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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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雅夏重新走到屋外的时候,格诺那街上充满着阳光,充满着大车啦、马啦、外地来的买卖人和经纪人啦、男男女女的小贩啦,他们险喝着各种货物。“熏炸鱼啊!”他们喊叫“新鲜面包!”“热鸡蛋!”“鹰嘴豆跟云豆!”“土豆馅饼!”一辆辆大车装满着木材、面粉、柳条篓子、木桶,盖着草荐、帆布和麻布的各种货物,隆隆地驶过一扇扇大门。一家家经营食油、香醋、绿肥皂和车轴油的店铺。雅夏站在会堂大门口向前看。就是那些犹太人,一会儿以前还在狂热地崇拜和唱着:“永远感谢那个伟大的名字,阿门”四面八方地散开了,各人回到他自己的店铺、工厂或者作坊去。有的是老板,有的是伙计,有的是业主,有的是干零活儿的。照雅夏看来,街道同会堂是互相排斥的。如果这一个是真的,那么另一个一定是假的。他知道这是邪恶的声音在说话,但是他刚才披着祈祷巾,戴着祈祷盒站在祈祷室里的时候像烈火似的燃烧着他的那股虔诚劲儿,现在开始冷下来了,化为乌有了。他原来打算斋戒一天,好像今天是赎罪节似的,但是饥饿折磨得他受不了。他的脚在痛。他的太阳穴在悸动。他早先对宗教的那些抨击又涌上心头了。干吗要这么兴奋呢?他内心里有个声音提出质问。凭什么能证明有一个上帝在听你祈祷呢?世界上有数不清的宗教,而且是互相矛盾的。不错,查鲁斯基的保险箱你没有开成,而且还赔上老本,扭伤了一只脚,但是这能证明什么呢?只能证明,你心慌意乱,筋疲力尽,头昏眼花罢了雅夏还记得他祈祷的时候下的那一切决心,发的那些最严重的誓言,但是几分钟以后,他站在这里,把原来的宗旨忘得干干净净。他真的能像他的父亲那样过日子吗?他真的能抛弃他的魔术、艳遇、报纸、书本和时髦的服装吗?他在教室里发的誓言,现在听起来,显得过甚其辞,就像在死去活来的欢乐中同女人的低声吹语。他抬起眼望着苍白的天空。如果你要我侍奉你,上帝啊,显灵吧,显一个奇迹吧,让你的声音被听到,对我显示一个迹象,他不出声地说。就在这个当儿,雅夏看到一个瘸子走近来。他个子矮小,脑袋歪在一边,好像他要它从脖子上扭下来似的。他那双骨节肿大的手也是这个样子——哪怕是在捡扔给他的钱的时候,好像手马上要从手腕子断下来似的。他的两条腿显然只可能有一个结果:变得越来越弯曲。他的胡子也长得歪歪扭扭,像是快要从下巴上拧下来似的。每一个手指头都朝不同的方向弯曲,看上去好像在从一棵看不见的树上摘看不见的果子。他迈着古怪的、一瘸一拐的步子走着,一只脚在前面,另一只拖在后面,擦着地面移动。从他扭歪的嘴里,扭歪的牙齿缝中间,伸出一条扭歪的舌头。雅夏掏出一个银币,打算放在那个要饭的手里,但是发觉自己受不了那副古怪的长相。另一个魔术师!他想,接着感到一阵厌恶,巴不得马上逃走。他希望把钱扔给那个要饭的,越快越好,但是那个瘸子似乎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挨近来,想要碰一碰雅夏,像一个麻风病人决心要把麻风病传染给别人似的。雅夏的眼前又闪过星星点点的火花,好像它们是始终存在的,一有机会就要出现。他把银币扔在那个要饭的脚旁。他打算跑掉,但是他自己的脚却像在模仿那个要饭的那样开始索索发抖和扭歪。

    他看到一个小馆子,走了进去。地板上撒着锯木屑。尽管时间还早,顾客们已经在吃了:鸡汤面条啦、炸馅饼啦、牛肉香肠啦、甜面包啦、红偎胡萝卜啦。饭菜的气味使雅夏感到恶心。一大清早吃这种东西我怎么受得了,他提醒他自己。他回头望了望,像是要退出去似的,但是一个结实的女人挡住了他的路。“别走,小伙子,这儿没有人会咬你;我们这儿的肉都是按照犹太教规矩现宰现卖的。”

    上帝同屠宰可能有什么相干呢?雅夏弄不懂。那个女人随手拉开一张椅子;他就在一张长桌旁坐下来,那里已经有别的客人在吃了。

    “来一杯伏特加和一个甜饼怎么样?”她介绍饭菜“要不就来一份炸鸡肝加白面包?鸡汤养麦片?”

    “你爱给我来什么都成。”

    “嗯?你尽可以放心,我不会给你下毒药的。”

    她端来一瓶伏特加、一个酒杯、一篮鸡蛋甜饼。雅夏拿起酒瓶,但是他的手直打哆嚷;他泼翻了一点儿伏特加在桌布上。有几个同桌的顾客叫起来,一半是提醒他,一半是开玩笑。他们是外地来的犹太人,穿着被阳光晒得褪了色的、打补钉的斜纹布上衣和没有钮扣的衬衣。有一个留着几乎长到眼睛上的黑络腮胡子。另一个的胡子是红的——像鸡的垂肉。沿着长桌旁,再向前一点,坐着一个犹太人,穿着一件有穗子的衣服,戴一顶便帽。他使雅夏想起头一个教他摩西五书的老师。也许那个人确实是他吧?雅夏想。不,他眼下肯定不在人间了。也许那是他的儿子吧?刚才他同虔诚的犹太人坐在一起感到快活;现在他坐在他们中间感到不自在了。在喝伏特加以前要念一段祝福词吗?他拿不准。他动动嘴皮子。他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小口,酒辣得像刀割似的;他眼前变得一团漆黑。喉咙里像在火烧。他伸出手去拿鸡蛋甜饼,但是一块都掰不下来。我怎么啦?我生病了吗?怎么闹的?他憋着一肚子气,感到害臊。女掌柜给他端来鸡肝白面包的时候,他知道他应该去行洗手仪式,但是这里哪有洗手的设备呢。他咬了一口面包;那个穿有穗子的衣服的人问:“去行行洗手仪式怎么样?”

