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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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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邑春深,雨住风温,好容易挨到三月的最后一天,在文家父女望眼欲穿的期盼中,文夫人终于在黄昏时回到了洛邑的中丞府。

    别后重聚的一家人和乐融融的共叙天伦。用罢饭,文玉戈小猫一样趴在母亲的怀中,吃着刚从颍川带来的确山板栗。文庸紧挨着母女俩坐着,笑得连额头上的褶子都忽上忽下的颤了起来。

    天渐黑,婢女们进来加了烛台,之后,外面远远的听到了一更的梆子声。文玉戈下意识的低下头,文庸清了清喉咙,习以为常的催促女儿,“一更了,回去读书,今天看《傅说之命》,明日寅时听你背完后,我再给你讲。”

    文玉戈苦着脸去牵父亲的袍袖,“可是,可是母亲今日到得晚,我还未与母亲待够。”文庸捋着胡须霭声劝导,“父母春秋尚在,你膝下尽孝的时候还长着呢,倒是读书,要趁年少才好。”文玉戈低声辩解,“不差这一天吧?”说着,偷眼去看母亲。

    坐在烛光下的文夫人穿着松柏青的三重衣,头上插着玉簪与金步摇,气度雍容娴雅,岁月于她尤其慷慨些,虽早已年过四旬,却保养得宜,仍是位乌鬓玉肌的美妇人。文夫人拍着女儿的手,温声道,“文儿,听父亲的,快去吧,学问事若逆水行舟,不可有一日荒废。”文玉戈见母亲也这样说,只有起身告辞,别别扭扭的走了。

    女儿走后,文夫人回过头嗔怪丈夫,“夫君也是的,不能让孩子歇息一天吗?女儿家的,真要叫她做个士大夫不成?”文庸轻叹一口气,“细君,你是最知道我的。我这一辈子庶务缠身,操持公务、提点门生,转眼就已是天命之年。虽是天命已定,我却还有个天大的宏愿,自身无望,却寄希望于女儿替我完成。”

    文夫人很心疼的望着丈夫,踯躅片刻后,小声说,“虽说子承父志天经地义,可你又怎知孩子是不是真心愿意,再说了,她终归是个女孩。”文庸望着烛台上跳动的烛光坚定道,“世人皆说我文某为当世伯乐,所以,我有这个识人之能,对自己的孩子,更是知之甚深。玉戈她的眼界才志,不在区区闺阁之间,说不定,她会有流芳后世的一天。”

    四月,骆家嫡长女及笄。骆府门外,宝马香车如水流,华服女眷似云行。一时间,洛邑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午后,宾客散去大半,文玉戈与骆晓弗挽着手在骆府后园嬉闹,婢女们在旁边捉着蝴蝶。骆晓弗坐在秋千上,文玉戈笑着在后面推。骆晓弗本就生得极美,今日又穿着深衣重服,仿若牡丹初放,满园春景皆为之一黯。大概因为家中人多事杂,骆晓弗的性格就尤为的温柔沉静、所虑周全,如今改了大人装扮,在梳着两个小山髻又爱笑闹的文玉戈面前,倒似是长了三五岁的大姐姐。

    “晓弗姐姐,再高一点啊!”

    “文儿,这样就好,不能再高了!”

    “你抓紧,不怕的!高一点更好玩。”

    “我不是怕,女儿家的秋千,太高就不成体统了!”

    文玉戈听了她的话,顿时泄了气,不吭声的闷头继续推。骆晓弗见她没了精神,就从秋千上下来,体贴道,“文儿上来,姐姐推你!”文玉戈依言坐到上面,骆晓弗在身后一板一眼的推起来。没过多久,她便不耐起来,“晓弗姐姐,我都要被你晃睡着了,你躲远点儿,我自己来。”说着,就跳到了秋千上,骆晓弗一离开,她就手脚一并发力,秋千倏的一下,高高荡了起来。

    “文儿,你这两年怎么越来越野了,胆子大得像个男孩子!我真要同表姨说,下个月回颍川时带着你,跟在文大人身边,把你当成个公子养,真是不行!”骆晓弗抱怨着。文玉戈的秋千越荡越高,骆晓弗的话也像耳旁的风一样,慢慢的飘远了,她笑着闭上了眼。

    过了好一会儿,秋千架上的文玉戈断断续续的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请问是骆家大小姐吗?”一个苍老的声音,颤巍巍的问。

    “正是,不知老先生怎么称呼!”

