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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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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随着沉重的“吱呀”声,黑漆漆的木门被推开。

    迎面一股莫名的冷风吹来,辛大人脚步稍顿,拐向右侧。

    走廊只三尺余宽,阴沉沉地黑,望过去仿佛没有尽头。墙上嵌着的桐油灯,发出飘忽的绿光,将辛大人的身影拉得忽远忽近忽长忽短。

    行得丈余,又是一道木门。

    狱卒上前将铜锁打开,恭敬地退到一边。

    里面照样是长廊,不同的是长廊两边尽是铁栅栏隔成的监牢。赵镜一家就关在此处,男人在左边,女人在右边。

    当然锦衣卫的诏狱并非人人都有资格进。

    那些羁押的下人以及依附赵府生活的闲杂人等都关在别处,等一一核对过身份,女的为奴为妓,男的则发配到偏远之地充苦力。

    留在此处的不过十几个正经主子。

    辛大人走到女监门口停下步子。

    里面共关着五人,见有人来,都警惕地站起来,聚拢在一起。唯独角落里一个身材纤细的年轻少妇仍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怀里的孩童,外界发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将赵七公子抱过来。”辛大人清冷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震撼了监牢的每个人。

    少妇打个激灵,茫然地抬头望过来。

    辛大人趁机看清了她的样貌。

    五官精致柔美,肌肤白皙柔嫩,只是双眼空洞无光,眼底带着青色,看上去很憔悴。尤其,玫红色绣折枝花褙子的衣袖跟下摆处皱皱巴巴的,越发显得没精打采。

    定然是这两日没有休息好。

    也是,余阁老的孙女,鸿胪寺少卿余鼎的闺女,又嫁到户部侍郎赵镜家,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不曾吃过半点苦,怎么能睡得惯稻草,吃得惯粗粮?

    辛大人心中泛起一股莫可言说的情绪,面上却依然平静,“赵七公子的伤药,一日两次,每次三粒。”从栅栏的缝隙递过只白色瓷瓶。

    少妇愕然地看着他,不等接过药瓶,就听对面男监传来怒喝声,“老四媳妇,不许要……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说话之人就是赵镜。

    少妇看着药瓶,又瞧瞧赵镜,低声开口,“爹,小七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赵镜双手紧握着铁栅栏怒吼:“赵家子孙没有贪生怕死之辈……左不过是个死,早一天晚一天又如何?要是老四还在,定也不会要那奸人的药丸。”

    “若是相公还在……”少妇低下头,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孩童大红色小袄上。

    赵四爷去年因病过世,七公子是遗腹子。赵四奶奶当时怀相不好,费了不少心力才保住胎儿,生产时又是历尽千辛万苦。

    旁边的赵夫人便叹口气,“小七来得不易,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了。”伸手接过瓷瓶,递给少妇。

    赵镜断喝:“你们这些无知妇孺,姓辛的会这么好心,他是用孩子来拿捏你们。”

    辛大人冷眼瞧着少妇,头也不回地说:“便是拿捏你又如何?”

    赵镜气极,挥动着腕间的锁链当啷啷地响,“小七才刚过周岁,何其无辜,拿孩子作筏,算什么男人?”

    辛大人侧身睥睨着他,“他既然享受到赵家的富贵,自然也要承担赵家的罪责,生在赵家便非无辜之人……想当年,清原县白家村的百姓又何其无辜,赵大人不也是毫不留情?还有……杜将军毒米案,又牵连了多少无辜军士?”

    “休要血口喷人,是杜昕贪赃枉法见钱眼开,私下将禄米换成陈米,害死数百军士,这与我何干?”赵镜圆睁着眼分辨。

    “果真与赵大人无关?”辛大人冷冷一笑,“赵大人不承认不要紧,辛某自有办法查明真相。辛某在此奉劝一句,不想株连九族的话,赵大人还是尽快说实话。”

    说罢,转身便走,目光不经意地撇过那个抱着孩子的少妇。

    他并没有忽略,适才自己提到“杜将军”时,少妇的身子颤抖了下。

    想必,她也记着杜将军,记着杜府,那么,你自幼定亲的人,你忘记没有?

