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田 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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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当夜由刘爷底下的人护送回了西凉山。
到山顶的宛居时，已是晨曦带露了。
若是往常，这个时辰该是覃夕在外头练功了，可今日他却不在，只剩无用一个人对着靶子蒙眼掷镖。
我知应是覃夕那柳木盒子的事还未完结。他不在，无言自然也不在。
宛居一时少了四个人，骤然清冷了许多。
我蒙着头进屋，一步缓过一步，想着四哥的事是说还是不说。
说，师父疼极四哥定当挂心不已；不说，又拿什么理由搪塞过去。况且，师父是这样聪慧机敏一个人。
“月师姐早。”身后传来无用机械干闷的问候声。我转过身瞧他双眼仍是被黑罩遮得严实，通身的褐色衣物被露雾跟汗水润透了，而两丈开外的靶心上立满了飞刀，穗穗流缨在晨风里飞舞得与片片火红的落絮一样。他虽是跟赵妈住在一起，却每日天光微露就从半山的住所跑上来跟着覃夕一起练功。
“你早。”他顺着无言唤我师姐，我却不能唤他师弟。随即问道：“二师兄跟言言什么时候回来？可有消息？”
“听阿妈说，可能今日一早回来。”他解下眼罩，想是勒得太紧眼眶底下有红色凹陷的印记。他口中的阿妈就是赵妈。他跟无言一对龙凤胎都是赵妈带大的，他们视她如母。
“这样……”我蠕喏道，心想覃夕若早些回来还能与他先商量下，眼下……师父该是刚歇下了吧。
师父的作息向来古怪颠倒，都是到寅时歇下辰时起来，也不知赶不赶得上。而我筋骨劳累一夜未眠，也想先睡一会了。
“师姐，阿妈说等你回来就做你爱吃的山椿炒蛋，但现在不是季节，要我问问你用腌过的山椿行不行？”无用突然问道。
我一疑，问道：“怎么要赵妈上来做炊事？阿巧呢？”阿巧是我们唯一的佣人，是个哑巴。平日宛居的伙食都是鹃姨在料理，现在她带事出门，这些事也理应由阿巧来做。好在师父又是吃素得对饮食要求甚随意，所以一般得吃食阿巧还算对付得来。而赵妈却有些年纪了，前些年还得了风湿，师父就不太让她上山来，怕山头的雾气大她身子骨受不住湿气。
“是主说鹃姨一时回不来，等三师兄他们回来恐阿巧一个人忙不过来。”他立在原地，两手垂着，跟一粒木桩无异。
我一听便不再纠结，情绪闲然，展颜微笑：师父八成是有了什么新消息。这样也好，不需要费神动脑怎样得瞒她了。
于是柔和说了声“知道了”也就撇下他进了正屋。
上了二楼本想回到自己那室放水药沐，结果发现师父的房门开了道小缝。里面的灯火淡然幽惑地在地上投了弯姜黄浅影，于是好奇走了过去。
还没有推房门，就听到师父曼声招呼，“月儿，进来吧。”
抿了抿下唇只得进房，见师父穿着荷藕色的绸袄和裤子，头上挽着青玉簪子，倚着窗不知在凝望什么。只因她是长斋绣佛之人，手上一串菩提子佛珠还在颗颗不停依次捻动着。
看她的容颜，竟是有些青白憔悴的，让我心疼不已而点点迷惑又再度袭上胸来。
师父虽是形容清减的人，却并不曾有过这样忧心忡忡的状态。真是为了我们吗？我刚这样想转就连连暗啐了自己，怎生如此大逆不道。
她也不询行动结局，只神情疏淡，柔然问道，“怎么四儿没一起回来？”
我深深拜倒下去，恭顺说道：“回师父的话。但四哥……他受了伤，被刘爷留下了。”
她默默多时，我不敢抬头看他表情，深怕她盛怒至极。毕竟，我有愧。
不想她悄悄叹了一息，道：“罢了，看你的样子也知四儿性命无碍。”
