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DO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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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我失恋,因为那时的男朋友是贪色之人,只吃碗里的从来吃不饱,偷吃被抓了,便露出不过是一时冲动的无辜嘴脸,说什么我还是最爱你的,其他不过是玩。而我只是哭,不说话。他又说,你看你这么伤心说明还是爱我的。我说:“不对,我已经不爱你了。”我说的是真话,爱情已经停了,多出来的声音,不过是乐器被搬下舞台时,不慎撞出的碎响。

    那段日子的霉运好象冬季的雪,漫天的来了,躲也躲不开。不过别人都穿了防雪衣,雪便只沾到我身上。爱情没了也罢,不久又糊涂涂丢了工作。我愤愤的抓起全部金钱摔给子午路一个脸红红的胖大爷,盘下他一间旧书店,打算过新生活。说好了店里的书和其他一应事物都归我,可交了钱,隔天我自己进去的时候,却只看见四堵斑驳泛黄的墙,一间房空空如也,这才知又受了骗。

    事已至此,骑虎难下,于是怨声连连的搬进无数自家的dvd和书,挂上些灯,再慢慢去拾掇那些掉着皮的墙壁,又一点点做各类放物什的小架子,小摆设。时间一长,也倒忘了烦躁和抱怨,倦了的时候就拿张dvd放进300块买的二手机器里,看电影。其实都是些看过的片子,更多的时候我听着熟悉的台词,坐在一张海绵也露出来的大皮转椅上,喝茶,晃晃悠悠看窗子外面每日来回的男女。

    我喜欢的男人是亲和自然,文化而温暖的一种。可惜子午路的上班族们都是些远看精致,近看狭小的男人,呼溜溜老鼠似的过去一群群,谁谁的都看不清,更认不明。现在有一个倒是认得的,因为他整日里不停掉东西,皮包和外套口袋象大小两个漏斗,每每看他一路急急地漏过去,又一路急急得捡回来,我便喝口茶,靠到椅背上,嘴张得大大的笑。

    我讨厌的女人子午路是有很多的,最近的是我隔壁杂货店的女人,极瘦的身体,穿又紧又艳的衣服,妆很浓,眼角眉梢透出尖利的漂亮来。她喜欢站在我窗边泼水,不断的泼水,哗啦啦一泼,我的窗玻璃就溅到一点灰色的水珠,我于是又喝一口茶,皱皱眉,转过椅子去看我的电影。

    漏斗男倒是常在杂货店买东西的,我因此推测他应该就住附近。

    书上说,黑夜有一千只眼睛,而白昼只有一只,我因此喜欢在晚上接触爱情或者缘分,因为有许多的见证,便觉得安全。漏斗男便是在一个星星很多的夜晚象个重物似的倒进我店里来的。我当时正在等一部基耶洛夫斯基的片子演完,电影很长,于是我耐心的等,因为总觉得电影被暂停就好象演说家的话被打断,有失尊重。

    他“砰”地一声撞进来,趴倒在我的一堆木架子上,起先吓我一跳。看清了是漏斗男,先蹦出来的想法却是:怎么这么高,远看也不觉得这么高,接着才想,怎么撞到这里来了呢?他显然是喝醉了,醉得眼也睁不开,一动不动趴在那里,嘴里还不断嘀咕,我仔细听了许久,原来是说:“买电池牙牙膏。”原来他本是要去隔壁的,我恍然,不过这时杂货店也关了门。

    我使劲叫他:“喂!走错了喂!”可惜那厢的人人事不省着,一切不知。我拉着喊了一会,全无效果,就不再理他,自顾自坐回去看片子。那样的氛围是奇妙的,在清冷的夜里,清冷大街上的清冷小店中,收容一个酒醉的陌生男子,再看一部长而隽永的电影。若是平时,独自遇上醉鬼我一定会害怕,然而,醉鬼换了漏斗男人,我便怕不起来,他看着像食草动物,无害的,当然,我是说看着像。

    我以为他睡着了,谁知,过一会又嘀咕起来:“念念书听念”

    怎么?平时喝醉了就喜欢叫人念书听的吗?我笑笑,不去理。但是他要求的渐渐急切起来“念书念书”的叫人心烦。我转过头来看他脸上温和平滑的曲线,他的眉毛很浓,不时微微皱一下,睫毛不停煽动着,脸有些红,淡淡的孩子样。我叹口气,便真抽了本书来念,是泰戈尔的新月集,常念给我小侄女的书。念了几句,又觉得自己真傻,看他醉的样子,哪里听的见,于是停下来,他却哼唧着:“念嗯念”

    好,念吧,管他听不听的到呢?主要是他那样的脸,实在可爱的紧。

    “他们喧哗争斗,他们怀疑失望,他们辩论而没有结果

    我的孩子,让你的生命到他们当中去,如一线镇定而纯洁之光,使他们愉悦而沉默/

    我的孩子,去,站到他们愤懑的心中,把你的和善的眼光,落在他们上面,好象那傍晚的宽宏大量的和平,覆盖着日间的骚扰一样”

