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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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假开始前,邵风把文飏交给司琪,走了。

    一来,自文飏抢占过司琪的红唇之后,两人之间的进展已趋于稳定,再下一步就要进入亲密阶段,那可不需要邵风的“个别指导”更不需要他来指挥行动。

    二来是公司急缺人手,紧急征调他回去帮忙,他不能不回去。

    不过,若非司琪值得信任,他也不会放心的把文飏交给她,在他心目中,不,在文家所有人心目中,文飏才是最重要的。

    不久,寒假开始了,司琪几乎整天都跟文飏腻在一起,不是去看电影就是结伴到郊外走走,不然窝在家里看漫画也好,就算她上哪儿去帮忙,也要拉着文飏一起去“见习”两人之间的亲密度就像搭直升机一样往上攀升。

    “今年寒假逊毙了!”某人懊恼的嘟囔。

    “为什么?”另一位某人奇怪地问。“放假不好吗?”

    “春节居然在寒假最后一个星期!”她喃喃抱怨。

    “这样想吧”他圈住她的身子,双臂使力让她贴住他胸前,再低头在她唇瓣上印下一吻。“年前大扫除可以慢慢来,轻松多了不是?”

    特别是文飏,自从那日司琪正式赋予他更进一步的权利起,他的态度也随之出现极大的转变,不但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是有几分矜持腼腆,小心翼翼的唯恐被她封杀出局,还不时主动表现出他对她的依恋。

    之前他连牵她的柔荑都不敢,都是她去牵他的手,现在他也不牵她的手,但他喜欢抱抱她、搂搂她,从一次、两次、三次见她都没有生气,胆子大了起来,便开始恣意的增加次数,每一天都想打破前一日最多抱她几次的纪录,到如今,他是一有机会就抱抱她、搂搂她,彷佛要确认她真是在他身边似的。

    而又他也跟所有男人一样,很喜欢做嘴部运动,在那种特别亲昵的时刻里,她可以感觉到他一点点、一滴滴的逐渐对她敞开心胸。

    这正是司琪所期待的,她希望文飏能够尽坑谠她敞开心胸,把埋藏在心底的痛苦吐露出来,即使说出来之后,他依然没办法从痛苦中走出来,但能宣泄一下对他总是好的。

    每次见到他眼中的寂寞,她总是好心疼啊!

    “嗯嗯,既然你说到大扫除,那我们现在就来大扫除吧!”

    “咦?现在?”

    “不过我的大扫除向来没有慢慢来的,最多两天就要搞定,没问题吧?”

    “两两天?”

    “有意见?”

    “没有。”

    如果换个角度来看,其实大扫除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不但可以找到从某年某月某日就不见踪影的宝贝,得到发现宝藏的乐趣,还可以乘机偷偷丢掉那些你早就看不顺眼,但属于别人的东西。

    不过搬重物粗活应该是属于男人的工作吧?为什么他只能擦擦抹抹扫扫地呢?

    “等等,邵风说你不能抬重物,那个我来搬!”

    “这个并不重。”

    “你去擦窗玻璃啦!”

    “小琪,我没有那么容易发作。”

    “这样啊那好吧,清扫前后阳台的工作就交给你吧!”

    真的两天就搞定了,几乎所有的工作都由司琪一个人大包大揽去,也幸好文飏家里的家具物品并不多,不然她一定会累死,因为她现在虽然没有累死,也半死了,无论如何得先休息一下才有力气爬去洗澡。

    半躺在沙发上,她差不多快睡着了。

    虽然口很渴,她却懒得睁开眼,想说先眯一下眼再去弄杯热巧克力来喝,即使感觉到有人在沙发旁跪下,也没想到要人家倒杯水来给她,就算他的唇瓣覆上了她的檀口,她无动于衷,没心情回应他。

    但他还是用舌头硬撑开她的唇瓣,然后,一股温热、香甜的液体悄悄滑入她的咽喉,浓醇的巧克力味在口腔里的每一个角落弥漫开来,她叹息似的低吟,仍然没有睁眼,于是,他的唇离开,不到五秒,又回来了,另一道香醇的热流甜甜地滑入她口中

    最后一口,她喝完,也睡着了。

    文飏轻轻放下空杯,俯唇在她额头上印了一下,然后坐在沙发旁的地上,静静的看着她睡,眸中有几分困扰。

    眼前的女孩子就是他唯一想要的女人了,但,她能接受他的工作吗?

