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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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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天朗朗, 万里无云, 金色丝幔给郁郁葱葱的森林染上了薄薄光晕,通透着大自然无尽的轻灵与美好。

    草野,樱花, 飞莺,流蝶。

    忽而随着视野倾泻而下的瀑布溅出滚滚水雾, 湿气弥漫。

    一尾游鱼深潭泛起,到了稍稍平稳的水域, 摇着流线型的身躯, 想觅些小虫蜉蝣。

    它刚张起圆形的嘴,忽而,被白皙的大手稳准抓住, 徒劳的疯狂挣扎了两下, 出了水面。

    脱去少年时代柔软的清磁男声响彻幽静:“姑姑,你看!”

    水哗啦哗啦的随着他的动作泛起无数波动涟漪, 一位俊美男人仅着湿透的下裤, 裸着背,光着脚,几步走到岸边浅水处,炫耀似的甩甩手,那鱼分外不甘心, 急得尾巴摇来晃去。

    他即便随性,却绝不粗鄙,举手投足甚至让人如见精灵仙子。

    是的, 精灵仙子,初次看到,任何人都会忽视他流畅劲瘦的身躯,星辉月媚的五官,而片刻迷失在那清澈见底的美丽笑容里。

    历事越多,就越明白人露出笑,可以带着嘲弄,冷淡,欺骗,幸灾乐祸。

    他的笑,却只是单纯的笑而已。

    这单纯,就是绝世珍宝,天下无双。

    ――岸边立着个衣着讲究,面带薄纱的妇人,她看上去年岁已高,却仍然高贵而迷人,身材保养的极好,手部露出的皮肤微微松弛,依旧细腻,只是满头白发,一丝不苟的梳好,没有半个多余赘饰。

    妇人刚来,见到夏笙不肯好好打坐,又在胡闹,不由无奈的让他扔掉大鱼,开始教训:“捉那些脏东西干什么,你可把今日的内功层次修完?”

    “没……”夏笙接过她手里的棉布,胡乱擦了擦,就套上衣服,将近及地的黑亮长发还湿嗒嗒的流着潭水。

    妇人点了下他的头:“五年了,你总是磨磨蹭蹭,若是我儿子还在,三载便成。”

    他扁扁嘴:“我又不是大仙。”

    “看你,二十又一,还没个正形……”

    夏笙哀叫:“我知道了,吃了饭就练。”说着还愁眉苦脸的揉揉肚子,很留恋的往水里望了又望。

    妇人不禁轻笑:“说了多少次你不能吃那些东西,跟我回去吧,饭做好了。”

    夏笙却不甚欢快,当然,嘴馋的人想起米粥青菜是一定欢快不起来的。

    妇人看着他越发挺拔的背影,每每都感觉这个孩子似乎没有分毫改变。

    可是,究竟变了没有,恐怕只有夏笙自己才能知道。

    ――

    五年前,夏笙醒来,就躺在这山林的一个小木屋里,陌生的妇人蒙着脸坐在床前木凳,静静添着油灯的芯蕊。

    他只觉得刀口渐好,但五脏六腑,七窍八脉,却没有一样像是自己的,全都木了似的不听使唤,连抬手提腿都做不到。

    妇人道:“你食了麻药,不会感觉疼痛,等药效过去,那便是生不如死了。”

    夏笙说不出话,清澈眼眸微微惊慌的看着她。

    “身重含毒不可提气运功,否则必然丧命,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如何又要和那些老江湖混在一起?”妇人语气似是极为不屑,又转而装满自傲:“亏得你遇到我,才不至于枉死,但我仅可保你一时,至于以后……”

    少年面色明而又暗的和妇人面纱后朦胧的脸无言对视,妇人接着说道:“我这里有一份偶得的心经,你若练了,不仅可以大难不死,而且后福足足羡煞旁人,至于练不练,还有你自己掂量了。”

    夏笙还是不明白。

    那妇人拿出本蓝皮黄页的旧书,翻到第一页递到他面前,上书:“因缘,情灭,长生。”

    潦草的六个小楷,殷红似血,油灯昏黄的光下格外的死气沉沉。

    “这书是一位世外高僧所著,上面记载了十分精妙的内息心法,练者不仅可以调节内体缺陷,而且练至高层必定日近千里,但练此心境,忌讳大喜大悲,孩子,你若没有笑对人生宠辱不惊的器量,还是不练为妙,否则,毁了心脉,可比寒毒入体还痛上千倍万倍。”

