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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晁大舍回家托梦徐大尹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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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生犯难,忘却是母鳏身独。将彝常五件,条条颠覆。

    结发长门抛弃了,冶容娼女居金屋。奈杨花浪性又随风,宣淫黩。

    欢未满,悲生速。阴受谴,横遭戮。致伶仃老母,受欺强族。

    不是宰官能拔薤,后来又生得遗腹,险些使命妇不终身,遭驱逐。

    ——右调满江红

    小鸦儿将晁源与唐氏的两颗首级,将发来结成一处,背在肩上;绰了短棍,依旧不开他的门户,还从墙上腾身出去,往城行走不提。

    却说晁住媳妇一觉睡到黎明时候方才醒转,想到正房的当面有他昨晚狼藉在地下的月信,天明了不好看相,一骨碌起来穿了裤子,赤了上身,拿簸箕掏了些灰,走到上房去垫那地上的血;一脚跨进门去,还说道:“两个睡得好自在!醒了不曾?”又仔细看了一看,把个晁住娘子三魂去了九魄,披了一领布衫,撒着裤脚,往外一跄一跌的跑着,去叫季春江,说道:“不好了!大官人合小鸦儿媳妇都被人杀了!”秀春江慌做一堆,进来看见两个男女的死尸,赤条条的还一头躺在床上;两个人头,寻不着放在何处;床头上流了一大堆血。季春江慌忙的去叫了乡约保正、地方总甲,一齐来到,看得晁源与小鸦儿的媳妇尸首光光的死在一处,这是为奸情,不必疑了。但小鸦儿这日与他姐姐去做生日,晚上不曾回来,外面大门,里面的宅门,俱照旧紧紧关闭,不曾开动,却是谁来杀了?大家面面相觑,只看那晁住娘子,说道:“李管家娘子又关在外边睡觉,里边只你一个,杀了人去,岂不知情?且又前后的门户俱不曾开,只怕是你争锋干出来的。”晁住娘子道:“我老早就进东屋里关门睡了,他上房里干的事,我那里晓得?”季春江道:“那女人的尸首已是没了头,你怎么便晓得是小鸦儿媳妇?”晁住娘子道:“那头虽是没了,难道就认不出脚来么?这庄子上,谁还有这双小脚来!”众人道:“闲话阁起,快着人往城里报去,再着一个迎小鸦儿叫他快来。”乡约写呈子申县,将晁住娘子交付季春江看守,拾起地下一床单被把两个尸首盖了。众人且都散去。

    却说晁源披了头发,赤了身子,一只手掩了下面的所在,浑身是血,从外面嚎啕大哭的跑将进来,扯住晁夫人,道:“狐精领了小鸦儿杀得我好苦!”晁夫人一声大哭,旁边睡的丫头连忙叫醒转来,却是一梦。晁夫人唬得通身冷汗,心跳得不住,浑身的肉颤得叶叶动不止。看那天气将次黎明,叫人点了灯来,晁夫人也就梳洗,叫起晁凤来,叫他即忙备上骡子,快往庄上去看晁源,说:“奶奶夜梦甚凶,叫大官人快快收拾进城。”那些养娘丫头都还说道:“有甚狐精报仇!每日讲说,这是奶奶心里丢不下这事,不由的做这恶梦。怕他怎的!梦凶是吉,莫要理他!”

    须臾,晁凤备完了骡子,来到窗下,说道:“小人往城门下去等罢,一开城门就好出去。”晁凤到了城门,等了一会,天色已大亮了。开了城门,正往外走,只见一个汉子背了两个人头往城内走。管门夫拦住诘问,说是从雍山庄割的奸夫淫妇的首级。门夫问说:“奸夫是谁?”小鸦儿道:“是晁源。”

    晁凤认了一认,说声“罢了!俺大官人在何处奸你老婆,被你捉得,双双的杀了?”小鸦儿道:“在你自己的正房当面,如今两个还精赤了睡哩。”晁凤也不消再往乡去,飞也似跑回来,道:“大官人被人杀了!”晁夫人道:“你你你听谁说?”晁凤道:“那人自己挑了两个头往县里出首去了。”晁夫人道:“怎么两个头?”晁凤道:“一个是他老婆的。”

