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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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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陵泉,你下次可以为了别的正当的、让你开心的理由放假,然后才来见我吗?”池款冬从前方传来的声音很闷。

    “这理由不正当我能理解,但我不开心是何解?你不以为我很享受这些斗争?”他以为他的语气已经够轻快了。

    “不以为。”她突然转过身,再认真不过地看着他。“你听起来的感觉像是明明很讨厌去传统市场买菜,可是为了说服自己喜欢那个环境,所以只好安慰自己说噢!没关系!苞小贩杀价也很有乐趣!的那种笨蛋。”

    “很妙的比喻。”阳陵泉笑了。他比她更知道这则比喻的贴切。

    “一点也不妙,你去超级市场就好了,干么勉强自己?”池款冬突然觉得很生气。

    他如果像他说的这么享受现况,他会待在台北,引颈期盼着阳鑫的下一步动作,汲汲营营地等待着阳鑫的失败,不会每晚睡不好,更不会千里迢迢跑到花莲来,只为了要见她,或是只为了让自己喘口气。

    她讨厌他的压抑、他的口是心非、他的不了解自己,与他的表里不一。

    即使她给他再多的针灸、再多的药、再多的提醒与治疗,如果他不懂得好好过生活与爱自己,这些东西都不会有用!

    池款冬幼稚到不行地把桌上那堆她无论如何也组装不好的孔明锁推倒,将原就凌乱的桌面弄得更乱。

    “我突然觉得我很无聊,我花那么多时间弄一个几秒钟就能被拆掉的锁做什么?”

    池款冬耐性见底地霍然起身,不理会身后男人嘲笑她见笑转生气的无礼笑声,斩钉截铁地宣布——

    “走吧!我们去买鱼!”

    不许有异议。

    花莲的海,纵使是天候不佳,也能自成一派独特的美感。

    池款冬带阳陵泉来到崇德渔港时,天空云层很厚,星微雨点要落不落,然而他们走进那片砾石滩时,仍像是误闯入了幅美得要命的山水画。

    池款冬找了个绝佳位置,就像个不顾衣服会不会弄脏的野孩子般,拉着阳陵泉,一**在砾石滩上率性地坐下。

    “我以为你真的要带我去超级市场买鱼。”阳陵泉哑然失笑。

    不是吗?她胡乱给了个传统市场与超级市场的比方之后,突然开口说要来买鱼,他会这么联想也是十分自然。

    “没有,我提供你一个比传统市场或超级市场包棒的选择。”池款冬忽而伸出食指比了比不远处。“看!来了!”

    什么?阳陵泉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猛然惊觉有起重机靠近。

    “那是胶筏。”池款冬指了指起重机上吊着的,很像野外求生片中,海上漂流时会搭的竹筏那种东西,为阳陵泉解说道:“这个渔港很小,渔船因为会搁浅,没办法靠岸,所以只好靠渔工们驶胶筏到海上接应。”

    果然,抬眸望向海洋,不远处有艘渔船渐渐驶近,有几名渔工忙着在胶筏上系上麻绳,藉由起重机的帮忙将胶筏向海边推去。

    一切就绪之后,渔工们等在岸边,似乎在等待海上渔船的信号伺机而动。

    很新鲜的景象,对他而言。

    “陵泉?”她忽而偏头唤他。

    “嗯?”

    “你从小到大都是第一名对不对?”

    “几乎是。”他微微耸了耸肩,那是他一直被耳提面命得达到的目标。

    “我就知道。”池款冬望着在岸边等候,趁此时喝起提神饮料的渔工,随手抓了几颗小砾石,毫无意义地往前扔,轻轻地笑了。“可是我不是喔。”

    她唇边的微笑好恬静,阳陵泉怔怔地望着她,一时之间感到失神。

    “你知道吗?陵泉,我超级会参加比赛的,不管是校内校外,作文书法绘画朗读演讲,只要有竞赛,我一定会被提名,一定会被拱出去比赛,可是喔,不管我再怎么拚命,我永远都是佳作,不会是特优;永远是在五名内,却不会是第一名。”

    “嗯。”一向站在顶端的他实在很难想像。

    “陵泉,你别看我好像一副凡事不在乎的样子,其实我曾经因此很挫折过耶!我觉得自己不上不下,好像再怎么努力就是这样了。”池款冬自嘲似地又往前扔了几颗碎石。“然后,我正感到自己的人生好失败好惨的时候,我最好的朋友又突然过世了。”

    “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阳陵泉,眸光落在靠向岸边的渔船上,灰蒙蒙的海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船身却摇晃得很厉害。

    很像他正在经历的人生,也很像池款冬正在诉说的曾经。

    他突然想起她的玩笑话,是她说十六岁误诊死过人那年吗?

    “说起来也很讽刺,那时候我已经学会中医简单的医理与针灸了,可是我却眼睁睁地看着连我爸都救不了她,我爸耶!我爸在我心目中一直是神啊,他怎么会有救不了的人呢?我觉得人生好荒谬喔!我一直都埋怨自己站不上顶端,但是,站上了顶端又如何呢?竟然连我爸这种受人推崇,要拿号码牌排队看病的神医也有办不到的事,这世界好扯,生命好脆弱”

    “嗯。”阳陵泉静静地睐了她一眼,眼中有太多难舍与心疼。这对一个十六岁的女生而言的确是太沉重、太残酷也太难接受的现实。

    “总之,那阵子我好低潮好难过,我好想她,我们以前常常来这里玩的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冷了冰了,不会动了”池款冬屈膝抱着膝盖,望着渔工们驶出胶筏接应渔船的眼色没有哀伤,却有淡淡的疏离。