    年,文飏是在司家过的;元宵,司琪带他去龙山寺猜灯谜;然后,他的漫画稿有回音了

    “好,我会尽快把彩色稿画好寄去给你们嗯,那就这样,再见。”

    放下电话,文飏回到沙发上,司琪专注看电视,没理他。

    “小琪。”

    “嗯?”

    “没想到你会把我的画稿寄到日本去。”

    “我也没想到你会说日本话。”

    “工作上需要。”

    “那正好啊!”司琪侧过眸子来,有点紧张。“过了吗?”

    文飏点点头,清秀的面容难掩喜色。“过了,他们问我大约有几集?我说可以二十集就结束,也可以无限多集,他们要求我先画一部,二、三十集左右,如果反应好的话,再继续出第二部。”

    “喔耶!”司琪兴奋的大声欢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过,我请日文系的同学帮我翻译,那个同学翻译结束后一直跟我追后面的,告诉你,他看漫画可是很挑的,他会追就表示好看,果然,过了!”

    她乐得哈哈笑。“以后漫画出来也不给小翟拼,让他去哈吧!对了、对了,他们有没有说哪里需要修改,或者哪里好之类的?”

    “他们说”文飏的表情有点忍俊不住。“背景太粗糙,不过还过得去,希望下次能改进。”

    “可怜的邵风,他那么辛苦说!”司琪更是大笑。“还有呢?”

    “最吸引人的是故事本身”

    “对对对,我也这么认为,”司琪卯起来头点个不行。“实在想不到你会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能编织出那样紧张、刺激、惊险又残酷的故事,再加上浓烈的亲情和深刻的人性解剖,明明是虚构的,但愈看下去愈让人觉得那好像是真实的,以我个人的看法,看过两集的人就会想往下追,不用多久,你就会爆红了!”

    文飏莞尔。“你这么认为吗?”

    “当然,难道你怀疑我?”司琪眯眼,斜睨着他。

    见她神情不善,文飏慌忙摇手。“没有、没有,你说得对、说得对!”

    司琪得意的抬高下巴。“我说的当然对,权威的!”

    “是是是,你是权威的。”

    文飏好好脾气的附和她,然后起身去检查画稿、网点等画具用品够不够,司琪紧跟在后头。

    “他们有没有给你期限?”

    “没有,不过得先补给他们书名和两张彩色画稿做封面。”

    “书名?我只想过说最好不要太复杂,愈简单愈好,其他倒没有认真去想。你呢,你想过了吗?”

    “想过了。”

    “哦,是什么?”

    “雷神。”

    下学期开始,忙碌的日子又回来了。

    文飏继续画稿,司琪每天在家里、学校和文飏家之间转来转去,司大哥的手术增加了,司三姐既是硕士班学生又是大学部助教,忙得团团乱转,司小弟还没决定大学要念什么科系,司二哥依然在三总混他的医官,等待退伍的日子。

    算来算去就数司二哥最“悠哉”因为大家看不到他的忙碌,既然看不到就不算数,所以,他最闲。

    “二哥明天休假吗?”

    “对,今天晚上八点会回来。”

    “唔唔他当兵半年了吧?”

    “好像是,问这干嘛?”

