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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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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李朵朵早晨七点半起来,八点吃完饭,就出去开车。她从省城一直开过来,火车太脏,汽车太乱,自己蓝色的赛欧才能给旅途安全感。李朵朵走到自己的车跟前,打开车门,却发现右面的后视镜整个消失了。李朵朵咬了咬下嘴唇,八点了,还有和彭先的约定,不能发火。李朵朵招手叫过来门卫,门卫又回去打电话,半晌晃荡晃荡来了两个保安。李朵朵一身素雅的丝质套装,嘴里含着墨镜腿,尽量压抑着怒火。可是这都是什么管理水平,什么服务态度!一个保安黑脸如炭,沙哑的乡音因为官腔而变得让人恶心,另一个谦虚却一直嬉皮笑脸的保安象一口粘痰,更让人难以忍耐。五分钟以后李朵朵发火了,她没有工夫磨嘴,她要尽快赶赴约会。她歇斯底里的咆哮果然吓住了保安,他们一溜烟窜了,说去汇报去汇报,李朵朵愤恨地摔上车门,趴在方向盘上调整了一下情绪,启动汽车。回来再说,今天的早起不是为了生气。开门黑,越来越得(dei)!在路上李朵朵彻底忘记了刚才的烦恼,被幻想的即将重逢撩动了浪漫,脸红扑扑的,眼水汪汪的,唇娇滴滴的。多好的一个早晨,彭先,不是吗?你小子起来了吗?

    彭先为了挑一件合适的衬衣,耽误了时间,八点才收拾完头脸。下楼梯时他呆住了,因为透过二楼走廊的玻璃他看见了正在开车门的李朵朵,然后从她跟保安的争论里发现那就是朵朵,然后震惊于她的暴怒,震惊于竟然我们同住在这一个宾馆。那么,那个女人会不会就是朵朵?站在楼梯口,呆呆地看李朵朵开车离开,几个下楼路过他的人都回头看他,心里嘟囔他是个神经病。彭先跑到对面看房号,东西楼一样的房号,0214。真是缘分,彭先走下来的时候几乎是没有意识地在移动。平息了激动,他到前台礼貌地查问,果然是她。李朵朵,三十一岁。彭先坐在餐桌旁,大脑发木,以至于早饭只喝了点儿米汤,以至到九点才回过神来,跑下去打的。在车上彭先还是恢复了镇静,马上要对面见到朵朵了,要保持状态。刚才的朵朵看起来很陌生,虽然李朵朵打扮俏丽,但彭先没有见过他的朵朵生这么大气,做梦都没见过,所以今天早上印在彭先的印象里的除了火还是火。所以说时间能够改变一切,一个沉静如水莲花的豆蔻芳华,一个火冒三丈的职业女性,差距就是岁月。彭先在心头思考着岁月,就对朵朵的怒火释然了,我何尝不是这么多的怒火?人间不如意事,十常居八九,心灵难得一静,今天不是为了研究变化的,是为了圆重逢的旧梦的,人生又有几回重逢呢?在愉快起来的彭先催促之下,出租车飞快地到了。彭先捏了捏衬衣的领子,微笑挺胸走进了母校的门。几个学生抱着篮球和他擦肩而过,彭先也朝他们笑。