    电影的台词音乐响成一段背景,我平平的音调缓缓浮在上面,象是完全错误的中文注解。许是因为诗句的平和优美,我偶尔瞥他的时候,发现他那嘴角,有一丝微微的笑意,而我也舒坦起来,好久没这么平静的念什么书,现在仿佛好风如水,我们在印度的某一片池畔,而池里是花,有依稀的香气弥漫开来。他终于满意地笑起来,说:“好听。”

    睡着不知是什么时候,总之醒来是凌晨了,看看歪在手里的册子几乎翻到了底,想起昨晚竟念了整本的诗,不禁失笑:“他醉了,我倒跟着发疯。”一切都迷幻得很,而迷幻的总属于黑夜,光照进来,清醒的时候,梦不知会不会消失?

    漏斗男人令人好生佩服,他还在睡,甚至不曾换个姿势,也不怕血流不畅。我把他从木架子那里扳正,扣紧了外套的扣子,再九牛二虎的拖他到杂货店还关着的门边,算是客归原主,他任人摆布全无知觉。我又佩服了两声,收拾了我自己的地方,拉下卷闸门,回家睡觉去。休息一天,算是补偿自己吧。

    没想到,这一休就是一周,睡在店里的时候着了凉,一回家,我便开始发烧。几天都裹了厚棉被,吊根管子吸糖浆喝。时常想,他睡那么熟不知感冒没有,现在会不会也在喝糖浆?忽然发现自己竟是常想着他的,发现了,便更急地盼着病好,好早些看见他每天弯腰捡东西的样子,见到之后有如何,也不去想。于是更猛吸起糖浆来,一下吸进了气管里,引出连串的咳嗽,咳得一脸泪水。

    从小到大,我都喜欢读童话,只不过二十岁以前想,生活还是很美好的,至少还有这么美的童话,二十岁以后想,生活也并不太糟,至少没有童话来的悲惨。凭着这样的心态,当在店窗户上,看见漏斗男人和杂货店的浓装女明显的你哝我哝难舍难离的时候,我的反应还算平静,心说不关我事,就转过椅子去了,只是茶喝的太大口,烫了喉咙。

    中午我端了满满的笑脸请浓妆女一起吃饭,她欣然同意,脸上扬着与从前不同的光彩,而我则使劲疏导着心里的无名火,妄想借它烧化脸上那些藏不住的霜。

    那顿饭吃得很是寂寞,不过寂寞的是我,不是她,她一直在说话,顾不上寂寞。

    “你今早都看到了吧?你当我不知道你请我是为什么?当然是问我从哪里找到这么好的男朋友嘛!看你平时也挺清高,没想到也喜欢打听这些事”还没坐稳,也还没问,她就自己开始说了。

    “哈,我是挺想问的”我笑着说。

    “这事啊!说了你都不信,我只听说过天上掉馅饼,没听说屋檐下面还掉黄金王老五的。哎!说了你都不信。”

    我笑笑,心里说:“能不信吗?那王老五是我扔的嘛!”嘴上却说:“是嘛!那你可得说给我听。”

    她噼里啪啦的说起爱情故事来,一张描画美丽的嘴把他们相恋的故事涂抹成玫瑰蛋糕,又甜又香又美,而我在难受之余听出一个事实——和我想的差不多,他们开始做朋友,是因为漏斗男把她当成了我,而现在,他们也没说清楚。

    “他那个人就是喜欢说怪话,老说我在他梦里唱过歌。”浓妆女说着喝口水,而我的心猛得悸动了一下。

    “不过那么好的人,又捧着白玫瑰,说什么还不都是甜的?不过我还是喜欢红玫瑰。”她接着说。

    好啊!还有白玫瑰!我猛抓起水杯,一口灌下去:“真想看看你们两个在一起什么样,这样吧,找个时间,你们来我店里坐坐,请你们看电影。”我尽量笑得无害些,心里开始了阴谋的策划。

    “好啊!你们要是谈得来,有机会我把他哥哥介绍给你。”她答应了,笑得很爽快。那一瞬看着她的毫无防备,我有些心虚起来,毕竟馅饼是我推给她的,不想给了又夺回来,凭白的伤人心,算什么事?不过善念也不过就那么一闪。

    他们来作客的那天,我穿了件黑的长衣服,头发顺顺梳下来,素着脸,只涂了透明的唇膏,除了个深红的木镯子,什么也没带。如我所想,漏斗男的穿着和我,还有我的店都出奇得协调,浓妆的女人自然依旧是浓妆的,穿戴鲜艳,在淡然的我们中间有种突兀的跳跃。不过我并没什么胜利感,他的男朋友是老实男人,并不曾着意多看我一眼,只悉心陪着女朋友。对他来说,我不过是个邻居,这邻居是男是女,长什么样,都是无所谓的。看这样的人,我真不知该高兴还是郁闷。看他们热恋的甜蜜样子,更多了很多犹豫。他们很不配,可看他们看对方的满眼柔情,也许他们是各得其所的幸福了也说不定,那个晚上的事都过去了,我又何必偏要打破别人的圆满呢?