    “他啊,早已洗过啦,”那个留黑胡子的家伙挖苦地回答。

    雅夏坐着,默不作声,感到惊奇;他刚才还对他们怀着亲切的感情,怎么一下子变得恼火,骄傲,一心想要独自个儿待着。他转过脸去,不向别人看;那些人随即谈起他们自己的事情。他们马上海阔天空地议论开了,什么买卖啦、哈西德教派啦、神圣的奇迹啦——这么许多奇迹,可还是这么许多穷困、疾病和瘟疫,雅夏想。他一边吃鸡汤煮麦片,一边撵苍蝇。他的脚一直在痛。他感到胃里吃得太胀了。

    我现在该做什么呢?他问他自己。去看医生?医生能帮什么忙吗?他们只有一个办法——上石膏。碘酒嘛,我自己也能抹。但是伤要是不好用那怎么办呢?一只脚受了伤,你哪儿能在绳索上翻斤斗呢。雅夏越想他的处境,越是感到严重。他几乎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受了伤,他靠什么过日子哪!他能告诉埃米莉亚什么呢?昨天他没有去看她,她一定急疯了。再说,他回家去,怎么向玛格达解释呢?他该说在哪儿过了一夜呢?如果一个人的一切——连他的爱情,都寄托在一只脚上,他还有什么价值呢?现在是自杀的时候了。

    他付了帐,走出来。他又看见那个瘸子。那个人仍然在摇晃和扭歪他的脑袋,好像他硬是要把脑袋撞进一堵看不见的墙似的。难道他从来不觉得累吗?雅夏想。仁慈的上帝怎么容许一个人受这样的痛苦?雅夏心里涌起了想去看埃米莉亚的念头。他想望着同她在一起,需要同她谈谈。但是他现在这副模样,浑身肮脏,胡子也没有刮,裤子边上沾着斑斑点点的粪,却不能去找她。他叫住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吩咐上弗雷塔街去。他把头靠在车厢壁上,想打个脑儿。只当自己已经去世,去给自己送葬,他想。透过他合着的眼皮,他能够看到白天的亮光,这里是一片粉红色,那里是一片清凉的阴影。他留神听着街上传来的种种声音,闻着种种冲鼻的气味。他不得不用双手抓住,免得从车上摔下去。不行,我一定要改一改。这怎么能算是生活!他对他自己说。我的心境再也得不到一时的平静。我一定要扔掉魔术和女人。跟别人一样,一个上帝,一个妻子

    他时不时地稍微张开眼睛,看一看他到了哪里,恰巧经过屹立着那家银行的广场;昨天那家银行显得这么寂静和好像有不祥的预兆,现在挤满了士兵和平民。一辆装钱的大车隆隆地驶进去,押送钱的武装警卫人员坐在外面。当雅夏再从眼缝中张出去的时候,他看到特洛麦卡街的新会堂,那里是革新的犹太人做礼拜的地方。拉比们都用波兰语,而不是意第绪语布道。

    他们也信教的,雅夏沉思着,但是他们不让要饭的进去做礼拜。他再向外张的时候,看到那个古老的军火库,俄国人已经把那里变成一座监狱了。铁栅栏后面坐着同雅夏一模一样的人。他在弗雷塔街下车,上楼走进他的住房。现在他头一次感到脚伤得多么厉害。他不得不把重量放在那只没受伤的脚上,拖着另一只脚走。他每次抬起那只脚,脚跟附近就感到痛得要命。他拍拍门,但是玛格达没有来开。他敲得响一点。她还在发火吗?她自杀了吗?他用拳头砰砰地捶了几下,等着。他没有带钥匙,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鹦鹉在尖叫。接着,他记起了那把万能钥匙。它仍然在他的口袋里,但是他对这把叫他丢尽了脸的钥匙感到厌恶。不过,他还是把它掏出来,开了门。屋子里没有人。床铺好了,但是谁也说不上昨天夜晚床上是不是有人睡过。雅夏走进养动物的那间屋子。他的出现使它们兴奋起来。每一只动物看来好像都想用自己的语言同他谈谈。每一个笼子里都有食物和水,所以它们既不会口渴,也不会肚子饿。窗开着,好让空气和阳光进来。“雅夏!雅夏!雅夏!”那只鹦鹉尖叫,接着瞎的闭上它的弯嘴,装出一点埋怨的神情色斜着眼看他。照雅夏看来,那只鸟好像在说:“你只是伤害了你自己,而不是我。我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挣我这几粒谷于的。”那只猴子跳上跳下,它那张小脸上长着一个扁平的鼻子和一双周围布满皱纹的棕色眼睛,流露出故事书中那个男人的悲伤和焦急的神情,那个不幸的人在魔术禁制下变得像野兽似的。雅夏感到那只猴子好像在问:“你还不懂得一切都是空虚的吗?”那只乌鸦也想说话,但是喉咙里只是发出一阵模仿人说话的叽叽派派的鸟叫。雅夏猜想那只鸟在数落,嘲笑和说教。

