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父_第一部_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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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马克·麦克劳斯凯警长坐在办公室里,摸着鼓鼓囊囊装满投注单的三个信封。他皱着眉头思考,希望能读懂投注单上的记号。这关系重大。前一天夜里,他的队伍突袭了柯里昂家族的一个簿记点,缴获的投注单就装在信封里。簿记现在必须赎回投注单,否则赌客就会自称获胜,掏空他的腰包。

    但对于麦克劳斯凯警长来说,读懂投注单非常重要,他卖给簿记的时候可不想被蒙。要是赌注加起来有五万,他差不多能收到五千。但要是有些赌注特别大,投注单加起来有十万甚至二十万,那他的要价就要高得多了。麦克劳斯凯摆弄着信封,决定吊一吊簿记的胃口,让对方先出价,或许能从中猜到真正的价值。

    麦克劳斯凯望向警局办公室墙上的挂钟。时间到了,他要去接滑头滑脑的土佬索洛佐,送那家伙去他和柯里昂家族约定会谈的地点。麦克劳斯凯走到壁柜前,开始换便装。换好衣服,他打电话给老婆说晚上有公事,不回家吃饭了。他从不跟老婆说实话。她以为靠警察那点薪水就能活得如此体面。麦克劳斯凯觉得很好笑,哼了一声。他母亲也曾这么以为,但他早就知道了实情。他父亲手把手教会了他。

    他父亲曾经是个巡警,每周带着儿子走一遍辖区,向一个个店主介绍他六岁的儿子:“这是我家小子。”

    店主会和他握手,甜言蜜语恭维他,打开收款机,五块十块地送给这个孩子。一天下来,马克·麦克劳斯凯的每个衣袋都会塞满纸钞,父亲的朋友这么喜欢他,每次见面都要送点礼物,他打心底里觉得骄傲。他父亲当然要把钱存进银行,为小马克念大学做准备,只给他留下顶多五毛零花。

    等马克回到家里,他的警察叔伯问他长大了要干什么,他会幼稚地吃吃答道“警察”,逗得他们哄堂大笑。后来,尽管父亲希望他先上大学,他还是高中一毕业就去考警校了。

    他曾经是个好警察,是个英勇的警察。盘踞街角的凶狠小流氓见了他就逃跑,最后干脆只要他执勤就不露面。他曾经悍勇过人,公平处事,从不带着儿子去见店主,收现金当礼物,假装没看见违反垃圾规定和停车规定的行为;他直接收钱,之所以直接收,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他应得的。其他警察巡逻的时候,经常躲进电影院或在餐馆消磨时间,尤其是冬天的夜班,他却从不这么做。他总是认真巡查。他给他管理的店铺许多保护和服务。当班时遇到有酒鬼醉汉从鲍威利流窜过来,他驱赶他们的手段异常凶狠,那些家伙顶多只敢来一次。他辖区内的商人很欣赏他,用各种方法表达谢意。

    另外一方面,他遵守体系规则。他辖区内的簿记知道他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存心闹事,知道他满足于警局总数里的那一份。他的名字和很多人列在一起,但他从不敲诈勒索。他这人公平处事,只收干净的职务贿赂,他在警局的晋升之路不算出众,但很稳当。

    他养活了一个大家庭,四个儿子没有一个当警察,而是都上了福特汉姆大学,马克从警佐升到副警长,最后当上警长,全家活得衣食无忧。也就在这段时间,麦克劳斯凯有了难以打交道的名声。他辖区内的簿记交的是全城最高的保护费,看来四个儿子念大学开销实在太大。

    麦克劳斯凯觉得干净的职务贿赂并不出格。他的儿子凭什么要去念纽约市立学院或者不值钱的南方大学,难道就因为局里的薪水不够让警察过日子和照顾家人吗?他用他的生命保护所有人,档案证明他在巡逻时曾和盗匪殊死枪战,收拾过武装保镖和不懂事的皮条客。他把他们打得不敢露头。他好好治理他的这一角纽约,让普通人过得安心,当然有资格拿到比每周一百多得多的酬劳。薪水这么低,他倒是不愤慨,而是明白人终究只能靠自己。