    浓妆女对我店里那些完成的和未完成的装饰大大评论了一番,说屋子简陋,笑我椅子上露出的海绵,又讲起过去书店的老板怎么怎么狡猾。说完了,就吵着要看碟,我站在机器前停了片刻,并没有去放原本准备的,和那晚相同的蓝,另选了一部喜剧片。我们三个坐在一起看,浓妆女坐中间,咋呼着不时大笑。我给他们倒茶,漏斗男接过自己和女友的杯子,笑着说了声谢谢。我的心越发沉沉的郁闷起来,于是起身到我的转椅上坐下,又去看外面的人,一群群的人匆匆闪过去,没有了漏东西捡东西的男人,因为那人正在我的店里,陪他的女友看着电影傻笑。命运啊缘分啊!有时怎不叫人觉得寂寞忧伤?我独自回忆起那个夜晚,那些诗句,便又叹口气。本来准备再念给他,让他认出我的,现在已放弃了。自己小声的念了一首,笑笑,算是安慰。正要回头看看我的客人,却看见漏斗男就立在我身后,也不知是立了多久了。我心里揣测他是否听到了那些诗,担心,又不由的夹杂着期许。我们看进彼此的眼睛里,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在猜测?

    沉默其实只有几秒,他便说:“我想问,这些dvd是卖的吗?”我这才看到他手里拿了几张碟,其中就有那晚放的蓝。

    “不是,这是个人收藏的。”我说。

    “那,这些架子卖吗?”他朝我的木架子走过去“我觉得,”他深深转回头看我一眼说“这些架子我很熟悉。”我敢说我那时的心跳让房子和地板都震动起来,不敢看他,只望着那堆架子说:“熟悉?”

    “嗯。”他肯定的点点头“那天,谢谢你,刚开始我以为她是你呢!”他坦然的笑了,转回头看一眼正看着电影的女人,眼神瞬时变了水似的温柔,再看我时,眼里又是另一种复杂的东西。是错过?是推想?是选择之后的坚定?或者什么也没有,只是些慨叹罢了。

    “喂!你们怎么不过来看?笑死我了!”他的恋人在那边喊起来。

    “快过去吧!”我说,带着了然的平静。我们相视一笑,他走过去了,坐在女人旁边“哈哈哈”他们一起笑。

    这失败有些太过彻底,又意想不到,不过爱本也不是能去意想的事,什么理所当然,什么命中注定,多少是旁人的误解,多少是自己的错断?也许,那一夜,他撞进我门里,不过是为了隔日能挽住她的手。

    之后的日子,自然有些灰,天天看自己曾经的意中人成了别家草,哪里会舒服。我于是再次结束了生意,决定出去走走。我的店和店里的东西都卖给了漏斗男,并没因为熟人而便宜,相反的,我狠狠敲了他一笔钱,算是给自己赔偿的,还好他没还价。和气的付过钱,便和女友成了平起平坐的老板,颇有发展家族产业的势头。

    之后几年,我马不停蹄的跑了许多城市,漏斗男介绍给我几家不错的杂志社,我一路上写些故事随笔游记之类,算作旅费。钱不够的时候,就在当地的精品店,做手制的工艺品,竟然很受欢迎。爱情,也碰过几次,不过我从不在晚上谈恋爱,因为天一亮,故事就蒸发掉了。

    又回到原来的城市,是因为漏斗男和浓妆女要结婚,而我是伴娘,这几年和浓妆女成了朋友,虽说我们依旧没太多共同语言,但她是个好人,直爽的叫人快乐,当然她从不知我曾计划着骗走她那另一半的故事。婚礼的风格就像他们的组合,雅俗参半,旁人看着不协调,但他们自己乐在其中,彼此包容,便也就没有多事的人出来挑剔。

    在那个婚礼上,我碰到了长久以来寻找的男人,亲和自然,文化而温暖的那一种,他是漏斗男的哥哥。我在婚礼的间隔跟他讲起之前这一段故事,他嘿嘿的轻笑起,我问他笑什么,他说:“我在想,真幸运,我弟弟他注定要撞到你门里去的吧,他这一撞,只为了今天我们能相遇嘛!绕了一圈,还真辛苦。”我愣了片刻,拉住他跑到屋外去看天,天,是几百几千年一样的蓝。我使劲去看,想要看出些交织了几百几千年的,缠了命运和缘分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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