    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让许多人许多事在岁月的变迁中逐渐变得模糊。

    可一定有些人,仍然清楚地记得当年赫赫有名的明威将军杜昕。

    杜昕,乃信义伯杜镇的嫡长子。

    杜镇家里是世袭的正四品指挥佥事,他十七岁上袭了职,娶工部员外郎赵庭长女为妻。两人感情甚笃,一年刚过,赵氏有了身孕。

    只可惜赵氏生产时伤了元气,苟延残喘了半年,留下嗷嗷待哺的幼子杜昕离世了。

    杜镇朝事繁多,无暇顾及孩子,加之家中不能无人主持中馈,遂娶翰林院章学士之女为继室。

    章氏出身书香门第,性格柔顺,沉稳端庄,对杜昕如亲生般细心呵护用心教养,深得杜镇敬重。

    章氏也有福气,成亲头一年生下长女杜妤,再隔两年,生了个哥儿杜g。

    杜g出生时,恰逢帝位更替,杜镇因拥立之功得爵。

    杜镇与章氏皆认为是杜g为家里带来了好运气,因此对杜g颇为偏爱。

    杜家三个子女都很争气,尤其是杜昕,写得一手好文章又有一身好武艺,在京城是出了名的青年才俊,上门为他说亲者如同过江之鲫。

    杜镇乃武将出身,位高权重,为避嫌,替杜昕选了清水衙门国子监祭酒辛远之女辛h为妻。成亲后,辛氏先后生了一儿一女,分别取名杜仲、杜俏,日子过得甚是和美。

    辛远与余阁老是知交,因缘际会,便给余香兰与杜仲定了亲。

    景德十八年,杜昕受命去西北平乱,立下军功无数,被封为明威将军。

    景德二十二年,杜昕军中数百名士兵因食用了发霉的陈米中毒,有将士指认杜昕私下变卖军粮从中牟利,又放言杜昕克扣军饷。正值军心动荡之时,鞑靼人大举入侵,杜昕虽率军奋勇迎战,仍是不敌,连丢三座城池,杜昕也身受重伤。

    一时,弹劾杜昕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向景德帝的案头。

    景德帝大怒,免去杜昕兵权,令其回京自辩。

    信义伯不相信儿子会有贪墨之举,在朝堂申述时,被皇上斥责殿前失仪,回家反省。

    杜昕有伤在身,加上日夜赶路鞍马劳顿,不等回京就死在途中。辛氏本是待产之身,闻此噩耗,动了胎气,疼了两天两夜也没生下来,最后连母带子双双死在血泊里。

    信义伯遭受连番打击,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昏厥倒地。

    可怜章氏既要照顾信义伯,又得操持长子与长媳的丧事,忙得脚不点地,几乎累倒。所幸,杜g的妻子,章氏的娘家侄女小章氏在旁协助,才勉强应付过去。

    好容易缓了几个月,哪知杜仲却闹出件震动京城的丑闻。信义伯盛怒之下撒手人寰,杜仲见祸闯得太大,竟然一走了之,经年没有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

    余香兰年岁渐长,耽误不得。余阁老夫人备了厚礼亲自来到杜家,章氏通情达理,怎能让人家闺女死等,便做主退了亲事。

    转过年,余香兰嫁到了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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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大人缓步走出诏狱,在里面待久了,乍乍出来,扑面的热气以及刺目的阳光让他有些恍神。

    长生敏锐地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低沉情绪,陪着小心问:“大人,可是要回衙门?”

    辛大人简短地道:“我随便走走,不用你跟着了。”说罢,纵身上马,并不挥鞭,任由着白马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

    长生注视他的背影片刻,转身朝官署走去。

    锦衣卫衙门在承天门外的西江米巷附近。紧挨着西江米巷往西是半壁街,再往西是油坊胡同。

    忘忧居就坐落在此处,占据了整整半条油坊胡同。

    忘忧居是京城一处有名的客栈,里面的菜好、酒醇,景也美,尤以莫愁湖为最。

    莫愁湖不算大,只十亩左右,湖边一圈垂杨柳,湖内又植各色荷花。每当夏日,杨柳低垂、游鱼嬉戏、湖里的粉荷、绿荷、白荷竞相开放,荷叶田田,清香淡淡,观之忘忧。

    忘忧居的掌柜是个清雅人,沿湖修建了数栋精巧别致的小院。不少文人墨客包了小院在此饮酒作乐。

    莫愁湖西北角的偏僻地种了数十株梧桐树,绿树掩映间有栋极小的院落,青砖围墙,乌漆门扇,门檐处挂着匾额,上书“半坡桐”三个字。院内甚是洁净,青石小径从院门直通到屋门,小径右侧靠墙搭着马棚,左侧则是一棵柿子树,柿子已有婴儿拳头大,挂在枝头青翠欲滴。两只乌鹊被吸引,用尖细的硬喙刚啄开柿子皮,却被“吱呀”的门开声惊飞,远远地落在屋外的梧桐树上。

    辛大人牵着白马阔步而入,一松缰绳,白马识趣地走进马棚,卧在青草上,惬意地打了个响鼻。辛大人却站在屋门前,低头瞧了眼台阶才踏进屋内。

    屋子正中摆着一张木桌两把椅子,靠墙是张长案,上面零散地放着笔墨纸砚等物。长案尽头竖了架屏风,绕过屏风迎面就是架子床,床对面是衣柜,再过去挂了副水墨山水画。

    整个摆设简单整洁。

    辛大人屏息四下逡巡一番,转到内室,手指沿着床脚向下,未几,便闻低低的咯吱声,山水画旁边的墙壁赫然显出一条通道。

    通道那头竟也是间卧房。

    水楠木的架子床、一人高的衣柜、画着远山苍松的水墨画,与适才房间的摆设一般无二。

    辛大人踱步进去,将机关掩好,褪下身上夺目的飞鱼服,从衣柜寻了件鸦青色圆领袍换上。而后将脸上银色面具摘下,塞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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