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谷粒 > 刀锋 > 第四章7-9

第四章7-9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新谷粒 www.xinguli.net,最快更新刀锋最新章节!

    七

    我在本书开头时,曾经提到过苏姗?鲁维埃。我认识她已有十一二年;在我现在讲到她的时候,她已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人长得并不美;实际上,可以说相当丑。

    在法国女人里面,个子算是高的,短身体,长胳臂,长腿;动作笨拙,就好象不知道把长长的四肢怎么对付似的。头发的颜色看她的高兴,多数的时间是红褐色。一张小方脸,高高的颧骨胭脂搽得红红的;大嘴,唇膏涂得很厚。所有这些全谈不上动人,但是,偏偏有人看中她。诚然,她皮肤长得很好,还有雪白有力的牙齿,和大而有神的眼睛。这是她相貌最美的部分,所以她把睫毛和眼皮都染黑了,尽量使得眼睛更好看。人看上去既精明而又和善,而且有种随遇而安的派头;性情非常敦厚,也相当地硬挣。就她所过的那种生活来说,她非得硬挣一点不可。母亲嫁了一个政府的小公务员,丈夫死后,回到昂懦原籍那个村子靠抚恤金过活。苏姗十五岁时,被送到邻镇一个服装店里学生意,离家很近,每星期都能回家;十七岁那年,苏姗有两个星期假期,被来到她村子画风景的一个画家勾引上了。苏姗知道得很清楚,自己一个铜子没有,结婚的机会是谈不上的,所以,在夏天快完时,画家建议带她上巴黎去,她欣然答应了。他带她在蒙马特尔区象兔子窝一样全是画室的地段找到一个住处,快快活活过了一年。

    一年后,他告诉她说,自己一张画都没有卖掉,因此没有能力再养活一个情妇。

    她对此早已料及,所以泰然处之。他问她要不要回家去,当她回答说不想回去时,他就告诉她说,另外有个画家愿意要她,就在同一条街上。他提的这个人曾经勾引过她两三次;虽则她顶了他回去,但是,嘻嘻哈哈的,所以并不使他难堪。她对这个人并不讨厌,所以服服帖帖接受这个建议。搬家很方便,连出租汽车都不用叫,就把箱子搬了过去。她的第二个情人比第一个情人年纪大得多,但是仍旧长得很体面,把她各式各样的姿势都画到了,穿衣服的,裸体的。她和他同居了两年,过得很快活。她感到得意的是,他的第一张真正成功的画就是以她当模特儿的;她拿给我看这张画的一张印刷品,是从介绍这张画的一个画报上剪下来的。这张画后来被一家美国画店购去。一张裸体,和活人一样大小,躺的姿势和马奈的奥林匹司差不多。画家很快就看出她的身体比例有一种现代情趣,所以把她的瘦削身材画得更加瘦弱,腿和胳臂画得更长,两个高颧骨更为突出,蓝眼睛画得特别大。从复制品里当然看不出用的什么颜色,但是使人感到构图是漂亮的。这张画给他带来一点小名气,从而使他能够娶一个有钱的寡妇,引得人人欣羡。苏姗完全理解一个男人应以自己前途为重,~点没有吵闹,就和他断绝这种亲切关系。

    原来到了这时,她已经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她喜欢艺术家的生活,高兴让画家画她,当模特儿;在一天工作之后,上咖啡店去跟画家们、画家的妻子和情妇坐在一起,听他们谈论艺术,咒骂画商,讲些下流故事,她觉得开心。就在这种场合,她看见有机可乘,自己打定好主意。她挑中了一个没有相好女人的年轻画家,而且在她看还有点才气;当画家单独坐在咖啡店时,她就找一个机会明白讲出自己的处境,也不来什么开场白,就建议两个人同居。

    “我二十岁而且很会理家。我会替你省钱,而且省掉你雇用模特儿的钱。你看看你的衬衫,真不象个样子;你的画室简直是一团糟。你需要有个女人照应你。”

    他知道她是个好样的;对她的建议觉得很好玩;她看出他有意思接受。

    “反正试试没有害处,”她说。“万一不行的话,我们至多和现在一样,谁也没有损失。”

    他是个非表现派的画家,给她画像画的全是些方块和长方块;画她只有一只眼睛,没有嘴;把她画成一幅黑、棕、灰色交织的几何图案;画成一大堆杂乱无章的线条,这里面勉强可以看出一张人脸。她和他同居了一年半,后来自动地离开他。

    “为什么?”我问她。“你不喜欢他吗?”