    “没什么,随便问问。”

    翌日清晨,司二哥习惯性的六点就走出房间,打着呵欠搔着脖子来到餐桌旁却没有马上坐下,反而像是被点了穴道般冻结了,呆呆看着桌上的菜肴宛如风卷残云般被席卷一空。

    接下来,他和司三姐、司小弟面前各落下一个自助餐盘,青菜跟山一样多,肉只有一、两片,然后那个残忍无情的土匪便拎着两个便当扬长而去。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喂喂喂,四姐这回大过分了吧?”司小弟同样惊讶,更不满。“之前还会平均分配,今天竟然只分给我们青菜,她以为我们是牛还是羊?那两片肉连喂狗都不够,要饭的也没这么凄惨吧?”

    “喂狗?老鼠都吃不饱好不好?”司二哥愤慨的指着餐盘。“谁来帮我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样?”

    司三姐拉开椅子坐下,准备用餐。“文飏又开始画漫画了。”

    “所以?”

    “所以小琪就要先替他准备早上和中午的便当,不然文飏会忘了吃饭。”

    司二哥啼笑皆非的看着餐盘。“那也不必要我们减肥呀!”

    司三姐耸耸肩。“多吃点白饭吧!”

    司二哥不可思议地落坐。“偶尔回来吃一次家常菜,居然要我吃白饭?”

    司三姐想笑又强忍住,瞄一眼司二哥,再瞥一下大门,确定那个土匪不会回来了,方才神秘兮兮的起身到厨房,从微波炉里端出一盘三杯鸡。

    “喏,你最爱吃的,特地为你偷藏起来的!”

    “呜呜呜,还是你最贴心!”司二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拿筷子夹起一块三杯鸡肉放入口中,满怀感恩的咬下去。

    现在到底是什么世界啊,想吃好料的还得先偷藏起来,他又不是灰姑娘!

    “啊,对了,小琪说锅子里还有汤,我去端来。”

    司三姐又起身进厨房,不意汤没端出来,反而传出一声惊讶的咦,紧接着又是好几响掀锅盖声,一会儿后,她才端着两盘菜出来放在餐桌上,再回到厨房里去,未几又端出另两盘菜,第三趟端出一盘卤牛肉片和一碗汤。

    “哪,粉蒸肉、糖醋鱼、滑蛋虾仁、樟茶鸭、卤牛肉和酸辣汤,全都是你最爱吃的,小琪为你做的。”

    司二哥怔了一下,随即笑开来。“小琪更贴心啊!”“我本来也在想说她今天怎么这么过分,原来把菜藏起来了!”司三姐无奈地咕哝。“她就是喜欢捉弄人!”

    “难怪四姐只留青菜给我们。”司小弟喃喃道。“不过,今天是什么日子,干嘛这么特别?”

    “我想”司三姐若有所悟的微笑。“小琪是要‘奖励’二哥入伍平平安安度过半年,并为二哥打气,请你继续努力撑过未来的一年,虽然一年听起来好久,但也只是两个半年而已,半年都过去了,一年应该也没问题,二哥,加油啊!”“没问题!”司二哥豪气的拍拍胸脯,然后开始埋头大吃。

    “对了,大哥值夜班,八点后才会回来,这些菜他也爱吃,最好给他留点。”

    “等等,那我爱吃的菜呢?”司小翟乒议。

    “你?”司三姐斜着眼上下瞟他两下。“等你入伍后再来问吧!”

    “那还要几百年耶!”

    “那你就等几百年吧!”

    至于对面十二号二楼,司琪一进门就直接把一个便当放到文飏面前,后者又在书桌前画稿,专注得没注意到有人进门,还被突然落在他面前的便当吓了一大跳。

    “快趁热吃!”

    司琪一边说一边转入厨房,把另一个便当放入微波炉内,再定好闹钟时间,不然文飏根本不会想到要吃午餐,又把筷子和汤匙全给他准备好放在微波炉旁,她才走出厨房,恰好迎上文飏,他的表情很奇特,几近阴郁,但她并没有注意到,一面看手表一面叮咛。

    “今天我要上一整天的课,记住,闹钟响了就去把便当微波一下,然后把它吃掉,请别给我放到臭!”

