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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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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出睡屋,来到灶房。赵妈正在熬药,炭火熊熊,药汤滚滚。罗玉兰拿起一包未熬中药,扒开看了看。朱明理做药铺学徒时,常常抓中药回来给继宗服,她认得一些中药及用途。全是清热泄火、养阴柔肝、息风凉血之类。诸如:龙胆草、黄芩、生地、杭菊花、栀子、决明子、柴胡,和大黄珍珠母等,这些药对头痛眩晕重者才用。

    “赵妈,大姑吃这些药好久了?”

    “好几年了。她一急,就喊头晕,我就给她抓这些药,灵得很,一吃就不晕了。其实,你大姑就是性子急,心很好的。她听到祸事那天,我怕她也出事,赶紧喊她喝药,喜得好,没有出事。”

    “赵妈,难为你多照顾下她,莫让她一个人走动,中不得风了,一中风就要瘫啊。”

    “哎哟,罗大姐,还用你说。一步也不敢离她哟。这几天,天天有人来看她,送鸭蛋送草药,都是医她头晕的药方子。”

    “哪些人来看过大姑?”

    “同志会的,街坊邻居的,男的女的都有,李会长两口子也来过。”

    一股热流涌遍罗玉兰全身,眼睛潮润起来,还是讲情义啊。

    从大姑家出来,走在街上,罗玉兰发觉路人异常热情与尊敬,不时有人指点她。

    有老太婆低声说:“看嘛,那就是朱太太,年纪轻轻的啊。”

    “她男人为我们股东死了,好可惜哟,别个还是举人,书也教得好。”

    “就是嘛,有空我们去看下她。”

    罗玉兰装作没听见,只管低头往前走,回到油店。吴妈马上说:“学堂许监督刚来过。他说,朱先生抬回那天,他正在学堂上课,没来跟朱先生告别,很难过,要你鉴谅。”

    “哎呀,监督何必这么说,我们已经很难为他了。”

    “就是嘛。他说等你回来,还要来。”

    “恩师啊!”罗玉兰感激而泣,很想见到许监督,感谢恩师对丈夫多年的关照。

    一晚,胡大银突然带着四个弟兄摸黑来到油店。在巷道里,他对罗玉兰双手一拱,说:

    “朱大姐,我们袍哥弟兄来向你辞行,我们马上去投奔同志军,杀赵尔丰。”

    罗玉兰吓了一跳:“当真么?天啦,胡老表,你屋头晓得吗?你有儿有女呀。”

    “晓得。听说我是去给朱大哥报仇,她没拦我。”

    “她没拦你,是她恨赵屠夫嘛,她不晓得官兵凶得很呀。”

    “不怕!昨天黑老弟带来口信,他正在简州找同志军,喊我带几个弟兄快去。我们袍哥讲究‘弟兄有难,两肋插刀’,我一说,他们满口答应。”

    “天老爷,二爸信佛行善,他要晓得黑老弟投奔同志军了,非遭气死。”

    “其实那天下午,他拜完朱大哥,就跑成都了,他怕你们不准去,没跟你们说,喊我给你讲,他非要给朱大哥报仇。我怕你们着急,没敢说。”

    “这个黑娃子!你们打不赢鞑子兵,他们人多。”

    “朱大姐,我们的人也多得很,同志军把成都围起来了,听说重庆比成都闹得还凶,鞑子兵关起城门,不敢出来。”

    罗玉兰松口气,说:“人只一条命,都想活,你们何必以牙还牙啊。”

    “朱大姐,他们杀朱大哥,杀那么多同志会,为啥子不想别个一条命?”说罢,胡大银敞开白布汗褂,坦露紫红胸部,右手拍了拍挂在腰间的腰刀鞘,“这把刀要他们偿还血债。”

    罗玉兰这才看清腰刀,惊道:“天啦!他们是洋枪洋炮啊!”

    “朱大姐,你莫怕。那年哥老会暴动,他们还不是有洋枪,这把腰刀就是老子空手缴鞑子兵的,老子怕过他们?你看下我这身肉,就是死了,也要压死他两个鞑子兵。”

    “胡老表,你胆子太大了啊,出不得事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人不怕死,鬼都害怕。”胡大银笑着,迅速消失在街头夜色里。罗玉兰还没来得及说“成都天凉,穿件长衣”之类的话呢。

    罗玉兰回到后天井,转到仲智睡屋门口,儿子正在桐油灯下看书,无声无息,她没进去,折身进了仲英睡屋。如今,她和女儿同睡南屋,丈夫那间北睡屋已经上锁,她实在不愿看见丈夫用过的一切,免得睹物心焚,泪涌如泉。虽然这些时日,那帮同志会弟兄给她安慰,给她鼓励,可要抹去悲伤,淡忘往事,谈何容易,丈夫是她终生依靠的脊梁呀,常常夜半醒来,捂声痛哭,早晨起床,双眼红肿。

    次日傍晚,许监督带着妻子,提包东西,再访朱家。罗玉兰一见,如同见到至亲,顿时泪如泉涌,差点哭出声来。在东厢房里,许监督弓着瘦骨身腰,站在罗玉兰面前,半天不说话,眼睛红红的。许太太上前抓住她的手,问道:“朱太太,还好吗?”

