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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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安娜热烈希望看见儿子虽然她早就想到和准备这次会面但是她却丝毫没有料到看见他会这样强烈地打动了她。回到旅馆的寂寞的房间她好久都不能够明白地为什么在那里。“是的一切都完了我又孤单单一个人了”她自言自语没有脱下帽子在壁炉旁的安乐椅上坐下。眼睛紧盯着摆在窗前桌上的青铜时钟她开始思想着。

    从国外带来的法国使女走进来问她要不要换衣服。她惊讶地望着她说:

    “等一等。”

    一个仆人给她端来了咖啡。

    “等一等”她说。

    意大利乳母给小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抱了她走进来把她交给安娜。这胖胖的、健康的小孩一见她母亲照例伸出她的小手——那手是这么胖看上去好像手腕给线紧紧缠住了一样——手心向下她那没有牙齿的嘴角上浮着微笑她像鱼牵动浮子一样开始把她的手在那绣花裙子的浆硬褶襞上动来动去使那褶襞出沙沙的声响。不笑不去吻这婴儿是不可能的;不伸出一只手指去让她抓住让她欢叫和全身跳跃是不可能的;不把嘴唇凑过去让她用接吻的样子吮进她的小嘴里去是不可能的。这一切安娜都做了抱住她逗她跳跃吻她那娇嫩的小脸颊和裸露的小手肘;但是一看到这个小孩她就更加清楚地看到她对她的感情和她对谢廖沙的感情比较起来是说不上爱的。这小孩身上的一切都是可爱的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一切都没有擒住她的心。在第一个虽然是她不爱的男子的孩子身上却倾注了她从未得到满足的全部的爱;小女孩是在一个最痛苦的境况中诞生的她对她的关心却还不及倾注在她第一个小孩身上的关心的百分之一。加以在小女孩身上一切还有待将来而谢廖沙现在已经俨然是一个人一个可以被疼爱的人了;在他心里有着思想和情感的冲突;他了解她他爱她他判断她她回忆起他的话语和眼色这样想。现在她要永远——不仅是在**上而且是在精神上——和他分离再也不能挽回了。

    她把婴儿交给乳母让她走了出去于是打开里面藏着谢廖沙和这小女孩差不多年龄时的像片的项链上的小金盒。她站起身来脱下帽子从一张小桌上拿起一本照相簿那里面夹着她儿子在不同年龄时拍摄的照片。她要比较一下于是开始把它们从照相簿上抽下来。她把它们通通抽了出来只有一张除外那是最近的也是最好的一张。在那张照片里他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衫骑在一把椅子上皱着眉头嘴角浮着微笑。这是他的最好的、最有特色的表情。她用灵巧的小手用今天特别紧张地动着的、又白又细的手指抽照片的一角抽了好几次但是照片挂住了她抽不出来。桌子上没有裁纸刀于是她抽出和她儿子照片并排的一张照片(那是弗龙斯基在罗马拍摄的照片戴着圆帽蓄着长)用它推出她儿子的照片。“啊是他呢!”她说瞥着弗龙斯基的照片于是她突然记起了他就是她现在不幸的原因。整个早晨她竟连一次也没有想到他。但是现在当她看到这在她是那么熟悉和亲爱的、堂堂仪表的脸她对他感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汹涌的爱情。

    “但是他在哪里呢?他怎么能把我一个人抛在痛苦中呢?”她想突然带着一种谴责心情这样想着竟忘了凡是牵涉到她儿子的事情是她自己要隐瞒住他的。她差人请他立刻来她这里;怀着一颗颤动的心她等待着他想着她要把一切都告诉他的那些话语、和他安慰她的那种爱的表情。仆人带回来的回音是说他正和一位客人在一起但是他马上会来的而且他还问她允不允许他带了刚到彼得堡的亚什温公爵一同来。“他不一个人来而且自从昨天午饭后他就没有见到我”她想“他不是一个人使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却是同亚什温一道来”于是突然她的心上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他不再爱她了怎么办呢?