    文飏默然无语,探臂将她纳入怀里,低头深深吻住她,好半晌后才抬起头来,秀气的五官并没有显现出男性的激情,反而透着淡淡的忧郁、隐隐的孤寂,深邃的眸子笔直地望进她眼里。

    “每多见你一次面,我就愈舍不得你;每多碰触你一回,我的心便多沉溺一分,多么想将你收藏为我个人的宝物:水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他在干嘛?念诗?

    司琪仰起两眼,疑惑地抚摩他的脸。“怎么了,画稿不顺吗?”

    文飏继续凝视她片刻。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工作。”

    “你不是在家族公司里上班吗?”

    “是。”

    “那就对啦,”她顺势环住他腰际。“除非你在干缺德的坏事,不然你从事何种工作我都不在意,这世上每种工作都需要有人去做,如果每个人都要抢高档的工作,低下的工作都没有人要干,这世界非乱不可”

    她轻笑。“就像我爸,他是外科医生,那可是可以赚大钱的职业,但他宁愿去做那种既辛苦又危险,代价也不成比例的无国界医生,还被人骂笨蛋,为什么?因为总是要有人去做。所以”

    环住他腰际的手臂紧了紧“放心,”她说。“你做什么我都无所谓,赚的钱不多不要紧,或是一般人看不起的工作也行,只要你是正正当当的工作,那就可以了。当然,如果你有什么特别的事想告诉我,我也会听,不过不是现在,我上课快迟到了!”

    话落,她踮高脚尖把他的头扳下来亲一下,随即松手转身离开。“等我回来再说,嗯?”

    目注她潇洒的挥挥手离去,他眸中沉郁更浓。

    倘若他也能够如同她那样洒脱就好了,但漫画画得愈多,故事欲往前推进,他心底的忧虑也愈深。

    真的任何工作都无所谓吗?

    傍晚天近黑,第四台正在重播“惊声尖笑”司家厨房里也在拉嗓门呼应,两个女孩子尖叫着从厨房里狼狈地逃出来,一个拿拖把,一个举扫把,满脸惊恐的喘了半天,相顾一眼,咬紧牙根硬着头皮再闯回去。

    不一会儿,又先后扯喉叫出来,喘息半晌,再鼓起勇气闯回去,就这样来来回回几次,她们的嗓门差不多扯哑了,门铃也响了。

    两人争先恐后去开门,原来是文飏。

    “发生什么事了?”他可能是急急忙忙跑来的,有点喘。“我以为是电视,听了半天又不太像,到底是什么?”

    两个女孩子一见是他男人,两眼含泪差点跪下去膜拜。

    “老老老老鼠”一个塞拖把,一个塞扫把,两人一起把文飏推向厨房战场。“好好肥好大,两两只,也也许三只,快,打打死它们,快打打死它们!”

    “老鼠?”文飏想笑又不敢笑出来。“司大哥和小弟呢?”

    “大哥值夜班,小弟有辅导课。”两姐妹一边回答一边继续推文飏。

    “好好好,别推了!别推了!”文飏在厨房门口站定身子“呃,我想我不需要这个。”随手扔开拖把和扫把,再走入厨房内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不要出声!”

    眼见文飏话说完后竟然站在厨房里一动不动,司琪和司三姐不禁哭笑不得。

    她们虽然害怕,但也知道打老鼠一定要到处找才找得到老鼠,老鼠绝不会自动跑到他面前来喊一二三报数,他要是害怕就直说嘛,干嘛还装模作样!

    她们相对一眼,正想抗议,谁知嘴巴一张就再也阖不起来了。

    文飏的动作比闪电更快,她们甚至只是感觉他似乎动了一下,又好像没有,眨一下眼,他手中已多了一只老鼠。

    天哪,他竟然用手抓!

