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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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五日未见,女子满是病容快快,纵如此,她的容色依旧倾城绝美,这样的美,难怪,帝君会垂怜吧。

    情愿出宫私会,可见,这女子的身份必不普通,但,却是独得圣心的。

    她坐在女子的榻前,纳兰敬德在她的身后道,女子染了风寒,让她帮忙冷敷,并每日擦下身子。

    这些事虽象是下人才做的,但,她知道,府中的下人,纳兰敬德是绝对不会让她们来伺候的。

    一如,这处院落周围,并没有待卫驻守。

    而纳兰敬德彼时的划此院为禁地,何尝不说明,这里,确是王府的禁忌呢。

    只是,这层禁忌,因着一个孩子的无心,终被她一并发现。

    她坐在榻前,纳兰敬德转身出了房去,轻掩上房门后,她用温水,替女子细细地擦着身子。

    因还未到春天,房内,还拢着碳火,她看了一眼,便知是宫内专用的银碳。

    银碳的暖融,让房内的温度是冶人的。

    纵如此,她擦拭女子身子时,仍能觉到她的战栗。

    女子的身上,满布着一些淤青,那是欢爱后的痕迹,她知道。

    这样的痕迹,她的身上,很少有。

    如同,她和纳兰敬德很少同房。

    有了两个儿子后,几乎就不再有了。

    而,这女子的身上,遍布着这些痕迹,难道真的是幸么?

    不知道为什么,那日,她见到那一幕时,只觉到,这女子是被迫承欢。

    被迫,谁,又不是被迫的呢?

    就这样,每晚,她会到绣楼照顾这名女子,日间,则会返回照看夕颜。

    三日后,女子的风寒逐渐好转,看到她,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夕颜怎样了。

    她看到女子眸底满满的焦灼神色,这一刹那,她可以肯定,女子,就是夕颜亲生母亲。

    因为,纵然夕颜才三岁,五官,却和女子,是相近的。

    她没有告诉女子,夕颜自那日摔下楼后,仍昏迷不醒,只说,撞伤了些许,有大夫调理,该是无碍的。

    女子听到这句话时,本焦灼的眸底,方有释然的神态。

    随后,女子的神态变得淡漠,不再说一句话,此时,纳兰敬德却进入了房中。

    她记得很清楚,女子看到纳兰敬德的神情,是含着愠意的,她让纳兰敬德滚出去,并且,打碎了放在床畔的花瓶。

    花瓶的碎片,溅到纳兰敬德的脚上,并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只让女子眼底的愠意更盛。

    奇怪的是,纳兰敬德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地返身退出室内。

    第二日,夕颜亦从昏迷中醒来。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叫母子连心,但,醒来的夕颜,神情,却是怔滞的,甚至,连自己叫夕颜都不记得。

    大夫说,可能头部还有淤血,这样的情况,或许很快,夕颜会恢复记忆,也或许,永远,她都不再记得过去的事。

    对于一个年仅三岁的孩子来说,失去过去的记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随着年岁的增长,这部分记忆,本就会慢慢的淡去。

    但,陈媛的心中,却仍是不忍的,她看到夕颜瞧向她,然后,轻声问,你是我娘亲么?