    李朵朵八点半就到了,在学校的礼堂旁边停好车,心想彭先一定早到了,正在哪一个窗户里面向外看吧。她摘掉墨镜,对着遮光板的镜子,理理云鬓眉黛抿抿嘴,照照项链,又戴上墨镜。打开车门,一只脚迈出,象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样缓缓站出来,四顾茫然,然后微微低头摘掉墨镜,手扶车顶的同时甩了一下刘海,才把另一只脚从车里抬出来,站了好一会儿,才把车门关上,砰!彭先虽然没有随着她的姿态恰倒好处地出现,李朵朵还是在自信里灿烂无比,她绕着礼堂转了一圈,也没碰见一个熟人。聚会的时间是十一点半,还早呢。她又转了一圈,又在礼堂门口看石碑。因为太多的往事随着逐渐拼凑的记忆涌现,也因为她想,彭先昨天太累了,就压根儿没有觉得等待的焦躁。九点钟左右,她的手机电量报警,倒是令她紧皱了眉头。这次出门带了两块电池,这块昨天用太多,早晨忘记换了,充电器和那块电池都在宾馆的房间。犹豫了一会儿,李朵朵拨彭先的手机,还没摁完键,字幕就消失了,真是‘不是驴不走,就是磨不转’。早该弄个车充,懒,懒出毛病来了不是!李朵朵笑着气自己,想反正彭先还没到,我先回去拿电池吧。彭先的出租到大门的时候,李朵朵坐进了赛欧,彭先路过进门第一幢楼的东边时,李朵朵的赛欧从第一幢楼的西面开出了校门,学生抛来抛去的篮球差点儿击中她的车。李朵朵一路搜索出租车里前排副驾驶座位的容貌,没碰见彭先。李朵朵进了自己的房间就看见对面,服务员正在那里收拾。她拿了电池往下走,想必那个男人已经退房或者离开,好奇心鬼使神差让她折往西楼。一样的房号,西0214的门旁停着清洁车,窝成一团的床单和浴巾堆在门口,服务员在里面哼着歌。人果然不在。李朵朵走进去看见自己敞开的半边窗帘和阳台上的沙发,服务员在洗浴盆没注意有人走进来。她的血液突然凝固,目光凝在写字台上的客房服务卡上:‘西0214彭先’。天哪。服务员走出来,突然见眼前站着人,吓得一‘啊’,把李朵朵漂移的思索也吓回来,赶忙冲服务员笑笑。服务员说:你来找他吧,一早出去了。李朵朵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一微笑就离开了,服务员从门口探出头来看默默来了站着又默默离开的这个女人,嘟囔了一句:神经病。李朵朵听见了,没理她。回到车上,坐了好久,门卫老远看着她,又进去打电话,李朵朵发动汽车开出宾馆却没有往正确的方向拐,往南慢慢开到外环,在路上溜。这真是缘分,李朵朵纷乱如麻的心思里寻不出解决问题的究竟。昨晚竟然是个神奇的夜晚,那个色情狂的彭先,在外面溜达是想起了我,还是想起了‘我’?

    彭先已经在礼堂的台阶上坐了很久。一开始他也幻想着转过楼来就能看见风姿绰约的初恋情人,也希望对方能看见一个面带成熟微笑的英伟男人。可是没有人也没有车,可能自己来得晚,朵朵走了,还是修车去了?彭先并不着急,已经来了,就各处转转。他看了一会儿石碑,又看见车轮的痕迹,朵朵果然已经来了。他拨朵朵的手机,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彭先苦笑,怎么这两天邪了?他坐到台阶上,一遍遍想起昨夜,想起朵朵的身体就激动又不安,想起自己的行为就感觉好笑,想起朵朵的哭泣,就陷入到对寂寞的朵朵的怜惜里面,心想今天一定要告诉她昨天晚上那就是我。突然想起,如果她知道那是我,那我在外面接的电话和肆无忌惮的广播操怎么解释?彭先给自己找遍理由也不能令自己满意。彭先抱了抱脑袋,正低着头出神,有人踢了他一下,一只尖头的棕色女鞋。彭先顺着鞋往上看,丝袜短裙的颜色不是李朵朵。顺着丝袜看到足够高,又看见脸上熟悉的眉眼,原来是你啊,核桃。

    核桃是高中时代和彭先一样成天吊儿郎当的那种同学,打打闹闹哈哈大笑都可以,但也经常守着许多人痛哭。核桃之所以叫做核桃,也许就是因为她坚硬的外壳和脆弱的内涵。毕业前大鼻子转交给彭先一封核桃的情书,彭先没有拆就还了回去。十多年不见了,核桃。彭先站起来,看见核桃的笑容如绽放的桃花,但是那种成熟文秀的桃花,核桃竟然也变了。她笑容后面的不远处,大鼻子正在锁摩托车。呵,你们都来了,这么早。

    核桃说:你不来得更早,想什么呢,是不是朵朵啊,连我们来了都没听见。

    彭先没来及仔细看一眼核桃,大鼻子就扑上来给了他一拳头。妈的你小子!三个人痛快地大笑起来,仿佛还是高中时候人不痴狂枉少年的那几个傻瓜。

    李朵朵呢?大鼻子问彭先。

    彭先说:我还要问你呢!