    “我喜欢他,他是个很好的男孩子。我觉得他没有进步。他在重复自己。”

    她毫无困难地又找到一个继承者。她始终忠于画家们。

    “我总是和绘画打交道,”她说。“我和一个雕塑家呆了六个月,可是,不懂得为什么,我始终不能欣赏。”

    她引以为慰的是她和那些情人分开时从没有发生不快过。她不但是个很好的模特儿,也是很好的主妇。她喜欢在自己暂时栖身的画室里工作,把画室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并且引以为荣。她的菜烧得很好,能够花很少一点钱烧出很可口的菜来。

    男人的袜子破了,给他补好;衬衫的钮扣掉了,给他钉上。”我永远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因为是个画家,就不能穿得整整齐齐的。”

    她只失败过一次。这次是同一个年轻的英国人;人比她以前认识的画家都有钱,还有一辆汽车。

    “可是,没有多久就吹了,”她说。“他时常吃醉酒,吃醉酒之后真够烦人。

    如果他是个不坏的画家,我也就不在乎了,可是,亲爱的,他画得简直不堪人目。

    我告诉他我要离开他之后,他哭了起来,说他爱我。

    “‘我可怜的朋友,’我跟他说。‘你爱我不爱我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没有才气。你顶好回到本国去开个杂货店。这是你的本份。’”

    “他听了你这番话之后怎么说的?”我问。

    “他火高三丈,叫我滚出去。可是你知道,我跟他讲的全是忠告;真希望他能够采纳。他人并不坏,就是画得太坏了。”

    世情洞达和心地忠厚对于一个风尘中人说来,常会使她的人生历程比较顺利,但是苏姗选的职业也和别的职业一样有它的成功和失败。例如当初那个斯堪的纳维亚人。苏姗很孟浪,竟然爱上了他。

    她告诉我说“亲爱的,他是个神。个子非常之高,就象爱菲尔铁塔[注]一样,宽肩膀,阔胸脯,腰只有那一点细,只消两只手几乎就可以围过来,肚子是平的,平得和我的手掌一样,肌肉结实得象个职业运动员;头发是金黄色的鬈发,皮肤象蜂蜜一样细腻。画得也不坏。我喜欢他的笔触,有力而且泼辣,色彩用得浓厚鲜明。”

    她拿定主意要和他生个小孩。他反对,可是,苏姗说由她负责来养。

    “孩子生下来时,他相当喜欢。哦,真是个可爱的娃娃,粉红肤色,淡颜色头发,跟父亲一样长了一双蓝眼睛。是个女孩子。”

    苏姗和他同居了三年。

    “他有点愚蠢,有时候使人厌烦,但是他很可爱,而且长得非常之美,所以我并不真正在乎。”

    后来他接到瑞典的一封电报,说他父亲病危,他必须立刻回家。他答应回到巴黎,可是苏姗有个预感,觉得他永远不会回来。他把钱全留给她;走后,一个月听不到他的消息,后来收到他一封信,说他父亲死了,身后有一大堆事情要料理,他认为自己有责任侍奉母亲,并且经营本材生意。信中附了一张一万法郎的支票。苏姗不是那种容易弄得心灰意懒的女人,她很快就打定主意,认为带一个孩子在身边非常碍事,所以把孩子带到乡下,连同那一万法郎,交给她母亲去抚养。

    “这使我很伤心。我非常爱这孩子,可是在生活上,人一定要讲求实际。”

    “后来怎样了?”我问。

    “哦,还不是过下去。我又找到一个朋友。”

    可是,接着她就害了伤寒。她提起来时总是说“我的伤寒”就象百万富翁会说“我的棕榈滩”或者“我的松鸡泽”一样。她病得几乎死掉,在医院里住了有三个月。出院之后,人只剩皮包骨头,身体弱得风都吹得倒,人动不动就要哭。当时她这个人可以说一点用处没有,做模特儿,身体吃不消,钱也很少。