    他想到那两匹牧马。它们在院子里的马厩里。看门人安东尼会照看它们,但是雅夏一心想去看看——卡拉和歇伐——灰尘和灰烬。他待它们也不好。在这样的日子里,应该让它们在绿油油的牧场上吃草,不应该让它们站在闷热的马厩里。

    他回进卧房,躺倒在床上,衣服也没有脱。他打算脱掉皮鞋,用冷水洗一洗那只受伤的脚,但是他太累了,没有力气这样做。他闭上眼睛躺在那里,好像昏迷过去了。

    2

    只有在他醒过来以后,才知道自己睡得多沉。他睁开眼,不知道他是谁,他在哪里,他干过什么事。有人在使劲敲前门。尽管雅夏听到敲门的声音,他没有想到去开门。他的脚痛得厉害,但是他记不得脚是怎么弄痛的。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好像瘫痪了,但是他知道记忆力一会儿就会恢复;他躺在那里,对自己的执拗感到惊奇。他又听到敲门的声音,这一次他知道他不能不去开了。他记起了发生过的事情。是玛格达吗?可是她有钥匙啊!他在那里躺了一会儿,四肢动弹不了。接着他振作精神撑起来,走去开门。他的左脚几乎不能动了。那只脚显然肿起来了,因为他的皮鞋嫌紧,脚又火热。他打开门。沃尔斯基站在门口,穿着一套浅色的衣服、白皮鞋,戴着草帽。他脸色蜡黄,脸上尽是皱纹,好像没有睡过觉似的。那双闪米特人的黑眼睛盯住了雅夏看,流露出一丝心领神会的嘲笑,好像他知道昨天夜晚雅夏干过什么事似的。雅夏顿时不耐烦起来。

    “怎么啦?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我收到埃卡特里诺斯拉夫来的一封电报。”

    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雅夏注意到沃尔斯基的手指头被烟叶熏黄了。他接过电报来看。电报邀请他到埃卡特里诺斯拉夫去演出十二场。他们保证工资可观。经理要求马上答复。雅夏和沃尔斯基走进另一个房间。雅夏极力不露出瘸腿的模样。

    “玛格达在哪儿?”

    “出去采办了。”

    “你怎么穿得整整齐齐。”

    “你要我怎么样,赤身露体吗?”

    “这么一大早,你是不穿整套的衣服和结领带的啊。再说,谁把你的裤子扯破了?”

    雅夏看上去好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裤子哪儿扯破了?”

    “就在这儿。还有,你浑身脏得要命。你跟谁打过架,还是什么来着?”

    雅夏直到现在没有发觉他的裤子在膝盖那里扯破了,而且还沾着石灰。他迟疑了一下。“我受到一伙暴徒袭击。”

    “什么时候?在哪儿?”

    “昨儿晚上,在金夏街。”

    “你上金夏街去干什么?”

    “我去看一个熟人。”

    “什么暴徒?他们怎么扯你的裤子?”

    “他们要抢我的钱。”

    “那会儿是几点。”

    “早晨一点。”

    “你答应过我早睡。谁知道你整宿不睡,还到街上去胡闹。请走两步。”

    雅夏恼火了。

    “你既不是我爸爸,又不是我的保护人。”

    “对。不过你得爱惜你自己的名声和荣誉。我始终像你爸爸那样一心照顾你。你开门的那会儿,我就看出你的腿瘸了。请卷起你的裤腿,不,最好干脆把裤子脱掉。你骗我决不会有好处的。”

    “对,我抵抗过。”

    “你可能喝醉了。”

    “那还用说,我还杀了几个人。”

    “喀,离演出只有一个礼拜了。你总算好歹出了名。要是你在埃卡特里诺斯拉夫一露脸,整个俄罗斯都会来请你。你偏要在半夜里到处乱逛,天知道逛到哪儿去了。把裤子拉高一点儿。还有你的衬裤。”

    雅夏听话地照办。在他的左膝盖下面,有一块乌青的伤痕,还擦掉了一大块皮。他的衬裤上血迹斑斑。沃尔斯基默不作声地用责备的眼光望着他。

    “他们怎么对付你?”

    “他们踢我。”

    “裤子上有石灰迹子。那下面是什么?马粪吗?”

    雅夏默不作声。

    “你于吗不在伤口上敷些什么?至少得用冷水洗洗。”

    雅夏不回答。

    “玛格达在哪儿?她这个时候从来不出去。”

    “沃尔斯基先生,你不是检察官,我眼下也没有站在证人席上。别盘问我!”

    “对,我既不是你爸爸,也不是检察官,可是我要对你负责。我不想侮辱你。别人信任的是我,不是你。当初,你到我这儿来的时候,你是一个普通的魔术师,在市场上演出,挣几个于儿。我把你拉出了贫民区。眼看咱们快要成功了,你跑出去喝得大醉,要不就鬼知道你去干什么啦。上个礼拜你就已经该排练了,可是剧场里连你人影儿也不见。整个华沙贴遍了海报,说你比古往今来哪一个魔术师都高明,可是你摔坏了脚连医生也不请一个。从昨天起,你衣服也没有脱过。你也许从哪一个窗口里跳出来,”沃尔斯基改变了声调说。

    雅夏的脊背上打了个冷颤。

    “干吗要跳窗口呢?”