    大鼻子说:你放十二个心她一定会来,说不定都已经来了,在哪儿发痴呢。

    核桃笑着说:彭先你没四处找找,别弄不好又丢了她。

    彭先嘿嘿笑,心头的重负还是没办法开解。

    大鼻子打电话,咦,怎么是关机?昨天你小子也关机,我们晚上准备摆酒,到处找不到你,藏哪儿跟李朵朵幽会去了?弄得我们也不敢给李朵朵打电话。今天她又关机,你们俩搞什么名堂?不过小心点儿哥们儿,人家可是有夫之妇。

    妈的少胡说啊,我还没见她呢。别败坏我们同学之间纯洁的友谊。

    啊呸!你那点儿心思我还不清楚?要不是李朵朵回来省亲,你会回来?没人味儿的东西,都把我们放什么地方了!发财了?混得怎么样?在上海有家了吗?

    发什么财,发财也没你发得大啊大亨,我还是个光棍儿,你呢?又转脸问核桃:还有你呢?

    大鼻子搂住核桃的肩膀,贼兮兮地笑。

    哦,原来你们狼狈为奸了,哈哈哈哈。彭先由衷地高兴起来,多好的一对儿啊,诗人大鼻子和外强中干的核桃。

    核桃推开大鼻子,说:还没到你门儿上啊,别拿我出来给你贴金。

    大鼻子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说是是姑奶奶。对彭先说:想趁今天宣布呢。

    彭先:说你们怎么搞这么晚?

    你不更晚?我们不都是忙于事业?人家核桃现在是连锁的摄影图片社老板,我都算傍富婆。哎呦娘哎你轻点儿。

    核桃揪着大鼻子的耳朵,对彭先说:这个巴掌大的地方能出什么层次的富婆,就象能出什么象样的诗人一样,你见笑了。齐老师怎么还不来?说好了九点半开门。一会儿刘琼胡三儿他们来了,还得往里面摆呢,鼻子你去找找,说不定朵朵也在一起呢。

    大鼻子的摩托突突地走了,只剩下彭先和核桃。核桃高挑的身材,尖尖的高跟皮鞋长筒袜棕色的筒裙米色的t恤离子烫的酒红及肩短发,手里很自然地抓着一个小手包。核桃就是核桃的颜色,清新干燥,也很利索,一点儿也没有暴发户或者其他女人那样手腕上肩上脖子上一大堆袢儿链儿。

    核桃,十几年没见了,你比以前更漂亮了,还是这么青春,大鼻子也没变样。看我,都快秃了。

    秃什么?核桃伸手拨拉彭先的头发,彭先只好低头。秃什么,不秃,就是有几根白头发,脸色一般,昨天没睡好对吧。光想着朵朵了,怎么还不成家?

    你不也没成家?大鼻子不也没成家?现在钻石王老五最吃香。

    你是不是钻石王老五我不知道,我们都不是了,都割了好几茬的韭菜了。我离婚七年了,鼻子都离两次了。都是他妈的钱烧的,或者说都有病。核桃眉毛睫毛都跳着,嘴咧着。

    彭先想是啊,都三十出头的人,在这儿个小地方没结婚的恐怕属于有病了。彭先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不是不想成家,是还没遇见合适的,越遇不见就越遇不见。女朋友还是要找,也就是将就着自己的需要,再困难也不能闲着对吧。

    核桃哈哈一笑,你们这帮东西都不是东西,你还好点儿,还想着朵朵呢?

