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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伤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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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里荒落了很久,四周墨绿的高草姿意疯长,窗棂和门环上那些经年的尘埃已经完全遮掩了原木的颜色。微风吹得腐旧的木门吱呀吱呀的歌唱,灰尘籁籁的从日光直射的屋顶落下来,仰看繁花已逝,灰飞满天。古旧的门楣,木头已经开始变黑,时光如箭,催心的不只是人。衰老,是一种苍凉的悲哀。

    从尘埃里扬出头来,天空是一片黯淡的灰暗。我缓缓走下吊脚楼,木梯不堪重负的发出喘息声,有些木板的铆钉已经松落,颤颤巍巍的,每一阶都是摇摇欲坠的危险,哪一步踏空,心里是茫然和无措的。

    绕到老屋子的背后,那里有一条河,河堤已是繁花密草,我拉拉白色的裙摆,找了些枯草铺着坐下。这个夏末的早晨,空气里有湿润的雾气。河只是印象里的那样宽,只侧耳细听水声潺潺,洗净一些心里的铅华,那些暗花水草在水下发出呜咽的声音。凄凄兮。我突然想起昨晚做的梦,躺在冰凉的木板上做一个仓促衰老的梦。我诚惶诚恐的看镜子里的自己,摸索着眼角唇边积聚的皱纹。而我,真的那么害怕某个阳光灿烂的早晨醒来,发现红颜不再,年岁老去,镜子里无能为力的眼神。但这一切是必然都要发生的,我只是提前预见到这个平淡而又充满惶恐的日子。梦里来得那么真切,我却还是觉得突兀,害怕得不知所措。

    这个破落的村庄寂静无声,仿佛已经没了人烟。银杏飘些叶子下来,在头上,在肩膀,在四周,在掌心。这样沉静了多久,灰蒙蒙的雾渐渐稀薄,天空开始泛白,夹杂些丝丝缕缕的瓦蓝,满满的纯静素淡。

    一、那一场淡漠的相逢

    三岁我刚来这个南方的村落,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我哭闹和暴躁。那个婆婆一脸的惊慌,她翻箱倒柜的找些糖果给我,微驼的背使她走起路来蹒跚吃力。她走到我的跟前,一脸详和的哄我。把那些吐着血红舌头的狗赶得老远,她用力的挥起手,嘴里长长的呦喝着啥,奇异的腔调,我从未听过。

    直到我哭到失去固执的恒心,她开始攥着我的手在田埂上行走,泥泞的小路旁植着些毛豆,花生。婆婆指指点点的告诉我,这是芋田,那是莲子,这是咱家的地,那是别人家的,要吃了就和我说去,不准偷啊。她的声音绵远幽长,调子有些高,像是山歌里的尾音。我睁大眼睛看着她,她的脸笑得像一朵菊花,深深浅浅的皱纹挤在古黄色的脸上,布满年岁的痕迹。

    婆婆去地里的时候,那只看门的老黄狗会摇着尾巴跑过来舔我的小红皮鞋,我颤颤的腿在床沿发抖,满心恐惧,我担心它白闪闪的大牙一啃,我的小红皮鞋转眼就成了它的午餐。于是我使劲儿往床里缩,这时木栅栏外会趴着一群小脑袋,他们眼睛大而明亮,婉转灵动,皮肤是亚麻的古黄和婆婆一样。我紧张的与老狗对峙,没有很好的打量他们,甚至不希望他们出声,我害怕他们的叫声会惊动了老黄狗。于是我默默的低着头,装做若无其事的把玩手指,不说话。

    直到婆婆回家,老黄狗会跑出去围着她闹腾,我的心砰的放了下来,长长的叹一口气,攥着婆婆的手央她抱抱。她像变法术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青绿的莲蓬给我,我乐呵呵的把玩,挖出青皮的莲子,在手心摩梭,不吃。我一直在这样紧张的对峙和期许的愉悦间转换。它不知道我的期许,她不知道我的惊恐。这像是个秘密,但我不说,我很乐意这之间的转换,充满快意和希望。