    “准是从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家里跳出来。她的丈夫可能冷不防一下子出现了。这种事情咱们全知道。我就是干这一行的老手。脱了衣服,上床去吧。你是在自己骗自己,别人你可一个也骗不了。我去请医生。所有报纸上都登着你在绳索上翻斤斗的消息哪。这成了城里的新闻了。谁想到你干出这种事情来。要是你现在演砸了,那一切都玩儿完啦。”

    “我演出的时候,伤会好的。”

    “可能会好,也可能不好。去脱衣服吧。既然是跳伤,我要让医生把整条腿检查一下。”

    “现在是什么时候。”

    “十一点十分。”

    雅夏想要说一说别的事情,但是这当儿他听到钥匙在房门的锁里转动的声音。那是玛格达。她走进来;雅夏的眼睛睁得老大。她穿着她的最好的衣服,戴着去年那顶装饰着花和樱桃的草帽,蹬着有扣掉的高筒靴。她像一个乡下女人。只过了一夜,她变得更瘦、更黑、更老了。脸上尽是斑疤。看到沃尔斯基,她吓了一跳,开始向门口退出去。沃尔斯基脱下礼帽,他头皮上横着的头发就像是弄皱了的假发。他点点头。他带着父亲的关心把那双盯着看雅夏的黑眼睛飞快地转过去看玛格达。他迷惑地张着嘴。

    3

    “玛格达小姐,”沃尔斯基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下去;他用的是说教的口气,但是装出一副他万不得已才这样做的样子“咱俩早就谈妥了的,你来照顾他。他是个孩子。艺术家都像小孩子,有时候比孩子还要糟得多。瞧,他给自己招来了什么麻烦。”

    “我求求你,沃尔斯基先生说啦!”雅夏打断他的话。

    玛格达不回答,只是默不作声地望着雅夏的脚和伤痕。

    “你这么一大清早上哪儿去了?”雅夏问。他很快发觉这句话泄露了他没有在家过夜这个事实,但是来不及收回了。玛格达吓了一跳。她那双绿眼睛射出恶狠狠的光芒,像一只发火的猫。

    “我以后会详细告诉你的。”

    “你们两人中间有什么事?”沃尔斯基问,像是一个长辈似的。他不等他们回答,又接着说:“晤,我去请个医生来。用冷敷法。也许你屋里有碘酒吧?要是没有,我从药房里带一点回来。”

    “沃尔斯基先生,我不要医生!”雅夏厉声说。

    “干吗不要?再过六天,你就要演出。观众已经预先买票。一半的门票已经卖掉了。”

    “我会准时演出的。”

    “这只脚不请医生治疗是不会很快就好的。你干吗这么害怕看医生?”

    “我今天得到一个地方去。我以后去看医生。”

    “什么地方你非去不可?你一只脚弄得这个样子,怎么还能乱跑呢。”

    “他非溜到他的婊子那儿去不可!”玛格达咬牙切齿地说。她的嘴唇颤抖着;眼光望着别处。这是玛格达,这个沉默、腼腆的女人,头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是当着外人的面。她是用乡下口音说这句话的,声音尽管不高,听起来却像尖叫一样刺耳。沃尔斯基扮了一个鬼脸,好像把什么吞下去似的。

    “我不希望搅和在你们的事情里。即使我希望,我也没有权利。不过,眼下是重要关头。多少年来,咱们就等这一天。这是你的机会:你会出名。别像俗话说的那样,眼看胜利在望,偏偏撂掉手中枪。”

    “我什么也不撂掉!”

    “我求求你。让我去找个医生来。”

    “不行。”

    “好吧,不行就不行。我当了将近三十年的经理人;我看到过艺术家是怎样自杀的。多少年来,他们在山上爬,眼看就要到顶了,摔下来,摔个稀巴烂。干吗会有这种情形呢,我不知道。也许他们喜欢贫民区吧。我怎么告诉库查斯基?他问起过你。剧场里有人在跟你过不去。我怎么答复埃卡特里诺斯拉夫的经理?我得回他一个电报。”

    “我明天给你回答。”

    “明天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你现在还不知道,非要等到明天不可呢?你们俩到底为了什么事闹翻的?你们得在一起干。你们得像往年那样排练。要是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今年要更卖力。除非你们要让冤家痛快,看你们垮台。”

    “一切都会顺利的。”

    “好吧,谁也逃不了命运的安排。我什么时候再来?”

    “明天。”

    “我明天早晨到这儿来,可是你得治一治你的脚。走一步——让我瞧瞧。你瘸啦!你瞒不了我。你扭伤了,要不就是骨折什么的。把脚泡在热水里。换了我,我不会等到明天的。医生可能要给你的脚上石膏。到那时候,你怎么办?那帮捣蛋鬼会把剧场闹得翻个个儿。你知道夏季剧场里的观众是什么人。那儿可不是歌剧院,经理走到幕前,向可敬的观众宣布女主角喉咙痛。在夏季剧场里,他们马上会扔臭鸡蛋和石头。”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一切都会顺利的。”

    “好吧,但愿这样。有时候我懊悔干吗不去做鲜鱼买卖。”

    沃尔斯基向雅夏和玛格达两人鞠了一个躬。他在过道里哈咬什么。接着他走出去,关上了门。

    一个基督徒,他却像一个犹太人似的哭丧着脸,雅夏对他自己说。他真想笑,接着他从眼角上瞟了玛格达一眼。她没有在家里过夜,他拿得准。她在外面乱跑。可是她上哪儿去的呢?难道她居然这么报复吗?他内心里交织着忌妒和厌恶。他恨不得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在地板上拖。你上哪儿去的啊?哪儿啊?哪儿啊?哪儿啊?他忍不住想说。但是他克制住自己。他想象每一秒钟她脸上的红疹越来越糟。他松开拳头,搭拉着脑袋,向下盯着看他那条光着的腿。他发火地瞧着玛格达。

    “到抽水站去给我弄一点凉水来。”