    彭先笑笑。太阳从云里面睁开眼,地上瞬间就开始蒸人了,他和核桃站到对面的楼阴凉里。彭先想,我怎么从早晨到现在也没注意太阳?朵朵藏哪儿去了?会不会真是和齐老师在一起?反正早晨她出来了,很可能也到礼堂这边来了,现在能干什么去?昨天约得很清楚,今天应该问题不大。想起问题不大,他想起自己的问题大了,要是朵朵知道了自己的住处和她一个宾馆,那不得问房间号,那不就彻底冰凉!我得退房,换地方。他说:不行核桃,我得回去一趟,手机快没电了,别再弄个关键时刻掉链子。

    核桃没回答,直接给鼻子拨了电话直接说:我跟彭先回宾馆一趟,一会儿回来,你先张罗着。好,好。挂了。扭头就走。

    彭先目瞪口呆地没挪动脚步,核桃回头看看他,一愣然后哈哈大笑。彭先不好意思地拽拽耳朵,一起朝校门走去。

    李朵朵在外环转了两圈,到宾馆路口的红绿灯处叹了一口气,拐了回去。看看表快十点了,她想退房。坐在房间里,念头一个接一个地撞着脑壳,她不住叹气,叹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快把十年的气都叹完了。彭先还是未婚,大鼻子说得神神秘秘的还贼不溜秋地笑,如果不是熟人的电话只听那几句简直能让人不寒而栗。彭先的未婚仿佛客观上就是有自己的原因,一次次想起,就一次次隐约在心底铺起层层甜蜜。少年的彭先时代里父母因为交通事故就都不在了,从跟着舅母到跟着姑父这样的日子里成长起来,彭先的独立独行终于能有助于他的事业。彭先忙于事业,从毕业到现在颠沛流离,不能用这个词,从毕业到现在往东奔、朝西跑、有南辕、有北辙,换了好几个城市,最后留在上海,多么浪漫富丽却着实疲惫的生活!彭先需要人照顾,恐怕他不缺少照顾,象他那样的男子不会缺少照顾。他的寸头也该换换了吧。彭先对我,到底有什么又有多少呢?昨天晚上他那是干什么?其实都没有什么,他一开始只是在那里休息,看星星。看星星的时候都过去多远了,我有多长时间没注意过星星了。昨天的星星那么多,今天却连阳光也没见到。李朵朵倒在了床上,毯子叠起一角,李朵朵把一只脚放在那雪白的一角床单上。淡淡苹果绿的凉鞋里几个玫瑰瓣儿样的脚趾展露着她的寂寞和浪漫的幻想。为什么我涂趾甲油,其实我是涂给我自己看的。李朵朵闭上了眼睛,想着昨天晚上的片段。也许当时的彭先是因为住在对面的‘我’而想起了我,所以出去溜达,溜达回来了就在那儿兴奋,是因为跟我通了电话而兴奋。彭先还象个孩子,我的孩子今年都要上幼儿园了。我想得太多了。如果真的有缘分,昨天就不会错过两次,就算两次有一次没错过,重逢的片刻对于这样的一生又有什么意义!此刻他应该在学校了,他们也都到了,欢声笑语里面我的傻瓜一样的愁又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今天我见到彭先的名字是我的运气,保留那种恬淡自如的遐想吧,尤其是给他保留,别破坏这样的平衡,如果他知道那个玉体横陈的女人是我,那个灯光里的裸体是我,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哼哼,玉体横陈?太阳出来了,李朵朵下了决心:我要退房!收拾房间的时候看见正在充电的电池,从包里翻出手机,关着机。原来,换完电池下楼那会儿,一心只想着到西楼看看,竟然忘了开机,自己还是很在意西楼的男人,其实并不知道那是彭先。是潜意识第六感,还是我躁动不安地想什么其他东西。李朵朵几乎不愿意再想,一把扯下来电源插头,把充电器和电池都塞进旅行包。

    彭先一边盘算着有核桃跟着怎么退房啊这,一边问核桃为什么不开车,核桃说她不会开车也没车,小城小得用不着车。我平常就是骑摩托,朵朵是开车来的。

    你怎么知道?