    白玉似的脸庞分外安宁,夏笙有些出神,唇因失血而泛白,抖了抖,乌亮的眼珠又转向妇人,那妇人意会:“你想问如此珍贵之物我如何会随便给人?我岂是随便,你一看便与我那故人有些渊源,老太太我也算是爱屋及乌了。”

    夏笙还想知道什么,药劲又返了上了,眼皮眨眨,妇人轻抚了一下他的额头:“心经我本无意收藏,这就送给你了,自己的命,还是自己作主为好,歇了吧。”

    她款款起身,熄掉灯火。

    透过窗棂的月色为她勾勒出了一个极为鲜明的背影,若非满头银丝,看起来,也真是像一个妙龄少女。

    只是,即便在这陋室寒舍之中,也掩盖不住妇人身上那股年轻人不可能习到的高雅与从容。

    夏笙忽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亲切。

    他浅笑了下,无力思索,转眼就沉沉睡去。

    ――

    而夏笙清晨起身,喝下妇人的汤药,终于还是翻开了因缘心经。

    “或许有一天,你会因为痛苦而后悔,那些说长痛不如短痛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真痛。”她轻叹了口气,呆呆的立在门口。

    “不练它,我能活多久?”夏笙扬扬手里的书。

    “三年。”

    “我要是学会了呢?”

    “或许很短,或许一辈子,看你自己了。”

    “那我干吗不练?”夏笙吃惊:“我还要回去找我老婆呢。”

    妇人微怔,而后发出声细不可闻的轻笑,或许是她笑得东西太多,在夏笙听来,反而空无一物,他挠挠头:“我们吵架了,我想了想,还是不愿意为了别人的仇怨而离开他。”

    “你又岂知,他不会离开你呢?”妇人忽觉得这少年单纯的奇异。

    “那怎么会?”夏笙张大清澈的眼睛,像想,又红了脸:“反正,他对我很好很好,他是我见过得最好的人。”

    “孩子,你才见过几个人,你又懂得几个人?”

    夏笙不说话了,闷头看看书,吭哧瘪肚:“我懂我自己。”

    妇人点点头:“自己不后悔便好,你若想练,就留在这里专心致志,没我的指点,怕是你丢了半条命也无法参透因缘一重。”

    夏笙立马跳下床,扯到伤口,疼得呲牙咧嘴:“那可不行,这是哪?我要回去。”

    “回去干什么?”

    “找我老婆。”

    妇人轻哼一声:“等不了你的人,你也不必去追,这世上哪有什么好人?难不成你一时不去见他,他就把你忘了?”

    “不会……”夏笙嘟囔。

    “那就老实修炼,实话说,你伤好不了,我也是不会让你走的,这里五行遍地,还是别作妄想了。”

    “你这个大姐怎么这么霸道,我也会五行!”夏笙又差点跳脚。

    那妇人本来要迈出门去,闻此言极为凌厉的一转身,即便看不到表情,那气势也让小韩闭了嘴。

    “你个三角猫的功夫,少拿出来丢人现眼,还有,我比你大上许多,胡乱叫些什么?”

    夏笙傻愣愣看她一眼:“那怎么叫?”

    “我这个年龄,你该叫我奶奶。”

    夏笙彻底傻掉:“你……你哪有那么老?”

    女人,似乎都喜欢别人说自己年轻,妇人闻言倒是笑了:“这么说的话你就叫我姑姑吧。”

    ――

    因缘心经博大精深,足有七重,练起来不仅极耗心力,而且难为夏笙必须达到浑然忘我无忧无虑之境界。

    话说起来容易,但即便是历尽人生者,也难以成其一二,更别说十六七岁血气方刚的少年,浴寒池,淋炙水,银针刺遍七经八脉,初起几个月,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比起身体的折磨,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内心的煎熬。

    夏笙无数次的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对着一个老太太练所谓的绝世奇功。

    穆子夜,韩绮罗,总是不断地出现在他孤独的生活里。

    面貌越来越模糊,思念却越来越清晰。

    最后练功时恍然神游,险些废了修行,命丧黄泉。

    三九寒天被神秘的姑姑扔在水潭里冻了足足三天三夜,再拉出来,已经嘴唇发紫,高烧不断。

    第一年的冬天,最最艰难。

    那日漫天飞雪,夏笙趴在窗口发呆,纷扬的雪花被风携进屋内,落了满塌,他忽然就想起穆子夜的小院,花树落英缤纷,灿然美丽,平日微甜的回忆,渐渐的,就在初食愁滋味的少年心里沉淀成了淡淡的忧郁。