    布鲁诺·塔塔利亚是他的老朋友。布鲁诺和他的一个儿子是福特汉姆大学的同学,毕业后开了夜总会,麦克劳斯凯一家偶尔进城消遣,就去夜总会享受美酒佳肴和歌舞表演,请客的当然是夜总会。除夕之夜,他们会收到精致的请柬,以老板贵客的身份参加酒会,坐在最好的位置。布鲁诺一定会把他们介绍给来夜总会演出的名角,其中不乏著名歌手和好莱坞明星。当然了,他时不时请麦克劳斯凯帮些小忙,比方说抹掉某个雇员的犯罪记录,弄到歌舞表演的工作许可,通常是个有卖淫或骗赌案底的漂亮姑娘。麦克劳斯凯总是乐于助人。

    麦克劳斯凯给自己立了条规矩,决不表现出他明白别人的企图。索洛佐找到他,提出要把老柯里昂无依无靠地丢在医院里,麦克劳斯凯没有问原因,只问给多少钱。索洛佐说一万,麦克劳斯凯就知道了原因。他没有犹豫。柯里昂是全国最大的黑手党头目之一,政治关系比当年的卡彭还要多。不管是谁想做掉他,都算是帮美国除了一害。麦克劳斯凯先收钱后办事,但紧接着又接到索洛佐的电话,说医院门口还有柯里昂的两个手下,他气得暴跳如雷。他已经把忒西奥的手下全抓了起来,还撤掉了守在病房门口的两名警探。身为一个有原则的人,他非得把一万块还给索洛佐不可,但他早就盘算好了这笔钱的用途,那是他孙子的教育经费。在愤怒的驱使下,他冲到医院,揍了迈克尔·柯里昂。

    不过事情进展顺利。他在塔塔利亚夜总会和索洛佐碰头,谈定了一笔更好的交易。麦克劳斯凯还是没提问,因为他知道全部答案。他关心的只有价钱。他根本没想过自己有可能遇到危险,没想过有谁会一时间异想天开,杀死一名纽约市的警长。黑手党最凶悍的打手遇到最低阶的巡警想扇他耳光,也得乖乖站着任人摆布。杀警察没有任何好处,因为忽然间会有许多打手因为拒捕或企图逃离犯罪现场而被击毙,谁他妈敢做这种事情呢?

    麦克劳斯凯叹了口气,准备离开分局。所谓祸不单行,他老婆在爱尔兰的姐姐和癌症斗争数年后终于逝世,这场病花了他不少钱。举办葬礼还要花更多。他自己在祖国的叔伯婶婶时不时需要拉一把,维持他们的土豆农庄,他寄钱去冲抵赤字。他并不吝啬。他和老婆回去探亲的时候,得到的待遇堪比国王皇后。战争已经结束,外快源源不断,不如今年夏天再去一趟好了。麦克劳斯凯把他要去哪儿告诉巡警秘书,免得局里有急事找不到他。他不觉得需要采取什么预防措施,退一万步说,他总是可以声称索洛佐是和他碰头的线人。出了分局,他走过几个街区,叫了辆计程车,前往他要和索洛佐会面的地方。

    安排迈克尔逃离美国的是汤姆·黑根:假护照,海员证,将在西西里港口停泊的一艘意大利货轮上的铺位。他派出的几名密使当天下午出发,搭飞机赶往西西里,和那里的黑手党首脑商量,帮迈克尔找个藏身之地。

    桑尼安排了一辆轿车和一个绝对靠得住的司机,等待迈克尔走出他将和索洛佐会面的那家餐厅。司机就是忒西奥本人,他自告奋勇给迈克尔开车。这辆车看起来破旧,但引擎很好。车将挂假牌照,本身也无法追查。特殊任务需要最安全的车,这辆车就是为此预留的。

    迈克尔和克莱门扎待了一天,练习将会传递给他的小型手枪。这支点二二用的是软头子弹,打进人体只是针眼小洞,出去时则会撕开血淋淋的大窟窿。他发现这支枪在目标五步之内打得很准,之外就难说会飞到哪儿去了。扳机有点紧,克莱门扎用工具收拾一番之后就好用多了。他们决定不管枪声,免得无辜的旁观者搞错情况,出于愚蠢和勇气贸然出头。枪声会让旁观者远离迈克尔。