    那一刻,她是点头的,是的,她是夕颜的娘亲。

    因为,她明白,夕颜的亲生母亲,或许,永是不能再见光的。

    纳兰敬德的话,加上那晚轩辕焕的质问,分明,只说明了一个事实。

    夕颜的身份,是纳兰敬德刻意去隐瞒的,轩辕焕并不知晓。

    究竟为什么要隐瞒,或许,夕颜父亲的身份,是轩辕焕所不能容的。

    也或许,以轩辕焕对那女子的在乎程度,根本不容她已诞育别人的孩子。

    是以,一旦轩辕焕知晓,对夕颜来说,或许就是最大的危险。

    当然,她能做的猜测,也仅局限于此。

    夕颜醒来后,那一晚,她去绣楼,悉心照顾那名女子时,带去夕颜伤势恢复的消息。

    女子听到这个消息时,神情是愉悦的,然,这份愉悦,很快,随着,室门被推开,而终止。

    轩辕焕出现在室门的彼端。

    她有些惊愕,起身行礼间,轩辕焕只越过她,走近那名女子,一手攫住女子纤细的手腕,几近把那女子拖下榻来。

    然后让她滚出室去。

    她无措地退出室外,甫关上室门,随着室内更大的响动传来,她看到,纳兰敬德站在阴影里,不知站了多久。

    阴影里,纳兰故德的眼神,是阴鹭的。

    他仿佛听着室内的动静,又仿佛仅是守在那边,不过须臾,他返身走下楼梯,她欲待往楼梯那端走去时,听到室内,传来衣帛的撕开声,接着,是女子痛苦的哀求声。

    接下来的一切,她再听不见。

    因为,她捂住耳朵,奔下楼梯。

    那一晚,没有一丝的月色。

    那一晚,狂风大作中。

    她回房的时,只看到夕颜安静地坐在榻上,见她进来,兀自把头扎进她怀里,说怕黑。

    她抱着夕颜,就这样抱了一晚。

    翌日清晨,她步进绣楼时,满室的零乱,在那些零乱中,她看到,女子几近裸露地坐于地上,她的下身,洇出些许的血来,身上,也有着很多的淤伤,包括那张精致无双的脸,嘴角也肿红着。

    她轻柔地替女子,擦去身上污浊,但,她知道,有些污浊若进了心底,是永远都擦不去的。

    也是在那一日,宫里传下一道口瑜,说是陈皇后传她进宫。

    陈皇后,就是昔日,代她进宫的表姐陈果。

    这么多年,她不仅做到了宫中最高的位置,也成为当今太子轩辕聿的母后。

    纵然,太子的生母是慕淑妃,可,幕淑妃却在产下太子后就大出血身亡,于是,本同时诞育一帝姬,却不幸天折的陈果代为抚养太子,并因此,被册为中宫。

    现在,曾经庶出的陈果就端坐在鸾凤宫中,接受她的跪拜。

    不知道为什么,陈果对她,再没有进宫前的热络,彼此间的那些感情,仿佛早已荡然无存。

    陈果语音冰冷,略问了她几句近况后,就颁了一道看似恩旨,实际意味叵测的旨意,陈果赐其近身宫女莫兰予襄王为侧妃,并说,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的意思?

    曾儿何时,皇上竟还关心襄王的事来?

    分明,是陈果的意思吧。

    她想,她或许清楚陈果此举的用意。

    皇上频繁夜里出宫会那名女子,身为中宫的陈果岂会不察觉呢?

    当然,若陈果派去跟踪的人,仅能查到皇上进入襄王府,又有谁会想到,府中另有美娇娘呢?

    恁谁,都会以为,皇上是去私会她吧?

    可,她并不能说出实情。

    不仅源于纳兰故德的警告,亦源于,她心中,莫名对那女子是同情的。

    若被陈果知晓那女子的存在,她无法预料,陈果会使什么手段。

    于她,陈果顾念着表亲的关系,不过是赐婚,让她也尝到夫君被分享的滋味。

    于那女子,若赐一死,亦是陈果现在所能下的命令。毕竞,经昨晚那一事,轩辕焕对那女子显然,已不再顾惜。

    她叩首谢恩,莫兰,就在那一年走入了王府。

    也从那年开始,纳兰敬德,表面上对她虽依旧恩爱如常,可,惟有她知道,独守空房的日子,亦是从那时开始拉开帷幕。

    侧妃莫兰进府后,看上去也算得纳兰敬德的心,这份得心,却只在后来给莫兰带来一个女儿。

    也在那之后,莫兰再没有能怀孕。

    她亦没有。

    王府的这种平衡,就一直维持了下来。

    而也是在那一年,在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午后,宫内传出一道令举国震惊的噩耗,丧钟敲了足足六声,只意味着巽帝薨驾。

    随即,太子轩辕聿登基。

    那一晚,她按着惯例往绣楼时,女子却主动开口对她说了话。

    与其说是话,更该说,是种请求。

    女子取出一块九龙白玉璧给她,请求她将夕颜和这块玉璧尽快一起送往夜国,不必提她,只凭这块玉璧,定能让夜帝好好照顾夕颜,因为,她越来越担心,夕颜的安危。

    她知道那女子定是信她,才会把这件贵重的东西交予她。于是,第一次,她直按问那女子,夜帝是否就是夕颜的父亲。

    那女子只对着她凄凉地摇首,却,再来不及多说一句的话。

    其余的话,随着室门打开,皆被无情地中止。

    纳兰敬德出现在室门那端,他的面色,是她从没有见过的阴暗。

    然后,她被命今离开绣褛。

    她匆忙地将九龙玉璧放入袖中,这块玉璧在若于年后,虽没能如那女子所愿,得到夜帝的庇护,却让夕颜反得到了另一层的庇护。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这一离开,她再没见过那个女子。