    “然后,我开始来这里,想她的时候、开心的时候、不愉快的时候,都会来这里。我就坐在这边,看渔船来了、走了;看偶尔闯入的游客拍照、看熟门熟路的饕客来买鱼,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脑子放空,只是赖在岸边发呆一下午。”

    池款冬忽而偏头看阳陵泉,唇边牵起浅浅一笑。

    “然后,又有一天,就这样望着海,望着渔船,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我突然就懂了。”她转头对上他瞳眸。

    “懂了什么?”他问。

    “懂了第一名跟最后一名其实都只是平凡人,天上地下的生命其实都一样,就像他们一样。”她指了指辛勤工作的渔工们,语音衬托着浪花拍打岸边的尾音听来竟有几丝虚无飘渺。

    “我朋友年纪轻轻的就走了,没有大风大浪,没有惊心动魄的恋爱,就连这种平凡望天听海的日子都过得短暂生命这么短,遗憾这么长,争什么、抢什么?站在死亡的面前,谁能计较?谁有输赢?”

    于是她开始真正地海阔天空。

    也许她读中医可以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顶尖中医师,但那又如何?她知道她不会喜欢过那样的日子,所以她毅然决然地放弃,选择在百货公司,成天和小朋友混在一起。

    她是胸无大志,但她云淡风轻,淡泊名利且胸怀广阔。

    她的每一秒都要活得精采,每一天都要无愧于心,每一个决定都要了无遗憾,而她喜欢这样的自己。

    阳陵泉只是静静地凝望她,目光和她一同望向海洋,看见有几只狡猾聪明的海鸥趁着渔船将渔获移到胶筏上时趁乱打劫,勾勒出的奇妙风景,在海天一色的衬托之下,竟然有几分惬意。

    “陵泉,你看喔!以前我来的时候,这里并没有这么多外籍渔工的。”她指了指几名正驶着胶筏回到岸边的渔工,又指了指前来巡察有无走私鱼货的海巡署人员。

    “嗯。”阳陵泉淡声应道。

    “就算人力结构改变了,这些查验程序却都是相同的。浪来了,浪走了,某些生命消逝了、陨殁了,生命的本质也仍然不会变。”

    转瞬之间,他忽而明白了池款冬想告诉他什么。

    她说了这么多,绕了这么大一圈,竟然只是为了要他爱惜自己。

    以为自己麻木不仁的心早已波澜不兴,没想到却又再度为了她的玲珑剔透心折。

    目光被渔工们脸上因着今天渔获颇丰的喜悦表情紧紧抓住,这样全然纯粹的愉悦他就连新拓了几个百货商圈时都感染不到。

    为什么他们的快乐来得如此轻易?而又为什么他们的汗水竟是如此光耀闪亮?

    他忽然觉得他平日所处的那个西装笔挺的世界,像个复杂的都市丛林,混浊浓稠且污秽不堪。

    花莲这片土地山水就与池款冬一样,良善美好得几乎令他感到难以招架。

    “陵泉。”她出声唤他。

    “嗯?”

    “我觉得,生活,有很多种方式。你可以选择让你自己过得最舒服快乐的方法,就像我选择不读中医一样。”

    “嗯。”“所以不管你要当总经理也好,或是跟谁斗争也罢,我希望你选择的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对自己好一点,善待自己,不要勉强,好吗?”池款冬凝望着他的眼神再认真不过。

    他却嘲讽似地笑了。“我看起来很亏待自己吗?”

    “是,不只是亏待而已。”她甚至觉得他在糟蹋生命。

    “为什么?”

    池款冬浅浅地叹了口气。“因为你连要将健康与快乐摆在第一位都不懂。”

    她已经告诉他好几次了,为什么他总是听不懂也学不会呢?明明就不笨,为什么总是刻意忽略这些事?这难道不重要吗?他为什么不懂得珍惜自己?

    “你觉得你带我来这里,看渔船卸货装货验货或是什么的,就可以轻易改变我的价值观或人生观?”虽然心中的确有火花,但仍是觉得她天真得可爱也可笑。不想轻易承认,只好恶劣撇清。

    “至少,就算你看不见这些平凡生活中的感动,我还可以让你吃到好吃的鱼。”池款冬忽而拉着他站起身,一扫方才的沉重与阴霾。

    算了,今天没有听懂没关系,他在花莲的日子她会时时刻刻跟他提。他们得走了,不然会来不及。

    阳陵泉一脸疑惑地望着她,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渔工们与已经装箱好的渔获,朝他甜甜一笑。

    “他们要把鱼载到卸货区了。走吧,我们快跟上去,可以直接跟他们买鱼喔!回去我煮给你吃。”

    “直接跟他们买?你会说印尼话?”阳陵泉望着前方那位或许是来自印尼或哪里的渔工问她。

    “也有不是印尼人的好不好?”池款冬白了他一眼。每次都要酸人家一下,他的个性真的很差欸!

    被瞪得很愉快的阳陵泉居然开心地笑了。

    “你觉得我跟印尼渔工说hello,他会卖鱼给我吗?”破天荒地起了一丝玩兴。

    “呃?我不知道欸。”英文在印尼说得通吗?或许可以?她不太清楚。

    “那跟他说xin潮呢?”

    “那是越南话吧。”那是越南话“你好”的意思,她也是有去过越南玩的好不好?

    “sawadee呢?”阳陵泉又问。

    “那是泰文。”池款冬回答得很没好气,却因着他难得的孩子气发笑。

    “你又知道他不是泰国人了?”

    “那你又知道他是印尼人了?”

    “我是不知道。”

    “那我们来打赌。”

    “打赌?”她的幼稚害他笑得更厉害了,明明一副对人生很豁达的样子,玩心却还这么重。

    “打赌啊!我赌他是泰国人,一千块。”池款冬停下脚步,双手盘胸,一副挑衅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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