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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东京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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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最令人感伤的景色莫过于雨中的东京塔了。不知为什么,从小时候起每当看着雨中的东京塔,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感伤,就好像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

    ——江国织香东京塔

    第一封信

    芎:

    你好。我将乘坐2月3日晚上7点的飞机,由上海飞往长崎。在那里,我将拜访kiki。2月5日,我将乘坐新干线前往东京。不知道你那时是否有空见面。到时联系。

    静若

    1月15日

    放下手中的笔,突然感到一阵奇怪的无助。坐在光线逐渐昏暗的书房中,望着窗外斜下的夕阳,心中毫无道理地涌上一股虚无。我再次看了看白纸上凌乱的字迹,下决心似的站起来,把信纸一对折,放进了信封里,并认真地写上地址。芎,这个六年都不曾进入我生活的名字,终于又被自己从记忆中勾起,并且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中,打算前往他所在的城市。想到这里,脑中蓦然浮现柔软的纸张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中翻转,被他抚摩,或被他温柔的目光追随,我突然悲从中来,急忙开了音乐,以打散囤积在房间里的郁闷。

    这一夜安眠,无梦。

    第二封信

    芎:

    我在上海,状况良好。这里不错,可我不喜欢,想离开。想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期待见面。关于行程的安排,我想看看东京塔,其他随意。

    静若

    2月2日

    为了摆脱旅途的辛苦,我打算早一点上床。打开带来的巨大旅行箱,除了睡衣和裤子,还有一本小说东京塔。色彩淡雅的封面已经显得破旧,尤其是第一页还卷了边,可无论要去哪里,我始终不会忘记带上它。大概就是一种固执的情结吧。我一手拿着书,一手拉上被子,打开床头灯,翻开了书少见的,目光虽然专注地看着书页,思绪却一下飞到了很久以前。很久以前,当我和芎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芎总喜欢穿白色的衬衫和布头短裤,戴一顶很大的草帽以遮蔽夏日午后的阳光。我们常常一前一后地走路上学去,我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被乌黑秀发盖住的后脑勺和细细的胳膊,仿佛他就是我世界里的全部。我们是青梅竹马的,在所有人的眼里被默默地羡慕着。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十一年前,因为一句“爱你”而使我们的关系迅速升级,也在六年前因为我们的固执而支离破碎。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后来我打算去日本旅行,找到了小时候玩伴kiki的电话,打国际长途过去,她没有多说,立刻告诉我芎的地址。而我呢,也不管自己愿不愿意,不受控制的手已经写下了地址。

    我开始给芎写信,也只是几天前的事情。想不到他竟然能爽快地回信,并答应了我见面的要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也许,我早该这么做了。

    这一夜,我梦见了芎。他一点都没变,穿着十岁时那件雪白衬衫,站在路口朝我招手。

    第三封信

    芎:

    我顺利抵达日本。kiki在机场接了我,我现在住在她家,心情不错。kiki让我想起过去,不知道你是否也常常回忆从前。日本风景优美。

    静若

    2月3日

    虽然已经恢复了通信,每次写给对方的却是很短的话语。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如此克制自己的语言,仿佛如果多说一个字,就会将六年里的抱怨,痛苦,思念和片刻欢乐都滔滔不决地倾泻在纸上。自从离开芎之后,我开始变的越发要强,不愿意让他看出我的脆弱。

    写完信,我坐在kiki的沙发上,握着她的喝水杯子,看她的电视。她坐在一边温柔地看着我。kiki,她该是最了解我的人,否则,也不会在我拿起话筒的那一刹那,就把我最想知道的信息脱口而出。她变了,但看到她,我却一定是会想起,六岁那年,她穿着大花裙子坐在家门口,安静而好奇地看着我和芎互相追跑玩耍,眼睛里发出闪动的亮。很久以后,我们才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她拥有我童年的所有秘密,包括芎。

    但到目前为止,我们却保持沉默,她害怕说出什么勾起我伤心往事的话,而我却因为自己也无法弄懂的羞涩闭紧了嘴。kiki是芎的初恋,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我憎恨的对象。可是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了。她早已不在乎,可我还在乎。

    今晚,我躺在床上碾转反复。去东京的车票已经买好了,可我在犹豫。

    第四封信

    芎:

    想你。

    静若

    2月5日

    我并没有寄信的打算,托着腮想了老半天,却只写下两个字——亦是最不可救药的两个字,我把信纸扔进了垃圾箱。放下笔,拿起手边的小说。东京塔。三个美丽的大字,背景是雨色朦胧中清冽的东京铁塔。记得小时候看机器猫,一说到高大的事物,大雄总是立刻提起东京塔,他还曾经用一根简单的线条,翻出塔的模样。我总是如痴如醉地看着那些片断,并暗自发誓一定要登上东京塔的顶端,俯瞰那个繁华的喧嚣的都市。站在塔顶,站在别人的生活之外,将所有人都当作风景,多美妙。翻开书,第一页写着一句话:世界上最令人感伤的景色莫过于雨中的东京塔了。不知为何,如此简单的字句却深深地在吸引我的心,于是总会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而一口气读到最后。虽然说故事并非不好看,但要说最让人心动的,还是最开始的那句话。

    天空在缓慢地变亮,远处传来救护车咿咿唔唔的声音。我想到自己一大早爬起来发半天呆只写了一封没有投递的信,才觉得自己是如何地愚蠢和不可救药。到kiki的厨房里找吃的,拿了一瓶冰牛奶和昨天的寿司——冻的五颜六色何其好看。我将它们囫囵下肚,开了电视看看天气预报。虽然似懂非懂,却明白这几天似乎都没有下雨的可能,刚被食物救活的心情蓦然地消沉了。正垂头丧气的时候,kiki起来了,她拖着粉红色兔子拖鞋,如幼年时一般清纯可人。她揉乱了我的头发,问我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只是想这样呆着。”我说。

    她笑一笑不再言语,把去往东京的车票塞进我湿漉漉的手掌心里。

    我将上路了。

    第五封信

    芎:

    我在火车上,不久将抵达东京。东京塔始终带在身边。大概你是不会理解我的执着的。我们相见也快了。

    静若

    2月5日

    因为早起的缘故,在车上坐好之后竟是困倦的不行。kiki已经离开,虽然她有些不放心,但终究我是要自己去面对的。更何况这便是我的选择。我一闭上眼,就睡着了,呼吸轻微而谨慎。做了很多色彩鲜明的梦,全似小时候的彩笔画,图形夸张而变幻不定。实际上,梦的内容也和童年息息相关。我先是梦见了一个小男孩,他穿着素色衣服,脸苍白而模糊,湖蓝色的童装短裤,笔直的腿,还有天蓝色的帆布鞋。他就站在那里,我们小时候上学要经过的岔路口,倚着一根电线杆,似乎是在等谁。接着,一个小女孩出现了,她是个红唇白齿的小姑娘,穿着艳丽的花裙子,一跑起来,仿佛蝴蝶在飞。她的桃红色小皮鞋醒目而诱人。她朝那个小男孩跑去,一把拉住他的细胳膊,然后他们又笑又闹的跑走了。忽然,在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橘黄色建筑,是东京塔。橘黄色的塔尖被日光照的闪闪发亮。小男孩和小女孩毫不犹豫地开始往上爬,他们用手脚勾着交错的钢结构,飞快地向上攀登。过了好一会,等他们的汗水把衣服浸湿的时候,他们到达了塔尖。小男孩一手抓着塔,一手抓着小女孩。但蓦的一下,他的那只手滑开了,小女孩朝地面跌落下去。小男孩害怕地大喊,可是小女孩说:“别怕别怕,我会飞,你看啊,我会飞”说完她果真飞了起来,朝很蓝很蓝的天空中飞去我浑身潮湿地从梦中醒来,才忽然醒悟,那两个孩子,正是我和芎啊。我随手抽出一张纸写完信,才发现四肢无力。

    有服务员推小车过来,买了一瓶汽水开始喝,清凉而甜蜜的汁水顺喉咙流下,浑身一阵抖擞。正打算继续补眠,乘务员已开始提醒将到东京。我拿好行李,站在门口等待下车。等车一停稳,我迫不及待地踏进站台。一股冷空气扑面而来,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我的面前晃动。终于,我已经达到东京了。