    克莱门扎一边陪他练枪一边指导他。“开完枪就马上丢掉。垂下胳膊,让枪顺势滑出手。谁也不会注意到。大家都会以为你还有枪。他们只会盯着你的脸。快步离开,但别跑。别直接看任何人的眼睛,但也别扭头不看他们。记住,他们害怕你,请相信我,他们会害怕你。谁也不会出手干预。走出餐馆,忒西奥会在车里等你。进去,剩下的全交给他。别担心会出意外。你只会惊讶事情怎么这么顺利。来,戴上帽子,看看你的模样。”他把一顶灰色软呢帽扣在迈克尔的头上。从来不戴帽子的迈克尔做个鬼脸。克莱门扎安慰道:“预防被指认。目击证人改变口供的也有了借口。别担心指纹。枪柄和扳机贴上了特制胶带。别碰枪身的其他部位,千万记住了。”

    迈克尔说:“桑尼已经知道索洛佐要带我去哪儿了吗?”

    克莱门扎耸耸肩。“还没有。索洛佐非常小心。不过别担心他会伤害你。调解人在我们手上,你不安全回来,我们就不放他。要是你遇到什么意外,调解人会付出代价的。”

    “他为什么要冒险?”迈克尔问。

    “他收费很高,”克莱门扎说,“算是一小笔财富了。另外,他在各大家族都算重要角色。他知道索洛佐不敢让他出意外。对于索洛佐而言,你这条命不如调解人的值钱。就这么简单。你会安然无恙。事后天崩地裂都有我们撑着。”

    “会有多糟糕?”迈克尔问。

    “会非常糟糕,”克莱门扎说,“意味着柯里昂家族和塔塔利亚家族全面开战。其他大部分家族会站在塔塔利亚家族那一边。卫生部今年冬天要收拾许多尸体了。”他耸耸肩,“这种事每隔十来年就要发生一次,能释放彼此的仇怨。另外,要是放任他们在小事上随便摆布我们,那他们就会想要夺走我们的一切。必须一冒头就斩断。就像他们当初在慕尼黑就该阻止希特勒,他干了那种事,怎么能随便放过他,放过他就意味着后面的大麻烦都是自找苦吃。”

    迈克尔听他父亲说过类似的话,但时间是三九年,战争尚未正式打响。唐说假如各大家族管理国务院,二次大战就不用打了,他想着,忍不住苦笑。

    他们开车返回林荫道,走进唐的住所,桑尼已经把这里当成了指挥部。迈克尔琢磨着桑尼还能在林荫道这个安全地带忍耐多久。他迟早会冒险出门。他们发现桑尼在沙发上打瞌睡,咖啡桌上扔着午餐的残羹:牛排碎块、面包渣和半瓶威士忌。

    父亲向来整洁的办公室如今成了乱七八糟的寄宿公寓。迈克尔摇醒大哥,说:“你怎么活得像个流浪汉,就不能把房间收拾得干净点?”

    桑尼打着哈欠说:“你他妈是在检查兵营吗?我们还没打听到他们打算带你去哪儿,索洛佐和麦克劳斯凯这对杂种。要是不知

    道地方,他妈的该怎么把枪送到你手上?”

    “要么我随身带着?”迈克尔说,“也许他们不会搜我的身,或者藏个好地方,就算搜也找不到。再说找到了又怎样?顶多让他们拿走,不会有什么损失。”

    桑尼摇摇头,说:“不行。这次必须确保做掉索洛佐。记住,有机会就杀他。麦克劳斯凯动作慢,比较迟钝。你有足够时间杀他。克莱门扎有没有告诉你,千万记得扔掉枪?”

    “一百万遍了。”迈克尔答道。

    桑尼从沙发上起身,伸个懒腰。“下巴感觉怎么样?”