    “多谢你们费心,还好。许监督啊,继宗给你好多麻烦,你还挂念他,实在难为监督了,我们哪里好意思哟。”

    “哪里!哪里!我为监督,应尽之职,何谓麻烦?”

    “许监督啊,早年,你是继宗教习,教他读书,育他成材,后来,荐举他当学堂教习,处处关照,他倒凭着性情,只管各人,给你为难,你还再三担承,你是继宗恩师呀。”

    “岂敢岂敢,委实汗颜哟。这些年,鄙人只管教书,不问政事;只管用人,不顾其志;只管做事,不问寒暖,有愧于朱教习啊,”说罢,许监督取下眼镜,揩揩眼睛。

    “监督先生,说到哪里去了?继宗好高骛远,志大才疏,自找烦恼,自找苦吃。”

    监督纠正说:“不对不对。朱太太,你不理解他。读书人本应有治国大志,以报国为民作天职。成都血案,丧失天理人伦,川人骂声不绝。对此,鄙人苟且偷生,碌碌无为。比之朱教习,委实汗颜。”

    罗玉兰摇头不止:“监督先生,你过奖了。”

    许监督打断他的话:“毫无言过!朱教习委实为人师表。不知朱教习给你讲过没有?上前年,本县公立中学创办,那位中学监督想聘朱教习讲授修身和读经讲经,可朱教习为着老朽面子,宁肯委身低等学堂不愿前往高就,本学堂教习和学生感动之至啊!”

    罗玉兰确实不知此事。她说:“继宗理应如此,不然,忘恩负义了。”

    “为纪念朱教习之师表人品,学堂拟把朱教习之作为,记入堂史,传给后人,彪炳千秋。”

    轮到罗玉兰打断监督的话:“监督大人,要不得要不得。你是学堂监督,任有公教职事,倘县衙晓得,要恨你的,要不得要不得,给你作揖了。”

    许监督一笑,说:“鄙人虽不才,也从教三十余年,足够矣,县署想如何就如何罢,我已不担心了。何况,当今满清朝廷人气已尽,末日将临。树倒猢狲散,县署还管?此外,你的幺公子不是快入学了么,就来我们学堂就读吧,我们定会竭力培养,成为朱教习那样之才子。学堂费用,一概免交。”

    罗玉兰眼睛又红了:“哎呀,恩师啊,不知如何谢你啊。”

    幺儿仲信快满六岁,即将入学,进私立还是公立,丈夫在世时,根本不过问,她正愁此事呢。如今,唯一期望是子女们努力读书,学业优良,个个成材,实现丈夫遗愿,让他瞑目,别无它求,至于,象他爸爸追求入仕治国,至于,当今国事政事,她益渐冷漠,甚而反感了。

    “不必,不必。朱教习为我学堂争脸了。”

    “恩师,就算继宗有所作为,也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呀。”

    监督夫妇临走,把一包东西放在桌上,“铛锒”作响。罗玉兰忙解开,天爷,竟是三十个龙洋。桐油灯下,银元泛亮,龙纹腾飞。罗玉兰一时没了主意,只管把银元往许太太怀里推,嘴巴不由自主:“哎呀,要不得!要不得!”

    许太太双手挡住,“朱太太,这是学堂和众教习一点心意,你要领情。”

    许监督道:“朱教习于本学堂从教多年,教学甚好,教习和学生褒奖有加,自愿捐钱,还有,本堂依据历来规矩,也该拿出一点资费以作抚恤。你得收下,切不可推诿。”

    “我们不缺银钱,乡下还有土地。”

    “各是各的意思。你得收下,不然,教习和学生不依。”

    “许监督……,”她叫一声,哽咽不语,满目盈泪,却陡增强大的生存力量。

    二卷

    第二十三章革命胜利

    罗玉兰最怕空闲,哪怕一时半刻,睹物思人,伤痛难抑。为此,她全身心投入油店细碎琐事中,以求分心排愁。她常去大姑家,看望病情,宽慰伤悲,然而,一当提及丈夫,心就阵阵作痛,不如少去。其实,油店除买油籽和榨油卖油,事情不多,只有找事。

