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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7.完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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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薇妮之六部系列, 晋江原创网首发, 美的人都要正版订阅哦~  同年之中,还发生了其他两件不大不小的事。

    其中一件便是高丽内乱,高宗屡派唐军前往镇压, 内乱渐渐平息。

    为彻底剿灭乱贼, 十二月, 又派英国公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 亲自临镇,水陆两军并击。

    唐军名将坐镇, 士气如虹,很快, 李勣同大将薛仁贵连破高丽十六城。

    此战绵延两年,终于以高丽覆灭,平壤攻破,高丽王被俘而落下帷幕, 自此, 唐设立安东都护府, 以薛仁贵为检校,总兵两万于平壤镇抚,统辖辽东,高丽,渤海等地。

    大局的战事虽定, 但在一些偏僻地域, 仍有着大大小小地隐患, 比如在所属辽东边陲,靠近渤海的地方,因原先还是靺鞨族人居住的地方,地形险要,聚居人口复杂,时有冲突发生。

    在这种情形下,薛仁贵领会朝廷的意思,为安稳巩固目下局面,便调拨些得力将官,将他们分派各地,管理地方,抚慰民心。

    这一日,袁恕己带着两个亲随卫兵,来到了近海的豳州。

    袁恕己的出身,乃是河北沧州,是官宦世家,本来留居东都,因高丽内乱,便随英国公李勣来至辽东。

    他毕竟年少,性情耿直,不拘小节,加上是官宦子弟,自来一股傲气,军中有些人便跟他不甚对付。

    屋漏偏逢连阴雨,袁恕己所在的右翼军中了敌军圈套,折损了一位朝中显赫的监军大员,朝廷旨意下来,先处罚了几个指挥不力的,袁恕己也略有波及。

    他在军中非但不得重用,无法建立军功,反而灰头土脸。

    征伐高丽大胜封赏,有些立功之人早凯旋回京受赏,他却被上峰打发到这人迹罕至的豳州来。

    豳州地处偏僻,地形偏又险要,先前更跟靺鞨,渤海,高丽等交界,各地之人汇聚,更是龙蛇混杂,宛如国中之国。

    原先曾有过几任刺史,却都坐不长久,最长的也不过做了两年不到,至今已经有三位大人不明不白死在任上,至此,但凡是个机灵长眼的,都不肯往这地方调。

    州内无首,更见乱象,此番上司将袁恕己扔在这个地方,用意可见一斑。

    袁恕己是军职,本来不该管理一州的事,只因如今战事方停,各地百废待兴,豳州又是个最烫手的山芋,故而先将袁恕己调来,一来也正因他是军职,地方上不时会起些零散地小战事,可以便宜镇压。二来,死马当作活马医,医好了,算他的运气,医不好,便是他的黑锅顶岗,正好得罪名而处置。

    袁恕己在军中历练许久,性子却也磨的有些惫懒了,知道有人故意摆布自己,心中虽有怒意,面上却只笑嘻嘻地,竟似是满不在乎。

    虽早听说管辖之地是个最棘手的,他却丝毫不惧,自带了贴身的侍从,散散淡淡,日夜赶路,这一日终于来到豳州地界。

    若说豳州是安东都护府里最难料理的州府,那么桐县,则是豳州府中最难料理的辖地。

    时正初春,东北之地却兀自料峭寒极,袁恕己进桐县的时候正是黄昏,天边最后一丝残霞冷冷地斜睨着这座荒僻的城郭,马蹄敲在地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嗵嗵之声,仿佛灰砖上还裹着一层冷硬坚冰。

    因天冷,近来战事又平,守门的士兵也都十分散懒,此刻正要关闭城门,见三人趁着夜色进城,竟并未来询问。

    袁恕己眉头微皱,本要打听府衙何在,见这般情形,也并未开口,只是放马往前,却见整条街上竟鲜见人影。

    袁恕己扬眉打量这座治下之城,虽为豳州的首府,却毫无繁华鼎盛之态,放眼看去,偌长的街头上亮着灯光的屋邸似天际寒星,寥寥落落,屈指可数。

    因赶了半天路,一时又不知府衙如何行去,三人便想先找一家饭馆吃些东西顺便探路,谁知走了半条街,却见多半的铺子都已经打烊,要找一家食肆,简直如平地捡到金银,痴心妄想。

    袁恕己的贴身侍卫吴成已经忍不住笑说:“若不是知道进了府城了,还以为仍是在外头边塞荒城呢。”