    “难受。”迈克尔说,左半边脸疼得火烧火燎,但钢丝箍住的地方上了麻药,没有感觉。他拿起咖啡桌上的酒瓶,咕咚咕咚灌下几口威士忌,疼痛随之减轻。

    桑尼说:“悠着点儿,迈克,现在可不能喝晕头。”

    迈克尔说:“噢,天哪,桑尼,你就别装大哥了。我和比索洛佐更凶残的敌人打过仗,条件比现在艰苦得多。他有迫击炮吗,有空中掩护吗,有重炮吗?地雷?他只是个狡猾的混蛋,有个高级警察当打手。只要下决心杀他们,就不存在任何问题。下决心才是最困难的。他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汤姆·黑根走进房间,点头和他们打招呼,走向以假名登记的电话。他打了几个电话,最后对桑尼摇摇头。“一点风声都没有,”他说,“索洛佐在尽量保守秘密。”

    电话铃响了。桑尼接听,尽管没人说话,但他还是举起另一只手,像是叫大家都安静。他在记事簿上写了几笔,最后说:“好的,到时候见。”然后挂断电话。

    桑尼笑道:“索洛佐真是个人物。他安排今晚八点,他和麦克劳斯凯警长在百老汇的杰克·邓普西酒吧门口接迈克,去其他地方谈事情,他要迈克和他用意大利语交谈,这样爱尔兰警察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居然还叫我别担心,他知道麦克劳斯凯只听得懂‘索尔多’这么一个意大利词。另外,迈克,他查过你的底细,知道你懂西西里方言。”

    迈克尔干巴巴地说:“忘得差不多了,不过反正也聊不了几句。”

    汤姆·黑根说:“调解人不来,我们就不让迈克去。这一点安排好了吗?”

    克莱门扎点点头:“调解人在我家和我的三个手下打牌呢。他们要接到我的电话才会放他走。”

    桑尼躺进皮革扶手椅。“妈的,我们怎么才能查清会面地点?汤姆,我们在塔塔利亚家族有内线,他们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黑根耸耸肩。“索洛佐实在太精明。他非常谨慎,甚至不用他们的人掩护。他觉得有那个警长就够了,秘密比刀枪更重要。他其实是对的。我们只能派人跟踪迈克,祈祷能有好结果。”

    桑尼摇摇头:“不行,尾巴这东西,想甩总归是甩得掉的。他们首先要查的就是有没有人跟踪。”

    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桑尼满脸焦虑地说:“要么等车来的时候,直接让迈克朝车里射击,管他是谁。”

    黑根耸耸肩。“要是索洛佐不在车里怎么办?我们岂不是白白浪费一把好牌?该死,必须查清索洛佐要带他去哪儿。”

    克莱门扎插嘴道:“也许我们该想想他为啥弄得这么神神秘秘。”

    迈克尔不耐烦地说:“因为要预防万一呗。能不让我们知道的事情为什么要让我们知道?再说了,他能闻到危险。就算有那个警长跟着他,他也还是疑神疑鬼。”

    黑根打了个响指。“那个警探,叫菲利普斯的。桑尼,给他打电话。他也许能查到该去哪儿找那个警长。值得一试。麦克劳斯凯恐怕不在乎别人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桑尼拿起听筒,拨打号码,轻声说了几句,挂断电话。“等他回电。”桑尼说。

    他们等了快三十分钟,电话铃响了。打来的是菲利普斯。桑尼在记事簿上写了几笔,挂断电话。他紧绷着脸。“我想我们搞清楚了,”他说,“麦克劳斯凯总要留话给同事,万一有急事该去哪儿找他。今晚八点到十点,他在布朗克斯的蓝月亮。有谁熟悉那地方吗?”

    忒西奥很有把握地说:“我知道。非常合适我们。家庭式的小餐馆,隔间很宽敞,适合私下谈话。饭菜很好吃。顾客不多管闲事。太理想了。”他俯身在办公桌上把烟头摆成示意图,“这是大门。迈克,事成后你直接出来,左转,拐过路口。我看见你,点亮大灯,过来接上你。你要是遇到麻烦,喊一声,我马上进来接应。克莱门扎,你赶紧安排起来。派人过去放枪。那儿的卫生间是老式马桶,水箱和墙壁之间有缝隙。让你的人把枪用胶带粘在缝隙里。迈克尔,他们会在车里搜你的身,发现你没带武器,随后就不会担心你了。进了餐馆,等一段时间,找个借口上厕所。不,别起身,先征求对方的许可。装得好像憋得难受,要自然。他们不可能多想。等你从厕所出来,别浪费时间。别重新坐下,直接开枪。也别想当然。打脑袋,一人两枪,然后立刻出去,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桑尼听得非常仔细。“派个信得过的精明人去放枪,”他对克莱门扎说,“我可不希望我弟弟走出厕所的时候手里只有他的jī巴。”

    克莱门扎一字一顿道:“枪一定会在那儿。”

    “好了。”桑尼说,“大家干活吧。”

    忒西奥和克莱门扎走了,汤姆·黑根说:“桑尼,要我开车送迈克去纽约吗?”