    仿佛,那处绣楼,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也没有那处绣楼的存在。

    那一晚后,院落中的绣褛被夷为平地。

    一切,似乎从没有发生过。

    然,她知道,那女子确是存在过的。

    一如,她手中的九龙玉璧,是那么真实地存在。

    只是,她怎么把夕颜带给夜帝呢?

    夜国,于她来说,太远,太远。

    纵然,夜、巽两国交好,可,那距离,终是她不能触及的。

    并且,在那一晚后,她根本无法送夕颜出府。

    纳兰故德将她和夕颜几乎等于囚束在了房内,这样的情况足足维持了大半年,直到他在那被夷平的地方,另建了一座绣楼,并在绣褛落成后,让夕颜单独住了进去,才解除了这层囚束。

    但,至那时开始,夕颜即被勒今不淮出府,待到大些,偶尔出府与宴时,也大多需蒙着面纱。

    对于这点,她是瞧得明白的,夕颜的脸越来越象那名女子,而那名女子,终将是一个禁忌。

    那名女子担心夕颜的安危,亦该是由此而生吧。

    也在那一年后,夕颜的身子逐渐孱弱,每每染上风寒,一用药就会吐,接着就会满脸发疹,恁她再急,府中的大夫都瞧不出病因,自此以后,一染风寒发热,只能最土的法子来散热:捂汗。

    直到夕颜六岁那年,风寒大半月都未好,她不得已用蓝丝带去寻张仲。

    当纳兰敬德请张仲至府时,彼时,张仲的身份,已是名闻三国的神医。

    “在想什么?”张仲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把她从这么多年的回忆里生生地拉回现实中。

    她凝着他,那么近,却,终隔了年期地远。

    “碧落一定要死?”她轻声问出这句话,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是,皇上的发落,就是她谋害了醉妃的皇嗣。”

    陈媛的手,蓦地握紧,顷刻后,松开时,她望了一眼桌上的汤药,低声:

    “再无转圜?”

    “没有,你不死,她就一定要死,醉妃险些小产,六宫皆知,做为皇上,必然是要做出服众的发落。”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怎能心安?”

    “你——”张仲凝着她,眉心蹙了一下,沉思片刻,复道“既然你对她如此不舍,我会替你恳请皇上,由你给她送行。”

    陈媛的眸底,拂过一缕疑惑,但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多谢院正。”

    她福身,张仲瞧了一眼桌上的汤药,复道:

    “等送完她的,这碗药,我再另替你熬过。”

    “不必,就这碗罢。”

    “药冷,伤身。”

    张仲看似极淡地说出这句话,终掩不去话语里的一丝柔软。

    他仓促地借转身掩饰,疾走出房内。

    陈媛凝着他的背影,却不知,这一凝,竟是这辈子,最后的一凝。

    天曌宫,偏殿。

    更漏声响,银碳融融。

    夕颜卧于榻上,睡得并不安稳,蓦地一个惊战,她从梦里被惊醒。

    记不清,是什么噩梦,只觉得,汗濡中衣。

    “怎么了?”

    温暖和煦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她回眸,才发现,轩辕聿阖衣卧于她的榻旁。

    “皇上,您——”夕颜下意识地欠了下身,这一欠,并不是要避开他,仅是为了让出更多的地方予他。

    他晓得她的用意,只用手,轻轻地要去揽她,但,快要触到她的肩时,却滞了一下,她的眸华流转间,身子,稍缓了一缓,顺势挪进他的臂弯。

    他滞在半空的手,这才,修掌微移,把锦被替她裹得更严,而,他的手,隔着锦被,轻柔地拥住她,再不移开。

    “别说话,你的身子还没大安。”顿了一顿,复道“朕放心不下你,在这歇一会,待到卯时,从这去上朝。”

    “嗯。”她颔首,纵是不妥,但,今晚,她不想一个人睡着。

    有他在,或许,那些噩梦,就会远离她罢。

    还有,那一桩,压在她心头的事,眸内的忧虑尚未来得及泄出时,他似已洞悉一般,柔声:

    “王妃身子染恙,朕已命院正连夜送她出宫调养,至于你那从宫外带进的碧落,受了别宫的唆使,在这百子荷包中下了天门子粉,意欲堕去你腹中的龙嗣,再是容不得了。”

    他尽量用最柔缓的声音说出,却仍看她的脸色一暗。

    这一暗,他知道,她定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怎会听不明白呢?