    天哪、天哪,他竟然用手扭断老鼠的脖子!

    只见文飏把死老鼠扔进塑胶袋里,然后又站在那边不动了,司家两姐妹也跟他一样动也不动,发誓这回一定要看清楚。

    “你们”

    唉进门的司小弟才说了两个字就被两姐妹各一手捂住嘴,比着噤声的手势示意他看厨房,他狐疑地望进厨房里,见文飏像根竹竿似的杵在那里,正是满头雾水,忽见文飏恍惚晃了一下身子,手中就多出一只老鼠。

    司小弟目瞪口呆的看着文飏扭断老鼠的脖子。

    文飏又站了片刻,然后说:“没有了,只有两只。”

    见他走出厨房来,司家两姐妹很有默契的再次发出声声尖叫。

    “不要过来,你你你你你竟敢用手捉老鼠,还不快给我去洗手,不,用菜瓜布刷,不不不,用鬃毛刷刷!姐,有没有硫酸?快拿给他洗手!”

    用硫酸洗手?

    文飏啼笑皆非的摇摇头,迳自到浴室去洗手,司小弟继续张口结舌的望住文飏的背影。

    他刚才到底是如何捉到老鼠的?

    “可恶,都是后面堆了一大堆‘垃圾’,老鼠才会跑来占地盘。”司三姐忿忿道。“不管了,今天晚上全部整理出去扔掉,还有八点多那班垃圾车,赶一点应该来得及,快,动手吧!”

    “但那是大哥和二哥说绝对不准扔掉的东西啊!”扔了他们的“宝贝”他们不会拿手术刀来替她们“动手术”吧?

    “他们今天晚上不在这里,就没资格说话!”

    “说得也是,是我们被吓得尖叫,又不是他们!”

    于是姐妹俩拖着司小弟和文飏一起,把堆积在屋后小院落的那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都搬到巷口的垃圾定点,垃圾车一来,不管是否有人偷藏私房钱钻石黄金在那堆东西里头,毫不犹豫的全数送进垃圾车里,然后拍拍手,回家。

    “好,小琪,你整理后面,我整理厨啊~~~”

    司三姐话说一半又尖叫起来,吓得司琪魂飞魄散,顺手又捉起扫把来举高,两眼惊恐的到处乱飞。

    “怎么了?怎么了?又有老鼠了吗?”

    “那那那那两只死老鼠”司三姐惊恐的指住被遗忘在厨房角落的漏网之鱼。“我们忘了拿去扔!”

    姐妹俩面面相觎,再度很有默契的同声大叫“小弟!”

    幸好,有司小弟在,她们马上命令司小弟拎塑胶袋去追垃圾车,务必要扔掉,无论如何不准再拎回来。

    谁知司小弟一踏出大门,见文飏正要回家,竟然顺手把塑胶袋交出去。

    “四姐要你去追垃圾车,一定要把这袋‘垃圾’扔掉!”

    文飏似乎很意外的怔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拿了塑胶袋便追垃圾车去了。司小弟轻快的转身回屋里,想到自己也可以“命令”人,不禁得意起来。

    “咦?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司三姐在厨房里问。

    “我交给高个子了。”

    司三姐听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谁扔都一样,只要扔掉就行了。但后面的司琪一听,马上飞也似的冲过厨房,冲向司小弟,恶形恶状的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你说什么?你叫文飏去追垃圾车?”

    “他的脚长,比我追坑卩了嘛!”

    “可恶,他不能跑啊!”司琪气急败坏的大骂,转身冲出大门

    用过早餐后,拎了背包,换上外出鞋,司三姐走到门口,停下,迟疑片刻,又转回来。

    “真的不需要我留下来帮忙?”