    回想着最近几天来所生的事情她感到好像在一切事情上她都看到了证实这可怕的念头的凭据:他昨天没有在家吃饭他坚持在彼得堡要分房居住甚至现在他不单独一个人来她这里好像他是避免和她单独见面似的。

    “但是他应该告诉我。我应该知道。要是我知道了的话那我就知道我该怎样办了”她自言自语简直不能想像要是他的冷淡得到证实的话她将会陷入的处境。她想像着他已不再爱她她感觉得濒于绝望因而她感到格外激动。她按铃叫了她的使女然后走进化妆室去。当她梳妆的时候她比过去所有的日子更注意她的装饰好像要是他不再爱她也许会因为她的服装和她的式都恰到好处又爱上她。

    她还没有准备停当就听到了铃声。

    当她走进客厅的时候同她的目光相遇的不是他却是亚什温。弗龙斯基在看她遗忘在桌上的她儿子的照片而且他并不急急地回过头来看她。

    “我们认识的”她说把她的小手放在不好意思的亚什温的巨大的手里他的羞涩和他那魁梧的身躯以及粗鲁的面孔是那么地不相称。“我们在去年赛马的时候认识的。给我吧”她说用敏捷的动作把弗龙斯基正在看的她儿子的照片从他手里抢了过来用她那闪烁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今年赛马好吗?我倒在罗马的科尔苏看过赛马。但是您是不喜欢国外生活的”她带着亲切的微笑说。“我知道您和您的一切趣味虽然我和您很少见面。”

    “这叫我惭愧极了因为我的趣味多半是不好的。”亚什温说咬着他左边的髭须。

    谈了一会之后注意到弗龙斯基看了看表亚什温问了她是不是在彼得堡还要住些时候就伸直他那魁伟的身体去取他的帽子。

    “不会很久吧我想”她踌躇地说瞥了瞥弗龙斯基。

    “那么我们也许不能再见了?”亚什温立起身来说;随即转向弗龙斯基他问“你在什么地方吃饭?”

    “常来和我们一同吃饭吧”安娜决断地说好像为了自己的狼狈而生自己的气似的但是正像她每次在生人面前表明自己地位的时候所常有的情形一样她涨红了脸。“这里的饭并不好不过至少你们可以见面。在他联队的所有老朋友中阿列克谢顶欢喜您了。”

    “荣幸得很”亚什温带着微笑说从这微笑弗龙斯基看出来他是很喜欢安娜的。

    亚什温告了别走了;弗龙斯基留在他后面。

    “你也走吗?”她对他说。

    “我已经迟了呢”他回答“快走吧!我一会就追上你了!”

    他向亚什温叫着。

    她拉住他的手紧盯着他一面搜索着可以留住他的口实。

    “等一等我有句话要对你说”于是拉住他那宽大的手把它紧紧压在她的脖颈上。“啊我邀他来吃饭是对的吗?”

    “你做得很对”他说带着镇静的微笑露出他那平整的牙齿他吻了吻她的手。

    “阿列克谢你对我没有变吗?”她说把他的手紧紧握在她的两手里。“阿列克谢我在这里很难受!我们什么时候走呢?”

    “快了快了。你不会相信我们在这里过的生活对我也是多么痛苦啊”他说着抽开了他的手。

    “啊走吧走吧!”她带着被触怒的声调说迅地从他身边走开。

    三十二

    当弗龙斯基回到家的时候安娜还没有回来。他走后不久据他们告诉他说有一位太太来看她她就同她一道出去了。她出去没有留下话说她到什么地方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而且整个早晨她到什么地方去也没有对他提起一句——这一切再加上看到她早晨那奇怪的兴奋的脸色想起她在亚什温面前几乎抢似地从他手里夺去她儿子的照片时那种含着敌意的神情使他沉思起来。他下决心一定要对她说说明白。于是他就在客厅里等她。但是安娜并不是单独一个人回来的却带来了她的没有出嫁的老姑母奥布隆斯基公爵小姐。这就是早晨来过的那位太太安娜是同她一道出去买东西的。安娜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弗龙斯基的忧虑和惊讶的表情开始快活地对他说她早晨买了什么东西。他看出她心里生了什么不寻常的变化:当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在她的闪烁的眼睛里有一种紧张的、注意的神色;在她的言语和动作里有那种神经质的敏捷和优美那在他们接近的初期曾经那么迷惑过他而现在却使他激怒和惊恐了。

    开了四个人的饭。大家已经聚拢正要走进小餐室去的时候图什克维奇带了贝特西公爵夫人给安娜的口信到来了。贝特西公爵夫人说她不能来送行请她原谅;她身体略感不适可是请安娜在六点半和九点钟之间到她那里去。弗龙斯基听到这种时间的限制——那分明是为了使她不至于遇见什么人而定下的——就瞥了安娜一眼;但是安娜却似乎没有注意到的样子。

    “很抱歉我在六点半到九点钟之内恰恰有事不能来”她带着微微的笑意说。

    “公爵夫人一定会很难过呢。”

    “我也是。”

    “你大概要去听帕蒂1的戏吧?”图什克维奇说——

    1帕蒂(184o—1889)意大利歌星于一八七二年至一八七五年在俄国演出。

    “帕蒂?你给我出了一个好主意。假使还定得到包厢的话我一定去。”

    “我可以定到一个”图什克维奇自告奋勇。

    “这样我真要非常非常感谢你呢”安娜说。“可是您不和我们一道吃饭吗?”