    “不用,”桑尼说,“你留在这儿。迈克得手后,我们会忙得不可开交,我需要你帮忙。报纸那头准备好了吗?”

    黑根点点头:“一得手我就放消息给他们。”

    桑尼起身,走到迈克尔面前站住。他抓住迈克尔的手。“好了,小弟,”他说,“都交给你了。我会跟妈妈解释你为什么不告而别。适当的时候,我会给你女朋友捎个信。好吗?”

    “好的,”迈克说,“你觉得我这一去,什么时候能回来?”

    “至少一年。”桑尼说。

    汤姆·黑根插嘴道:“唐也许有办法,让你早点回家,但别抱太大希望。时间取决于许多因素:我们给记者准备的故事怎么样,警察局想花多大力气掩盖过去,其他家族的反应有多剧烈。这件事会闹得满城风雨,现在能确定的只有这一条。”

    迈克尔和黑根握手。“你们尽力而为,”他说,“我可不想再离家苦熬三年了。”

    黑根柔声说:“现在退出还不算晚,迈克,我们可以派别人去。我们可以重新思考其他方案。也许索洛佐并不是非得除掉不可。”

    迈克尔哈哈一笑。“我们可以说服自己相信任何观点,”他说,“但第一次讨论出的方案就很正确。我这辈子一直过得无忧无虑,现在也该吃点苦头了。”

    “你别被下巴左右了思路,”黑根说,“麦克劳斯凯很愚蠢,另外,这是生意,无关个人。”

    他第二次见到迈克尔·柯里昂脸色一凝,表情和唐相似得可怕。“汤姆,你别是真的相信了这种玩笑话吧?生意的一点一滴,全都和个人有关。一个人一辈子每天吃什么拉什么,全都和个人有关。大家说这是生意,没问题,但他妈的还是和个人有关。知道这道理是谁教给我的吗?唐,我家的老头子。教父。就算他的朋友被雷劈了,老头子也会觉得这是个人恩怨。连我参加海军陆战队,他都觉得这是个人恩怨。所以他才这么了不起。了不起的唐。在他眼中,什么都是个人恩怨。简直像是上帝。哪怕一只麻雀尾巴上掉了根羽毛他都知道,连他妈怎么掉的也知道。对吧?明白道理了吗?一个人要是觉得意外是对个人的侮辱,那么意外就永远不会找上他。我入行晚,没错,但我赶上来了。对,我把下巴被打断看作个人恩怨;对,我把索洛佐想杀我父亲看作个人恩怨。”他笑着说,“告诉老头子,这些都是跟他学的,我很高兴有机会报答他为我做的那些事情。他是个好父亲。”他顿了顿,沉思着对黑根说,“知道吗?我不记得他打过我。或者打过桑尼,或者弗雷迪。当然还有康妮,他甚至没有大声吼过康妮。可是,汤姆,你跟我说实话,你估计唐杀过多少人?”

    汤姆·黑根别过脸去:“有一点你倒不是跟他学的,就是像你现在这么说话。有些事情非做不可,做了也不值得再次提起,不需要给自己找正当的借口。这种事情正当不起来。反正做就是了,然后忘掉。”

    迈克尔·柯里昂皱起眉头,静静地问:“身为家族的顾问,你是否同意索洛佐活着对唐和家族都很危险?”

    “同意。”黑根说。

    “好。”迈克尔说,“那么我就必须杀了他。”

    迈克尔·柯里昂站在百老汇大街的杰克·邓普西餐馆门口等车接他。他看看手表,离八点还有五分钟。索洛佐将分秒不差。迈克尔却要确保不迟到,他已经等了一刻钟。

    从长滩到市区的路上,他一直在试图忘记刚才对黑根说的那番话,因为要是相信了自己的那番话,他的人生就将走上不归路。可是,经过今晚,他还有可能回头吗?要是再这么胡思乱想,迈克尔郁闷地心想,今晚当心丧命。他必须把心思放在手头的事情上。索洛佐不是白痴,麦克劳斯凯很难啃。他感觉到下巴的剧痛,此刻他喜欢这疼痛,让他提高警惕。