    晁夫人一声哭不转来,几乎死去,亏人扶了,半日方才醒转,哭道:“儿啊!你一些好事不做,专一干那促狭短命的营生,我久知你不得好死!我还承望你死在我后头,仗赖你发送我,谁知你白当的死在我头里去了!早知如此,那在通州的时节凭我一绳子吊死,闭了眼,那样自在!没要紧解下我来,叫我柔肠寸断,闪的我临老没了结果!我的狠心的儿啊!”真是哭的石人堕泪,铁汉点头。正哭着,庄上的人也报得来了。来报的人都还猜是晁住媳妇子争锋杀的,还不知是小鸦儿把来杀了,拿了头见在县前伺候县官升堂。

    晁夫人连忙使人请了闺女尹三嫂来看家,晁夫人自己收拾了,出乡殡殓,带了晁书一干人众出去。留下晁凤在县领头,叫他领了飞风出去,好入殓。喜庄上离马头不远,正是顿放沙板的所在。及至晁夫人出到庄上,已是辰牌时分,脱不了还是痛哭了一场,叫人即时寻板买布,忙忙的收拾。季春江道:“这老婆的尸首没的咱也管他?叫他自己的汉子收拾罢了!”晁夫人道:“他已把他杀了,还是他甚么汉子哩?你要靠他收拾,他就拉到坡里喂了狗,不当家的。脱不了俺儿也吃了他的亏,他也吃了俺儿的亏,买一样的两副板,一样的妆裹。既是俺儿为他死了,就教两个并了骨一同发送。”果然慌忙不迭的收拾。那六月半头正是下火的天气,两个尸首渐渐的发肿起来。及到做完了衣服,胖得穿着甚是烦难,虽勉强穿了衣服,两个没头的孤桩停在一处。单等晁凤领了头来,竟不见到,晁夫人好不心焦。

    小鸦儿把两个人头放在县前地上,等候大尹升堂。围住了人山人海的挤不透缝。知是晁大舍的首级,千人万人,再没有一个人说声可惜可怜,不该把他杀了。说起来的,不是说他刻薄,就是说他歪惫,你指一件事,我指一件事,须臾可成三寸厚的一本行状。都说:“小鸦儿是个英雄豪杰!若换了第二个人,拿着这们个财主,怕诈不出几千两银子来!”小鸦儿道:“他倒也曾许我一万,我只不要他的!”

    不一时,县官升了堂,小鸦儿挑了人头,随了投文牌进去。那乡约地方起初的原呈一口咬定了是晁住媳妇争锋谋害,进了城,方知是小鸦儿自己杀的,从头又改了呈子,也随投文递了。小鸦儿合乡约都禀了前后的话。县官问道:“他是几时通奸起的?”回说:“不知从几时奸起,只是形迹久已可疑。小人久留意撞了几遭,不曾撞着,昨夜方得眼见是真。”又问那乡约:“那两个的尸首都在那里?”乡约说:“一座大北房,当中是一张凉床,床上铺着一床红毡,毡上铺一床天青花缎褥子,褥上一领藤席,一床月白胡罗单被合一个藤枕都吊在地下。女人尸首还好好的睡在床上,男人的尸首上半截在床上,下半截在床下;都是回头朝北。床头许多血,床前面又有一堆血,不甚多。”问小鸦儿道:“你却是怎样杀的?”回说:“小人进去,两个睡得正熟,月下看了一看,已认得是他两个。惟恐错杀了人,在门旁火炉内点起灯来,照看得分明,只见唐氏手里还替他把了阳物。小人从唐氏梦中切下头来,晁源依旧不醒。小人说:叫他不知不觉的死了,却便宜了他。所以把他的头发解开,挽在手内,把他的头往上提了两提,他方才醒转。小人说道:‘快将狗头来与我!’他灯下认得小人,说道:‘只是饶命!银子要一万两也有!’小人即时割下头来。”问说:“你是怎样进到他里头去?”回说:“越墙过去的。”问说:“他里面还有谁?”说:“有一个家人媳妇在东屋里睡。”问说:“你怎的晓得?”回说:“小人起初先到了东房,看得不是,所以方才又往北屋里去。”又问:“下面跪的那一个是甚么人?”晁凤跪上禀道:“小人是被杀的晁源尸亲,伺候领头。”