    “你自己去弄。”

    接着她哇的哭出声来。她从房间里飞似的跑出去,砰的关上门,震得玻璃窗都响了。

    我想,我还是再躺上半个钟头,雅夏对他自己说。

    他回进卧房,躺在床上。他那条腿已经僵硬;他只能够勉强把它伸直。他躺在那儿,从窗口望出去看着天空。一只鸟在高空中飞翔。它看上去小得像一颗浆果。这种小动物要是腿或者翅膀受了伤,它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它只有一条出路——死。人也是一样的。死是扫除一切邪恶、一切疯狂、一切污秽的扫帚。他合上眼。他的脚在悸动,感到胀痛。他想要脱掉皮鞋,但是鞋带打着结。肿起来啦!他感到他脚趾头上的肉变得虚浮,像海绵似的。那只脚完全可能坏疽,也许不得不截除。不成!倒不如死了的好!晤,我的七年好运交完啦!他们是靠不住的,他嚷叫,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指女人呢,还是异教徒,还是包括这两种人。毫无疑问,魔鬼也盘踞在埃米莉亚的心里。他脑子里空空洞洞;他暖洋洋地躺着,感到浑身疲劳,接着就睡着了。他梦见他在过逾越节,已经吃罢塞德餐,只听到他爸爸在说:“这不是有点怪吗?我掉了一个子儿!”“爸爸,你在说什么呀?今天是逾越节!”“啊,过节的酒喝得太多了,我有点醉啦。”

    这个梦只做了几秒钟。他一下子惊醒过来。房门开了,玛格达走进来,端了一盆水,还带着一块做冷敷布用的餐巾。她气冲冲地瞪着他。

    “玛格达,我爱你,”他说。

    “下三滥!色鬼!害人精!”她又忍不住淌下眼泪。

    4

    雅夏知道得很清楚,他的打算简直是发疯,但是他不得不去看埃米莉亚。他就像是一个被催眠的人,非按主人的命令办事不可。埃米莉亚在指望他去,而她的指望却像磁石那样吸引他。玛格达又到哪儿去了。他知道现在正是走的时候。等到第二天,可能就太迟了。他打定主意不去管那只脚,站起身来。他需要刮一个脸,洗一个澡,换一套衣服。我一定要同她好好商量一下,他对他自己说;我不能把她吊在半空中。他去刮胡子,发现剃刀不见了。玛格达有个藏东西的习惯。每一回她拾掇以后,总有东西找不到。她居然能把领带放在烤箱里,拖鞋放在枕头底下。始终是个庄稼人!雅夏想。他穿上一件干净的衬衫,但是袖子上的一个链扣掉了,不见了。它显然滚到衣柜底下去了,但是他弯不下去。他另外还有一副链扣,可是它给放在哪儿呢?玛格达连钱也乱塞在想不到的地方,有时候要过几个月它才被找到。雅夏趴在地板上,用他的手杖在衣柜底下乱找,但是这样折腾使他那只脚痛得像刀扎。接着他的胃也痛起来。那帮魔鬼已经下手啦,他对自己咕峻。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坏运气。

    玛格达已经回来,换掉了她那身最好的衣服。他发觉她是去买菜的,因为她挎着一只篮,篮里突出着子鸡腿。

    “你上哪儿去?我正要烧午饭。”

    “烧你自己的吧。”

    “又去找那个皮阿斯克婊子吗?”

    “我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

    “咱们一刀两断。我今天回家。你这个臭犹太人!”

    她看上去对自己这句话也感到害怕了;她张开了嘴站着,举起一只手,好像在招架什么打击似的。雅夏脸色煞白。“嘿,咱们算完啦!”

    完啦。你把我心里的魔鬼引出来了。“

    接着,她撂下菜篮,唱起庄稼人的哀歌,好像她遭到了鞭打似的。那只子鸡躺在那儿,血淋淋的脖子高高扬着,周围尽是洋葱啦、甜菜啦、土豆啦。玛格达飞似的跑进厨房,接着雅夏听到一阵咕喀暖的声音,好像她在呕吐,又像她在被绞死。他已经站起身来,仍然紧握着他用来找链扣的那根手杖。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他把那只鸡摆摆好,用一片甜菜叶盖住它的割开的脖子。他继续找链扣。他想要到厨房里去看玛格达在干什么,但是他克制住自己。过一会儿,埃米莉亚肯定也会这么称呼我的,他想。可不是,样样都垮了,就像一所纸牌砌的房子。

    他好不容易才穿好衣服。他经过走廊的时候,听到玛格达在关着门的厨房里用管帚在擦锅。他一瘸一拐地走下楼去,每走一步脚都感到痛。他勉强撑到理发铺跟前,但是铺子里没有人。他高声喊叫,使劲跺他那只没受伤的脚,用拳头捶墙,但是没有人出来。他们撂下了一切,走掉啦!他对他自己叨咕。这就是你的波兰。可是他们还在埋怨国家弄得四分五裂哪。说不定跑去玩纸牌啦,这帮臭要饭的!唉,我只得不为湖子去看她了。让她看看我已经落到什么地步。他站着等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但是一辆也没有。这个国家就是这种样子,他对自己咕饿着;他们所能做的只是每隔几年造反一次,铁索银挡地坐监牢。