    “不用了啦,姐,文飏没有病,只是身体不好,睡两天就好了。”司琪再把司三姐转回去。“反正我今天只有上午四堂课,又是合班实验,不点名,我跟同学借笔记来抄就好了。”

    “好吧,那大哥回来叫他帮文飏看看。”

    “我知道。”

    司三姐出门后,司琪先到厨房去清洗早餐的碗盘,顺便熬点稀饭,之后再回到司二哥房里,文飏就睡在司二哥的床上。昨晚他昏倒在另一条巷子口,是邻居抬他回来的,为了方便照顾,干脆让他睡在司二哥房里。

    “嗨,你醒了。”司琪扶着文飏坐起来靠在床头。“饿了吗?”

    “不觉得饿。”文飏瞄一下手表。“你不是有课吗?”

    司琪吐吐舌头,顺势在床沿坐下。“实验课,不重要,跷了。”

    他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你不应该为我跷课。”

    “我的课,应不应该由我自己决定。”司琪不在意地说。“如果我去上课,心里一定会挂着你,最后也一定会后悔去上课,明知会后悔的事,我干嘛还要做?”

    “但如果你因此被当”

    “跷两堂课就会被当?”司琪不以为然地哈了一声。“你是没念过大学是不是?除非是教授刻意找碴,不然是不可能跷几堂课就被当的啦!包何况,这也不是我头一次跷课。”

    文飏怔了一怔。“不是吗?”他以为她是那种从不跷课的人。

    司琪往后靠在他身边。“上课学习知识十分重要,我都非常认真,连迟到都不喜欢,但这世上还是有许多事是比上课重要的。譬如我大一上时,赵妈妈摔断腿,独生子在中部工作赶不回来,我就跷课去照顾她,因为我认为‘人’比上课更重要,课业被当可以重修,生命却无法重来一次,你不这么认为吗?”

    “的确,‘人’比任何事都重要。”

    “所以啦,”司琪俏皮的歪着脑袋。“我为什么不能跷课?”

    文飏哑口无言。

    “放心啦,”司琪拍拍他的胸安抚他。“我不会跷这几堂课就被当的啦,反正又不点名,老师可能根本不知道我没到,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怎样,学生跷实验是很正常的事,老师早就见怪不怪了,不会因此特别找我麻烦。你啊,别想这么多,凡事乐观一点嘛!”

    “乐观?”文飏喃喃道,神态悄然浮现一种奇特的情绪,彷佛思绪摔然跳到某个遥远的地方。“我爸爸也常常这么说,凡事要乐观一点”

    “你爸爸?”司琪很惊讶,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他爸爸。“他是怎么说的?”

    文飏的眼神朦胧,似乎整个人都跟他的思绪一样飘到了远方。

    “小时候我们过得很辛苦,所以爸爸常常叫我们要乐观一点,他说人类必须怀抱乐观的心才能延续下来,但也要有看清现实、接受现实的心,唯有看清现实,我们才能够抱着乐观的想法,全力去改变残酷的现实”

    目光倏转清明,思绪回来了,他侧眸凝住司琪。

    “就像你爸爸,长年在灾区战区中与灾民难民相处,我相信他早已看清这个世界有多么丑恶,但他依然抱着乐观的想法尽全力去帮助这个世界,只要能帮到一个人,他的辛苦就得到了代价。可是”

    他勾了一下嘴角,露出嘲讽的表情,司琪再一次暗暗惊讶不已,没想到会在他脸上看见这种神情。

    “有许多只会唱高调的人,他们不相信这世上有多么丑陋,事实是,那些人多半都没有吃过真正苦头,他们只会用一张嘴说我们应该如何如何,然而一旦他们自己面临丑陋的现实时,他们又会如何反应呢?谁也不知道”

    视线移开,他笔直的望住前方。

    “也有人说把人性想得太丑陋是不尊重生命,然而,看清现实并不是不尊重生命,相反的,让每个人拥有面对各种试炼的能力,这才是尊重生命。许多人经历一次打击就再也爬不起来,因为他们从不了解现实有多残酷,没有心理准备是很容易被打倒的”

    “请暂停!”她抬手将他的脸转回来面对她。“你嘴里说要乐观,其实想法都好悲观,为什么呢?你经历过什么不堪回想的过去吗?”