    毕竟,她亦渍楚,陈媛和天门子粉,拖不开干系,这事,总得有人去应,一个碧落的死,换陈媛的生,这样的处置,无疑是最好的。

    可,碧落,是从小伺候她的丫鬟,终究,她心里,仍是不忍的。

    她的手,无意识地缩紧,置在胸口,轩辕聿另一只手伸出,把她蜷起的手,握于掌心。

    他能觉到她小手的冰冷,他用手心的温度一点一点去替她捂着,直到,她突然,靠近他,把脸埋进他的怀中。

    他本轻柔覆在锦被外的手,随着她的埋进,终愈紧地拥住她。

    “皇上,臣妾——”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宫里,就这么无奈。王妃会代你,去送碧落最后一程。”

    他觉到她的身子,轻轻地颤了一下,只这一颤,在他紧拥住她的手心,随着下一句话从他唇中说出时,慢慢平息:

    “朕彼时太自私,要你陪着朕,在这深宫的残忍中蹉跎——”

    他停了一下,似下定决心,却用极轻的语声道:

    “待你安然产下这孩子,朕允你的话,依日有效。”

    他允她的,是送她再回苗水。

    只是,这一次他留住她的意味,不在是奢望这剩余的五个月,她对他的态度,能有所转圜,不过是,竭力去保她腹中这胎罢了。

    而她,到了那时,真还能绝然离开吗?

    她不知道,这一刻,她真的不知道。

    她只想,就这样埋进他的怀里,转眼,白头,是否,就是永恒呢?

    “再睡一会,朕抱着你,不会再有噩梦。”

    他的语音柔软地,仿佛春日的微风,她埋在他怀里的脸稍稍抬起,看到,他如碎星闪烁的眸内辉映出她苍白的脸。

    她的唇际,漾起一狐浅笑,一并,融进了他深邃的眸底。

    她蓦地,想用这笑,驱走,她脸上的苍白。

    她不要,永是这份苍白映进他的眸底。

    他于她的温暖,她没有相同的温暖可给他,那么,笑容,是否能抵算呢?

    一念再起,蜷于他手心的小手稍稍动了一下,他以为握疼了她的手,忙松开时,只看她的手,怯怯地伸出,然后,慢慢地,拥住他的背。

    就一晚,一晚就好!

    让她忘记自己的不贞。

    让她忘记自己本不配他。

    拥住这份温暖。

    这个冬日的深夜太冷。

    所以,容她拥住这些许的温暖。

    哪怕,仅是一晚。

    他的背如遭电击,即便,她拥住他背部的小手,几乎没有用一点的力,都让他清晰地觉到了她的存在。

    他低首凝向她,她却又将脸埋进他的怀内,再没有声息。

    他将下颔轻轻抵在她的发丝上,闻到属于她特有的气息传来,纵不再有昔日的馨香,这份气息,依旧是他所要的。

    然,或许,上苍总不允许,他幸福太久。

    是的,这一刻,他是觉到幸福的。

    那种幸福满满的溢进他素来自律的心底,直到,殿外,传来李公公带着焦灼的声音。

    这一声焦灼,终是让这个属于他和她的温暖、幸福的夜,只觉到寒冷彻骨

    审讯司,暗房。

    陈媛独自一人,手端着托盘,缓缓走进这暗房。

    暗房,是用来关押宫内即将行刑宫人的地方。

    行刑,是的。

    这一次,碧落的行刑,将由她来做。

    主仆一场,由她来送,也是好的。

    暗房很暗,对于即将行刑的宫人来说,提前适应黑暗也是好的。

    黑暗里,有着一些很渗心的,细微声响,随着她的走进,那声响停下,取而代之的,是碧落带着惧怕的声音:

    “谁?”