    他勉强撑到德卢加大街,找到一家理发铺,走进门去。那个理发师正忙着给一个顾客理发。“桶里已经盛满了白菜,你再要往里塞就不行了,”理发师说“白菜不像亚麻;它不能紧紧挤在一起。桶里盛满了,那就是满了。说到生面团,亲爱的先生,那就更糟了。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有一个女人要烤一个蛋糕去送给她的母亲。她和了生面团,放了酵母和别的东西。临了,她决定把那个生面团带到普拉加她妈家里去烤,因为她的烤炉的烟道堵塞住了,或者是烤炉漏烟吧,反正炉灶有点儿毛病。所以她把生面团放在篮里,盖上一张布,去乘公共马车。公共马车里气候温暖,生面团高起来了。它偷偷地爬出篮子,好像它是有生命似的。她使劲把它推进去,但是面团这东西推是没有用的。她把它的这一边压进去,它就从那一边冒出来,盖布顶掉了。篮绷大了,接着啪的一声!它绷破了。反正我想它绷破了。”

    “面团这么厉害吗?”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问。

    “那还用说。公共马车里闹得翻了天。车上有几个自以为样样知道的人,还有”

    “她一定在面团里放了许多酵母。”

    “顶重要的倒不是酵母,主要是天气。这是个大热天,而且”

    他们干吗要这样尽说废话?再说,他在扯谎;篮子再怎么也不会绷破,雅夏想。但是我的皮鞋倒会的!我的脚在肿起来。他怎么不招呼我呢?也许我看得见别人,别人看不见我啦!

    “要等很长时间吗?”他问。

    “要等我给这一位剃完,先生,”理发师说,殷勤的态度中带着嘲笑“我只有一双手。我没法用脚剪头发嘛;即使我能,我怎么站呢?也许用脑袋吧?你有什么想法,米奇斯拉夫先生?”

    “你说得一点儿不错,”他的顾客回答。他是个身材矮、脑袋大的家伙,后颈笔直,长着又长又直的黄头发,叫雅夏想起了猪鬃。那个人转过头来,带着轻蔑的神情望望雅夏。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又小又洼。明摆着理发师和他的顾客是一鼻孔出气的。

    不过,他仍然等到理发师给他的顾客剃了头,刮了脸,胡子尖上了蜡。那个理发师一下子改变了态度,同雅夏亲热地闲谈起来。

    “天气真好,对不?夏天,真正的夏天!我喜欢夏天。冬天有什么好?天寒地冻,人都冻得生粘膜炎!有时候夏天里天气太热,人直淌汗,可是这不可能叫人送命呗。昨天我在维斯杜拉河里游泳,亲眼看到一个人淹死。”

    “在浴场里?”

    “他要露一手,从男子浴场游到女子浴场去。他们再怎么也不让他游进去,因为女子是赤身露体洗澡的。瞧,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呢?开开玩笑就送掉一条命值得吗?他们把他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我没法相信他已经死了。这样白白地断送一条性命有什么意思呢?只是为了要显显本领。”

    “可不是,人们都发疯啦。”

    5

    今天,我对一切都要作出决断,雅夏在敞篷四轮马车里对他自己说。今天是我的最后审判日。他闭上眼,一心一意地盘算起来。但是他经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一个主意也决定不了。尽管他眼睛不看,他又听到这个城市的声音,闻到它的气味。赶大车的直险喝,鞭子甩得啪啪响,孩子们高兴地乱嚷乱叫。从院子里和集市上微风暖洋洋地吹来,带来了扑鼻的粪便味、炸洋葱味、污水味和屠宰场的血腥味。工人们在拆木板人行道,把鹅卵石换成方石,装煤气街灯,开沟铺设下水道和电话线。城市的内脏在重新安排。有时候,雅夏睁开眼来,他觉得敞篷四轮马车快要陷进沙坑了。大地看上去好像快要崩溃了,建筑物摇摇欲坠;整个华沙呈现出将要遭受所多玛和蛾摩拉的同样命运的面貌。他现在怎么能决定任何事情呢?敞篷四轮马车驶过格诺那街上的会堂。我什么时候上那儿去过?他问他自己,脑子里一片混乱。是今天吗?还是昨天呢?两天并成一天了。他当时披着祈祷巾,戴着祈祷盒在那里祈祷,心里充满着虔诚,现在他感到恍如隔世,像做梦似的。什么力量附在我的身上。我的精力已经完全垮啦!敞篷四轮马车驶到埃米莉亚家门口;雅夏递给赶车的一个盾,不是平时的二十个子儿。赶车的把找头给他,但是雅夏挥挥手。他是个穷人,雅夏想,让他多拿十个子儿吧。每一件好事都会提高天上的地位。

    他慢腾腾地从楼梯上走上去,现在他的脚稍微好受一点了。他拉响门铃;雅德微加来开门。她微笑着,亲切地说:“太太在盼您,从昨天晚上起就在盼了。”

    “这一带有什么新鲜事吗?”

    “什么也没有。晤,可不是,出了一件事!雅夏先生也许记得我告诉过您老查鲁斯基和他那个耳聋的女用人,那是我的朋友。晤,昨天夜晚,他们家有小偷进门。”

    雅夏的嘴发于了。“他们偷走了财宝吗?”

    “没有,那个贼吓慌了,逃跑了。从阳台上跳下来。守夜的看到他。别提那儿闹得怎么样啦!那个老头儿大吵大闹!真可怕!他要辞退我的朋友。警察也来了。我的朋友哭得心都碎了。三十年啦—一三十年在一家人家啊!”她带着一种不正常的兴高采烈的神情说这些话。雅德微加对她朋友的不幸心里感到得意。她的眼睛闪烁着雅夏以前没有看到过的刻毒的光芒。

    “可不是华沙小偷真不少啊。”

    “唉,金钱引诱他们去冒险。请到客厅里去。我去通知太太您来啦!”