    “噢拉拉,”她说“我那些日子真是够受的。所幸是我还有些好朋友。不过,你知道画家都是哪一种人,他们能够混口饭吃,已经是不容易了。我从来就不怎么漂亮,当然姿色还是有一点,但是已经不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了。后来我碰到那个和我同居过的立体派画家;自从我们分手之后,他已经结了婚并且离了婚;他并且放弃了立体派,变成超现实派。他觉得可以利用我,并且说他感到寂寞;他只能供给我住宿和吃饭,老实告诉你,我欣然答应了。”

    苏姗和他同居到认识那个工厂主的时候为止。这位工厂主是一个朋友把他带来的,指望他说不定会买下一张这位前立体派画家的画。苏姗急于拉拢这笔交易,竭尽所能地敷衍这位客人。工厂主当场不能决定买还是不买,但是,说他想要再来看一次。两个星期后,他果然来了。这一次,苏姗有个印象,好象他是来看她,而不是为了看画。离开时,他仍旧没有买,但是,和她拉手拉得有点过分亲热。第二天,那个带工厂主上门的朋友趁她上街买小菜时半路上拦着她,告诉她那位工厂主看上了她,问她在他下一次来巴黎时,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起吃晚饭,因为他想向她提出一项建议。

    “你想,他看中了我什么地方?”苏姗问。

    “他是一个近代绘画的业余爱好者。他看见过你的画像。你使他着了迷。他是外省人,而且是个生意人。你在他眼中代表巴黎,艺术,风流韵事,总之,这一切是他在里尔[注]所得不到的。”

    “他有钱吗?”苏姗老老实实地问。

    “很多。”

    “好的,我愿意和他吃晚饭。不妨听听他有些什么话要说。”

    他带她上的马克昔姆饭店,使她觉得他为人还不算小气。那天她衣服穿得很文静,再把周围的那些女人看看,觉得自己很充得过一个上流已婚女子。他叫了一瓶香槟,这一点她也认为是对她的尊重。到了喝咖啡时,他把建议提了出来。她觉得条件很不错。他告诉她,自己经常每隔两个星期都要上巴黎来开一次董事会;晚上总是一个人吃晚饭,如果想找女人的话,就上妓院去;这种生活很腻味。以他这样的地位,结了婚,而且有了两个孩子,这样的生活安排实在不能令人满意。那个他们共同认识的朋友把苏姗的身世全部告诉了他,他认为她是个很懂得分寸的女人。

    他自己已近中年,不想和那些朝三暮四的女孩子牵牵搭搭。他多少又是一个收藏现代绘画的人,而她在这方面的关系使他感到有种同好。接着他就提出具体安排,他准备给她租下一所公寓,全部装修好,包括家具在内,另外每月给她两千法郎。交换条件是,每两个星期能够有一个晚上和她在一起。苏姗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供她零花过;她很快就计算出有了这笔钱,不但吃的穿的可以和她现在的地位相称,还可以供应自己的女儿,并且积攒一点下来以备不虞。可是她迟疑了一下,原因是她一直自命“在绘画界”里转,现在要做一个生意人的情妇,敢说感到有点降低身份。

    “cestaprendreoualaisser,”他说。“你可以接受或者不接受。”

    她并不讨厌他,而且他钮孔里挂的玫瑰形勋章,说明他还是个头面人物。她笑了。

    “jeprends,”她说。“我接受。”

    八

    苏姗虽说一直住在蒙马特尔区,可是,她认为有必要和过去的生活割断,因此,在蒙帕纳司大街附近的一幢大房子里租下一所公寓。公寓只有两间房间,一间小厨房,一间浴室;是在六层楼,但是有电梯。对苏姗说来,有浴室和电梯,尽管电梯只容得了两个人,开得象蜗牛爬,下楼还得步行,这一切不但代表舒适,而且有气派。

    在他们结合的头几个月里,亚希尔?戈万先生——这就是他的名字——每隔两个星期来到巴黎时,总是住在旅馆里;晚上和苏姗做完好事以后,仍旧回到旅馆里一个人睡觉,第二天到时候起来,搭火车回去做他的生意,和享受安静的家庭乐趣。