    “是我,碧落。”陈媛的声音缓缓响起。

    “你——”碧落说出这一个字,声音里的惧怕愈浓“你来做什么?”

    “碧落,好歹你也在王府伺候了这么多年,临别之际,我总该来送送你。”陈媛循着声音,走到碧落跟前,蹲下身子,她看到碧落的目光,在暗室里兀自闪烁不定。

    这双眼晴,太不安份。

    她早该知道,放这么一个不安份的丫鬟去伺候纳兰禄,是不妥当的。

    当初,在夕颜进宫后,她本赏了碧落银两,准她回老家不必再为仆。

    然,碧落却一反常态,哭哭啼啼地执意不肯,只说,要留在王府,哪怕郡主不在了,都不舍得离去,总有一日,郡主会回府省亲,她是一定要等到那一日。

    她以为,这丫鬓真的和夕颜主仆情深,遂准了她,又不忍她做太重的居,恰好,纳兰禄房内的丫鬟许了人家,不日即将出府,正好,碧落伺候过夕颜,顶上这个差,也是好的。

    只是,这一次,终究是她错了。

    这样一个有着不安份眼光的丫鬟,所想要的,远超过她的想象。

    从伺候纳兰禄的那日开始,碧落要的就远不止侧妃的位置。

    许是,碧落见惯了王府中,表面上襄王对陈媛的恩爱,在碧落的眼中,侧妃莫兰,不啻是没有这份恩爱的。

    所以,她要的,就是正妃的位置。

    陈媛不知道,碧落和纳兰禄是何时暗渡陈仓的,待她知晓时,已是轩辕聿赐婚,侍中的三千金西蔺姈为襄亲王妃。

    那一晚,纳兰禄急吼吼地冲到陈媛的房中,执意不愿娶西蔺姈,说只属意碧落。

    在彼时,陈嫌除了惊愕,再无其他。

    可,圣旨已下,不是他们所能驳的。

    于是,她喝斥了纳兰禄。

    她犹记得,纳兰禄眼底的阴鹭,一如他父亲的纳兰敬德昔日眼底聚起的阴鹭。

    她隐隐觉得,会发生什么大事,可她能做的,仅是在四月初二大婚那日到来前,将府内的一切打点仔细。

    但,一切的发展,终究在大婚那夜,让她措手不及。

    西蔺姈的失贞,西蔺姈的自尽,犹如一堵厚厚石块压在她的心头,再喘不过气。

    幸好,轩辕聿并未重责。

    幸好,夕颜为了防这件事的外泄,将碧落带进了宫中伺候。

    原以为,这段孽缘,终将告一段落,可,谁知晓,不过平地里,再埋了一次隐患。

    毕竟,碧落和纳兰禄在府里的私情,都是被府中其他人瞧在眼里的,若有外人刻意要借着这,去利用碧落,许她和纳兰禄姻缘,无疑是最好的法子。

    于是,这个从小就进府当为奴的丫鬟,终是在昨晚,让她失望至极。

    可,再怎样失望,她还是不忍的。

    她克制下心底的思绪,淡淡地道:

    “碧落,你犯下这事,就该知道下场如何。”

    “我犯了什么事?我根本什么都没做过!”碧落目光锐利地射向她,不服地道。

    “天做孽,犹可活,自做孽,终难恕。这是皇上赐的酒,你喝了它,一切的劫数,就都结束了。”

    陈媛将托盘放在地上,手执酒壶,将壶内的酒倒入盏内。

    随后,举起那杯酒,递予碧落。

    “不,我不喝,我干嘛要喝,为了保你,让我去做这个替死鬼!我不要!陈媛,你别想让我死,哪怕我死了,你的儿子,也会难受至死的,他和我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碧落,你清醒点吧,没有一个男子,尤其,有着大好前程的男子,会为了一个丫鬟,自断前程的。他能娶西蔺姈,就是最好的说明。”

    不让碧落死心,再这样纠缠下去,无疑,是不好的。

    狠下心说出这句话,谁说,她陈媛太心软呢?

    “那又怎样?西蔺姈失贞在先,自尽在后,襄亲王妃的位置如今还是空着的,皇后说了,只要我替她办了那事,这住置,她会做主,让太后指给我。”

    “碧落,若她真能兑现诺言,为什么,现在,到这的,是我送来的酒,而不是她的赦免呢?”