    县尹道:“把两个头都交付与他,买棺葬埋。断十两银子与这小鸦儿为娶妻之用。押出去!即刻交完回话,快递领状来。”小鸦儿道:“小人不希罕这银子。没有名色,小人不要。”大尹道:“十两银子哩,可以做生意的本钱,如何不要?快递领状。”小鸦儿道:“这银子就逼小人受了,小人也只撩吊了。要这样赃钱那里去使!”县官道:“那个当真与你钱,我是试你。你且到监里略坐一坐。”问乡约道:“那在他里边睡的媳妇子是甚么氏?”乡约说:“是赵氏。”县尹拔了一枝签,差了一个马快:“速拘赵氏,晚堂听审。”差人拿了签,晁凤使包袱裹了两个头,都骑了骡马,飞似走回庄上。差人同了晁住媳妇也骑了一个骡子,一个觅汉跟了,往城中进发。

    晁夫人见了头,又哭了不歇。都用针钱缝在颈上,两口棺材都合完了,入了殓,钉了材盖,将唐氏的抬出外边庙里寄放,也日日与他去烧纸,也同了晁源建醮追荐他。晁源的棺木就停放在他那被害的房内挂孝受吊,不题。

    差人拿了晁住的媳妇在县前伺候,晁住就在那边照管。县官坐堂,带到堂上见了。县官说:“你将前后始末的事从头说得详细,只教我心里明白了这件事,我也不深究了。你若不实说,我夹打了,也还要你招。”叫拿夹棍上来伺候。赵氏当初合计家问官司时见过刑厅夹那伍圣道、邵强仁的利害,恐怕当真夹起来,就便一则一,二则二,说得真真切切的,所以第十九回上叙的那些情节都从赵氏口中说出来的,不然,人却如何晓得?

    县尹把赵氏拶了一拶,说:“这样无耻,还该去衣打三十板才是!为你自己说了实话,姑免打。”问:“有甚么人领他?”回说:“他汉子晁住见在。”县尹说:叫上他来!”说道:“没廉耻的奴才!你管教的好妻子!”拔了四枝签,打了二十板,将赵氏领了下去。监中提出小鸦儿来,也拔了四枝签,打了二十板,与他披出红去。小鸦儿仍到庄上,挑上皮担,也不管唐氏的身尸,佯长离了这庄。后来有人见他在泰安州做生意。

    再说晁家没有甚么近族,不多几个远房的人,因都平日上不得芦苇,所以不大上门。内中有两个泼皮无赖的恶人:一个是晁老的族弟,一个晁老的族孙,这是两个出头的光棍;其外也还有几个脓包,倚负这两个凶人。看得晁源死了,不知晁老新收的那个春莺有了五个月遗腹,虽不知是男是女,却也还有指望。以为晁夫人便成了绝户,把这数万家财,看起与晁夫人是绝不相干的,倒都看成他们的囊中之物了。每人出了分,把银子买了一个猪头、一个鸡、一个烂鱼、一陌纸,使两个人抬了。

    那个族弟叫做晁思才,那个族孙叫做晁无晏,领了那些脓包都同到庄上,假来吊孝为名,见了晁夫人,都直了喉咙,干叫唤了几声,责备晁夫人道:“有夫从夫,无夫从子。如今子又没了,便是我们族中人了。如何知也不教我们知道?难道如今还有乡宦,还有监生,把我们还放不到眼里不成!”晁夫人道:“自我到晁家门上,如今四十四五年了,我并不曾见有个甚么族人来探探头!冬至年下来祖宗跟前拜个节!怎么如今就有了族人,说这些闲话?我也不认得那个是上辈下辈,论起往乡里来吊孝,该管待才是。既是不为吊孝,是为责备来的,我乡里也没预备下管责备人的饭食,这厚礼我也不敢当!”