    朵朵的姨表妹是我的会计,你知道这个小城小得东边放屁西边回音。

    彭先哈哈的和核桃在出租车里笑起来。司机说可不是,我那天拉了一个客人,一天拉了他三次。第二次碰见了开玩笑说看能不能碰见第三次,还真有第三次,你说是不是缘分?不是!我记住了他下车的地方,转来转去回去他又在那儿等车。什么缘分,这个小城里准备好了就是缘分。咱县城就是小啊。

    彭先付了钱,还琢磨司机那句关于‘缘分不是缘分,是准备好了’的话。和核桃上了西楼,临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余光看见东边的旋转楼梯边上露出一只绿色的女凉鞋,惊回首侧脸想看看,没成想自己的脸正碰上跟在左手的核桃的头,赶紧一个箭步跳往前去。核桃在后面笑开开,伸手打了他肩上一巴掌:呵呵干什么啊你彭先,上学的时候不理我,现在倒过来占我的便宜。彭先没敢言语,核桃呵呵地跟在后面,随他开门进屋。

    彭先装模做样地换电池,把卸下来的电池到洗手间充上电,核桃站到阳台上,说:彭先,沙发是你摆外边儿的?

    啊。

    干什么,看星星?

    哪儿啊,晚上空调不好,在外面凉快,又被蚊子咬回来。

    你怎么没到你舅母家去住?

    我买了东西送过去就离开了,你知道她那儿一直都不宽敞。

    你也住不几天,别跟个野鬼一样住这儿了,我和鼻子的新房你去剪剪彩吧,离我们两个现在住的地方都不远,顶远也远不哪儿去。啊?

    彭先在洗手间正琢磨退房的事儿,这建议受用。好啊?他喊:大鼻子这小子会不会吃醋?

    吃什么醋,你住房子又不是住我,哈哈哈哈。

    彭先也笑起来,从洗手间走出来。核桃从阳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那一角白床单上,翘起二郎腿,直楞楞笑嘻嘻地看彭先,看得彭先左顾右盼地往旅行包里装东西。

    核桃说:先别忙彭先,给你说个事儿。

    什么?彭先还是又装进去一件床头的内衣才放下旅行包,坐在对面的床上。

    朵朵要出国你知道吧?

    知道,怎么?

    朵朵要离婚你知道吧?

    什么?没有这回事儿吧。彭先的脑子象被昨天朵朵的寂寞一下子扯起来又放回脑壳,感觉象是那么回事儿,朵朵为什么要离婚,朵朵啊朵朵,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他问核桃:你怎么知道她要离婚?

    连鼻子都不知道。前天她到她姨家说的,昨天上午她表妹告诉我的。下午到晚上找不到你,真以为你们出去私定终身去了。核桃审视彭先的眼睛,彭先的眼睛象鱼的眼睛不再转动。核桃在心里叹口气,面上还是呵呵地笑着:这对你算不算个事儿?核桃知道,高中的彭先极度迷恋李朵朵,和其他许多幼稚的男生一样。自己极度迷恋彭先,和其他几个幼稚的女生一样。李朵朵是校花,李朵朵温和甜美如同琼瑶笔下的女孩不食人间烟火,除了彭先,李朵朵很少和其他男生对眼;彭先是运动健将,彭先忧郁得比诗人大鼻子还诗人,只有看着李朵朵的眼神是柔和的,彭先经历多,打仗猛,从不与女生多说话。核桃自己呢?傻妮子一个,除了比李朵朵高点儿,别的都比不上李朵朵。对那时侯彭先看着李朵朵的眼神,核桃自认为她毕生难忘。

    核桃说:咳,其实朵朵挺难的,家里家外都比她对象好,她对象好象还有点儿什么老毛病,结婚前她也不知道。她过得很一般,孩子一直是跟着奶奶,朵朵的生活她自己简单概括就只是个医生不算个女人。这都是她表妹说的。她出国其实恐怕是为了躲避,换换生活的环境,恐怕也不打算回来了。她已经跟她对象谈好了离婚,她院领导好象知道但并没阻止她出国。是幸运还是不幸啊彭先,我们几个最好的朋友都这副德行,日子过得只有别人没有自己。想过点儿自己的生活,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为时已晚。