    后来是苏姗向他指出,这种旅馆钱花得毫无道理;为什么不可以在公寓里住到早上,既省钱,人也舒服得多。戈万先生当然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他对苏姗这样体贴自己的生活感到高兴——老实说,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跑到街上,找一辆出租汽车,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而且很赞成她不愿意看见他为自己浪费钱财。一个女人不但自己省钱,还要为自己的情人省钱,确是个好女人。

    亚希尔先生过得十分满意。他们一般都是上蒙帕纳司大街一家比较考究的饭店吃晚饭,但是,有时候,苏姗也在公寓里给他烧一顿晚饭吃。那些菜烧得滋味很好,吃得亚希尔先生很喜欢。天气暖和的一些傍晚,他往往只穿一件衬衫吃晚饭,对这种放浪不羁的生活方式觉得很有味道。他总欢喜买画,可是,苏姗看不上的画决不让他买;不久,他对她的眼光也服帖了。她决不跟掮客们打交道,总是把他带到画家的画室去买,所以花的钱只抵在外面买画的一半。亚希尔先生知道她在积钱;后来苏姗告诉他,自己逐年在本村里买了一点地时,亚希尔先生心里感到一阵得意。

    他懂得在法国人的血液里,每一个人都想要占有土地,所以苏姗也有田地使他对她就更加器重了。

    就苏姗这方面来说,她也很满意。她既不忠于他,也不不忠于他;那就是说,她很注意不同另一个人发生永久关系,可是,如果她碰上一个她中意的人,也并不拒绝同这个人睡觉。但是,决不让他在公寓里过夜,这一点她始终坚守不渝;认为这是她对那位有钱势地位的亚希尔先生应尽的责任,她眼前的这种安定和受人尊敬的生活还不是全亏的他。

    我是在苏姗和一位画家同居时认识她的。这位画家刚巧是我的一个相识;苏姗在画室里让他画时,我时常坐在旁边看。后来偶尔也碰见她,不过不大经常;真正和她关系密切起来,是在她搬到蒙帕纳司之后。当时好象是亚希尔先生——苏姗在背后和当面都是这样称呼他——读了一两本我的小说的法译本,于是,在某天晚上,请我在一家饭馆里和他们一起吃饭。他身个很小,比苏姗矮半个头,铁灰色头发,修得整齐的灰色上须。人偏胖一点,而且是个大肚皮,但是并不过分,只衬出他的有钱派头;走起路来象个矮胖子那样神气十足,显然对自己甚感得意。一顿晚饭请得很讲究;人也有礼貌。他告诉我,他很高兴苏姗有我这样一个朋友;他一眼就能看出我是commeiffaut[注],而且很高兴我看重苏姗。他的事业,唉,总是把他捆在里尔,使得苏姗往往非常之寂寞;想到她能有机会接近一个有教养的人,他感到安慰。他是个生意人,但是,对艺术家一直钦佩。

    ah,摸ncher摸nsieur[注],艺术和文学一直是法兰西的一对掌上明珠。当然,还有它的军事技术。我作为一个毛织品厂商,毫不迟疑地要说,我是把画家、作家和军事家、政治家放在同等地位的。”

    再没有比他这番话讲得更中听了。

    苏姗决不肯雇一个女佣料理家务,一半是为了省钱,一半是因为(她自己知道得最清楚)她不喜欢有人插进她叫做的个人事务中来。那间小公寓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而且是按照当时最时新的式样陈设的;所有的内衣都由自己亲手来缝。可是,虽说如此,由于她现在不再充当模特儿了,日子过得有点百无聊赖,可她是个勤劳的女人,不久,她就想起既然过去让那么多的画家画她,为什么不可以自己也画一点;于是,她买了画布、画笔和油彩等等,就动起手来。有时候,我约她出去吃晚饭,去得早一点时,就会看见她穿着罩衫在忙着作画。正如胎儿在子宫里大体上重演物种进化的过程一样,苏姗也重演了她过去所有情人的风格。她画风景就象那个风景画家,画抽象画就象那个立体派画家,还借助一张风景明信片画了一只停泊的帆船,和那个斯堪的纳维亚人画的一样。她不会素描,可是,色彩感还不错,所以即使画得并不怎样好,自己却画得很开心。