    他凝视她许久、许久

    然后,他拿开她的手,视线又回到前方。“我的老家在台南,世代种田,但到了爷爷那一代,三兄弟都没兴趣种田,于是把田地卖了分家,之后我爷爷便带着分到的钱到北部来,机缘凑巧碰上奶奶,不久就结婚到英国去了”

    “英国?”司琪惊异地睁大眼。

    文飏瞟她一眼“我奶奶是英国华侨,亲人都去世了,本想搬回台湾来住,然而毕竟生活环境相差太多,她很不习惯,最后还是决定回英国。”目光再回到原处。“后来他们在英国开了一家中国餐馆,生了四个孩子,我爸爸、两位叔叔和姑姑,生活原本非常幸福”

    他的眼皮徐徐垂落。

    “但在爸爸十六岁那年,由于一场种族冲突引起的暴乱,爷爷、奶奶被误杀,餐馆也被烧毁了”

    司琪震惊的喘了口气,张嘴却出不了声。

    “爸爸带着三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咬紧牙根努力活下来,之后虽也各自结婚生子,但生活尚未稳定,为了生存,我们每一个人,包括小孩子,大家都吃尽苦头,辛辛苦苦只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

    他毫无表情的述说着,语气愈来愈平板。

    “每一口饭都掺杂着自己的血,每一口汤都混合着自己的泪,那种艰苦不是你们这种生活在富裕中的人能够了解的,我们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的精力,只为了求得一个允许我们生存的环境”

    他停住,吸了口气,再继续往下说。

    “然后,努力终于有了代价,爸爸带着大家逐渐闯出一片天,但,就在我们即将站稳脚步的时候,某人因为我们的工作妨碍到他的利益,决定要除去爸爸”

    司琪骇然瞪大眼,忘了呼吸。

    “记得那时候是冬天,轮到爸爸看家陪伴孩子们,其他人都出去工作了,在我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那些人找来了,团团包围住我们的屋子,我们大家都心里有数,无论我们能抵抗多久,最后还是会被消灭,除非”

    他的喉头颤动了一下。

    “除非爸爸主动出去投降,那些人杀死他之后就会离去因为他们的目标是爸爸,届时我们这些孩子就安全了”

    “你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我知道。”

    “你要坚强,不能哭。”

    “我不会哭。”

    “这是爸爸对当时才十二岁的我最后所说的话,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我爸爸走出去,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折磨凌虐我爸爸,直到他们满足了才杀死我爸爸,我,连一滴泪水都没有掉,甚至当我那些堂表兄弟们忍不住要冲出去救爸爸时,我还极力阻止他们”

    他自嘲的冷笑。

    “因为我想活下来,瞧,人性就是这么丑陋,不管我和爸爸有多么亲近,面临生死关头之际,我还是会抛下他不管!”终于说完了,他阖上眼不再吭声。

    而司琪,有好一阵子都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因为他所叙述的实在太令人惊骇了,虽然知道这世上确实有很多那种残忍的事,但毕竟离她太遥远了,对她而言,那是属于传说中的现实,并不属于她。

    不过这并不表示她无法接受,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己。

    她凝视他许久、许久之后,突然转身跨坐在他大腿上,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与她四目相对。

    “不,你不是,我相信如果你能够自己做决定的话,你一定会跟你爸爸一起出去奋战,但你不能,因为如果你那么做的话,你那些堂表兄弟们也会跟你一起出去,你不能让他们跟着你一起牺牲”

    文飏眨了一下眼。

    “你也不能哭,因为你不想让你那些兄弟们内疚,所以极力装作不在乎,独自承担下所有的苦与痛。文飏,你是我见过最最坚强的男人!”