    弗龙斯基几乎觉察不出地耸了耸肩。他简直不明白安娜的用意了。她为什么把这位老公爵小姐带到家里来她为什么留图什克维奇吃饭而最叫人惊讶的她为什么要差他去定包厢呢?以她现在的处境居然要去看帕蒂的歌剧她明明知道在那里她会遇见社交界所有的熟人这能够想像吗?他用严肃的眼光望着她但是她却以那挑战的、又似快乐、又似绝望的、使他莫名其妙的眼光来回答。吃饭的时候安娜挑衅似地快活看上去简直好像是在和图什克维奇和亚什温卖弄风情。当他们吃完饭站起身来图什克维奇去定包厢的时候亚什温走出去抽烟弗龙斯基就同着他走到楼下他自己的房里去。在那里坐了一会之后他又跑上楼来。安娜已经穿上了她在巴黎定制的、低领口的、天鹅绒镶边的淡色绸衣服头上饰着贵重的雪白的饰带围住她的脸特别相称地显示出她那令人目眩的美丽。

    “您真的要上剧场去吗?”他说竭力不望着她。

    “您为什么那么吃惊地问?”她说因为他没有望着她而又伤心起来。“为什么我不能去?”

    她好像没有听明白他的话的意思。

    “自然并没有什么理由”他皱着眉头说。

    “这也就是我要说的”她说故意不睬他那种讥讽的调子平静地卷起她那长长的出香气的手套。

    “安娜看在上帝的面上!您是怎么回事?”他说竭力提醒她正如她丈夫曾经做过的一样。

    “我不明白您问的是什么。”

    “您要知道您是决不能去的!”

    “为什么?我并不是一个人去。瓦尔瓦拉公爵小姐穿衣服去了她和我一同去。”

    他带着困惑和绝望的神情耸了耸肩。

    “可是您难道不知道吗?”他开口说。

    “但是我不想知道!”她差不多叫起来。“我不想。我后悔我所做的事吗?不不不!假使一切再从头来也还是会一样的。对我们对我和您只有一件事要紧那就是我们彼此相爱还是不相爱。我们没有别的顾虑。为什么我们在这里要分开住彼此不见面呢?为什么我不能去?我爱你其他的一切我都不管”她用俄语说望着他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他所不能理解的特别的光辉。“只要你对我没有变心的话!为什么你不望着我?”

    他望着她。他看见了她的容颜和那对她总是那么合身的服装的全部美丽。但是现在她的美丽和优雅正是使他激怒的东西。

    “我的感情不可能变您知道的;但是我求您不要去!我恳求您!”他又用法语说在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柔和的恳求的调子但是他的眼睛里却带着冷淡的神情。

    她没有听见他的话但是她看出来他的冷淡的眼色于是忿怒地回答:

    “我请您说明我不能去的理由。”

    “因为那会使你”他踌躇着。

    “我什么也不明白。亚什温n’estpasnetettant1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也并不比别人坏。啊她来了!”——

    1法语:并不是不可为伍的人。

    三十三

    弗龙斯基因为安娜故意不肯理解她自己的处境第一次对她感到一种近乎怨恨的恼怒心情。这种心情由于他不能向她说明他恼怒的原因而加剧了。假如他直率地把他所想的告诉她的话他准会这样说的:

    “穿着这种衣服同着大家都熟识的公爵小姐在剧场露面这不但等于承认自己的堕落女人的地位而且等于向社交界挑战那就是说永远和它决裂。”