    亚希尔先生鼓励她画。想到自己的情妇是个画家,使他感到某种满足。就是在他的敦促之下,苏姗送了一张画去参加秋季沙龙;画挂出来时,两人都非常得意。

    亚希尔先生给了她一条忠告。

    “不要画得象男人一样,亲爱的,”亚希尔先生说。“象个女人那样画。不要着眼于有笔力;只要讨人喜欢就行。而且要诚实。在生意经上,欺骗有时候会得手,但是在艺术上,诚实不但是最上策,也是唯一的策略。[注]”

    在我写到这里时,他们发生关系已经有了五年;而且双方都感到满意。

    “显然他这个人并不使我感动,”苏姗告诉我。“可是,他人聪明,而且有地位。到了我这样年纪,我有必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才是。”

    她心肠好,而且明白事理;亚希尔先生很尊重她的意见。他和她谈到自己的生意和家庭之间的事务时,她都有滋有味听着。亚希尔先生的女儿一次考试失败,她和他一样难受;亚希尔先生的儿子和一个有钱的女孩子订婚,她和他一样开心。亚希尔先生自己讨的就是一个同行中人的独养女儿;两个厂家原来是对头,这样一合并,对双方都有好处。现在亚希尔先生的儿子能懂得这个道理,认识到幸福的婚姻必须建筑在共同物质利益的基础上,当然使他满意。亚希尔先生还把自己的心事告诉苏姗,说他有个野心想把女儿嫁给一个贵族。

    “为什么不可以,有她那一大笔钱?”苏姗说。

    亚希尔先生替苏姗打通门路,把她自己的女儿送进一所修道院学校,使她能受到好的教育,并且答应等她的女儿到达适当年龄时,由他出钱去学习打字和速记,以便日后靠此谋生。

    “她长大了会是个美人,”苏姗告诉我“可是受点教育,而且能够敲敲打字机,摆明并没有害处。当然她现在年纪很小,谈什么都太早,也许她会变得没有气质。”

    苏姗没有明说。她让我靠自己的聪明推想她是什么意思。我推想得没有错。

    九

    一个多星期后,我完全出乎意料地碰见拉里。有天晚上,苏姗和我一同吃晚饭,又去看了电影,后来坐在蒙帕纳司大街的精美咖啡馆喝啤酒;就在这时候,拉里随随便便走了进来。苏姗吃了一惊,而且使我诧异的是喊住了他。拉里走到我们桌子面前,吻了她,并和我握手。我能看出苏姗简直信不过自己的眼睛。

    “我可以坐下吗?”他说。“我还没有吃晚饭,要叫点东西吃。”

    “唉,可是看见你真高兴,我的宝贝,”苏姗说,眼睛里显出光彩。“你从哪里跳出来的?而且这么些年来怎么连个影子都看不见呢?天哪,你真皮啊。我简直当作你已经死了。”

    “可是,我并没有死,”拉里答,眼睛眨着。“奥代特好吗?”

    奥代特是苏姗女儿的名字。

    “啊,她已经长成一个大女孩子了。而且很美。她还记得你。”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认识拉里,”我对苏姗说。

    “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从来不知道你认识他。我们是老朋友了。”

    拉里给自己叫了火腿蛋。苏姗把自己女儿的事情全部告诉他,后来又告诉他关于自己的情况。她一面拉呱,拉里一面蔼然微笑听着。她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个家,还在作画。她转向我说:“我有了进步,你说是不是?我并不自命是个天才,可是,我的才能和我认识的许多画家比起来并不差。”

    “你卖掉画吗?”拉里问。

    “我不用卖画,”她轻松地回答。“我有私人收入。”

    “好运气。”

    “不,不是运气,是聪明。你一定要来看看我的画。”

    她在一张纸上写下自己住址,并且逼着他答应来。她由于兴奋,滔滔不绝地谈下去。后来拉里叫侍役开帐。

    “你难道要走吗?”她问。

    “我是要走,”拉里微笑说。

    他付掉钱,向我们挥一下手就走了。我大笑起来。他这种派头一直使我觉得很特别,刚才还和你在一起,一转眼间没有一点解释人已经走了,如此突兀,仿佛在空气中消失掉。

    “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走?”苏姗生气地间。

    “也许有个女孩子在等他,”我带着玩笑回答。

    “这等于废话。”她从手提包里取出粉镜来在脸上扑粉。“哪一个女人爱上了他,算她倒霉,噢啦啦。”

    “你为什么这样说?”