我歉意更深，再拜，“月儿太不堪，连累了四哥，还让师父操心了。”
“为师这颗心，未曾放下过。”她袖子一洒，示意我起来，问道：“这一行可见到同行了？”
我再度怪异了，她不是派了鹃姨跟进我们了么，怎么会一派一无所知的样子，便立了身子摇头回了没有。
“当真没有？”她转头望着我轻声问到，眸子清润如暖风，并不像是质疑。
我的心思还是又重了几分，再掐眉仔细想了想，终于还是摇头，坚定答道：“回师父的话，当真没有。”
“那便好。”她又望回了窗外，忽然外面有飞檐滴水的滴答声，看样子是起了绵雨。
山中阴雨细密。即便是一阵头的，只消一下，这一天都是晴不起来的了。
“他可说了什么？”师父脸上落下些雨丝，脸上的蒙了一层晶莹如点缀了一串无瑕的璎珞，她却一点也不躲着，嫣然一笑问道。
我看呆了，也不及反应，只痴痴问道：“谁？”
“傅志诚。”她漫不经心地说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抬头正一正头上的簪子。那发髻本就松散，一扶正却反而携了几缕发丝垂落到肩上。
我停一停，说道：“他说谢谢，谢谢师父。”
她听了微微一颤，手里的菩提佛珠突然断了线，骨碌碌滚了一地。她看了眼手指间缠绕不去的松绿筋线和脚下散落一盘的珠子，倏地一黯然是动也不动。
我忙不迭低头弯腰一粒粒为她拾起来。
“月儿，让你跟四儿成亲如何？”耳朵传来她沉静无比的提议。
我手里半捧的珠子又哗啦啦弹了一地，慌忙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她。
“待师父百年之后，宛居交给四儿和你打理。剩下的钱财尽数都给覃夕来平他的意。至于无用无言兄妹，你们愿意留下便留下，不愿意让覃夕带走也可。”师父英明，一早把宛居上下的关系理得清清爽爽。也许是我自己掩耳盗铃，千里之外的事师父若想知道的都尽于掌握，何况眼皮底下的。可是师父平日素静至极的一个人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今日这番怎么听都是不吉利，仿佛在暗示什么似的。
哑默许久，不敢想那么多，我低头用微不可闻的声答道：“谢师父好意，容月儿考虑几日。”
“考虑什么？”她盈盈轻笑，“你是看不上师父的衣钵？还是不中意四儿？”
我额前一热，脸红到了耳根子，腻糊说道：“师父今日是怎么了？取笑起月儿来了。”
“四儿跟覃夕亦是手足，为师是怕……”她定然低语道：“他们有一日为你相残。那你便是罪极，为师也容不得你。”
我最终听出了门道，又默默将地上的珠子从四面八角拣起来放到一旁金丝楠木根雕茶几的一只茶盘上，然后怆然一笑，说道：“那师父大可放心。永不会有那样一日，师父该知道，四哥对我无意。他珍视我如亲姊妹，仅此而已。”
“但他想要的不易得到，而你却与他最亲密，是近水楼台。”她看着我完成一系列动作，脸上也毫无意外，“四儿再长情，终是男子。况且他也明白，他心尖的是那个人未必是能与他成局的那个人。”
“师父，可能月儿还小根本不懂这些。”我未经人事不曾深究过这些，对四哥的莫名情愫今日不被师父挑了明自己也是一直懵懵懂懂的，于是推脱道，“但是您放心，月儿知道师父的意思亦懂得自制，不会叫同门相残之事发生的。”
“极好。”她过来执住我的手，瞥了眼我的前胸，又再度温静平和地嘱咐道：“那便好好去歇着吧。”
我轻轻抽出手，欠身说道：“那徒儿去了，师父也安置吧。”
刚要出了门却不禁顾盼，师父仍就不带遮拦地回到窗口倚着，而我如经历了一场噩梦一般虚脱了力气只想找个地方稳稳当当躺下来，便又提了步。
“为师方才说的，容你几日考虑一下。”师父再度言语拉扯我余下的一星点精神。