    他不能够对她说这话。“可是她怎么会不了解这点她心里在生什么变化呢?”他心中暗暗地说。他感到他对她的尊敬减少了而同时意识到她的美的感觉却加强了。

    他皱着眉头回到他的房间在那把长腿伸在椅子上、正在喝白兰地和矿泉水的亚什温身旁坐下他吩咐仆人给他也拿一份来。

    “你刚才谈起兰科夫斯基的‘力士’那真是一匹好马我劝你买了它”亚什温说瞥了一眼他的同僚的忧郁的脸色。

    “它的臀部下垂可是腿和头——简直是不能再好了。”

    “我也想买它”弗龙斯基回答。

    谈论马的话引起了他的兴趣但是他一刻也没有忘记安娜不由自主地倾听着走廊里的脚步声望着壁炉上的时钟。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叫我来说她上戏院去了”仆人报告。

    亚什温又把一杯白兰地倒进起泡的水里喝了随后站起来扣上他的上衣钮扣。

    “哦我们去吧”他说他的髭须下面隐约露出微笑由这微笑就表示出他了解弗龙斯基忧愁的原因却并不重视它。

    “我不去”弗龙斯基忧郁地回答。

    “哦我一定得去我和人约好了。那么再见!要不然你就到花厅来;你可以坐克拉辛斯基的座位”亚什温临出门的时候补充说。

    “不我有事情。”

    “妻子是累赘假如她不是妻子的话那就更麻烦了”亚什温走出旅馆的时候想。

    弗龙斯基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

    “今天演什么?是第四天的演出了叶戈尔夫妇一定在那里我母亲多半也在。这就是说全彼得堡都在那里了。现在她进去了脱下了斗篷走到了灯光下。图什克维奇、亚什温、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他想像着“我怎么啦?害怕了还是把保护她的权利交给了图什克维奇?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愚蠢愚蠢呀!她为什么要把我放在这样的一种境地呢?”他挥着手说。

    由于这动作他碰了摆着矿泉水和白兰地酒瓶的小桌子差一点把它打翻了。他想要扶住它却把它弄倒了于是愤怒地踢翻桌子按了按铃。

    “要是你愿意服侍我的话”他对走进来的近侍说“那你就记住你的职务。这样子不行。你应该收拾干净。”

    近侍感到自己并没有过错本想替自己辩解的但是望了主人一眼从他的脸色看出唯一的办法只有沉默于是连忙弯下腰跪在地毯上开始把完整的和破碎的杯子和瓶子收拾起来。

    “这不是你的职务;叫侍者来收拾吧你去把我的燕尾服拿出来。”

    弗龙斯基在八点半走进剧场。表演正演到精彩的地方。伺候包厢的老头替弗龙斯基脱下皮大衣认出了他叫他“大人”并且建议说他不必领取衣证要的时候叫费奥多尔就行。在***辉煌的走廊里面除了伺候包厢的人和两个手臂上搭着皮大衣、站在门外听的听差以外再没有一个人了。从关得不紧的门里传来了乐队的小心的断奏的伴奏声和一个音清晰的女子的声音。门开开来让包厢的那个侍者溜进去那句快近结尾的歌词就清楚地传进了弗龙斯基的耳朵。但是门立刻又关上了弗龙斯基没有听到那句歌词的结尾和伴奏的尾声但是从门里面雷动的掌声知道这支曲子已经完了。当他走进那给枝形吊灯和青铜煤气灯照得通明的大厅的时候闹声还继续着。舞台上的女歌星裸露的肩膀和钻石闪烁着鞠着躬微笑着由拉住她的手的男高音歌手帮助抬起被人散乱地抛掷在脚灯之间的花束;随后她走近一个光滑油亮的头从当中分开的绅士他正把长胳臂伸到脚灯那边去把一件什么东西递给她花厅和包厢里面的观众一齐骚动起来身体向前探着拍手喝彩。坐在高椅上的乐队长帮着把花束递过去整理了他的雪白的领带。弗龙斯基走进正厅中央站住了开始向周围观望。那天他比任何时候都更不注意那司空见惯的周围环境:舞台喧闹和在挤得水泄不通的剧场里的所有熟悉的、无味的、五光十色的观众。

    在包厢里照例是那些太太她们后面是那些士官;照例是那些奇装艳服的女人天知道她们是谁还有那穿军服和大礼服的人们;在顶高层的楼厅里面是那些龌龊的群众;在所有的观众里面在包厢和前排里面只有约莫四十个体面的男女于是弗龙斯基立刻把注意力转向这块沙漠中的绿洲他立刻和他们打起招呼来。