    袁恕己尚未回答,另一个侍卫左永溟道:“难为他们竟能找到这样个鬼地方,我听说已死了好几个刺史,这一次二爷来,竟不是当官儿,比上杀场更凶险几分呢。”

    袁恕己知道他们两个是为自己抱打不平,只是人在屋檐下,哪得不低头,便笑说:“你们两个,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那些富贵太平地方,我还不乐意去呢,镇日吃饱躺平,有什么趣味。”

    两个侍从对视一眼,各自吐舌。

    吴成才笑道:“是,若是只想吃饱躺平,当初又何苦从家里出来从军,大丈夫当志在四海。”

    左永溟忽地说道:“其实不出来倒是稳妥些,若不是年前的那宗意外,二哥也不会被牵连,还有那崔家的……”

    袁恕己眉峰一扬,正要说话,鼻端忽然嗅到一阵奇异香气。

    前方拐角,有一灯如豆,冉冉跳动,灯影照出一抹白色的热气腾腾,夜风撩动,送来阵阵香味。

    三人是饿极了的,大喜过望,急打马奔到跟前。

    果然是个吃食摊子,挨着墙搭着个小小地棚,支着一口锅,一个老者躬身在搅着什么,香气四溢,白雾弥漫。

    棚子边儿张着一面破旧小小旗帜,夜影模糊里,依稀是“汤饭”两字。

    三人大喜过望,齐齐翻身下马,就在靠外的一张简陋桌子边儿坐了。

    因都是现成的,顷刻间,老者已经将饭食端上。

    老者行动之时,他身边儿一条黑狗便也随着来来回回地走动,这狗子甚是温顺,见人来到,却并不吠叫,只紧紧跟着主人,只是因通体全黑的缘故,起初袁恕己等并未看见,等它无声无息靠近跟前儿之时,几乎吓了一跳。

    这汤饭像是些菜叶米糊熬制而成,虽然简陋粗糙,却香滑易于入喉,竟出人意料地可口。

    三人匆匆各吃了一碗,竟有意犹未尽之感。

    又打听府衙的方向,老者指着前方的路口道:“往前直走,右拐之后的第一个路口往前,就是了。”

    又问三人:“客官们像是外地来的,不知要去府衙做什么?”

    吴成瞥一眼袁恕己,笑道:“你们这里没有刺史老爷,我们将军便是来上任的。”

    老者吃了一惊,呆立在原地,正要说话,忽地听到嘈乱的脚步声遥遥传来。

    袁恕己三个是从军之人,格外机警,当下尽数放下碗筷,手按腰间刀柄,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老者探头瞅了会儿,道:“不相干,并不是强盗,是县衙的爷们,只是这大老晚了,又有什么紧急公干?”口吻里隐隐透出些许忧虑。

    这会儿袁恕己等也看清楚了,街头上现身的几道影子,果然是公差的打扮,正匆匆地自前方路口掠过。

    老者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又小心翼翼地问袁恕己:“客官果然是来桐县上任的老爷?”

    因见袁恕己年青,生得清秀,未免狐疑难信。

    袁恕己笑道:“您老人家赶明儿就知道了。”

    正将吃罢,又见两人摇摇摆摆从街头走来,因见他们三个坐着,不由多看了两眼,却在棚子底下的桌子旁坐了。

    老者不等吩咐,自送了两碗汤饭跟小菜上来,只听其中一个食客道:“老朱头,今儿天更冷了,你还不早点回去歇着?敢情是要钱不要命?”

    老者笑道:“我若走了,你们吃什么?何况还等我们阿弦呢?怎么不曾一块儿来?”

    另一个食客道:“只怕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了,方才你没看见陆捕头带人往千红楼去了么?听说死了个妓,女,十八弟当然也脱不了清闲。”

    老朱头跟食客们一番对话,袁恕己跟吴成左永溟对视一眼,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个是常客,听这意思也是府衙里的人。

    左永溟不由压低声音,道:“二哥,敢情是出了人命官司,二哥这还未接过官印呢,就有捧场的来了,看样子是要大红起来。”

    吴成嗤嗤地笑了两声,袁恕己瞠目结舌,对自个儿的这般运道,打心里也是服气的。

    他三个在此窃窃私语,不妨便引起了那两位食客的注意,其中一个便努嘴问道:“这是干什么的?”