    库房在后院一间大屋里,十来口大瓦缸顺石墙摆放一圈。地面是稍作平整的河沙土,缸的下半截埋在沙土中,露出地面仍有两尺高,厚重的木盖压严缸口。据说,埋在土里,冬暖夏凉,存放多时,不变味不“哈喉”,味纯色亮,所以,附近市人皆喜她家菜油。每缸藏菜油不下四百斤,十来口缸达四五千斤,乃一年之油货。朱家百般爱惜,不敢抛洒流失。可是,偷油耗子不甘寂寞,不请自临,把盖板边沿啃个小缝,不大不小,足有尾巴粗。于是乎,伸进尾巴,沾上油来,舔而食之。啃烂盖板弄脏菜油,一颗耗子屎弄脏一锅汤,罗玉兰为此非常恼火。猫儿养了,两只猫即便兢兢业业,房屋太多,耗子成群,奈何不得;放鼠药吧,又怕弄脏油缸,更是害人;再买来铁夹挂上肉,狡猾的家伙就是不上钩;后来决定安铁皮盖,专盖油缸,可是有人说铁皮盖油,油要变味。于是,她天天去库房,擦净盖板,查找啃烂的小洞,用小木板钉上。第二天按时再查再补,若再发现啃烂,气愤之余,她顺着耗子脚印找到洞口,然后,或用石头塞洞或往洞里灌水。有时干脆躲在缸边,揭开盖子,油香四溢,耗子一露头,她闪电一般,猛地扣上篾篓,生擒四脚偷油贼。一时间,与耗子斗气斗智不怠。此番折腾下来,时日过得很快。

    她把秀才爸爸接来城里,住东睡屋,置书案添笔墨,任老人看书习字,既照顾孤单老人,又有爸爸在旁,与他说话议事,解愁分忧,何乐不为?

    罗秀才刚过六旬,腰板硬朗,髯须飘然,道骨仙风。每日早起,他去河滩散一阵步打一套太极拳,或者仰望对岸庙塔古柏,哼一会“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直到喊吃早饭,方才轻踏晨露,仙然而归。吃罢早饭,老人走上大街,或坐茶馆品茗半天,或到老人堆里闲谈,或买来成渝报纸深究细看,或临摹柳公权《玄秘塔》字帖,有滋有味,有板有眼,神仙日子。罗玉兰看着,喜出望外,忧心益减。

    从西北方大雪山逶迤而来的涪江,一过秋天,洪水涨毕,河水虽还浑浊,但已退至江心一线,两岸留下很大一片滩涂。此时节,未淹和遭淹两处,一黄一白,色彩分明。没遭水淹的稍高处,青草转黄;而淹过之地表凝成一层波浪状沙壳,凸显灰白,光秃秃的,一脚踩去,壳破沙陷,即成沙坑。洪水淹过之地,如施上一道肥,特别肥沃,种上粮食蔬菜,可以少施粪水。所以每到此季,两岸农人都要利用这个时机,在紧挨自己的地边扩展土地,直到河边,故而,抢种河滩的纠纷时有发生。

    趁着无事,罗玉兰和吴妈在屋后黑油油的河滩地上,拔掉野草,挖开黑沙,刨平挖沟,撒上莲花白胡萝卜种籽,再淋上人粪尿,于是,朱家便有亩多菜地。只是,免与邻居争地,这块地呈长条形,从屋后直伸到河边,南北十几丈长,东西与屋基同宽。这种莲花白菜,喜欢河滩沙地,稍施粪水,一棵长到五六斤。冬天雪霜一打,煮进鲜肉汤锅,又香又脆又甜,吃得周身发热,驱寒排汗,朱家老小皆喜。

    罗玉兰尽力保持全家生活有条不紊,有规律有节奏。小雪刚过,白天愈短。早晨,公鸡叫过两遍,天还漆黑,薄雾渐浓。罗秀才轻轻穿衣起床,摸黑拉开后门,走向河滩。门拴一响,如同号角,吴妈赓即起床,不一会,“扑哒、扑哒”,风箱响了,节奏有力,简洁悦耳。如同召唤,罗玉兰翻身起床,逐个喊醒熟睡的子女,点上桐油灯。子女们揉揉沉重的眼皮,打着哈欠,走出睡屋。于是,各就其位。仲英端来洗脸水,给哥哥弟弟洗脸。仲智边揉眼睛边敲响堂屋神龛上的铜罄,袅袅悠声中,再点上香,作揖叩首。仲信则坐桌前,边读书边打瞌睡,刚读几字,倒听得“咚”一声,额头撞上桌边。接着,又是一声“咚”,他一拳捶在桌面,骂道:“日你桌子的妈哟。”宁静早晨,格外难听。妈和姐正在天井洗脸,笑不是气不是。姐姐仲英忍不住,逗弟弟:“捶痛桌子没有?”

    罗玉兰忍住笑:“仲信,你是学生嘛,不准骂怪话。桌子惹了你呀?该捶你瞌睡虫。”

    一嘲笑一指责,仲信清醒了,再次朗读,声朗流畅。末了,罗玉兰坐着听他读。

    本该悲伤的日子,就这么悄悄流过。

    这几天,街上盛传:一个叫夏之时的新军排长在成都龙泉驿打死上司,率领全排士兵起义,不少青年加入。他带领队伍攻打重庆,路过涪州县边界,直奔东安上船。有的还说亲眼看到队伍,戴遮阳帽,穿斜纹浅蓝布制服,捆皮腰带,登黄皮鞋,洋枪洋炮,骑马的不少,威风得很,有人跟着走了,怕有千多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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