    这是个寒冷的冬夜,尽管夜场就快开演,百老汇却人烟稀少。一辆黑色大型轿车在路边停下,迈克尔打个寒战,司机探过身子,打开前门,说:“迈克,上车。”他不认识司机,司机是个年轻的小混混,光溜溜的黑发,衬衫敞着领口,但他还是坐了进去。后排坐着麦克劳斯凯警长和索洛佐。

    索洛佐隔着座椅靠背伸出手,迈克和他握手。索洛佐握得很有力,手温暖而干燥,他说:“迈克,很高兴你能来。希望我们能谈妥所有事情。真是太糟糕了,情况完全出乎我的预想,完全不该变成这样。”

    迈克尔·柯里昂平静地说:“希望今晚能谈定,我不希望父亲再受到打扰。”

    “保证不会了,”索洛佐恳切地说,“我以我的孩子向你发誓,保证不会了。只是请你敞开心胸和我谈。希望你不像你哥哥桑尼那么容易头脑发热。跟他谈生意是不可能的。”

    麦克劳斯凯警长哼了一声:“这孩子不错,他没问题

    的。”他俯身热情地拍拍迈克尔的肩膀。“迈克,那天晚上对不住了。干我这一行,年纪大了,容易发脾气。看来我应该早点退休才对。最受不了有人招惹我,可是又成天被人招惹。你知道那种滋味。”他喟然长叹,仔仔细细搜了迈克尔的身。

    迈克尔注意到司机露出一丝微笑。车向西开,像是根本不在乎被跟踪。车拐上西区高速路,在车流里钻进钻出。要是有车跟踪,也得这么钻进钻出。接着,迈克尔惊恐地发现轿车拐下了通往乔治·华盛顿大桥的路口,他们要过桥去新泽西。桑尼的线人给错了情报。

    轿车经过引桥,走上桥面,把灯火辉煌的纽约留在背后。迈克尔尽量不动声色。他们是要把他扔进沼泽,还是狡诈的索洛佐最后一分钟改变了会谈地点?但就在快开过大桥的时候,司机突然猛打方向盘。沉重的轿车碾过隔离带,飞上半空,弹回返回纽约的车道。麦克劳斯凯和索洛佐同时扭头张望,看有没有车辆做出同样的动作。司机确实在往纽约开,他们驶下大桥,朝着东布朗克斯而去,虽说没有车跟踪,但还是专走黑街后巷。将近九点,他们确定没有尾巴,索洛佐举着烟盒向麦克劳斯凯和迈克尔敬烟,两人都没有要,他自己点燃香烟,对司机说:“好技术,我会记着你的。”

    十分钟后,轿车驶进一个意大利小聚居区,在一家餐馆门口停下。街上空荡荡的,时间已晚,餐馆里没几个人。迈克尔担心司机也会进餐馆,但司机留在了车上。调解人没提到另有司机,谁也没提过这一点。从原则上说,索洛佐带司机就算破坏了约定,不过迈克尔决定不就此发难,他知道他们会以为他不提是出于恐惧,害怕破坏会谈成功的机会。

    他们围着餐馆里唯一的圆桌坐下,索洛佐不肯进小隔间。餐馆里另外只有两个人。迈克尔怀疑他们是索洛佐的暗桩。不过无所谓,等他们有机会出手,保准为时已晚。

    麦克劳斯凯饶有兴致地问:“这里的意大利菜好吃吗?”

    索洛佐再三保证:“试试小牛肉,全纽约最好的。”唯一的侍者送上红酒,拔掉软木塞,倒了满满三杯。令人惊讶的是,麦克劳斯凯竟然不喝酒。“不喝酒的爱尔兰人恐怕只有我一个,”他说,“见过太多好人因为烈酒惹上麻烦了。”

    索洛佐对警长好言好语道:“我要用意大利语和迈克交谈,不是信不过你,而是我说英语表达不清我的意思,我想让迈克相信我没有恶意,今晚达成协议对所有人都有好处。绝对不是我不信任你,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麦克劳斯凯警长露出嘲讽的笑容。“好的,你们谈你们的,”他说,“正好我集中精神吃小牛肉和细面条。”