    “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名字不值得小姐一听。”

    文玉戈心中有些好奇,秋千慢了下来,她睁眼去看,却见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白发老人正细细端详着骆晓弗,片刻后,老人摇摇头,敷衍又有气无力的说,“玉衣加身,贵不可言。”这时,文玉戈的秋千也停了下来。老人转头看见她后颇为震动,那如死鱼般枯黄的眼中忽的放出了灼灼光芒,他自上到下打量文玉戈许久后,扯着嘶哑的嗓音,高声说了八个字。

    这天夜里,在铜制的鹤嘴油灯下,文庸给女儿讲着《咸有一德》,说着君王臣子的治国之道,文玉戈却开起了小差。文庸有些气恼的举起戒尺,看着女儿细嫩的小手,踯躅片刻后,戒尺重重落在了女儿的衣袖上。回过神儿来的文玉戈眨了眨眼,过意不去的同父亲解释。

    “父亲,今天我遇到了个怪人,他说我,说,此女相夫,而夫相国。”

    “哎,这样的世道,相国?怎知是治世之良相,还是乱世之枭雄?”

    文庸并没把女儿的话放在心上,继续说着书中的典故。毕竟,一个父母皆出自门阀世家的中丞千金,做相国夫人,亦不算高嫁。而骆晓弗,就大为不同了。

    几天后,坊间有了传言,说汝阳方氏请了位精通相学的黄老大家给未过门的儿媳妇相面,那高人说骆家千金贵不可言。及笄礼刚办完,方家就要把骆晓弗娶回汝阳,骆家不舍,方家的公侯大人方初本竟亲自来洛邑质问骆父,“庾先生说你女儿贵不可言,你便要待价而沽,不认这门亲事了吗?”骆父无奈,只得安排女儿出嫁。

    世人闻得此事,无不哀叹,明知此女命中极贵,却亦不避天家而匆匆娶走,可见这方初本,怀虎狼之心久矣。

    其时,怀着不臣之心且手握重兵的门阀大族,又岂止方氏一家。

    五月刚过,文夫人便回了颍川,文玉戈自是又难过了几日。

    又是一个旬末,在向老牙门家,马仲达背着手,绕着演武场一派闲散的走着,他手中还牵了一匹栗色的高头骏马,文玉戈就骑在马上,一个接一个的打着哈欠。

    马仲达见状,便极为不满的发起了牢骚,“非说骑厌了向老头的温顺老马,想换头战马试试,这大日头的,我把我的洪渊拉出来叫大小姐你长长见识,可你倒好,哈欠打得山响!快到巳时了才来还犯困,你这是要懒成什么样子啊?”

    文玉戈闻言瘪瘪嘴,委屈的说,“起是起晚了,可我睡得并不多。昨儿父亲叫我写篇文章,三更过了方写好,早上才五更,父亲上朝前又将我拎起来批改写好的文章,亏得今天学射御,我才趁他走后打了个盹。”

    “别的大家小姐在闺中学着治家御夫,可你这三更灯火五更鸡,下狠命的读书,要干什么?女儿家还能治国不成?”

    文玉戈在马上直直腰,一本正经的说,“父亲的想法我也猜不透,不过,他大抵是想叫我做个女士大夫吧!”

    马仲达摇头无奈道,“文大人真是用心良苦啊,不过三皇五帝以来,哪儿有女人做士大夫的,不如早早选个好夫君才是正途。这当世四美啊,想娶的人多着呢,挑个好婆家,简单得很!”

    “当世四美?”文玉戈不解的问。

    “噢,就是当今四位待字闺中的门阀小姐。男人们茶余饭后说着玩的,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只是你在闺中没听过罢了。依我看啊,美不美的不知道,出身显贵却是真的,”说着,马仲达掰着手指算起来,“有洛邑骆家的骆晓弗,潭州尹氏的尹仁眉,庐江冯族的冯雅桥,还有,”他嘿嘿一笑,“还有你,颍川玉戈氏与洛邑文家联姻的独女,文玉戈,或者说是,玉戈文?”

    文玉戈想了想,讪讪的说,“还真是厉害,梁朝门阀大族中未嫁的嫡长女全在里面了。”

    马仲达点头,“人都说这四位小姐挑选夫婿尤为谨慎,家中皆是手持明珠,待价而沽,连与天家结亲都不屑,只嫁当世豪杰。我看却不尽然,骆晓弗不是马上就要嫁给汝阳方家的公子方熙吗?方初本勉勉强强算是半个豪杰,他那不争气的儿子方熙却是连个边儿都摸不上,这不也嫁过去了吗?”

    “你不要乱说,你怎知方家公子不好?”

