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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放在腹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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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水月停轩的地位,许缁衣本不用回避官府,他实在想不出夜间撑船而来,她要引见的是哪位达官贵人。漕舫的甲板只有一层舱房,舱门前站着两名佩剑青年,并未穿着衙门公服,见她前来,齐声道:“见过代掌门。”

    打灯笼的老舵工冲许缁衣点了点头,径自往舱后走去。许缁衣并未举步,只对耿照说:“去罢!我在这儿等你。”

    耿照别无选择,快步追上舵工。眯眼一瞧,船尾及另一侧的舷边都有武装侍卫站岗,小小的旧粮船竟挤了八名以上的保镖,显示此地

    及它的主人正受到严密的保护。后舱的垂帘只是掩饰,遮着一堵结实的铁梨门扇,镂空处被门里不透光的厚茧绸所遮,铰炼焕发着铄亮的铜色,兴许比整艘船都来得坚固。老舵工叩了几下,门里传来一把闷钝的语声:“进来。”

    茧绸吸去喉音的起伏顿挫,几难尽听。耿照推门而入,舱里灯火通明,船舱四壁都是书橱,堆满经卷,明明橱架是极其坚固的铁梨木,却有种“快被压垮”的错觉。

    房间的主人坐在一张大书案之后,周身堆着半人多高的卷册文书,层层迭迭的十分吓人,却不显杂乱,仿佛自有条理。

    老人埋首于陈旧的轴幅,只抬头瞥了一眼,继续振笔,手势不像书写,倒像在标点记号。耿照看不清他的容貌。灰白的额发在书缝间乍隐倏现,脑后的髻子横插荆钗,覆在书上的袍袖墨迹斑斑,与埋首公文的横疏影有几分相似。

    老人虽端坐不动,却一刻也闲不下来卷起地图,随手摊开三本图册,批注的朱笔未曾停下。“刀呢?”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不知为何,耿照知他问的就是赤眼。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老人又接口道:“丢了,是不是?”耿照脸上一红。

    妖刀的确是他弄丢的,这点无可辩驳,但老人翻开书籍,头也不抬,淡然道:“很少人知道我的副手武功卓绝,单打独斗,我这辈子没认识几个比他能打的。他一样丢了刀,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他叹了口气。

    “我早做好失刀的对策,丢一把的、丢两把的通通丢掉的都有。喏,”从案下翻出一部厚厚的线装手札,吹去积尘摊在桌上,摇头轻道:“天意呵。”

    蘸了蘸唾沫,一页页翻阅那部“对策”边道:“说罢,我听着。横疏影信里说,你有要紧的事儿要同我讲。”耿照忽然明白过来,愣愣道:“你我许怎么”

    “横疏影要派,怎不派个机伶点的来?”老人不耐起来,终于搁下手札,猛然抬头。“你这句疑问,我有四个答案。我本该在白城山,等不到你,所以先来越浦。许缁衣与我道中相遇,才知我在此间。我对你知之有限,若你不说,我不知你究竟要告诉我什么。”

    耿照只觉那双锋锐的目光如实剑一般,几乎穿颅而过,被凝得隐隐生疼。“还有,”仿佛觉得时间浪费够了,老人又拈起朱笔,勾点着札中条陈。

    “如你所料,我是萧谏纸。”#水精:水晶的古称。唐李白玉阶怨:“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

    #褙子:褙音“贝”一种由半臂或中单演变而来的无袖长衣,盛行于宋代,男女皆服,形式变化甚多。宋史舆服志:“妇人大衣长裙、女子在室者及众妾皆褙子。”#达磨珠:念珠串的母珠,每串一颗(亦有两颗者)。

    耿照想起他编撰的东海太平记。这部传抄天下五道、被视为当今显学,洋洋洒洒十七卷的史家巨著以“严谨”着称,无论叙事、记闻、品评月旦,均一丝不苟。

    就连最具创见的神兽图腾变化之说,也以破邪见、立言说为本,消除神怪妖异的色彩,将神话之中的人物,还原成身死而终的普通人。而此刻伏踞于书案之后的老人,活脱脱便是这十七巨册东海太平记的化身。

    (也只有像萧老台丞这样的人,才写出那样卷帙浩繁的大作来!)耿照听他提到“副手”云云,想起琴魔曾提过灵官殿里的混战,以为是指谈剑笏丢了妖刀赤眼一事,垂首道:“老台丞有所不知。

    赤眼被琴魔前辈取走,用以对付幽凝,辗转落入晚辈之手,带回了流影城。此番本欲携来面呈台丞,在下护刀不力,中途失落,非是谈大人的过失。”

    “你才有所不知。”萧谏纸连头也没抬,一边振笔一边说道:“赤眼本就算在你流影城的头上,谈大人丢的是另一把妖刀。

    横疏影派人飞马传报,说在朱城山附近的无生涧捞到妖刀万劫,已交由谈大人携回。万劫体大沉重,一路运行缓慢,不久前接到辅国的鸽信,说是中了七玄妖人的埋伏,万劫不幸失落。辅国谈大人正赶来越城浦与我会合,届时再细说经过。”

    “辅国”是谈剑笏的字,萧谏纸与他是上司下属的关系,平日均以表字呼之。开头的“谈大人”云云,多半是学着耿照的口吻,自我解嘲,讥讽里别有一丝无奈。耿照听得一凛:“七玄妖人?是集恶道么?”