    老朱头道:“是外地才进城的客人……”

    正犹豫着要不要说袁恕己是来“上任”的话,另一个食客皱眉,将三人打量了会儿,道:“这么巧?这千红楼才出了人命案子,总不会跟他们有什么干系罢?”

    正袁恕己等吃罢,摆了几文钱在桌上,起身欲去府衙,那桌上一人起身走到近前,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来桐县是做什么?”

    左永溟听他的口吻大不善,是一副居高临下喝问的语气,陡然心生不满,便冷道:“自然是为了公干,却轮不到阁下审贼一样。”

    那人勃然大怒:“好个贼头!敢这么对你爷爷说话,瞧你们凶狠霸道,又带兵器,必然不是好东西。”

    吴成毫不示弱,笑道:“好孙子,你倒是会看相,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老朱头见势不妙,忙过来劝:“范爷林爷,这三位客人是来寻府衙的……”

    眼见两拨人剑拔弩张,即将动武,忽然听到一阵呼噜噜的声音从旁侧传来,这声响十分突兀,大家忘了争吵,齐齐转头看去。

    袁恕己望着旁侧坐在桌边捧着饭碗的一道身影,挑了挑眉。

    方才跟县衙的人口角之时,袁恕己已经瞧见从街头有个人缓缓走来,身形纤瘦,抱肩缩颈,像是个怕冷的过路少年,很不起眼,却不知他什么时候悄然无声地转到里头。

    六个人立在原地,定睛看着那少年旁若无人的吃汤面,一时没有人开口,充斥耳畔的只有那唏哩呼噜的声响。

    老朱头却兴高采烈凑过去:“方才说出了人命案子,还当绊住脚了,如何这样快就回来了?”

    那狗也早跑到少年身边儿,发出呜呜的低低叫声,摇尾讨好。

    少年的脸几乎埋在碗里,顾不上答话,百忙里抬手摸了摸狗头。

    范林两人竟也撇下袁恕己等,回头看着少年道:“十八弟,陆捕头没叫你一块儿去?”

    外地这几个看得稀罕,吴成小声问道:“奇了,这小小地孩子也是县衙的人?”

    话音刚落,少年将碗放下,缓缓抬起头来,灯影下,袁恕己瞧清了这少年的容颜,顿时吃了一惊!

    袁恕己询问王甯安,暂时并不提连翘承认等详细,只问他小丽花因何而死,王甯安起初尚不肯认,袁恕己道:“那日,小丽花是见过你之后才身死的,加上之前所说你跟她争执是真,可见她之死无论如何跟你的脱不了干系,本官敬你是个文士,在本地名望亦佳,才不肯动刑,你不要冥顽不灵,不识抬举!”

    王甯安听了这番话,方长叹一声,道:“并不是小人不识抬举,只不过此事委实有些难以出口。”

    袁恕己喝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未做亏心事,又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

    王甯安叹道:“大人教诲的是,如此,我便只说了就是。”他略停顿了一下,道:“实不瞒大人,小丽花的死,只怕真的被大人说中了,的确跟我的干系最大。”

    他忽然说出这种话,倒是让袁恕己有些猜不透了。

    王甯安道:“大人这数日想必已经审问过了连翘,也将小丽花的情形查明详细了,其实,小丽花是个可怜之人,她年幼被买入千红楼,心中却惦记家中幼弟,那孩子名唤小典,是个很聪明伶俐的,当我跟小丽花认识之后,蒙她托付信任,她叫我多去她家中照料,小人虽是个草芥,却也并不是无心无情的,便答应了。”

    袁恕己见他果然吐露实情,心中越发诧异,却也隐约猜到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简单,且只静听他接下来说什么。

    果然,王甯安道:“谁知道,小人去了小丽花所寻的他们母子住处,却听说两人早就搬离了,小人回去一说,她十分伤心,哭告不已,让我帮忙找寻。我碍不过她哭诉,找来找去,终于寻到线索,原来那母子俩因活不下去,便搬家去了乡下,我心想索性帮人帮到底,便一路追查出城,终于打听到他们落脚的那个村落,谁知,这村子在年前被一帮流寇洗劫,那母子已双双罹难。”

    袁恕己听到“罹难”,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王甯安拭泪,道:“我本欲将此情告诉小丽花,又怕她经受不住,所以思前想后,决定隐瞒,只说那两母子无碍,她果然十分喜欢……案发那日,小丽花不知为何,竟质问我小典是不是还活着等话,且执意要去见小典,我见她伤心欲绝,逼问又急,知道瞒不住,无奈之下,就把他们母子早就死在流匪手中的话说了……”

    袁恕己屏息,心中却忍不住突突乱跳。王甯安言辞缜密,神色真挚,叫人难辨真假。

    若不是连翘跟十八子先前都在药师菩萨庙见过小典,只怕袁恕己也会毫不犹豫地信了他这番说辞,怪不得这许多年来小丽花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袁恕己道:“照你这么说,那两母子早已经不存世上了,可是在日前,有人曾经在城内发现过小典,难道你不知此情?”

