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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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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9.

    鲁辉说:“我在体验死亡。”

    安琴说:“我在体验复活。”

    鲁辉说:“我想变成婴儿,居住到你子?宫里。”

    安琴说:“我再把你生出来,让你长大成人。”

    鲁辉说:“这是痛苦的。”

    安琴说:“也是甜蜜的。”

    鲁辉是个悲观主义者,安琴是个乐观主义者。

    黎明时,最后一次*风暴过后,安琴不再讲述自己的故事了,她认为她的故事可以告一段落了。鲁辉应该说说他的故事,这是她所期待的。他应该讲讲,因为她已经讲过了。可是他好像无意去触及这些话题。于是她去触及。她说:    “我对你一点儿都不了解,你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他沉默了一阵儿。

    她以为他在回想,或者是考虑从何说起。她没想到他对这个话题如此敏感,以至于他的身体都变凉了。她的手感到了潮水的退却。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变得异常陌生,冷入骨髓,令人不寒而栗。她不相信那会是他的声音,然而又确实是他的,没错。他说:

    “我没有家庭,也没有过去。”

    这怎么可能呢?她想,也许他受到过伤害,他不愿回首。

    空气快要凝固了。

    鲁辉望着天花板,心里翻腾着波涛。但从他僵硬的表情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有些东西是无法解释的。他怎能解释清楚他的这句话呢?他能对她这样说吗?比如——

    “过去的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我是从一片光中诞生的,我诞生刚刚几天,的确没有家庭和历史。”

    这样说是不会有人信的。

    所以他干脆不说,不解释。

    他知道这对安琴是不公平的,可他别无选择。“鲁辉”之前的生活和经历他是永远也不会说的,他甚至连想也不愿去想。该忘却的必须忘却。

    安琴没有再追问。

    这成为他们之间的一个结。一个解不开的结。

    鲁辉穿衣前吻了一下安琴。这是一个冰冷的吻。也是一个歉疚的吻。他想对她说对不起,但心里说的却是:“不要试图了解我的过去,这是危险的。”

    在他的嘴唇将要移开时,安琴搂住了他的脖子,疯狂地回吻着他。

    两颗豆大的眼泪滑下她的面颊。

    她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以为她触到了他的伤口,让他痛苦。

    其实不是这样。

    但他无法向她解释。

    他心中的某个地方仿佛被触动了,眼一热,眼眶中竟然蓄满泪水。他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同时心里在说:“我无法自拔,不可救药。”

    爱情,让他既感动又愧疚。

    爱情就是命运,他想。他突然朦朦胧胧意识到爱情将会对他的命运发生决定性的影响,但他却不知道这种影响意味着什么。

    他穿衣服的时候,安琴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眼神热烈、温柔,一往情深。他想对她笑笑,但笑不出来,只是做了一个怪脸。他将T恤塞进裤腰里,扎好皮带,弯过腰去,拍拍她的面颊,说:“我走了。”她点点头,眼神依然如故。

    院子里静悄悄的。

    他在院子里停留片刻,回头望一眼安琴的窗子。

    “我决不辜负你!”他说。

    这是他的誓言。

    然后他走出了院子。

    城市刚刚苏醒,不少店铺的门还紧闭着,但早餐摊点前已有人在吃早餐了,大街上也有人走动。这些人看上去都平平常常的,毫不起眼,平庸而从容,看不出他们怀有任何梦想或激情。(然而此时鲁辉对他们却非常羡慕,不为别的,只为他们都拥有一个没有罪过的过去。他却不同,他没有过去。如果一定要为他找一个过去的话,那也是一个他不愿要的过去。在叫鲁辉之前他叫另外一个名字,一个上了某省公安厅通缉令的名字;过着另外一种生活,一种不堪回首的罪过的生活。

    他不认为他与那个犯过罪的人有什么瓜葛。

    那个人已经死了。

    然而他们是幸福的,他想,平庸就是幸福。

    他也渴望幸福。

    他对幸福要求很简单,一份爱情,一个家,足矣。

    可简单并不等于容易实现,主要是他感到自己有良心了,而良心正是不安的根源。

    记得一位老师说过,人每时每刻都在死亡和诞生。人是由细胞组成的,而细胞每时每刻都有一部分死亡,也每时每刻都有一部分诞生。十年前的“我”不是现在的我,因为组成那个“我”的细胞早就死完了。如果说一个人的组成成分全部死亡了,我们还能说这个人是活着的吗?