    走出车站,步行直到看见著名的船型建筑,对面便是我寄宿的地方:八重洲富士旅馆。登记之后终于得以到客房休息。一屁股坐在西式的软床上,我将手放入口袋,一下子掏出那封信来,却立刻怀疑是否要将它寄出去。不知为什么,面对芎,我永远怀抱那种欲言又止的复杂感情,似乎害怕苦心吐露的心迹会被他误解,或者只当没听见。更何况即将见面,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可是,既然笔墨已经落下,就不想浪费,我也确实想问他是否记得东京塔——我们共同购买的小说,似乎故意要提醒他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揭开过去的痛楚,害怕关于我们的记忆,十几年的时光,只因为一句分手就灰飞烟灭。至少,我想要让他知道,我如此牢固而重要地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即使只是曾经。我被自己的坏心眼吓了一跳。

    想的乱了,干脆将此事暂且搁到一边,只顾眺望灯火通明的东京夜景,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样庞大而繁杂的城市中迷失,芎又在哪里在做什么呢?我仿佛是在一瞬间意识到,原来已经到了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城市,却还没有见熟悉而思念的人。我一把抓过刚才扔在一边的信纸,想要倾诉些什么,却又立刻住了手。还是不希望他过分地了解我内心所想吧。毕竟我们已经不是当初那样相爱了。想起芎曾与我说过:爱是一道光,遮住人的眼光,无法摆脱无法逃避。如今我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转眼已经六年多了。

    这一夜,噩梦纠缠。

    第六封信

    芎:

    近日四处转转,去了一些著名景点。以后的几天,大概还要继续到处看看。东京塔打算留到18号,之后我将离开这里。若你到时有空,请到那里去找我。我会在塔上呆一天。

    静若

    2月7日

    我想要彻底地放开心来,尽情地去旅行。我想要背着绿色的巨大包包走在路上,风尘仆仆的模样。我想要用好奇的目光来审视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始终瞪大眼睛。我想要以不熟练的日语问路,带着陌生的礼貌,就仿佛在这里我毫无牵挂,只是一个过客一样可我始终无法摆脱过去的影子。无论走在哪里,都有某种碰到芎的可能性,这让我提心吊胆紧张地厉害。我去了浅草寺,川端小说里的浅草红团,无法言说的美妙感觉,在寺的前面被人叫住,为世界和平而折一只纸鹤,徒然地异常美丽。去了新宿的博物馆,在昏暗的房间深处看到凡高的向日葵,56亿日元的世界名画,却没有料想中的色彩喷张,只是血色的笔触令人印象深刻。去了迪士尼乐园,在华丽的歌舞升平中沉醉过去我始终克制着我的好奇心,即使很靠近很靠近芝公园,却忍耐着不去见那梦中之塔。大概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最好的要留到最后欣赏。却因此感到疲累。芎的身影总是在我闭上眼时不经意地浮现,似乎是纠缠在身边的幽灵。我早已习惯了,毕竟六年来我都如此地怀念着他。可如此地,贴近他,和他呆在一个城市,却忙碌地消磨着见面前的时光,还一面思念着他,我狼狈不堪。

    我又拿出东京塔,这是我不安时的习惯动作,似乎它可以给我带来某种安慰,又或者,它是唯一令我能与芎产生联系的东西。我抓着书皮,手心在不停出汗。从我出生开始,到六年前,芎始终充斥着我的生活,甚至快要填满了它。而他走后,这本书成为了我所有安慰的来源,东京塔之旅则是我心神向往的。而现在,我在一次又一次与他们擦身而过,默默地等待着相见。见到东京塔的一天,亦是见到芎的一天。我想象着自己站在高高的塔上,一面眺望着远处,一面等待着他。然后他出现了我的心开始猛烈跳动,目光却将我拉回现实。从前的从前,这个纯净如水的男孩子曾经许诺,要在东京铁塔上向我表达他的爱怜。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只剩下想象的画面还在。

    我知道,我在等待奇迹的出现。我永远如此如此地固执,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第七封信

    芎:

    即将见面了。我在等待。别忘记。

    静若

    2月16号

    睡觉前再次看了天气预报。气象员欢天喜地地告诉我一切安好,明后天将是阳光灿烂。我心中最后一点期待如玻璃般碎掉。却是毫无办法,后天离开的机票早已买好。我脑子里充斥着各种想法,即使关了灯也无法平静。仿佛是一个期限,越接近就越紧张,越接近就越让人害怕。又期待又想逃避。不知道芎是否也怀着同样的心情在等待着后天。还是他早已将过去置之脑后,只当我是个普通朋友,并笑脸相迎。也许我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的。男人都是善变而健忘的动物。但只谈过一次恋爱的我并不是很明白。

    永远都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只是芎是确定的,从我一出生就见到他,然后我们一直在一起。我虽然不清楚未来的模样,却总是以为未来里总是有一个芎的,安静而又安全地陪着我,带我走完以后的日子。却没想到,就连这也会改变

    三个小时之后,我带着不情愿和困倦勉强地进入睡眠。做了梦,千奇百怪的,我站在很高很高的云彩上,却无法下来

    第八封信

    芎:

    我走了,一切安好。

    静若

    2月18日

    我看到了东京塔。

    美丽的东京塔,灿烂的日光笼罩着它,似乎所有的明亮都集中在它的身体上。略过层层树的阴影,它如此突兀又如此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迎接我惊喜的审视。在针般的阳光下,红色的塔身却散发着橘黄色光芒,仿佛被神的手指点过,高耸的尖顶,孤傲却温和的手指。繁复的钢结构包括着灰色内核,如此孤独骄傲地伫立在热闹的城市中央,如同孤岛上的灯塔。无论何种语言都不足以形容它的妙曼。我的梦中之塔。也曾经是我爱情与幸福的象征。我激动地泪流满面,惹的坐在阴凉处吃可丽饼的中学生都奇怪地望来。

    一切都过去了吗?在乘着电梯上升的过程中,我突然想起那一天,我永远不愿意想起的那一天,我未来破碎的那一天。芎说的话,他锐利的眼神和冰冷的手指,一切的一切都要将我拒之遥远。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决裂的模样。我觉得自己浸渍在寒冷之中,自残般缓慢地回忆着那一天,我们说的每一个字,芎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还有他最后离开的背影。然后所有都结束了。以为离开他就活不下去的我,不是也完整地活到了现在,并仍能感到生活是充满乐趣的。忽然间,我觉得不再那么难受的。过去的事情真的已经过去了,我如此坚强地站在这里。

    电梯门打开了,我站在了了望台上。芎还没有来。在略微闷热的大厅中走着,用不同方向的望远镜俯瞰巨大的城市,仿佛它一下成为任人宰割的大型怪物。我心情轻松,将这几天去过的地方全都看了一遍。雪白的富士山冷静地如同高贵公主。突然,有人碰了我一下受惊地差点跳起来,迟疑地转过头去,才发现只是一个外国女人。她一边比划着让我给她拍照留念。我立刻放松下来。给她拍完照片,我也拿出了自己的相机,让她也给我拍一张。正认真地调整表情,拿着相机的人却叫了起来。我转头看向窗外

    天空突然下起小雨。但阳光并未散去,是太阳雨。我发了疯一样冲下了楼。我见过太阳下的东京塔,也听说过雨中的东京塔,却从未了解,太阳和雨中东京塔该是如何样子。当夺目的明亮和忧郁的雨丝交汇,当金色的光线和透明的雨滴纠缠,东京塔,多情的东京塔,却是忧愁中带着欢乐,柔弱中透出笃定,又寂寞又美好。我站在它的脚下,双目凝视我的梦中之塔,一切置之脑后,忽然觉得我是如此渺小,面对这塔,这城市,这命运,根本无从选择。却似乎还有更多选择

    雨停的时候,我离开了东京塔,回宾馆收拾了东西,坐车前往机场。这次旅行,见到东京塔,没有任何遗憾;见到太阳雨中的东京塔,大概是我的幸运无比。再打开小说,第一句话依然没变:世界上最令人感伤的景色莫过于雨中的东京塔了。但再看时,却也觉得,并不全是悲伤能实现自己梦想,就可以轻松地去生活,至于芎,见不见都是无所谓的吧。

    我心里一片明朗。

    后记

    美丽的东京塔,美丽的日本。2006年二月的十天永远地构成了我最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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