    无意间睡着,梦里的穆子夜忽而带着面具冷眼看他,忽而半卧床前温柔妩媚,忽而带着他在玉宇御马疾驰,忽而又不动声色的留下一个默然背影。

    再醒来,手冻的青白,心在极冷极冷中,沉甸甸的感觉的难以言喻。

    日暮酒醒,人已至远。

    夏笙实在忍耐不住,起身就跑了出去,雪上脚印稀少而渐行渐无。

    妇人没管他,照吃照读照睡。

    一天后,夏笙力竭,扶着树喘息,抬眼又见小屋袅袅炊烟。

    ――

    住了五年,夏笙逃跑了十七次,哪回都没有走的更远一点。

    时间久了,妇人见他依旧不改初衷,只安慰:“你是出不去得,还不如早日把身子养好,不然即便见了你的情人,也不过当了个废物,拖人后腿罢了。”

    夏笙倒在床上不声不响,妇人忍不住看他,洁白的牙把嘴唇咬得甚血,使劲憋着水光四溢的眼睛,总是不气波澜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此后,她就常来教夏笙些奇门异术,聊聊琐事,以免他积郁成疾。

    夏笙聪明,性格也招人喜欢,妇人后来到是自己愿意看他,想起也不免觉得意外。

    自古练就因缘心经之人,不是无情无义而后丧心病狂,就是意志薄弱几近走火入魔,而夏笙,练功时不过明眸一闭,脸上安然若素,练完了,该胡闹些什么倒是一样也没落下,总被妇人半笑半怒的喝斥,心下却隐然,书和人一样,都是要缘分的,恐怕夏笙,就是这本几百年来刮起无数腥风血雨的心经遇上的良人了。

    夏笙自幼无母,有人隐着疼爱,自然而然的就亲近起来,只是姑姑和貘村人一样不愿说那些流水往事,只道她年轻时是极为了不起的,有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连死了都不如,后来入过佛门,又厌倦规矩束缚,四处漂泊,到老了,才来这里避世独居,极少到外面去了。

    她极傲气,心性还是不错,听着夏笙说些儿时趣事,笑的很为开心,两个人,倒像是母子了。

    夏笙一年比一年高,个子疯了似的挑起来,妇人总叹他是不是背着自己吃那些过补之物了,抱怨归抱怨,还是亲手为他缝制新衣,知道夏笙喜欢好看的东西,再偶尔出去,也记得带些漂亮精致的绫罗。

    他还是念念不忘那音讯全无的两人,想得厉害了,就自己站到寒潭里让瀑布使劲迎头冲洗,水打在身上生疼,却缓了五脏六腑说不出的纠葛痛苦。

    这日冲得时间过长,悄悄瞥见只大肥鱼,一时没忍住,伸手就抓了起来,自己都吃一惊,何时速度变得如此之快。

    结果,一旦不义必自毙,又让姑姑撞到,挨了训骂。

    ――

    两碗白饭,一碟青菜。

    夏笙亮眼眯成两条缝,语气哀怨的暗示:“姑姑,我是个大男人,不是小羊……”

    妇人隔着面纱默默吃饭,细嚼慢咽了两三口,才搭理他:“练此心经,能求容颜不老,就是少了进食排泄,你哪里需要吃很多?”

    夏笙哼哼,嘴又馋,没办法的端起碗来开扒。

    “给我好好吃东西,什么样子!”妇人又开始训他,接着道:“明日你就离开,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夏笙忙着吃,嗯了声,好一会才从碗前抬起头来:“啊?”

    妇人没再理他,好像什么重大场合似的,吃相没有半点毛病。

    “真的?”夏笙凡因过来,噌的跳起,原地晃两圈,一个靴子就踩住板凳,满脸意气风发:“太好了!”

    转而又窜到屋子里开始倒腾东西,噼里啪啦作响。

    妇人透着薄纱看了看桌上的半碗饭,许久,轻轻叹气。

    ――第二日夏笙起的极早,背着小包袱站在院里苦等。

    太阳升得很高了,照得林叶层层明媚,妇人才推开门,仪态万千的走近。

    “因缘心经你已修至五重,寒毒全解,内力与往日更不可同语,以后的,想练就练,不想练也就算了。”

    夏笙点头。

    “这是五行图谱,此林集其精髓,你仔细对照,自然出得去了,寻水南下即可。”

    夏笙又点头。

    “还有两件衣服,昨夜才装好扣子,也没来得急给你换上,拿着走吧,还有些银票,够你花销,出去不要多管闲事,忌食荤腥,还有……”

    夏笙不住的点头。

    妇人摆摆手:“走吧。”

    他拿过东西拔腿就跑,跑了两步又跑回去紧紧抱了她一下,笑的开心:“姑姑,等我带我老婆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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