我双肩稍稍一抖却毫无欢喜，只能无力回声好，就回了自己那间休息去了。
释名：晚唐李商隐《碧城三首》，“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未完待续）
我于当夜由刘爷底下的人护送回了西凉山。
到山顶的宛居时，已是晨曦带露了。
若是往常，这个时辰该是覃夕在外头练功了，可今日他却不在，只剩无用一个人对着靶子蒙眼掷镖。
我知应是覃夕那柳木盒子的事还未完结。他不在，无言自然也不在。
宛居一时少了四个人，骤然清冷了许多。
我蒙着头进屋，一步缓过一步，想着四哥的事是说还是不说。
说，师父疼极四哥定当挂心不已；不说，又拿什么理由搪塞过去。况且，师父是这样聪慧机敏一个人。
“月师姐早。”身后传来无用机械干闷的问候声。我转过身瞧他双眼仍是被黑罩遮得严实，通身的褐色衣物被露雾跟汗水润透了，而两丈开外的靶心上立满了飞刀，穗穗流缨在晨风里飞舞得与片片火红的落絮一样。他虽是跟赵妈住在一起，却每日天光微露就从半山的住所跑上来跟着覃夕一起练功。
“你早。”他顺着无言唤我师姐，我却不能唤他师弟。随即问道：“二师兄跟言言什么时候回来？可有消息？”
“听阿妈说，可能今日一早回来。”他解下眼罩，想是勒得太紧眼眶底下有红色凹陷的印记。他口中的阿妈就是赵妈。他跟无言一对龙凤胎都是赵妈带大的，他们视她如母。
“这样……”我蠕喏道，心想覃夕若早些回来还能与他先商量下，眼下……师父该是刚歇下了吧。
师父的作息向来古怪颠倒，都是到寅时歇下辰时起来，也不知赶不赶得上。而我筋骨劳累一夜未眠，也想先睡一会了。
“师姐，阿妈说等你回来就做你爱吃的山椿炒蛋，但现在不是季节，要我问问你用腌过的山椿行不行？”无用突然问道。
我一疑，问道：“怎么要赵妈上来做炊事？阿巧呢？”阿巧是我们唯一的佣人，是个哑巴。平日宛居的伙食都是鹃姨在料理，现在她带事出门，这些事也理应由阿巧来做。好在师父又是吃素得对饮食要求甚随意，所以一般得吃食阿巧还算对付得来。而赵妈却有些年纪了，前些年还得了风湿，师父就不太让她上山来，怕山头的雾气大她身子骨受不住湿气。
“是主说鹃姨一时回不来，等三师兄他们回来恐阿巧一个人忙不过来。”他立在原地，两手垂着，跟一粒木桩无异。
我一听便不再纠结，情绪闲然，展颜微笑：师父八成是有了什么新消息。这样也好，不需要费神动脑怎样得瞒她了。
于是柔和说了声“知道了”也就撇下他进了正屋。
上了二楼本想回到自己那室放水药沐，结果发现师父的房门开了道小缝。里面的灯火淡然幽惑地在地上投了弯姜黄浅影，于是好奇走了过去。
还没有推房门，就听到师父曼声招呼，“月儿，进来吧。”
抿了抿下唇只得进房，见师父穿着荷藕色的绸袄和裤子，头上挽着青玉簪子，倚着窗不知在凝望什么。只因她是长斋绣佛之人，手上一串菩提子佛珠还在颗颗不停依次捻动着。
看她的容颜，竟是有些青白憔悴的，让我心疼不已而点点迷惑又再度袭上胸来。
师父虽是形容清减的人，却并不曾有过这样忧心忡忡的状态。真是为了我们吗？我刚这样想转就连连暗啐了自己，怎生如此大逆不道。
她也不询行动结局，只神情疏淡，柔然问道，“怎么四儿没一起回来？”
我深深拜倒下去，恭顺说道：“回师父的话。但四哥……他受了伤，被刘爷留下了。”
她默默多时，我不敢抬头看他表情，深怕她盛怒至极。毕竟，我有愧。
不想她悄悄叹了一息，道：“罢了，看你的样子也知四儿性命无碍。”
我歉意更深，再拜，“月儿太不堪，连累了四哥，还让师父操心了。”
“为师这颗心，未曾放下过。”她袖子一洒，示意我起来，问道：“这一行可见到同行了？”
我再度怪异了，她不是派了鹃姨跟进我们了么，怎么会一派一无所知的样子，便立了身子摇头回了没有。