    那晁无晏改口说道:“我还该赶着叫‘奶奶’哩。刚才这说话的还是我的一位爷爷,赶着奶奶该叫‘嫂子’哩。他老人家从来说话不犯寻思,来替大叔吊孝原是取好,不管不顾说这们几句叫奶奶心里不自在。刚才不是怪奶奶不说,只是说当家子就知不道有这事,叫人笑话。”晁夫人道:“昨日做官的没了,前年大官儿娘子殁了,及至昨日出殡,您都不怕人笑话,鬼也没个探头的,怎么如今可怕人笑话?”晁思才说:“这可说甚么来!两三次通瞒着俺,不叫俺知道,被外头人笑话的当不起,说:‘好一家子,别人倒还送个孝儿,一家子连半尺的孝布也没见一点子!’俺气不过这话,俺才自己来了!”晁夫人道:“既说是来吊孝就是好,请外边坐,收拾吃了饭去。”

    各人都到客位坐了,又叫进人来说道:“要孝衣合白布道袍。”晁夫人道:“前日爷出殡时既然没来穿孝,这小口越发不敢劳动。”众人道:“一定不晓得我们今日来,没曾预备,俺们到打醮的那日再来。你合奶奶说知,可与我们做下,穿着出去行香也大家好看。我们家里的也都要来吊孝哩。合奶奶说,该预备的也都替预备下,省得急忙急促的。”晁夫人道:“这几件衣服能使了几个钱,只这些人引开了头儿就收救不住,脱不了这个老婆子叫他们就把我拆吃了打哩!天爷可怜见,那肚子里的是个小厮,也不可知,怎么料得我就是绝户!我就做了绝户,我也只喂狼不喂狗!”叫人定十二众和尚,十五日念经,此外少了些,太速了。

    到那日,晁夫人拚着与他们招架。可可的和尚方才坐定,才敲动鼓钹,一阵黑云,倾盆大雨下得个不住,路上都是山水,那些人一个也没有来的。十九日是晁源的“一七”那些人算计恐怕那日又下了雨,要先一日就要出到庄上,可可的晁思才家老婆害急心疼的要死不活。却说蛇无头而不行,虽然还有晁无晏这个歪货,毕竟那狼合狈拆开了两处,便就动不得了。这十九日又不曾来得。

    晁夫人过了“首七”闭了丧,收拾封锁了门,别的事情尽托付了季春江,晁夫人进城去了。晁思才这两个歪人再不料晁夫人只在庄上住了“一七”便进城来,老婆心疼住了,邀了那一班虾兵蟹将,带了各人的婆娘,瘸的瘸、瞎的瞎,寻了几个头口,豺狗阵一般赶将出去。晓得晁夫人已进城去了,起先也己了一个嘴谷都,老婆们也都还到了灵前号叫了几声。

    季春江连忙收拾饭管待了里外的众人,又都替他们饲饱了头口。众人还千不是万不是责备季春江不周全的去处。吃了饭,问季春江要打下的麦子。季春江道:“麦子是有,只不奉了奶奶分付,我颗粒也不敢擅动。”晁思才还倒不曾开口,那晁无晏骂道:“放你的狗屁!如今你奶奶还是有儿有女,要守得家事?这产业脱不过是我们的。我们若有仁义,己他座房子住,每年己他几石粮食吃用;若我们没有仁义时节,一条棍撵得他离门离户的!”季春江回说:“你这话倒不相武城县里人家说的话,通似口外人说的番语。别说他有闺女,也别说他房里还有人怀着肚子,他就是单单的一个老婆子,他丈夫挣下的泼天家业,倒不得享用!你倒把他一条棍撵了出去!好似你不敢撵的一般!气杀我那心里!不是看着宅里分上,我就没那好来!”

    晁思才走向前把季春江照脸一巴掌,骂说:“贼扯淡的奴才!你生气,待敢怎样的!”季春江出其不意,望着晁思才心坎上一头拾将去,把个晁思才拾了个仰百叉,地下蹬歪。晁无晏上前就合季春江扭结成一块,晁思才和他的老婆并晁无晏的老婆,男妇一齐上前。众人妆着来劝,其实是来封住季春江的手。那季春江虽平日也有些本事,怎敌的过七手八脚的一群男女。季春江的婆子见丈夫吃了亏,跑到街上大叫:“乡约地方救人!强盗白日进院!”拿了面铜锣着实的乱敲。那些邻舍家合本庄的约保都集了许多人进去,只见众人还围住了季春江在那里采打的鼻子口里流血,那些老婆们,拿了褥套的、脱下布牵来的、扎住了袖口当袋的,开了路团在那里抢麦;又有将晁源供养的香炉烛台踹扁了,填在裤裆里的,也有将孝帐扯下几幅,藏在身边的。