    索洛用西西里方言对迈克尔说:“你必须理解,我和你父亲之间的事情纯粹是生意问题。我非常尊重唐·柯里昂,巴不得有机会能为他效劳。可是,你也必须明白,你父亲为人非常守旧。他挡住了发展的道路。我这门生意就是未来,是日后的潮流,每个人都能发大财。可是,你父亲因为某些不切实际的顾虑挡了财路。他这么做等于把意愿强加在我身上。对,对,我知道,他告诉我,‘尽管去做,那是你的生意,’但我们都知道那是不现实的。我们迟早会妨碍对方。他的言下之意是不准我做这门生意。我有自尊,不允许别人把意愿强加在我身上,所以做了非做不可的事情。塔塔利亚成了我的合伙人。要是这场争端继续下去,柯里昂家族就会被迫对抗其他所有人。你父亲如果身体健康,也许还撑得下去。但教父的大儿子毕竟不是教父本人——绝没有不尊重的意思。爱尔兰顾问黑根更是比不上占科·阿班丹多——愿上帝让他的灵魂安息。因此我提出讲和,休战。我们暂时消除敌意,等你父亲恢复健康,能够参加谈判再说。我苦苦劝说,答应补偿,塔塔利亚同意不再为他家的儿子布鲁诺寻仇。双方讲和。而我呢,我得过日子,所以会在我这门生意里做点小买卖。我不求柯里昂家族合作,只求你们别干涉。以上就是我的提议。我想你有资格同意,敲定协议。”

    迈克尔用西西里语说:“跟我说说你打算怎么开始做生意,特别是我们家族在其中的角色,还有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这么说,你想仔细听听整个方案了?”索洛佐问。

    迈克尔肃容道:“首先最重要的,你必须保证再也不试图威胁我父亲的生命。”

    索洛佐夸张地举起一只手。“我能怎么向你保证?现在被追杀的是我。我已经错过了机会。你太高估我啦,亲爱的朋友,我没那么能干。”

    迈克尔终于确定了,这次会谈不过是为了争取几天时间,索洛佐肯定还要尝试刺杀唐。局势妙在土佬低估了他,以为他是个小毛孩。那种怪异而美妙的森冷感觉笼罩全身。他挤出难受的表情。索洛佐看在眼里,问:“怎么了?”

    迈克尔有点尴尬地说:“酒下去就进膀胱了。我憋得慌。能让我去一下卫生间吗?”

    索洛佐用黑眼睛使劲端详他的面容,他伸出手,粗鲁地探进迈克尔的裤裆,里里外外摸个遍,寻找武器。迈克尔露出被冒犯的表情。麦克劳斯凯不耐烦地说:“我搜过他了。我搜过成千上万个小流氓。他没带武器。”

    索洛佐不喜欢这样,不知为何,但就是不喜欢。他望向对面桌边的男人,朝卫生间的方向挑了挑眉毛。男人微微点头,表示他检查过了,里面没人。索洛佐不情愿地说:“别耽搁太久。”这家伙的直觉真是敏锐,而且非常紧张。

    迈克尔起身走进卫生间。小便池顶上有个铁丝篮子,里面搁着一条粉色肥皂。他走进隔间。他真的需要撒尿,括约肌都要夹不住了。他很快解决问题,伸手到搪瓷水箱背后,摸到用胶带固定的短管小手枪。他撕下手枪,想起克莱门扎说的不必担心会在胶带上留指纹。他把枪插进腰带,用上衣遮住,系好纽扣。他洗手,润湿头发,用手帕擦掉水龙头上的指纹,然后走出卫生间。

    索洛佐正对卫生间的门坐着,黑眼睛闪着机警的光芒。迈克尔笑了笑。“现在尽管聊吧。”他说着松了一口气。

    麦克劳斯凯警长正在吃刚端上来的小牛肉和细面条。对面墙边的男人原本全神贯注,浑身绷紧,现在也明显放松了。

    迈克尔重新坐下。他记起克莱门扎说过别这么做,应该一出卫生间就开枪。他却没有这么做,原因或者出于本能的警觉,或者出于纯粹的怯懦。他的感觉告诉他,要是做什么突兀的动作,就会被立刻放翻。现在他觉得安全了,刚才肯定很害怕,因为他很高兴自己不需要用两条腿站着。他双腿发软,抖得厉害。