    彭先听了半晌回过味儿来,仿佛心里已经对此有了隐约的预见。否则,自己怎么会贸然相约在城墙见面,朵朵怎么会在电话那头饮泣,怎会一个人在半夜看星星。他在心头拴上了一个风筝,恨不得立刻飞到朵朵身边。可是,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如果没有昨夜的电话,今天说不定会为了一件傻事而后悔,但如果没有那个电话,我已经和朵朵相会。无论那相会是多么的尴尬,需要多少机变,终究是缘分。缘分缘分。原来一切只是因为我们都没有准备好,所以一切曾经发生的都是必然。朵朵现在又在哪儿?应该正和同学们在一起,在欢笑声中强装微笑或者放怀忘形。彭先想起早晨那个穿着浅绿色套裙的歇斯底里发火的朵朵,想得痴了。他的视线却停在核桃的脸上,看得核桃脸飞红两片。知道他在想朵朵,她也没动弹,仔细看看彭先,奔波也给这个记忆里那时还稚嫩的脸上留下了刻痕。

    过了一会儿,核桃说,走吧,别愣了,见了面再说吧。

    彭先的视线和核桃的视线会合,核桃冲他笑笑站了起来,帮他拎起包往外走,彭先拔下钥匙,想起洗刷用品和充电器忘在了洗手间,和那块还有电的电池,就再开门取。再次看见对面的窗户,惘然若失。

    李朵朵下楼的时候正好听见核桃喊彭先名字,心如同被猛捶了一下,在楼梯口站住了。随后扶着扶手下来,静静地走过去办退房。等到查完房,办完了手续,前台对李朵朵说谢谢您光临欢迎下次再来。李朵朵微微一笑,问:西楼的214是不是前天住进来的,是不是叫彭先?前台回答:是啊?我们东西楼一共82个房间,才住进来27个人,长什么样儿我都记得。他刚和一个女的上楼。李朵朵说:谢谢。戴上墨镜,缓慢地移动着脚步,行李仿佛千斤重。李朵朵不能断定自己下一步想干什么,跟着上去?等吧,可是漫长的结帐手续结束了也没等到他们下来,她心里乱糟糟的,酸楚一浪一浪地冲着咽喉。回到车上,把旅行包放在副驾驶座上,拿出手机却找不到开机的理由。眼泪顺着鼻子在墨镜后面流下来,看看行李,一股萧索的离愁和困顿的自怜再也抑制不住,任凭那感觉引领着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滴滴滑落到前襟。刚刚在房间积累的冷静思考,也成了加剧悲伤的理由。李朵朵迟迟不能发动汽车,她不想这样离开,在连一眼也没有看见彭先之前。那是核桃,核桃是个好女孩。他们来宾馆干什么?核桃一直都喜欢彭先,用一种与人截然不同的方式,她为他哭为他笑为他与别人打闹来吸引他的注意力,我知道却没有告诉彭先,他肯定也知道,因为还有大鼻子,但他决不会知道那么多。他们也是久别重逢,另有一番感慨吧。表妹说大鼻子和核桃要结婚了。李朵朵呆呆坐在车里,终于不再流泪,她忍住胸口扯动的呼吸,左右审视了一下车位,正好躲在一辆三菱越野和一辆客车之间。李朵朵打火倒倒车,几乎顶上了花坛,然后熄了火,往下仰了仰。我等着你,彭先,你快点儿出来。

    核桃看着彭先在前面下楼,心头迷迷蒙蒙不知道自己对他该想什么。鼻子电话告诉她彭先也会回来的时候问她什么感想,怪声怪气,被她臭骂了一句。但那天晚上她几乎没睡觉,翻出来毕业照片来看,和那封彭先根本没拆的信。她一直不敢断定鼻子有没有偷看,因为她研究过信封仿佛有被动过的痕迹。她的信里只有一句诗,一句话: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无论你走到海角天边,记得我在这里等你,盼你。落款:流泪的核桃。日期:一九九0年五月四日。她自己握着这封信哭过多少次,后来到有一天笑了,笑自己的傻,就再也没看过它。那天她重新读那两句,泪水都流进心里。都快和自己高中不喜欢也不讨厌的、彭先的朋友大鼻子结婚了,自己的日子才真是一团糟糕。高中毕了业,就象个疯子一样学挣钱,挣钱,走南闯北,酸甜苦辣,可是每次真正静下来,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只有渐渐松弛的眼袋、手背和大腿,和冷漠空旷的单人睡的双人床,提醒着自己年华在流逝。那天的凌晨里在迷糊中醒悟:别人过别人的,握住自己的神经,我过我自己的,何必回忆,回忆永远没有边际,永远被美化,何必!洗脸哈哈笑,倒头去睡觉。彭先这次是冲着李朵朵来的,又不是冲着我。我的再婚是几经考虑和考察的慎重抉择,不能出什么节外的枝。鼻子这会儿倒也沉得住气,这么多半个小时也不来电话。