    出口便知不对,却已迟了。“是天罗香。”萧谏纸抬头,犀利的目光如实剑一般。“你与集恶道相熟么?怎这么快便想到了集恶道?据我所知,集恶道已有三十年未履东海,行踪杳如黄鹤。时人若说“七玄”头一个想起的该是天罗香。”

    耿照本毋须替集恶道隐瞒,但“莲觉寺法性院遭鬼王偷天换日”、冰狱铁箱剥除面皮云云,没有证据恐难取信,只道:“在下在阿兰山附近,遭遇一批自称是集恶道的匪徒,听台丞一说,便想到了他们。”

    萧谏纸沉吟:“连集恶道都出现了,倒是棘手得很。”翻至手札后页空白,将此一变量也记录下来。耿照见他不再逼问细节,松了口气,喃喃道:“没想到,竟是天罗香先动了手。如此大张旗鼓,难道不怕正道七大派追究么?”

    “玉面蟏祖野心素着,由来已久,只是万万料不到她这么快便动手,看来是掌握了什么筹码,有恃无恐。”

    萧谏纸摇了摇头,一比旁边的长背椅。“坐。你说罢,我听着。”耿照依言坐定,深吸一口气,将当夜琴魔的口述内容详细说了一遍,与呈禀横疏影之言大致相同,只略去“夺舍大法”未提。

    倒非是短短几句的交谈间,让他对萧老台丞有了更多的信任,而是这些话他原本就打算告诉许缁衣,此际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过程出乎意料地短暂。萧谏纸只是静静聆听,不发一语,手上的工作始终没有停下,偶尔抬头蹙眉,锋锐的眼神表示出些许兴趣,也仅是如此而已。

    耿照没想到这么快就说到了头,似有些交代不过去,仿佛千里迢迢历尽险阻,只为说上这么一小段,未免无聊,又把失刀的过程概略说了自是省去五帝窟、集恶道的部分,重点在于:赤眼落到了岳宸风手里。

    言谈间,那老舵工又叩门几次,呈上蜡丸、鸽信等,萧谏纸总是立刻展读,有时交办几句,有时则挥手示意他离开。若非如此,只怕耿照更早便已词穷,两人隔着书案经卷相对无话,平添尴尬。

    “照你说,这岳宸风占据五绝庄,又窃取虎王祠岳家的家业,乃是十足的恶人,教他潜伏在镇东将军身边,绝非好事。我着人去调查一下这厮的来历。”

    沉默片刻,老人终于放落朱笔阖上手札,抬头道:“还有没有其他要说的?”耿照一怔,终究没将夺舍大法一事和盘托出,只摇了摇头。“那好,”老人又继续埋首工作。“辛苦你啦。你回去罢。”“回回去?”他一下反应不过来。

    “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这里没你的事了,其他的我来处置。”“这”萧谏纸忽想起了什么,抬头道:“我接到消息,独孤天威的行辇今晚在临江镇外驻扎。他一路游玩过来,车行缓慢,但再怎么拖沓,这两三天内也该抵达越城浦。

    料想横疏影必定随行,你可在此暂住,届时与她会合,又或待在水月停轩处也行。”“台丞,赤眼妖刀”“我会取回。”

    老人打断他:“慕容柔虽难缠,倒也非不识大体。那岳宸风得了妖刀,必是献给镇东将军,刀一入慕容柔手里,天皇老子也挖不出来。岳宸风不交那也不怕,我同慕容柔说说,教他砍了那厮狗头,一了百了。”

    “那岳宸风武功高绝”“高不过镇东将军的手段。”萧谏纸连抬头也懒了,淡然一笑:“区区一名江湖武人,慕容柔还不放在眼里。要不,他也用不了这人啦。你回去同横疏影说,她的口信我收到了,一切由我处”

    “且慢!”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喝一声,老人抬头搁笔,饶富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即使如此,那中人如伤的视线仍难以迎视。究竟是何等风霜岁月,才能淬炼出这霜刃一般的犀利眼神?“你若还有保留,一次说将出来罢,别浪费你我的辰光。”

    老台丞十指交握,放在腹间,做好了专注聆听的准备。这是打从耿照进入这间舱房以来,老人头一次放落了书笔,心无旁骛地面对他。

    “你还有许多光阴可待,老夫的时日却不多了,一刻也放不得。”书案上置着一组小巧的漏刻,阶梯型的三层玉架分别托着三只酒杯大小的白玉方盅,玉阶最底则有一只玉雕的执槌小人,身前嵌着拇指大小的鎏金铜磬。萧谏纸拨了拨最顶端的玉盅,无数米粒大小的玉颗“沙沙”倾落,倒进下一阶的白玉盅里。

    当玉颗依次倒到最末一只玉盅,便会触动小人身上的机括,弯腰一槌击在磬上。“我给你一刻的时间。说罢,我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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