    乡约地方亲见了这个光景,喊说:“清平世界,白昼劫财伤人!”要围了庄擒捉。那晁无晏合晁思才两个头目方才放了季春江,说道:“俺们本家为分家财,与你众人何干!”乡约道:“他家晁奶奶见在,你们分罢了,如何来打抢?如今大爷这等严明,还要比那尝时的混帐,任你们胡行乱做哩!”要写申文报县。又做刚做柔的说着,叫他替季春江立了一张保辜的文约,撵得一班男妇驮了麦子等物回城去了。

    季春江要次日用板门抬了赴县告状,众人劝说:“你主人既已不在,你又是个单身,照他这众人不过,便是我们证他的罪名,除不得根,把仇越发深了。你依我们劝说,忍了他的,我想这些人还不肯干休,毕竟还要城里去打抢,守着大爷近近的,犯到手里,叫他自去送死,没得怨怅。”慰安了一顿,各人散了回家。季春江果也打得狼狈,卧床不起,差人报入城来。晁夫人乍闻了,也不免生气,无可奈何。

    谁想晁思才这两个凶徒算道:“事不宜迟。莫叫他把家事都抵盗与女儿去了,我们才‘屁出了掩臀’。我们合族的人都搬到他家住,前后管住了老婆子,莫教透露一些东西出去,再逼他拿出银子来均分,然后再把房产东西任我们两个为头的凡百拣剩了,方搭配开来许你们分去。”众人俱一一应允,即刻俱各领了老婆孩子,各人乱纷纷的占了房子,抢桌椅、抢箱厨、抢粮食,赶打得那些丫头养娘、家人小厮哭声震地;又兼他窝里厮咬,喊成一块。晁夫人恐怕春莺遭一毒手,损了胎气,急急撺掇上在看家楼上,锁了楼门,去吊了胡梯。那大门前围住了几万人看晁家打抢。

    这伙凶棍,若天爷放过了,叫他们得了意去,这世间还有甚么报应?不想那日一个钦差官过,徐大尹送到城外回来,恰好在门前经过,听得里面如千军万马的喧嚷,外面又拥集了几万的人,把轿都行动不得。徐大尹倒也吃了一惊。左右禀说:“是晁乡宦的族人,因晁源被人杀了,打抢家财的。”徐大尹问:“他家还有甚么人见在?”左右说:“还有乡宦的夫人。”

    徐大尹叫赶开众人,将轿抬到晁家门首,下了轿,进到厅上。那些人打抢得高兴,梦也不晓得县官进到厅前。县官叫把大门关上,又问:“有后门没有?”回说:“有后门。”叫人把后门把住,放出一个人去重责五十板。

    从里面跑出两个人来,披了头,打得满面是血,身上都打得青红紫皂,开染坊的一般,一条裤都扯得粉碎,跪下,叫唤着磕头。徐大尹看着晁凤道:“这一个人是前日去领头的,你如何也在这里打抢?”晁凤道:“小的是晁乡宦的家人,被人打的伤了。”徐大尹道:“你原来是家人!你主母见在何处?”晁凤道:“奶奶被众人凌逼的将死!”大尹问说:“受过封不曾?”晁凤回说:“都两次封过了。”大尹道:“请宜人相见。”晁凤道:“被一群妇人拦住,不放出来。”

    徐大尹叫一个快手同管家进去请,果然许多泼妇围得个晁夫人封皮一般,那里肯放。快手问道:“那一位是晁奶奶?”晁夫人哭着应了,快手将别的婆娘一阵赶开。晁夫人叫取过孝衫来穿上,系了麻绳,两个打伤的丫头搀扶了,哭将出来,倒身下拜。

    徐大尹在门内也跪下回礼,起说:“宜人请把气来平一平,告诉这些始末。”晁夫人道:“近支绝没有人,这是几个远族,从我进门,如今四十余年,从不曾见他们一面。先年公姑的丧,昨日丈夫的丧,就是一张纸也是不来烧的。昨日不才儿子死了,便都跑得来,要尽得了家事,要赶我出去。昨日出到乡里,抢了个精光,连儿子灵前的香案合孝帐都抢得去了,还把看庄的人打得将死。如今又领了老婆孩子各人占了屋,要罄身赶我出去,还恐怕我身上带着东西,一伙老婆们把我浑身翻过。老父母在这里,他还不肯饶我。差人进去是亲见的。”大尹道:“共有多少人?”夫人道:“八个男人,十四五个婆娘。”大尹道:“这伙人一定有为首的,甚么名字?”夫人道:“一个叫是晁思才,一个是晁无晏。”大尹道:“如今在那里?”夫人道:“如今一伙人全全的都在里面。”大尹道:“且把这八个男子锁出来!”