    “哎,这我是最知道的,混在洛邑坊间,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各种各样的风声传言也听得最多,这哪家的公子是个学傻了的书呆子,哪家的公子好赌,哪家的公子帷薄不修,爱去章台夜宿,哪家的公子偏好男风,哪家……”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文玉戈恼怒的打断,“好了吧,越说越离谱了!”

    马仲达微微一笑,缓了缓后,他回头望着文玉戈,语重心长的说,“你不要怪我说话粗鄙,我这么说就是想告诉你,你也眼看着大了,家中若为你寻夫婿,拿不定主意时,你可以来问问我,我会好好为你打听,会把知道的都告诉你,咱们好好的一个姑娘,万不能错配了人家。”

    马仲达很少这样一本正经的与她说话,这话中还带着自家兄姊般的热络体贴,文玉戈听完半天没缓过神儿。二人一马绕着演武场又走了起来,谁都没吭声。

    过了许久,马仲达抽冷子问了一句,“骆家小姐及笄礼你也去骆府了?”

    “自然是去了!”

    “漂亮吗?”

    文玉戈施施然的点头道,“骆府的楼阁庭院、水榭亭台别说在洛邑,就是在……”

    “不,我问的不是骆府!”马仲达坏笑着打断。

    文玉戈想明白后,气得脸都白了,“你,你,你如此无礼!我晓弗姐姐养在深闺,出阁在即,又岂是你可肖想的?你不知自古君子于闺誉……”

    马仲达也不等她讲完,回身轻拍马臀,大笑道,“抓紧缰绳,快坐好吧!”说罢,洪渊带着文玉戈轻快的跑了出去,后面只留下马仲达爽朗的笑声。

    自文玉戈荐了马仲达与父亲认识后,马仲达仍是每旬与她蹴鞠骑射,却不再像从前那样陪着小心、刻意讨好了。二人偶尔有些分歧口角,文玉戈倒也不以为意,反而觉得男子间相交,自当如此。而马仲达也由此对这位豆蔻年华的少女高看了起来,不管二人之前争成什么样子,再见面时几句话便带过了,从不见这姑娘记仇纠缠、使小性的时候。他自认见识颇广,可这样的女人,却是当真少有。他也由此越发的佩服起文大人来,竟能教养出有如此胸襟和眼界的女儿。

    马仲达在文大人那里也颇受青睐,入夏不久,文玉戈开始偶尔见到来府里拜访父亲的马仲达,后来渐渐地,父亲请孟济黎的时候也会叫上他。甚至秋天马仲达成亲时,父亲还叫仆从送去了贺礼。文中丞对一个出身低微的小小都伯抬举至此,很快就在洛邑街知巷闻了。

    这年深秋,当世大儒赵玄来洛邑访友,也自热而然的成了文府的座上宾。在讲经的柯笛亭,赵玄与文庸并坐于上位讲学论道,侃侃而谈,下面几十个文生跪坐在矮案后,肃然聆听。二人身后的竹帘内,文玉戈也在小心跪坐,侧耳细听。

    一段讲完后,文庸燃起了香,吩咐学生们根据他和赵先生讲的内容,写一篇策论,三炷香后交文章。说罢,文庸略侧过脸低声道,“你也是”。文玉戈在帘后忙点头应声道,“孩儿遵命。”

    柯笛亭外,柳树竹林尽皆霜染,赤色的、金黄的叶子从树上落下,簌簌声传到屋内,掺杂在学子们磨墨写字的沙沙声中,别样的安宁熨帖,俨然一副盛世太平,诗书国治的大好景象。

    文玉戈轻咬笔杆,将文章在心中想妥了七八成后,开阳小心摊开竹简。落笔前,文玉戈凑到竹帘前向外看,却见孔竹安就坐在第一排,正埋着头奋笔疾书,可见是文思泉涌,策论大成了。文玉戈心中替他高兴的同时,也欣欣然的落了笔。

    第二炷香刚燃了个头,孔竹安便放下手中的笔,托着竹简小心呈给老师。文庸匆匆扫了一遍后,便将竹简推给赵玄,接着,他面色凝重的望着自己的得意弟子。赵玄将策论从头至尾仔细读完后,不由得拍着几案,老怀大慰的说,“真乃是王佐之才,国之良相!”

    文玉戈听了这话后手一抖,墨汁便滴在了简上,看着墨汁一点点的晕开,变成一片大大的墨影,这墨影像山峦,像密云,更像小姑娘那可以窥斑见豹的人生之路。

    高人说她,“此女相夫,而夫相国”。大儒说他,“王佐之才,国之良相”。

    细细品咂过这十六个字后,她笑了,笑时眼中还泛起了泪光。这一刻,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的脸上,竟有了大人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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