    对于碧落的背叛,她如今,已能坦然。

    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

    碧落,亦如是。

    “她骗我?!”碧落嘶吼出这句话,失控地欲待站起,却被陈媛按住肩。

    “放开我,我不能放过她,我要去太后那,告诉太后,这都是皇后出的主意。凭什么让我做替死鬼!我不要!”

    “碧落,你以为,这宫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走到今日这步,不是你的贪念,又怎会生出这些事端来?”陈媛斥道。

    是的,若不是碧落的贪念,早在三年前,选择出府回乡,不啻是最好的路。

    然,碧落选择的,却是留在王府。

    选择的,是一条,她本不该去奢及的路。

    王府正妃的位置,从来只会属于家世同样显赫的世家女子,是不会让一个丫鬟登上的。

    可惜,这世上,最害人的,就是这不该有的贪念。

    心比天高,命,恰比纸薄。

    “为什么,你要处处针对我呢?呃?”碧落的眼底,闪过一丝狠辣。

    这丝狠辣,让陈媛的手微微一颤,她将那杯酒,放在碧落的身旁,旋即起身,回身间,她语音清泠:

    “这酒,我劝你,还是自己喝下,不要等到被人逼着喝下,那滋味,更加不好受。”

    顿了一顿,她复加了一句:

    “我能为你做的,只是来送你这一次,希望,你能真明白——”

    然,这句话,却再说不完。

    穷她这一生,终是,留下一句说不完的话。

    最后,两个字,是“苦心”

    对,苦心。

    可惜,这份苦心,却是白费了。

    她的后背,有尖锐的疼痛穿过,接着,是冰冷的空气随着那阵疼痛一并地涌入。

    那些冰冷的空气,涌入的位置,直抵她的后心。

    于是,心中的温暖,也一并不复存在了。

    身子,软软地瘫下。

    在这暗房内,她看不到什么,四周,除了,死寂之外。

    还有漫天的黑暗向她逼来。

    在这漫天的黑暗里,她看到,张仲笑盈盈地站在那棵梧桐树下,后面,所有的枝丫上,都系满蓝色的丝带。

    蓝色的丝带包围中,他好象,开口对她说了一句什么。

    可,她再是听不到了。

    错过的,无法握住。

    这一生,仅是遗憾。

    是的,身不由已,错失所爱的遗憾。

    如果当时,他愿带她走。

    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

    如果当时,她愿放下这份爱。

    是不是一切也会不一样。

    可是,一切的发生,是以绝对的方式存在,容不得谁和谁的“如果”

    “为何总顾虑别人,忽略自己呢?”

    这句话,在她意识悉数消逝前,清晰地叩进她的耳帘。

    她的唇边绽开最后一朵凄婉的笑,回他:

    若我不顾虑你,只按着自己的意愿活,岂非,就是你的负担呢?

    可惜,他听不到了,她,再也不能亲口告诉他这句话。

    是的,她不要成为他的负担。

    因为,或许,她已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碧落的手中,握着那支筷子,那支筷子,深深地没进陈媛的后背,黑暗里,她看不见,那喷涌而出的血,仅能闻到,浓郁的血腥气。以及听到陈媛,在她的跟前倒下,重重的落地声。

    从今晚,审讯司的看守送来这顿看似饕餮的膳点,她就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

    所以,用了大半夜,她都把这筷子磨得尖尖地,妄想着,能刺伤前来行刑的人,逃出这监狱去。

    她不要死,她想活着。

    那么好的年华,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是,最后,磨得尖尖的筷子,却并不仅仅能刺伤人。

    还能,杀人。

    哪怕,她之前没有做过什么错事,现在呢,再没有回头的路了。

    死,是唯一的结局。

    她刺死的,是当今皇上圣宠的醉妃的母亲。

    这个罪名的发落,绝不仅仅是一杯鸠酒那么简单。

    或许是车裂,也或许是腰斩。

    不论哪种死法,都太痛苦太痛苦。

    伸手拿起那杯鸠酒,她听到,暗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能等了,抬首,将那鸠酒一气灌下。

    她真的没有做错什么,只想活得更好,为什么,一个丫鬟,注定要被人轻视呢?

    哪怕得到重视,成全的也是,别人的谋算。

    酒盏落地,碎了一地。

    谁的心,也一并地,在这清脆声中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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