    文飏又眨了一下眼,眸中突然泛起一片薄雾,旋即猛然别过脸去。

    但司琪不容许他逃避,硬是再把他的脸捧回来。“可是你现在可以哭,也必须哭,把你忍耐十多年的泪水发泄出来,让你自己从那份痛苦的回忆中解脱出来,这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你爸爸,我相信他不会希望自己竟然成为你生命中最大的负担,他爱你,不是吗?”

    文飏瞠大了眸子,无从躲开她,慢慢的,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眸中又升起了一片蒙蒙胧胧的雾气,突然,他粗鲁的推开她,翻身背对着她躺下去,还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要睡了!”

    司琪望住他的背影片刻,忽地爬四脚越过他身上,再掀开被子钻进去,找到他的胸膛硬贴上去,双臂紧紧圈住他的腰际。

    “我陪你。”

    他犹豫一下,终于也反手搂住她,不一会儿,自她头顶上传来压抑的饮泣声,他哽咽着抱紧了她,哀伤的低喃“爸爸!爸爸!”随着呢喃声,他的哭泣也渐超剧烈,最后,他整个人都因为哭得太厉害而颤抖起来

    而她,也跟着落下心痛的泪水。

    想到他坎坷的童年生活,艰辛的成长过程,她却以为他是在被过度保护的环境中长大的;想到他痛苦的经历,无尽的悔恨,她却以为他是备受宠溺的天之骄子;想到他眼中那沉重得令人难以负荷的寂寞,她却以为他只是太内向而交不到朋友。

    想到这一切的一切,她怎能不心痛?

    在喜欢上他的过程中,也许她真是懵懵懂懂的,但在他用泪水浸湿了她的心的此刻,她可以清清楚楚感觉到那一股弥漫全身的爱意,强烈得刺痛了她的心,深浓得使她无法不跟着他哭泣。

    连她自己都很吃惊,何时爱他那么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一个钟头,他的哭泣才慢慢停歇下来,然后,又过了好半天,她感觉到他在她头上亲了一下。

    “小琪。”他的声音沙哑得近乎无声。

    “嗯?”

    “你愿意嫁给我吗?”

    如果是从文飏第一次到福和桥下画画那第一面开始算起,相识一年多,文飏开口向她求婚,当时她差点脱口答应他,但只是差点,她并没有答应他,后来也一直没有答应,因为

    “你是说先订婚吗?可以啊!”“你想先订婚也可以,不过我希望订婚期愈短愈好,譬如一、两个月。”

    一、两个月?

    谁在赶场吗?

    司琪吃惊的猛然掀开被子往上看他,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宝宝。“为什么要这么急?”

    文飏叹气,表情很无奈。“因为我那些堂表兄弟姐妹,他们有的订婚了,有的同居,有的女朋友交了十年,甚至有的已经生了孩子,却没有人结婚,他们发誓非等我先结婚,他们才会结婚。”

    如今她是可以理解他那些亲人们为何会如此呵护他了,可是

    “但我不想这么早结婚嘛!”

    “为什么?”

    “人家就是不想嘛!”

    磨了半天她就是不肯答应,其实原因十分简单,她曾经许下心愿,至少要为“无国界医生”服务一年,但她若是结了婚,势必要先以家庭为责任,天知道要再过多久之后才能够实现这个心愿,那倒不如再等个短短的三年,心愿一了,她就可以把心收回来专注于家庭上了。

    “小琪,嫁给我嘛!”文飏低声下气央求。

    “不要、不要、不要,人家就是不要那么早结婚嘛!”司琪斩钉截铁的拒绝。

    自那日开始,这幕令人禁不住莞尔的场景就不时出现在众人眼前,司家的人都欣赏得不想再欣赏了,邻居们也都窃笑着看过好几回,还有人帮忙文飏游说司琪,但司琪打死都不肯答应。

    无论如何,她非得先为“无国界医生”服务一年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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