    雅夏觉得雅德微加好像变得比较年轻了。她并不是一路走去,而是几乎跳跳蹦蹦。他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决不能让她们发觉我的脚不对头。如果她们发觉了,我就说我摔坏了。要不也许我还是马上就说比较好。这样引起的猜疑比较小。雅夏原来以为埃米莉亚马上就会出来见他,谁知她比平时耽搁得更长久。她在为昨天夜晚的事报复我哪,他想。他总算听到脚步声了。埃米莉亚打开门;雅夏看到她又穿起色彩鲜艳的衣服来,一看就知道这一件是新的。他站起身,但是没有马上向她走去。

    “多漂亮的衣服!”

    “您喜欢吗?”

    “大妙啦!转个身,让我看看背后!”

    埃米莉亚依他的话转过身去;雅夏利用这个时间一瘸一拐地走近她。

    “可不是,妙极啦!”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我怕您不喜欢它呢。您昨天怎么啦?我为了您昨天一宿没睡。”

    “要是你睡不着,那你干什么呢?”

    “这种时候您能够干什么呢?我看书,走来走去。说真的,我为您担心。我想您已经”埃米莉亚突然停住。

    卧房里没有灯光,她怎么能看书呢?雅夏想。他打算当场点穿她,但是想到这样一点穿,他也就泄露了自己的行踪,只得克制住他自己。她打量着他,脸上流露出好奇、怨恨和热爱的神情。他凭着微妙的力量(或者说预兆)知道她后悔前天拒绝了他,现在准备弥补过失。她皱起额头,好像在费尽心机地揣摩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他打量着她,觉得她老了——不是老几天,而是老几年,就像有时候一个人生了一场重病,或者遇到了一件极大的不幸。

    “昨天遇到了倒媚事。”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什么事?”

    “我在排练的时候摔下来,脚受伤了。”

    “我有时候真不明白,您怎么能活下去,”她数落地说“您简直变成一个超人了。哪怕您浑身都是本领,也用不着随便浪费,尤其是只挣那几个钱。他们压根儿不赏识您。”

    “对,我的确过分卖力。不过这是我的天性。”

    “晤,这是一个优点,也是一个缺点您看过医生了吗?”

    “还没有。”

    “您等什么?再过几天,您就要登台啦!”

    “不错,我知道。”

    “坐下,我知道出事了。您讲好要来,结果却没有来。我不知道您有什么原因,可是我睡不着。我一点钟醒过来,再也没有合上眼。我莫名其妙地觉得你遭到了危险”她突然亲热地用“你”称呼了。“我告诉自己,我的害怕是可笑的。我并不想要迷信,可是我摆脱不了这个念头。什么时候出事的?什么时候你摔下来的?”

    “出事的时间是在夜晚。”

    “一点钟吗?”

    “差不多这个时候。”

    “我早就知道啦!虽然我想象不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坐在床上,毫无理由地为您祈祷。海莉娜也醒了,走进来。这孩子有一种没法解释的感觉。我们娘儿俩有一个奇怪的联系。只要我睡不着,她也就睡不着,尽管我非常小心,不弄出一点声音。怎么出事的?跳伤的吗?”

    “是的,我跳了一下。”

    “您一定要马上去看医生;他要是说您不能演出,您一定要听他的话。这样的事情您不能大意,尤其是对您来说。”

    “剧场会破产哩。”

    “由它去。谁也免不了有意外事故。要是咱俩已经待在一起,我会照顾您的。您的气色很不好。您理过发吗?”

    “没有。”

    “您看上去好像理过发。我知道您会认为我这样胡思乱想可笑,可是几天来我一直就有预兆。您用不着担心,我没有预见到极大的不幸,但是肯定要出一点什么事情。我勉强振作起精神。今天早晨我得不到您的消息,简直要急疯了。我甚至想上您家去。这种事情怎么解释呢?”

    “你什么也没法解释。”

    “让我看看您的脚,行不?”

    “以后看吧,现在别看啦。”

    “好吧,最亲爱的,不过我有件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跟您谈谈。”

    “什么事情?告诉我吧。”

    “咱们要有一个明确的计划。也许我说的话有失体统,不过咱们两人都不再是孩子了。现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这样等下去我再也受不了啦,这叫我感到样样都像是挂在空中。这种情况叫我腻烦。我生性不是一个不踏实的人。我一定要确切地知道自己所处的地位。海莉娜一定要重新去上学。她不能再耽搁一个学期了。您许了不知多少愿,可是样样都跟以前一模一样。

    您已经把咱们的打算透露给海莉娜,她就跟我闹个没完没了。她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可是孩子毕竟是孩子。我知道我不该在您脚痛的时候跟您谈这种话,不过我尝到的滋味您是再怎么也没法完全体会的。除了其他的一切,我还想您想得要命。每一回咱们说再见和我关上门,那会儿我的痛苦就开始了。我感到这种情况完全靠不住,好像我是待在一片浮冰上,随时冰都可能裂开,我就会掉进水去了。我开始相信自己已经变得粗俗和不知羞耻了。“

    埃米莉亚说完了她那一番滔滔不绝的话。她站在那儿,搭拉着脑袋,人索索发抖,眼皮下垂,好像她害臊得没脸见人似的。

    “你是指生理上吗?”雅夏踌躇了一下,问。

    “一切都包括在内。”

    “晤,咱们会对一切都作出决断的。”

