓缓地推动我身下的细沙,我越来越深地陷入沙中。

    所有,伤了的伤心,痛了的痛苦,都在这长河中,悄然远逝。

    无声的河水,无声地淌。

    [全文完]

    二零零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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