    一群快手,赶到里面,锁了六个,少了两人。大尹道:“那两个却从何处逃走?”晁夫人道:“墙高跳不出,一定还在里面藏着哩。”大尹道:“仔细再搜!”快手回道:“再搜寻不出,只有一座看家楼上面锁着门,下边没有胡梯,只怕是躲在那楼上。”夫人道:“那楼上没有人,是一个怀孕的妾在上面。我恐怕这伙强人害了胎气,是我锁了门,掇了梯子,藏他在上面的。”大尹问:“这怀孕的是那个的妾?”夫人道:“就是丈夫的妾。”大尹道:“怀孕几月了?”夫人道:“如今五个月了。”大尹道:“既有怀孕的妾,焉知不生儿子!”又叫:“快去锁出那两个来!”

    快手又进去翻,从佛阁内搜出了一个,只不见了晁无晏一个。小丫头说:“我见一个人跑进奶奶房里去了。”差人叫那丫头领着走进房内,绝无踪迹。差人把床上的被合那些衣裳底下掀了一掀,恰好躲在里面。差人就往脖项上套锁。晁无晏跪在地下,从腰间掏出一大包东西,递与差人,只说:“可怜见!饶命!”他的老婆孙氏也来跪着讨饶,说:“你肯饶放了他,我凭你要甚,我都依你。”差人说:“我饶了你的命去,大爷却不肯饶我的命了,我还要甚么东西!”竟锁了出去。

    大尹道:“躲在那里,许久的方才寻见?”差人说:“各处寻遍没有,一个小丫头说他跑进晁奶奶卧房去了,小人进去又寻不着,只见他躲在晁奶奶的床上被子底下。他腰里还有一大包东西掏出来,要买告小人放他。”大尹道:“这可恶更甚了!那一包东西那里去了?”差人道:“递与他的老婆了。”又叫:“把那些妇人都锁了出来!”差人提了锁,赶到后面。那些婆娘晓得要去拿他,扯着家人媳妇叫嫂子的,拉着丫头叫好姐姐的,钻灶突的,躲在桌子底下的,妆做仆妇做饭的,端着个马桶往茅厮里跑的,躲在炕上吊了11髻盖了被妆害病的,再也不自己想道那些丫头养娘被他打的打了,采的采了,那一个是喜欢你的,肯与你遮盖?指与那些差人,说一个拿一个,比那些汉子们甚觉省事。十四个团脐一个也不少。看官!你道这伙婆娘都是怎生模样?

    有的似东瓜白醭脸,有的似南枣紫绡唇。有的把皮袋挂在胸前,有的将绵花绑在脚上。有的高高下下的面孔,辨不出甚么鸠荼;有的狰狰狞狞的身材,逼真的就如罗刹。有的似狐狸般袅娜娇娆,有的似猢狲般踢天弄井。分明被孙行者从翠微宫赶出一群妖怪,又恰象傅罗卜在饿鬼狱走脱满阵冤魂。

    大尹问夫人道:“这些妇人全了不曾?”夫人道:“就是这十四个人。”大尹叫本宅的家人媳妇尽都出来,一个家歪歪拉拉来到。大尹叫把这些妇人身上仔细搜简。也还有搜出环子的,丁香的,手镯钗子的,珠箍的,也还不少。大尹见了数,俱教交付夫人,又叫人快去左近边叫一个收生妇人来。把些众人心里胡乱疑猜,不晓得是为甚的。那些妇人心里忖道:“这一定疑我们产门里边还有藏得甚么物件,好叫老娘婆伸进手去掏龋”面面相觑,慌做一块。