    王甯安擦干了泪:“大人只怕是从连翘口中听到的吧,唉,原本我也说了,连翘因嫉恨我跟小丽花亲近,妒火中烧,竟无所不用其极,她不知从哪里听说小典之事,只怕故意捏造出来,挑拨我们两人的关系,小丽花果然上当……”

    袁恕己道:“好,如果连翘是故意挑拨,那么,如何还有别的人也看见过小典?”

    王甯安皱眉,忽然道:“别的人?不知是谁?当年我追查得知,他们母子的确已经被杀,难道是侥幸同名之人?或者……当年小典死里逃生,而众人不知?”他念了这两句,忽殷急恳求:“大人,如果小典果然还在人世,还请大人快些派人追查他的下落,如果他还好好地活着,那小丽花在天之灵……或许也可得一二安慰。”

    袁恕己问不出端倪,王甯安话中又无破绽,若他所说是真,小丽花又是死于自戕,那么真相应该是小丽花无法承受母亲跟幼弟早就身亡的事实,选择了自杀。

    事到如今,再也没有理由拘押王甯安不放了。

    不到中午,王甯安便走出了府衙的大门口,下台阶之时,他忽然停下,王甯安扫了一眼底下那岿然不动的石狮子,从这个角度看来,石狮子仿佛也匍匐在他脚下,他又抬起头来,看看天空那明晃晃的太阳,刺目的阳光让他不由眯起了双眼,但这却并未让他不快,相反,他不屑地一笑,举手掸了掸袖上的尘。

    正闲散地要下台阶,王甯安忽地抬首,看见府衙对面那巨大的獬豸照壁底下,站着一个人。

    目光相对,阿弦横穿长街,来到王甯安身前:“恭喜王先生脱狱。”

    王甯安笑笑:“这不是十八弟么?多谢有心了。”

    阿弦道:“我有两句要紧的话要同先生说,不知可否借一步?”

    王甯安打量着县衙里不起眼的小捕快,隐约觉着对方身上似有种令他忌讳的东西,然而……又怕什么呢?连新任刺史大人都无可奈何,这人难道会有通天之能?

    牡丹酒馆,临街的窗户,王甯安跟阿弦对面坐了,王甯安笑问:“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话?”

    两只微䁖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少年,虽身着公服,掩不住尚未长成的纤瘦身段,脸容也甚是清灵秀巧,若不是那眼罩碍事,只怕会是个资质极上乘的孩子。

    阿弦似未留意对方污浊的目光,道:“我是受人之托,给先生带话的。”

    王甯安道:“什么人?”

    阿弦道:“小丽花。”

    王甯安脸上的笑僵了僵,旋即问道:“哦?”

    他盯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联想到她身上的那些传言……不过,那都是昔日陈基在的时候故意弄出来的罢了,迷惑人心耸人听闻的手段而已,无非是便于给这孩子在县衙里谋个职位。

    总不会真的是有能通鬼神的本事罢,这世间若真有鬼神,还容他无惊无险地直到现在?

    只是忽然身上有些冷。

    阿弦道:“小丽花说,她很后悔。”

    王甯安疑惑:“后悔什么?”

    阿弦道:“后悔自寻短见。”

    王甯安叹道:“可知先前我跟刺史大人说起此事,也甚是惋惜?”

    阿弦道:“刺史大人同先生说了小丽花是自杀?”

    王甯安一怔,即刻道:“并没有说,只不过我已经猜到了罢了。”

    阿弦道:“先生是猜到了,还是早就料到了?——早在小丽花自杀之前,就已经料到她会走这一步?”

    王甯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弦道:“小典的事情败露,你怕小丽花纠缠不休,故意用她家中之人早就身死的话来刺激她,你知道对小丽花而言,家人就是她的一切,她所有的希望,你毫不留情地将这希望扼杀,就是想送她去死。”

    王甯安眼珠微突,喉结上下动了动:“瞎说,你……是无端臆测。”忽然心里有些异样,方才他在府衙里招认的时候,阿弦并未在场,她如何会知道他对小丽花说了其全家已死的事?