    她有这么一分钟盯着我望,脸色非常严肃,我很少看见她有这样过。

    “我自己有一度几乎爱上了他。这无异于爱上了水里的一个影子,或者一线阳光。或者天上的一块云。我总算是幸免了。便在现在,我一想起当时的险境,还觉得不寒而栗。”

    管他妈的分寸不分寸。只要是人,总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碰巧苏姗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守口如瓶。

    “你怎么竟然会认识他?”我问。

    “噢,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六年前,还是七年前,我也记不清楚。奥代特当时只有五岁。他认识马塞尔,那时候,我正和马塞尔同居。他常上马塞尔的画室,坐在那里看马塞尔画我。有时候,他请我们出去吃晚饭。他几时来,你从来没有数。

    有时候,接连好几个星期不来,接着,又会两三天连着来。马塞尔往往喜欢他到画室来,说有他在旁,就画得满意些。后来我就生了我那场伤寒病。我从医院出来之后,日子过得非常之苦。”她耸耸肩膀。“可是,这些我以前已经跟你说过了。总之,有一天,我正兜那些画室,想找个工作做,但是,没有人要我。整整一天我只吃了一杯牛奶和一只油炸面包,而且连房钱都没有着落,就在这时,我在克利希大街上偶然撞见拉里。他停下来,问我近来怎样;我告诉他生了伤寒症的经过,后来,他就跟我说:‘你看上去好象需要好好喂一顿。’他说话的声音和他眼睛里的神情有种地方使我很感动;我哭了起来。

    “我们隔壁就是玛丽埃特大娘饭店,所以,他挽着我的胳臂拉我找一张桌子坐下。我肚子饿极了,连皮靴都吞得下,可是,摊鸡蛋上来时,我觉得一口也吃不下。

    他逼着我吃了一点,又给我叫了一杯勃艮第酒[注]。这一来,人觉得好些,就吃了一点芦笋。我把全部困难都告诉他,身体是这样弱,怎么能做模特儿;人剩了皮包骨头,样子真难看,不可能指望找到个男人。我问他能不能借我一点钱,让我回到本村子去。至少我还有个小女儿在那边。他问我是不是真的要去,我说当然不是。

    妈并不要我;物价这样高,她靠那点抚恤金都不容易过活,而我寄给奥代特的钱已经全都花光了。可是,如果我到了家门口,她也没法不放我进去,她会看出我病得多么厉害。拉里看了我好半天,我想他大约要告诉我,不能借钱给我。后来他开口了:“‘你可愿意我把你带到乡下我认识的一个小地方去,你和你的孩子一起?我需要度一个时候假期。’“我简直相信不了自己的耳朵。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可是他从来没有勾搭过我。

    “‘照我现在这样?,我说,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的好朋友’,我说,‘眼下什么男人都不会要我的。’“他望着我笑了。你可曾留意过他笑起来是多么的爱人?简直象蜜一样甜。

    “‘别这样胡扯,’他说。‘我并不是指的那件事。’“听了这话,我不禁痛哭起来,连话都说不出。他给我钱,把孩子接出来,我们一起到了乡下。他带我们去的那个地方风景真可爱啊。”

    苏姗把那个地方形容给我听。它离一个小镇有三英里远;小镇的名字被我忘了。

    他们坐汽车开到一家旅馆,那是河边上一幢东倒西歪的房子,有一片草地一直铺到水边。草地上有悬铃树,他们就在树荫下吃饭。夏天,画家们都来作画,不过,时节还早,所以,旅馆等于被他们包下来。这里的菜烧得很好;星期天中午,别地方的人往往开车子来大啖一顿,但是,在别的日子里,他们的安静生活很少受到干扰。

    由于得到休息,而且饮食又好,苏姗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而且有孩子在身边,过得很开心。