    彭先说我退房,0214。把钱包掏出来,拿出押金条,听见小姑娘瞅着他嘟囔了一句,又是0214。彭先迷迷糊糊地想早晨那个当班的服务员不是这个,我查的时候不是她,那她说又是0214是不是说朵朵,难道是朵朵刚退了房?核桃一直站在他旁边,他几经犹豫,终于在查房的空儿忍不住问:东楼的214也退了?

    刚退了不到半个小时。

    彭先的脑海里浮现一个拎着包的朵朵的影子,核桃问他怎么了,他沉一沉,苦笑笑,低声说:早晨我才知道,朵朵也住在这儿,就在我对面,东楼的214,这不是说她也刚退了房。

    啊?核桃想这算什么事儿啊,李朵朵竟然刚刚就在旁边,竟没遇上!那彭先怎么同意要退房?那你彭先早晨发现的当时怎么不找她?这下子该核桃发愣了,彭先和李朵朵在搞什么鬼?

    服务员问彭先:你认识那个女的啊?你们肯定认识。

    你怎么知道?

    她刚才问起你是不是叫彭先,看她心事重重的,发票都忘了拿。服务员这么说,其实李朵朵退房时是她忘了还给李朵朵,可能李朵朵也不要。这会儿服务员正想着这个事儿,想那个心事重重的女人。赶巧了彭先下来了,正好是个话题。

    彭先怔忪着留下自己的和李朵朵的手机号,承诺一定转交发票,攥着它离开了前台。朵朵知道了我住对面,担心的还是发生了,她怎么知道的,难道刚才的绿色凉鞋是她的,那么她看见核桃和我一起回房间了。他拨李朵朵的手机,还是关机。彭先此刻的感觉就是两个字:无奈。

    他和一直沉默的核桃走出大厅,阳光耀眼。

    核桃提着彭先的旅行包,踢了彭先一脚:快别愁眉苦脸了,你们两个都有点儿毛病。一会儿见了再研究你们,高兴点儿,今天谁也不准哭丧脸。

    谁哭丧脸了。彭先点了一棵烟,和核桃争行李,又被核桃踢了一脚。

    李朵朵看着他们出来,看核桃踢了彭先两脚,看他们打上的走了,拐的方向也是向南,不是学校的方向。上的士的时候核桃好象往这望了一眼,李朵朵赶紧往下缩了缩。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里,李朵朵回想刚才彭先的样子。他壮了或者说胖了点儿,象个成年男人了,面目仿佛模糊着,想不清楚。李朵朵又想着自己象个贼一样偷窥,委屈得又哭了。她发动汽车,出门也往南拐,又上了外环路。开了车窗,热乎乎的风吹着,李朵朵心想今天这是怎么了?根本不象一个过了三十的成年人,尤其不象个医生。一会儿就流了两次眼泪,我太窝囊了。如果是窝囊,那么或者我根本就不是爱彭先,只是自己过得太差了,又实在没有别人替代他,或者流泪只是因为委屈自己,委屈着曾经的韶华被无情销毁而无人垂问,委屈着彭先竟然和核桃来宾馆又和核桃一起走了。还说什么溜达着看星星,看见核桃就忘了星星了!李朵朵一只胳膊支在车门上,手抿着额头,没有内心过多的交战就决定不去参加聚会,那里没有我的东西。彭先,我走了,也许这一眼就是永别。留在你心里的我是什么模样我还是什么模样,把清醒留给我吧。李朵朵的赛欧开向了通往省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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