    他走进来的时候一幕刚演完因此他没有走到他哥哥的包厢去却先走上正厅的前排停在脚灯旁边和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并排站住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正弯起膝盖用靴跟轻叩着脚灯远远地看见他就微笑着把他招呼过来。

    弗龙斯基还没有看见安娜他有心避免朝她那方向望。但是他从人们的目光注视的方向知道了她所在的地方。他不露形迹地向周围望望可是并不在寻找她;他预期着最坏的情形他的眼光搜寻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幸好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晚上没有到剧场来。

    “你多么不像军人了啊!”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对他说“倒像一个外交官或是一个艺术家什么的了。”

    “是的我一回了家就穿上黑礼服了”弗龙斯基回答微笑着慢慢地拿出望远镜来。

    “哦在这点上实在说我很羡慕你。当我从国外回来穿上这身衣服的时候”他摸摸他的肩章“我真惋惜失去了自由。”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对弗龙斯基的前程早已不存希望了但是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他现在对他特别亲切。

    “你没有赶上看第一幕真可惜了!”

    弗龙斯基用一只耳朵听着先把望远镜瞄准一层厢座然后又仔细打量着包厢。在一个戴着头巾的太太和一个在瞄准他的望远镜中忿怒地眨着眼睛的秃头老人旁边弗龙斯基突然看到了高傲的、美貌惊人的、在饰带的映衬中微笑着的安娜的头。她坐在第五号包厢离他有二十步远。她坐在前面略略回过身来在对亚什温说什么话。安放在她那美丽的宽肩上的头的姿势她那含着竭力压抑着的兴奋光辉的眼睛和她的整个面孔使他回忆起他在莫斯科舞会上看见她的时候的风姿。但是现在她的美丽却引起了他完全不同的感觉。在他对她的感情中现在再也没有什么神秘的成分因此她的美丽虽然比以前更强烈地吸引他同时却也使他感到不快。她没有朝他那方向望但是弗龙斯基感觉到她已经看见他了。

    当弗龙斯基又把望远镜转向那个方向的时候他看到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满脸通红不自然地笑着尽回过头来望着隔壁的包厢;安娜摺拢她的扇子拿它在红色天鹅绒的包厢边上轻轻叩着凝视着什么地方没有看而且也显然不愿看隔壁包厢里生的事。亚什温的脸上带着他打牌输了钱的时候那样的表情。他皱着眉头把左边的髭须越来越深地塞进嘴里去斜着眼望着隔壁的包厢。

    在左边那间包厢里是卡尔塔索夫夫妇。弗龙斯基认识他们而且知道安娜和他们也认识。卡尔塔索夫夫人一个瘦小的女人站在她的包厢里背对着安娜正在披上她丈夫递给她的斗篷。她脸色苍白满脸怒容正在激动地说什么。卡尔塔索夫一个胖胖的、秃头的人不断地回过头来看安娜一面竭力劝慰他妻子。当妻子走出去了的时候丈夫迟疑了好久竭力寻找着安娜的目光显然想向她鞠躬。但是安娜分明是故意不理睬他扭过头去只顾和亚什温谈话他的剪短了头的头俯向她。卡尔塔索夫没有鞠躬就走了出去包厢空下来了。

    弗龙斯基不明白卡尔塔索夫夫妇和安娜之间到底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看出一定生了一件令安娜感到屈辱的事。他从他所看见的情形特别是从安娜的脸色看出这点来他可以看出她正竭尽一切力量来支撑她所担任的角色。在保持外表的平静态度这一点上她是完全成功的。凡是不认识她和她那一圈人的人凡是没有听到那些妇女因为她要在社交界露面并且以她的头饰和美貌来招摇而出怜悯、愤慨和惊讶的话的人一定会叹赏这个女人的娴静和美丽决不会猜想到她感觉得好像带枷示众的人一样。

    知道生了什么事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弗龙斯基感到一种痛苦的不安希望探听一点消息他向他哥哥的包厢走去。故意躲着对面安娜的包厢他走出去碰见了正在和两个熟人说话的他从前的联队长。弗龙斯基听见他们提到卡列宁夫人的名字而且注意到联队长怎么向说话的人们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连忙大声叫着弗龙斯基的名字。

    “噢弗龙斯基!你什么时候到联队来呢?我们不能连饭都不请你吃一顿就让你走了。你是我们的老伙伴呀!”联队长说。

    “我恐怕没有时间了真是抱歉得很!下次吧”弗龙斯基说随即跑到楼上他哥哥的包厢去。

    弗龙斯基的母亲满头灰白常的老伯爵夫人坐在他哥哥的包厢里。瓦里娅和索罗金公爵小姐在走廊上遇见了他。

    把索罗金公爵小姐送回到母亲那里瓦里娅把手伸给她的小叔子立刻开始说起他所关心的事情。他很少看见她这么激动过。

    “我觉得这是很卑鄙很可恶的卡尔塔索夫夫人没有权利这样做!卡列宁夫人”她开口说。

    “但是怎么回事?我简直不知道。”

    “什么你没有听到吗?”