    “他很喜欢奥代特,奥代特也非常亲近他。我得拦阻奥代特不要缠着他,可是,拉里不管奥代特怎样闹,都好象不介意。这情况常常引得我大笑,他们在一起就象两个孩子。”

    “你们做些什么事情呢?”我问。

    “噢,事情有的是。我们常常坐条船出去钓鱼;有时候,借了旅馆老板的西铁隆汽车开到镇上去。拉里很喜欢这个小镇。旧式的房子,方场。镇上非常之静,你走在铺了鹅卵石的路上,足声是唯一听得见的声音。有一所路易十四时期的市政厅和一座老教堂;小镇边上是宫堡和勒诺特尔[注]设计的花园。当你坐在方场的咖啡馆里时,你感到就象回到三百年前一样;停在路边上的那部西铁隆汽车好象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在本书开头叙述的关于那个年轻空军的故事,就是拉里在一次出游时告诉苏姗的。

    “我不懂得他为什么要告诉你,”我说。

    “我也不懂。大战时,镇上有过一所医院;公墓里是一排排的十字架。我们去看了;时间并不长,因为我有点毛骨悚然——那么多可怜的年轻人睡在那里。回家的路上,拉里非常沉默。他向来吃得不多,可是,到了晚饭时,他一口都没有吃。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的夜晚很美,满天的星,我们坐在河边上,白杨树在黑暗中望去就象剪影,景色很美,拉里抽着烟斗。忽然间,aproposde波ttes[注],他告诉我他的这个朋友,和他怎样为了救他而送命的。”苏姗喝了一口啤酒。“他是个怪人。我将永远不理解他。他时常喜欢念书给我听。有时候,在白天,我一面听,一面给小东西缝衣服,有时候,在晚上,在我打发小东西睡觉以后。”

    “他念些什么呢?”

    “啊,各式各样的书。德赛维涅夫人的书信[注]和圣西蒙[注]的一些片段。你可想得到,我以前除掉报纸以外,什么都不读的;偶尔看一本小说,是因为在画室里听见人谈论它,不想使自己被他们当成傻瓜才看的。我从没有想到读书这样有味道过。那些旧作家,他们并不象人们设想的那样乏味。”

    “谁会这样设想的?”我吃吃笑了。

    “后来他就叫我和他一同念。我们读费德尔和贝蕾妮丝[注]。他念男人的台词,我念女人的台词。你决想不到有那样好玩,”她天真地补充一句。“当我念到那些凄凉的台词哭起来时,他往往很古怪地看着我。当然那只是因为我的身体还没有复原的缘故。你知道,这些书我现在还在手里。便在今天,我读到他向我念的德赛维涅夫人的几封信时,耳朵里仍然好象听见他的可爱声音,仍然看见河水静静流着,看见河对岸的那些白杨树;有时候,我简直读不下去,它使我心里非常难受。现在我认识到这几个星期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快乐的。他这个人,真是象天使一样可爱。”

    苏姗觉得自己变得感情冲动起来,怕我会笑她(其实我不会)。她耸了耸肩膀,微笑说。

    “你知道,我一直心里有这样的打算,等我活到适当的年纪,再没有男人愿意跟我睡觉的时候,我就跟教会妥协,忏悔自己的罪行。但是,我跟拉里犯的罪,不管谁怎样说,我决不忏悔。决不,决不,决不!”

    “可是,象你适才所形容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地方是你应当忏悔的。”

    “后半段我还没有告诉你呢。你知道,我的体质本来不错,现在成天在室外走动,吃得好,睡得好,一点心思没有,这样有三四个星期,人已经和过去一样健康了。而且样子也好看起来;两颊红红的,头发也有了光泽。人变得年轻了。拉里每天早上在河里游泳,我时常在一旁看他。他的身体长得很美,不象我那个斯堪的纳维亚人的运动员身体,而是强壮有力,又非常匀称。

    “我身体很坏时,他非常忍耐,但是,现在我已经完全复原,我觉得没有理由叫他继续等着。我给了他一两次暗示,表明我可以干那活儿了,但是,他好象不懂得。当然,你们盎格鲁撒克逊人是古怪的;你们粗暴,同时又容易动感情;你们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手,这是无法否认的。我跟自己说,‘也许这是他体贴的地方,他待我这么好,他让我把孩子带来,也许他不好意思要求我报答他;其实这是他的权利。’所以,有一天晚上,当我们去睡觉之前,我对他说,‘你要我今晚上你的房间来吗?’”