    二、娟,洛忌和桑

    娟是第一个来和我说话的孩子,她的头发自然卷,微黄,身材瘦小,弱不禁风的样子。她过来亲昵的摸老黄狗的头,老黄狗舔她的手和腿,她咯吱咯吱的笑。我近乎虔诚的看着她,她用水红色的衣管擦擦鼻子对我说,它很好,不咬你的。她看出我眼里的迷惑,强拉着我的手去摸老黄狗的头,我惊慌的脸眼泪就要掉出,欲哭喉咙哽咽,怎么的也不肯把手伸过去。她有这样的蛮力,在摸到老黄狗那层细细的绒毛时,我面色苍白的闭上了眼睛,只觉得手下柔软顺滑,于是面目扭曲的勉强睁开一只眼睛,老黄狗溜着黑黑的眼珠子看着我,深沉而诚恳的样子。

    我于是再也不怕老黄狗,我六岁的时候它变得很懒惰。而我已经变得活泼雀跃,吊脚楼下我和娟,洛忌,桑脱了鞋子在木梯上制造音乐,吱吱呀呀的木梯随着摇摆发出长短不一的声音,那时候这是我们唯一可以听到的别样声音。我和娟一起去上了学堂,这一直是我在心里期待很久的,这样我们四个就可以经常在一起玩耍,玩心肆起,像满山疯跑的四只小猴子。

    放学的路上,我们光了脚排成排,口里齐声数着一二一的走过一些狭长的田埂,跟着翻过一片酸枣林就会看见这个废弃的吊脚楼。那陈旧的木屋在我们身边显得尤为神秘,这时洛忌总要厉声尖叫,有鬼呀。吓得我和娟哇哇的边叫边跑,只有桑在后面笑得直不起腰来。

    三、吊脚楼的传说

    十一岁的时候我跳了一级,和桑一个年级,洛忌高我们一个年级,只有娟还在六年级扑腾。

    靠近那间屋子时,洛忌告诉我有关这间所谓鬼屋的传说。这是一个令人揣测的故事,据说很久之间那里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是从很北方走到这里,因为彼此对爱情的坚持,不顾家人的反对,在这里住了下来,盖起了这间吊脚楼。他们相亲相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恬静安逸。突然有一天这个男子的父母雇人从家里赶来,强行押了男人回了北方。于是这个女子郁郁成疾,苦守十年弥留之际却恍惚看见这个男子的身影,然后微笑的在他怀里闭上了双眼。这个男子满心欢喜的重返吊脚楼,他好不容易挣脱束缚来到这里因为他笃信她的爱,谁知道看到她奄奄一息,顿时心生愧疚,极度自责。女人死去三日里,他终日以泪洗面,出殡之日两人竟寻不到踪影。有人说是看见灵蛇带着他和那个女人去了,也有人说女人因为看见他太过悲痛于心不忍,央了鬼头还他阳寿,他们一起离开了。关于结局的说法有很多种,只是吊脚楼就从此荒废了,在人们的心中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洛忌说完这些的时候,我和桑听得很恍惚,因为猜测结局而变得迟钝起来,只是随着洛忌的脚步就走了进去。阴阴的风飘过来,发出咕咕的声响,我紧紧拉着桑的手,桑的手心湿漉漉的,嘴上却还在说,别怕别怕。屋里很简陋,没有床,干枯的稻草糟杂的堆放在一角,一张简单的原木桌子,有一脚不稳而常常晃动,墙上糊着的浆纸边角已经泛黄卷曲,脆脆的像要断裂。字迹大多模糊了,只有在水一方几个字隐隐显着,笔锋苍劲有力。葫芦瓢迎风掉在地上,发出轰的空响,我们仨立马吓得钻出吊脚楼,背后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四、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恍惚里,日子如垅上的陀螺转得飞快,我们四个仍旧劣性不改的想方设法过新鲜日子。今儿去扑人家的酸枣,明儿去挖人家地里的红薯。在吊脚楼后面的河边分享美食,把脚齐刷刷的伸进水里,冰凉冰凉的水漫过我们的小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咯吱咯吱的笑,那一块被我们坐过的河堤变得平坦而光滑。

    看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些词的时候,我急急着的拉着桑,要他和我讲解。侧眼看到他脸上的绒绒的汗毛在阳光下闪着淡淡微黄的光。他红了脸,不肯说,任我左央右求,就是抿着嘴不出声。我生气了,别过脸不理它。放学的时候斗着胆子冒黑往回赶,他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我回头厌恶的叫,哼,别跟着我,小气鬼。路过那个吊脚楼的时候,洼地里因为有积水而在黑暗里变得如同镜面一样平滑反光。关于那些灵蛇,鬼头的传说又在我心里七上八下的窜起来,心里生窃,慌忙跑到桑的身后,脸色潮红的拉着他的衣袖。