    不多时,叫到了一个收生的妇人,大尹问道:“你是个蓐妇么?”那妇人不懂得甚么叫是蓐妇,左右说:“老爷问你是收生婆不是?”那妇人说:“是。”大尹向着晁夫人说:“将那个怀孕的女人叫出来,待我一看。”晁夫人袖里取出钥匙,递与晁书媳妇,叫人布上胡梯,唤他出来见大爷。晁书媳妇去不多时,同了春莺从里面走将出来。但见:虽少妖娆国色,殊多羞涩家风。孝裙掩映金莲,白袖笼藏玉笋。年纪在十六七岁之内,分娩约十一二月之间。

    晁夫人道:“就在阶下拜谢大爷。”大尹立受了四拜,叫:“老娘婆,你同那合族的妇人到个僻静所在验看果有胎气不曾。”晁夫人道:“这厅上西边里间内就好。”春莺跟了老娘婆进去,凭他揣摩了一顿,又替他诊了两手的脉出来,大尹叫春莺回到后面去。老娘婆道:“极旺的胎气,这差不多是半装的肚子了。替他诊了脉,是个男胎。”大尹说:“他那合族的妇人都见不曾?”老娘婆回说:“他都见来。”

    大尹对晁夫人道:“宜人恭喜!我说善人断没有无后之理!约在几时分娩?”晁夫人道:“算该十一月,或是腊月初边。”大尹道:“晁老先生是几时不在的?”夫人道:“这妾是二月初二日收,丈夫是三月二十一不在的。”大尹肚内算了一算,正合着了日子。大尹说:“这伙奴才可恶!本县不与你验一个明白,做个明府,他们后日就要起弄风波,布散蜚语。到分娩了,报本县知道,就用这个老娘收生。”说完,请宜人回宅。晁夫人仍又叩谢。大尹也仍回了礼。

    大尹出到大门口,叫拿过一把椅来坐下,叫把晁思才、晁无晏带到县里发落;其余六个人,就在大门外每人三十大板,开了锁,赶得去了。叫把这些妇人,五个一排,拿下去每人三十。晁夫人叫晁凤禀说:“主母禀上:若非男子们领着,这女人们能敢如此?既蒙老爷打过了他的男人,望老爷饶恕了这起妇女。主母又不好出到外面来面禀。”大尹道:“全是这伙妇人领了汉子穿房入户的搜简,宜人怎么倒与他说分上?若是小罪过,每人拶他一拶就罢了;这等平空抄抢人家,我拿出街上来打人,所以儆众。多拜上奶奶,别要管他。拿下去打!”晁夫人又使了晁书出来再三恳禀。却也是大尹故意要做个开手,叫晁夫人做个情在众人身上,若是当真要打,从人揪打得稀烂,可不还阁了板子合人商议哩。回说:“只是便宜了这些泼妇!再要上门抄抢,我还到这街上来打这些泼妇!”又问:“乡约地方怎都不见伺候?”乡约正副,地方总甲,都一齐跪将过去,回说:“在此伺候久了。”大尹道:“你们就是管这街上的么?”回说:“正是本管。”大尹说:“做得好约正副!好地方!城里边容这样恶人横行,自己不能箝束,又不报县!拿下去,每人二十板!”坐了轿,止带了两个首恶到了县堂,每人四十大板,一夹杠,晁思才一百杠子,晁无晏因躲在夫人床上,加了一百杠,共二百杠子;叫禁子领到监里,限一月全好,不许叫他死。

    这分明是天理不容,神差鬼使,叫大尹打他门口经过;又神差鬼使,叫他里面嚷打做鬼哭狼号,外面拥集万把人汹汹的大势。事事都是大尹自己目见耳闻,何须又问证见?替他处治得又周密,又畅快。若不是神差鬼使,就是一百个晁夫人也到不得大尹的跟前,就到了大尹的跟前,这伙狼虫脱不了还使晁夫人的拳头捣晁夫人的眼弹,也定没有叫晁夫人赢了官司的理。

    如今那一条街上的居民,拥着的人众,万口一词,那一个不说徐大尹真是个神明,真正是民的父母!替那子孙干事一般,除了日前的祸患,又防那后日的风波。又都说:“真正万事劝人休碌碌,举头三尺有神明。”但愿得春莺生出一个儿子,不负了大尹的一片苦心才好。不知何如,只得再看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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