    阿弦并不惊恼,只道:“先生信不信鬼怪?”

    王甯安不知自己该是什么表情:“你、你说什么?”

    阿弦道:“小丽花一直都在跟着你,她看见了小典的遭遇,她看见了你对她的弟弟做的那些禽兽不如的事,这让她比死还难受,她后悔选择了自杀,更加想要你付出代价。可惜,这道理她死后才明白。”

    因小丽花已经起了疑心,王甯安怕她纠缠下去,果然把小典的事牵扯出去,他向来知道小丽花的性情,便故意用一副痛心疾首之态,说他们母子其实早就亡故。

    他说自己只是不忍小丽花伤心,故而一直都瞒着不说。小丽花本就伤心迷乱,失魂落魄,被他如此挑拨,濒临绝望,竟果然如他所料地选择自杀来一了百了。

    王甯安听完了阿弦所说,脸色古怪,半晌,他吃了一杯酒,道:“十八弟,你可真会说笑。”

    阿弦道:“你伙同什么人在折磨小典?如今小典又在哪里?”

    王甯安失笑道:“既然你说小丽花告诉了你这一切,如何没说小典的生死?”

    他盯着阿弦,低声道:“当初陈基在的时候,还可照应着,如今你身边没了靠山,如何不好生些低调行事,又何必给自己揽祸呢?如果你真的有证据,大可去刺史大人面前递送……”

    阿弦不等他说完:“说到证据,昨天,小丽花告诉我一件事,说先生有个癖好。”

    王甯安皱眉。

    阿弦道:“我起初也不信,然后……”她举手,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

    王甯安一眼看见,陡然色变,急跳起来,把册子抢了过去。

    阿弦并不拦他,只道:“王先生大概也认得这是何物,我草草看了一遍,先生写得栩栩如生,让人如身临其境。”

    王甯安咽了口唾沫,忽然扯着那册子,用力撕成粉碎。

    他胸口起伏,俯身看向阿弦:“我还是那句话,你没有证据,难道……我自写些荒诞不羁的话本,还能有人当作呈堂证供不成?世人也是不信的!”此刻,原本温恭的面目,才转出狰狞之色,双眼秃鹫似的盯着阿弦。

    阿弦笑笑:“话本当然当不了呈堂证供,官府当然奈何不了你。”

    王甯安看着她唇角嘲弄的笑,却无法安心:“难道……那个死人会掀出风浪?”

    阿弦摇头:“死人不能,但活着的还是可以的,”她停顿,“比如小典曾提起的大恶人,他知道先生私下将他的所作所为记录的如此精彩绝伦,不知将会如何感激。”

    世人不信,心中有鬼的当事人却自然知道真伪轻重。

    王甯安目光发直:“你……”耳畔却忽地听见一阵阵鼓噪的声响,隔着窗扇传来。

    阿弦缓缓地将窗扇打开,却见外面街市,是许多小乞儿跑来跑去,手中扬着一叠叠白纸黑字,道:“王甯安先生大作,离奇古怪,真实可靠,大家快来看啊。”

    王甯安骇然如鬼,浑身僵硬。

    忽又有几个青年兴冲冲在酒馆门口出现,其中一人拿着那张纸,大声念道:“黄老却觉今番的孩子年纪太大,不似前一个娇弱可爱,哭叫起来亦别有……孙翁说‘不然不然,年幼者不易长久’……”

    “哗啦啦”一通乱响,众人齐齐看去,却是王甯安往后,绊倒一张桌子,他面如死灰,挣扎着想要爬起。

    酒馆内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王甯安拼尽力气起身,冲出门口。

    但街上的人很快也发现了他,鄙夷震惊的目光,就如同天上的日影,灼热刺目,王甯安踉跄欲逃,但天罗地网,何处可遁。

    阿弦看着窗外那已至绝路的身影:“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府衙,向刺史大人认罪,招供一切。”

    本地那些参与恶行的豪绅们,得到消息自然不会放过王甯安,只怕会立即派人来料理了他。如今能护着王甯安的,反而只有府衙,只有袁恕己。

    隔窗相望,王甯安满面恐惧,无法做声。

    被蒙住的右眼又有些发痒,阿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淡淡道:“小丽花看不到你的下场是不会离开的,幸好,我相信这不会耽搁她太长时间。”

    十八子早加快步子迎了过去,先举手将担子上最重的炭炉取下来拎在手中,老朱头叫停无效,抱怨道:“你何苦再来沾这个手,且你拿了去,我这前后就不好使力了,白添乱。”

    炭炉里仍有余温,十八子隔着摸了把,那一星温热从手心透入,心里也稳妥了好些:“我乐意。”

    老朱也知道她的脾气,便自搁了担子,前后挂坠之物调整了些许,两人一犬一路往前,老朱又问:“那人命案子可有眉目了?”