“当真没有？”她转头望着我轻声问到，眸子清润如暖风，并不像是质疑。
我的心思还是又重了几分，再掐眉仔细想了想，终于还是摇头，坚定答道：“回师父的话，当真没有。”
“那便好。”她又望回了窗外，忽然外面有飞檐滴水的滴答声，看样子是起了绵雨。
山中阴雨细密。即便是一阵头的，只消一下，这一天都是晴不起来的了。
“他可说了什么？”师父脸上落下些雨丝，脸上的蒙了一层晶莹如点缀了一串无瑕的璎珞，她却一点也不躲着，嫣然一笑问道。
我看呆了，也不及反应，只痴痴问道：“谁？”
“傅志诚。”她漫不经心地说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抬头正一正头上的簪子。那发髻本就松散，一扶正却反而携了几缕发丝垂落到肩上。
我停一停，说道：“他说谢谢，谢谢师父。”
她听了微微一颤，手里的菩提佛珠突然断了线，骨碌碌滚了一地。她看了眼手指间缠绕不去的松绿筋线和脚下散落一盘的珠子，倏地一黯然是动也不动。
我忙不迭低头弯腰一粒粒为她拾起来。
“月儿，让你跟四儿成亲如何？”耳朵传来她沉静无比的提议。
我手里半捧的珠子又哗啦啦弹了一地，慌忙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她。
“待师父百年之后，宛居交给四儿和你打理。剩下的钱财尽数都给覃夕来平他的意。至于无用无言兄妹，你们愿意留下便留下，不愿意让覃夕带走也可。”师父英明，一早把宛居上下的关系理得清清爽爽。也许是我自己掩耳盗铃，千里之外的事师父若想知道的都尽于掌握，何况眼皮底下的。可是师父平日素静至极的一个人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今日这番怎么听都是不吉利，仿佛在暗示什么似的。
哑默许久，不敢想那么多，我低头用微不可闻的声答道：“谢师父好意，容月儿考虑几日。”
“考虑什么？”她盈盈轻笑，“你是看不上师父的衣钵？还是不中意四儿？”
我额前一热，脸红到了耳根子，腻糊说道：“师父今日是怎么了？取笑起月儿来了。”
“四儿跟覃夕亦是手足，为师是怕……”她定然低语道：“他们有一日为你相残。那你便是罪极，为师也容不得你。”
我最终听出了门道，又默默将地上的珠子从四面八角拣起来放到一旁金丝楠木根雕茶几的一只茶盘上，然后怆然一笑，说道：“那师父大可放心。永不会有那样一日，师父该知道，四哥对我无意。他珍视我如亲姊妹，仅此而已。”
“但他想要的不易得到，而你却与他最亲密，是近水楼台。”她看着我完成一系列动作，脸上也毫无意外，“四儿再长情，终是男子。况且他也明白，他心尖的是那个人未必是能与他成局的那个人。”
“师父，可能月儿还小根本不懂这些。”我未经人事不曾深究过这些，对四哥的莫名情愫今日不被师父挑了明自己也是一直懵懵懂懂的，于是推脱道，“但是您放心，月儿知道师父的意思亦懂得自制，不会叫同门相残之事发生的。”
“极好。”她过来执住我的手，瞥了眼我的前胸，又再度温静平和地嘱咐道：“那便好好去歇着吧。”
我轻轻抽出手，欠身说道：“那徒儿去了，师父也安置吧。”
刚要出了门却不禁顾盼，师父仍就不带遮拦地回到窗口倚着，而我如经历了一场噩梦一般虚脱了力气只想找个地方稳稳当当躺下来，便又提了步。
“为师方才说的，容你几日考虑一下。”师父再度言语拉扯我余下的一星点精神。
我双肩稍稍一抖却毫无欢喜，只能无力回声好，就回了自己那间休息去了。
释名：晚唐李商隐《碧城三首》，“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