    别怕别怕,他高声背着词句,声音婉转洪亮。可他的衣管微微颤动,我偷偷的抿嘴笑。他奇怪的别过头来,眼睛明亮,有如一池碧水,泛泛动情。我粘着他又央他说这几句诗要表达的意思。他想了想,随即捡起一根枯木,在干涸的浅滩边上划着,怀人之情,或恋人。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呼哧呼哧一路小跑回家。晚上坐在禾堂上,捧着脸望着月光发呆,手还能感觉一丝灼热。心里默默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偷偷告诉娟,娟瞪大眼睛把我看了又看,我们对视着隐隐的笑不再说话,那些暗暗的情愫深深的藏进了心里。

    五、陡峭的离别

    洛忌考到县城里念高中。我、娟、桑并排坐在吊脚楼的木梯上,托腮望着河边随风起伏的高草。风渐渐大起来,我交握着手臂摩擦着取暖,洛忌从背后轻轻披了件外衣在我身上。我惊了一下,偷望了眼桑,他垂着头,眼瞟到别处没有说话。风太大,桑拉着我们进了吊脚楼,大家安静的坐着,面对离别心里黯然一片。如此平静的坐着,似乎这屋里的气氛也变得温馨,揭去了神秘和狰狞。

    有些微微的响动,不以为意,或是风罢。转头一看却大惊失色,一条光滑青绿的蛇呈s型的飞速爬过来,我尖声叫起来慌忙往后挪着身子,娟吓得哭了。这是一条竹叶青,是山里传闻最毒的蛇,桑紧紧拉着我,眼神里满是慌张。别动,别动,洛忌轻声说着,听说每个吊脚楼下都有一条灵蛇,那是守护的蛇。可能它知道我们闯了进来就爬上来了。我们只要不发出声音,它就看不到我们,待稳下来再悄悄往后退。说完这些,洛忌的额上布了层密密的汗珠。他沉稳的指挥着我们,我们慢慢的与蛇拉开距离,就这样僵硬的小心翼翼的对峙着。我退到楼下,大口的喘着气,转身绊倒一根枯木,啊的大叫一声摔倒在下,反身一看,竹叶青狠狠的朝着张着手臂护着我们,神情紧张的洛忌扑了过来。我们三人的泪落地有声。

    他的身体都肿了,酱紫酱紫的颜色。我扑在婆婆的怀里泣不成声,我多么憎厌自己,我拒绝任何的理由,苍白而牵强,这是不可饶恕的罪孽,牢牢背负一生。

    桑沉默许多日子,我们都没有去上课,也不再见面。娟来看我,我只抱着老黄狗怔怔的呆。婆婆端来的饭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我眼神空洞,不言不语。只和老黄狗重复着,告诉你一个秘密,是我害死了洛忌。

    六、沉缅,无法摆脱的罪恶

    我离开的时候是次年的夏末,高草在风里狂乱的扭着纤细的身躯,尘土细细的飞扬,天变得昏黄,没有色彩。

    我跟他们走了,那一男一女是我的父母。而离开这里也并不能遗忘些什么,罪孽已经深深铬进我的心里,那转头的一幕总是在脑海里翻腾,挥之不去。多少次午夜梦回惊醒,汗湿整个后背,气喘吁吁的回想,总是灵蛇飞身腾起的姿势,阴冷的停在那里。

    我再没有回过那里,也没有见过桑。

    婆婆去世的时候,我21岁。没有人告诉我这个消息,悄无声息的就把婆婆下了葬。他们都不希望我再回到那里,我默默坐在窗前,不时颤栗,颌首垂泪。听小娟说,老黄狗一直哀哀的守在外婆的屋前,最终老死在了那里。它都可以那么忠诚,而我却一直背负罪恶逃离。

    后来,我几乎强制性的想删掉这段记忆,但却莫名的憎恨衰老和离散,心里有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七、告别伤花夜

    我再回到这里,和他。他是我的心理医生。

    这年我26岁,我再次忆起这些。坐在吊脚楼里用缓慢的速度和他讲述这些,心里黯然得没有光亮。但是平静,没有过多的面目表情。说完以后我长吁一口气,终于能够释然。

    此时,娟在c城,和桑在一起。他们或者不会想到,这个夏末,我躺在荒废的吊脚楼里,和洛忌静静的交谈。灰尘沾满我的白色裙子,我静静的,静静的聆听,和那些曾经作一个正式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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