    十八子欲言又止,老朱却是意不在此,自顾自说:“先前你急着走,我也没得空说,今晚上在我摊子上吃东西的那位官爷,他的伴当曾说是来上任的……”

    十八子想到袁恕己冷眉棱眼的模样,不由笑道:“看着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老朱忙问:“你得罪他了?”

    十八子摇头晃脑道:“难说,难说。”

    老朱哑然。

    两人且说且走,渐渐进了坊区,玄影向来跟着两个出入,这片地上的犬只跟它也算是老相熟了,有的听了动静,隔着门墙轻轻地吠叫几声,权当是打招呼。

    十八子跟老朱的住处,是这坊子的最西边,桐县虽是豳州首府,因近边境,又才经过连年战乱,是以宅民寥落,他们的宅院,只在东边有一户邻家,素有往来。

    白天这地方尚有些人迹罕至,晚间更是静得怕人,只有玄影精神抖擞,昂首疾步地在两人左右护卫。

    搁了担子开了锁,两扇斑驳的木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长叫,老朱去安置家什,十八子从后闩了门,玄影见主人做妥了一切,便跑进屋门,温顺地趴在门口,继续看两人忙碌。

    这宅子乃是简单的正三间房,老朱住西间,十八子在东间。院子里左右又有两间偏房,左边是厨下,右边空屋盛放些柴火杂物之类。

    老朱头先烧了水以供洗漱,复借着热灶,打了个荷包蛋,又加两颗蜂蜜泡的蜜饯,亲自端来东间。

    却见灯影下,十八子已脱了官差的衣帽,着一袭家常的夹棉长袍,越发显得身形纤瘦可怜,正坐在桌边儿,挑着棉签子,往手上的伤处敷药。

    老朱忙将碗筷放下,道:“我来我来。”他虽看着年纪颇大,动作却极细致小心,很快地涂抹妥当,十八子竟未觉着疼。

    十八子笑道:“怎么我还赶不上你的手细。”

    老朱又将碗推过去:“别废话,快趁热吃喽。”

    十八子叹了口气,果然端了碗把鸡蛋跟蜜饯都吃了。

    老朱头露出舒心的笑容,看着他手上的伤,忽地压低嗓音问道:“今儿在行院里,可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了?”

    十八子一愣,旋即若无其事般说道:“什么也没看见。”

    老朱头点点头:“好,没看见就好,安生。”

    他沉思片刻,又嘱咐了几句叫十八子早点歇息,自己端着碗向门口走去,将出门之时,蓦地又想起一件事来,因回头说道:“你先前在路上说,这新来的官儿很难相处,那倒也不怕,不如趁机就辞了县衙的差使,你毕竟跟他们不一样,如今又渐渐年长了,诸多不便……”

    十八子怔了怔,旋即摇头。

    老朱头静静地看了他半晌,轻声又说:“你的心思难道我不知道?不过是因为这差使是陈基给你撺掇成了的,所以你舍不得撒手,对不对?”

    十八子悻悻看了他一眼:“您真是我肚子里的虫儿,什么都知道。”

    老朱头啼笑皆非,道:“我说你才是个傻女子,他连你是女孩儿都不知道,你还一门心思惦记他?何况他去了长安两年了,长安那个花花地方,谁知道……”

    十八子愕然之余,皱眉叫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说着踢动双脚,又伸手捂着耳朵,这般动作,才流露出些许女孩儿娇态来。

    老朱头握着碗点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就不听罢了。我也不说了,我睡觉去!”他白了十八子一眼,转身出门。

    十八子气冲冲来到门口,将门重重掩上。

    老朱头回头看了眼,无奈地又叹了口气,一直等他撩起帘子自回了西间,东间的门才又悄悄打开,十八子探出头来,向着西间张望了会儿,见毫无动静,便莞尔一笑,这笑容里便透出几分小小地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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