    我大笑。

    “你相当直截了当,可不是?”

    “是啊,我没法要他到我的房间来,因为奥代特睡在里面,”她坦然回答。

    “他用他那双和善的眼睛看了我一下,然后微笑说,‘你要来吗?’“‘你想呢——你这样漂亮的身体?’“‘好吧,你就来吧。’“我上了楼,脱掉衣服,然后,沿着过道溜进他的房间。他躺在床上看书,抽着烟斗。他放下烟斗和书,移过身子让出地方给我。”

    苏姗有这么一会没有说话,我也不想向她提出问题。可是,过了一会,她又继续说道:“他是一个很特别的情人。亲热,甚至温柔,健壮而不热烈,不知道你懂得我的意思没有,而且一点不下流。他爱得就象个青年学生一样。那情形相当可笑,但又令人感动。我离开他时,觉得应当是我感谢他,而不是他感谢我。当我关上门时,我看见他又拿起书,继续从刚才撂下的地方看下去。”

    我开始笑了。

    “我很高兴使你觉得开心,”她带有恶意说,可是,她自己也有点忍俊不禁,所以吃吃笑了。一我不久就发现,如果我要等他来请,那就说不定要永远等下去,所以,我感到需要时,自己就到他的房间去,爬上床。他始终都很好。总之,他也有人类天性中的那些本能,但是,他就象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忘记吃饭一样,你只要给他烧一顿好饭,他也能吃得有滋有味的。一个人爱我不爱我,我是清楚的。如果我认为拉里爱我,那我就是个傻瓜,但是,我想他会跟我过得很习惯。一个人在生活上应当实际一点,所以,我跟自己说,如果我们回到巴黎之后,他带着我和他住在一起,我也非常愿意。我知道他会让我把孩子带在身边,这一点我很喜欢。我的本能告诉我,如果我爱上他,那就很愚蠢,你知道女人是很不幸的;时常,她们一堕入情网,自己就变得不可爱了,所以,我打定主意不上这个当。”

    苏姗抽了一口香烟,把烟从鼻子里喷出来。时间已晚,许多桌子都已经空了,但是,还有一群人围在酒柜台那边。

    “有天早晨,吃过早饭,我正坐在河边上做针线,奥代特玩着拉里给她买的积木,这时,拉里走到我面前来。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他说。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吗?’我说,感到诧异。

    “‘是的。’“‘你就此不回来了吗?’我说。

    “‘你现在身体已经很好了。这里的一笔钱够你过完夏天,并且回到巴黎重行开始了。’“我一时间心里非常难过,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站在我面前,象平日那样坦然微笑着。

    “‘我有什么地方使你不快吗?’我问他。

    “‘一点没有。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我有工作要做。我们在这儿过得非常开心。奥代特,来跟叔叔说再见。’“奥代特太小了,什么也不懂。拉里把她抱起来,吻了她;然后又吻了我,就走回旅馆去;一分钟后,我听见汽车开走了。我看看手里的银行支票。一万二千法郎。事情来得是这样快,我连反应都来不及。‘zutalors[注],’我跟自己说。至少我有一件事情得感谢老天,我没有让自己爱上他。可是,我简直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禁笑了。

    “你知道,有一个时候,我只是简简单单把事情真相说出来,竟给自己挣得一个很不坏的幽默家头衔。对多数人说来,他们完全想象不到事实就是如此,所以当作我是说笑话。”

    “我看不出这里的关系。”

    “你知道,我觉得拉里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是唯一能够完全无所为而为的人。

    这就使他的行动显得古怪。有些人不相信上帝,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却完全是为了上帝之爱;这种人我们是不习惯的。”

    苏姗瞠着眼睛望我。

    “我可怜的朋友,你酒喝得太多了。”

本站推荐:农家小福女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豪婿撒野怪医圣手叶皓轩神级龙卫表小姐婚婚欲睡:顾少,轻一点朝仙道强行染指

刀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新谷粒只为原作者毛姆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毛姆并收藏刀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