    继续推理,十年前的“我”既然已经死了,十年前的“我”的行为就不应该由别人来负责。同理,八年前的“我”或三年前的“我”也已死去,那个“我”的行为也不应该由别人来负责。在此,“别人”指的是现在的我,也就是说,现在的我不应为过去的“我”的行为负责?作为鲁辉,也即现在的我,完全没有必要为过去的我(还是不说出“过去的我”的名字的好)的行为负责。

    我与过去已经一刀两断,他想,我是鲁辉,我不再是那个通辑令上的人了。那个人已经“死”了,消失了,蒸发了。

    他犯的罪与我无关,鲁辉想,真的无关。

    两年前他把名字改为鲁辉,如同戴上一张面具。于是人们把他当作鲁辉,没人注意他就是通缉令上的那个家伙。

    那天,世界奇异地向他“闪灵”之后,他意识到面具后面的家伙逃之天天了。“面具”独立了。鲁辉诞生了。

    鲁辉的世界观、价值观、趣味、人生目的,等等,均与过去那个通缉犯迥然不同。

    鲁辉就是鲁辉。

    他拒绝为自己(名叫“鲁辉”的自己)编造虚假的历史。不管是面对安琴,还是面对公司的同事。为此,他准备付出代价。

    他刚到公司,人力资源部的王琳就将他叫去,让他尽快把档案弄过来。公司对一般的职员并不建立档案,只有中层以上的才建立档案。看来朴总说的话要兑现了。他明知故问:

    “为什么?”

    王琳看他一眼,那眼神就像撂过来的一句话——你真不明白?她诡秘地笑了,说:“准备请客吧,你要高升啦。”

    “不可能。”他说。

    “要打赌吗?”

    “你肯定自己能赢?”

    “当然!赢不了我和你打什么赌啊。”

    “那我肯定赢不了!”

    “想反悔?”

    “是啊,”他说,此时他已心不在焉。

    档案?他想,哪来的档案?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何来档案?即使有档案的话,档案上除了空白只能还是空白。“不过,我可不一定输啊。”

    王琳皱皱眉头,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很快她就会明白的。

    “做个小职员挺好,”鲁辉说,“我这个人就是贱,喜欢被别人管着,不喜欢管别人,没办法,就是这个命。”

    王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着升职,一有机会头就会削得像竹签一样往里钻,再说,在外资企业谁还玩温良恭俭让那一套?难道还真有这样的人:天上掉下馅饼他愣是不接?

    “你可要想好啊,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好的机会的。”

    “我不会后悔的。”

    鲁辉走出王琳办公室,忽然感到很烦恼。虽然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新人,已经与“过去”一刀两断毫无瓜葛了,可是在做决定的时候他却不能不考虑“过去”,因为他要保护自己。他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如果没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他会很乐意升职的。只有傻瓜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想,我在别人眼中说不定正是一个傻瓜;至少王琳会把我看成个傻瓜,她的眼睛已泄露了她的狐疑和不信任。

    他没有回办公室,让他这会儿去坐到办公桌前,他肯定会烦躁不安的。他上到楼顶。楼顶有五个巨大的水泥“蘑菇”,每个“蘑菇”下有四个像鼓一样的石头凳子。太阳刚升起来,已经显示出了它的威力。

    他坐到阴影中的石凳上,望着空旷的天空出神。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像被认真的清洁工刚刚打扫过一样。天空尚可打扫,而人的“过去”却没法打扫。人都是现在进行时的,谁也不可能回到过去,除非坐上超光速的飞船。因为回不到过去,所以就无法改写过去。人的许多烦恼皆由此而来。一个人如果改变了信仰和价值观,不仅他的行为会改变,而且他也将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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