    索洛佐凑近他,迈克尔用桌面遮住腹部,悄悄解开纽扣,聚精会神听索洛佐说话。他一个字也没听懂,对他而言完全是胡言乱语。脑袋里充满隆隆流动的热血,一个字也钻不进去。他的右手在桌子底下移向腰间的手枪,拔了出来。就在这时,侍者过来听他们点菜,索洛佐扭头对侍者说话。迈克尔用左手猛地掀起桌子,右手一抬,枪口几乎抵住了索洛佐的脑袋。这家伙的协调性可真好,险些跟着迈克尔的动作一步跳开,但迈克尔更年轻,反应更迅速,随手扣下扳机。子弹击中索洛佐的眼睛和耳朵之间,从另一头飞出去,一大团血雾和碎骨洒在呆若木鸡的侍者身上。迈克尔凭本能知道一颗子弹就够了。索洛佐在最后一瞬间扭过头,他见到索洛佐眼中的生命之光像蜡烛似的熄灭。

    时间这才过去一秒钟,迈克尔转身把枪口对准麦克劳斯凯。警长盯着索洛佐,眼神漠然而惊讶,像是在说这件事和他没关系。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危险。叉满小牛肉的叉子悬在半空中,双眼刚转回来盯着迈克尔。他脸上和眼睛里的神情饱含自信和愤慨,像是在等待迈克尔投降或逃跑,而迈克尔对他笑着扣动了扳机。这一枪没打准,不致命,而是打中了麦克劳斯凯粗如牛颈的脖子,麦克劳斯凯使劲呛咳,像是吞了一大口咽不下去的小牛肉。他的肺部被打穿了,使劲咳嗽,空气中弥漫起血雾。迈克尔冷静从容地瞄准,一枪打爆披满白发的脑袋。

    空气中像是挂着粉红色的雾气。迈克尔转向坐在墙边的男人。男人刚才毫无反应,似乎是被吓瘫了,此刻他小心翼翼地把双手亮在台面上,转开视线。侍者踉踉跄跄退向厨房,满脸惊恐,难以置信地盯着迈克尔。索洛佐仍旧坐在椅子里,餐桌支撑着他的半边身子。麦克劳斯凯沉重的身体垮下去,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迈克尔让枪滑出掌心,枪贴着身体落向地面,没有发出多少声音。他注意到墙边的男人和侍者都没注意到他扔枪的动作。他几步走到门口,打开门。索洛佐的轿车还停在路边,但司机不见踪影。迈克尔左转拐弯。车头灯亮起,一辆破旧的轿车在他身旁停下,车门打开。他钻进去,车呼啸开走。他看到忒西奥坐在司机座位上,轮廓分明的脸板得像块大理石。

    “办了索洛佐?”忒西奥问。

    有一瞬间迈克尔被忒西奥的话问住了。“办了”一般指男女之事,办了女人就是诱奸她。忒西奥用在这儿真是有趣。“两个都办了。”迈克尔说。

    “确定?”忒西奥问。

    “见到脑浆了。”迈克尔答道。

    车里有一身迈克尔的替换衣服。二十分钟后,他登上驶往西西里的意大利货轮。两小时后,货轮起锚出海,迈克尔在船舱里望着纽约市犹如地狱烈火的灯光。他感到如释重负。他总算逃掉了。这种感觉很熟悉,他所在的分队在某个岛屿抢滩登陆时,他被抬下火线。战斗仍在继续,但他受了轻伤,被送上后方的医疗船。当时这种压倒一切的轻松感也油然而生。地狱血流成河,而他不必在场。

    索洛佐和麦克劳斯凯警长遇刺身亡,第二天,纽约全城各个分局的所有警长和副警长同时发话:严禁赌博,严禁卖淫,严禁签订密约,直到杀死麦克劳斯凯警长的凶手落网。全城大搜捕,所有非法生意陷入瘫痪。

    那天晚些时候,几大家族派出密使,问柯里昂家族是否打算交出凶手。他们得到的回答是此事与柯里昂家族无关。当晚,一颗炸弹在长滩的柯里昂家族林荫道爆炸,一辆轿车开到铁链前,扔下炸弹就呼啸而去。同样是当晚,柯里昂家族的两名纽扣人在格林尼治村的一家意大利餐馆吃饭时被杀。1946年五大家族混战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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