    “你知道我应该是最后听到的人。”

    “再也没有比卡尔塔索夫夫人更狠毒的人了!”

    “但是她做了什么事?”

    “我丈夫告诉我她侮辱了卡列宁夫人。她丈夫开始隔着包厢和她说话卡尔塔索夫夫人就闹起来。据说她大声说了句什么侮辱的话就走了。”

    “伯爵你maman叫你呢”索罗金公爵小姐从包厢的门里望着外面说。

    “我一直在等你”他的母亲讥讽地微笑着说。“却始终看不到你。”

    她儿子看到她忍不住高兴地笑起来。

    “晚安maman。我到你这里来了”他冷淡地说。

    “你为什么不去faire1anetekarenine1?”当索罗金公爵小姐走开的时候她继续说。“e11efaitsensation.onoub1ie1apattipoure11e.”2“maman我要求过你不要对我提这件事”他回答皱着眉。

    “我只是说大家都在说的话罢了。”

    弗龙斯基没有回答对索罗金公爵小姐说了一两句话以后他就走了。在门口他遇见了他哥哥。

    “噢阿列克谢!”他哥哥说。“多讨厌啊!一个蠢女人再没有别的了我正要到她那里去。我们一道去吧。”

    弗龙斯基没有听他的话。他迈着迅的步子走下楼去:他感觉得他应该有所举动但是他不知道是什么举动。由于她把她自己和他置于这样难堪的境地而起的愤怒加上由于她的痛苦而起的怜悯扰乱了他的心。他走下正厅笔直向安娜的包厢走去。斯特列莫夫正站在她的包厢旁边和她谈话。

    “再没有更好的男高音了。lemou1eenestbrisé!3”——

    1法语:向卡列宁夫人讨好。

    2法语:她闹得满城风雨。人们为了她的缘故把帕蒂都忘了。

    3法语:后继无人了。

    弗龙斯基向她鞠躬并且站住和斯特列莫夫招呼。“您来迟了我想错过了最优美的歌曲”安娜对弗龙斯基说他感到她好像在讥讽地瞟了他一眼。

    “我对于音乐是外行”他说严厉地望着她。

    “像亚什温公爵一样”她微笑着说“他以为帕蒂唱得声音太高了。”

    “谢谢您!”她说她那带着长手套的小手接了弗龙斯基拾起来的节目单突然在那一瞬间她的美丽的脸颤栗了。她立起身来走到包厢后面去。

    注意到第二幕开始的时候她的包厢空了弗龙斯基在独唱进行的当中引起了正在静听的观众“嘘!嘘!”声走出了剧场坐车回家了。

    安娜已经到了家。弗龙斯基走上她那里去的时候她还穿着她到剧场去的那身衣服独自待着。她坐在墙边的第一把安乐椅上直视着前方。她望了望他立刻恢复了她原来的姿势。

    “安娜!”他说。

    “一切都是你的过错你的过错!”她叫着声音里含着绝望和怨恨的眼泪于是站起身来。

    “我请求过恳求过你不要去;我知道你去了一定会不愉快的”

    “不愉快!”她叫。“简直可怕呀!我只要活着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她说坐在我旁边是耻辱。”

    “一个蠢女人的话罢了。”他说“但是为什么要冒这个险为什么要去惹事呢?”

    “我恨你的镇静。你不应当使我弄到这个地步的。假如你爱我”

    “安娜!为什么要扯到我的爱情问题上面去”

    “啊假如你爱我像我爱你一样假如你和我一样痛苦”她说带着惊恐的表情望着他。

    他为她难过但仍然生气了。他向她保证他爱她因为他看到现在这是安慰她的唯一的方法于是他没有用言语责备她但是在心里他却责备了她。

    在他看来是这样庸俗以致他羞于说出口的爱的保证她吸了进去逐渐安静下来了。第二天完全和解了他们就动身到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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