    6

    “您每次都跟我说咱们要作出决断。难道有那么许多事情得作出决断吗?如果咱们打算出门,我只得放弃这套房间,卖掉家具。也许还能换几个钱,尽管家具如今已经不大值钱了。再说,也许咱们可以把它们捎到意大利去。这些实际问题是咱们必须解决的。光靠嘴上讲讲是什么用处也没有的。咱们还得去申请出国护照,因为俄国人处处刁难人。咱们得决定究竟哪个星期哪一天动身。还有经济问题。我早先没有跟您讨论这个问题,因为它使我感到非常腻烦。每逢我不得不提起的时候,热血就会涌上脸来,”(她的脸当真涨红了)“可是不谈这个问题,咱们就什么事情也于不成。咱们还谈起过您的——一是啊,您答应过信天主教——我知道这些事仅仅是例行的仪式,身上洒几滴水,人不会就获得信仰。可是不这样,咱们就不能结婚。我认为您的诺言是真情实意的,所以才跟您说这些话。如果不是这样,干吗还要把这出滑稽戏演下去呢?咱们不是小孩子啦。”

    埃米莉亚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你明知道我说过的每句话都是算数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关于您,我究竟知道些什么呢?有时候,我觉得我连自己的事情也不知道。每当我听到这种话,我总是怪那另一个女人。您毕竟是个有妻子的人,尽管天知道您对她不忠实,而您的一切行为,处处显得是个到处为家的人。我也犯了罪,不过对我的宗教信仰还是虔诚的。从天主教的观点看,一个人皈依我们的信仰,他就得到重生,所有过去的亲属关系都一笔勾销。我既不认识您的妻子,也不想认识她。再说,您结了婚,没有生过孩子。没有孩子的婚姻只好算是一半的婚姻。我年纪也不好算轻了,不过还能生孩子,而我很想给您生儿育女。您听了要笑,可是连海莉娜也谈起过这个。她有一回说,‘等你嫁了雅夏伯伯,我想要个小弟弟。’像您这样有才能的人,不该不留个后代就死去。梅休尔是个好的波兰姓。”

    雅夏坐在沙发上,埃米莉亚坐在他对面的躺椅上。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他突然发觉,他不能把事情再拖下去了。他早晚得说的话必须在这一刻说出来。但是他还没有打定主意说些什么,或者怎么办。

    “埃米莉亚,有些话我必须跟你说,”他开口了。

    “说吧,我听着。”

    “埃米莉亚,我没有钱。我的全部财产就是卢布林的那所房子,可是我不能把它从她那儿拿走。”

    埃米莉亚把这事考虑了一会儿。

    “您干吗以前一句话也不提?看您的样子,问题好像不在钱上。”

    “我一直以为到最后关头能弄到钱的。如果这次演出成功,那我就少不了有出国表演的机会。这儿一直有些外国的剧院老板——”

    “对不起,可是咱们原来的打算压根儿不是这么一回事。您怎么拿得稳在意大利一定能找到工作呢?他们也许跟您签合同上法国或者美国去。如果咱们结了婚,您待在一处地方,而海莉娜跟我却得在另一处地方,那不是荒唐吗?她必须在意大利南部待一个时期。譬如说,在英国过一个冬天的话,会断送她的性命。再说,您原来打算休息一年,学习欧洲国家的语言。如果您不懂这些语言而在欧洲跑码头,他们给您的待遇就不会比这儿波兰强。您把咱们的一切打算都忘得干干净净。咱们原打算在那不勒斯附近买一所带花园的房子。这是咱们的打算。我丝毫没有数落您的意思,不过,您要是想改善自己的境况的话,就必须按照一个精确的计划办事。这样过一天算一天,照你们吃演出饭的人的说法,叫当场发挥,不会给您带来什么好处,只会招来麻烦。这您自己也承认过。”

    “对,一点不错,不过我必须弄到一笔钱才行。这一共要花多少钱啊?我是说,最低限度要多少?”

    “咱们不是早就把一切都算过了。咱们至少需要一万五千卢布。再多一点当然好得多。”

    “我就是不得不去弄这笔钱。”

    “怎样弄呢?据我知道,华沙城的天空可没有卢布掉下来啊。我原以为您早就攒下了这笔必要的款子。”

    “不成什么也没有。”

    “唉,事情就是这样嘛。您别以为我对您的感情就此变了。不过咱们的计划明摆着不能一成不变了。我已经通知有些亲友我就要出国去。海莉娜不能老待在家里。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必须上学。再说,您跟我在这儿不能待在一起。这样对咱们两人都毫无意义。您有个家,谁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女人。为了这件事,我睡不着觉,因为对您的妻子感到同情,但是,如果我离开这个国家,她就会显得遥远了。从一个女人手里偷走她的丈夫,还冒着她可能跑到我面前来哭哭啼啼的风险,这叫人多受不了啊!”为了强调她的不同意见,她带着否定的态度摇摇头。她同时打了个冷颤。

    “我会弄到这笔钱的。”

    “怎么弄到呢?您去抢银行?”

    海莉娜走进房来。

    “酶,雅夏伯伯!”

    埃米莉亚抬起眼睛一望。

    “我不知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进屋前先敲敲门。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要是我打断了你们的谈话,我走就是啦。”

    “你什么也没打断,”雅夏说。“你这身衣服多漂亮啊!”“有什么好啊?人长大了,这衣服就嫌小了。不过它是白的,而我最喜欢白的。我巴不得咱们在意大利的房子也是白的。干吗不能连屋顶也是白的呢?啊用b有多妙哪——一座有白屋顶的房子!”

    “也许你要那通烟囱的工人也是上下一身白吧?”雅夏开玩笑地说。

    “有什么不好啊?可以使煤灰也变成白色的嘛。我在书上看到过,每次选出一位新的教皇,梵蒂冈的烟囱里会冒白烟,那么,既然烟是白的,煤灰也能够是白的啦。”

    “对,一切都会为你安排好的,不过现在还是回自己的屋于去。我们的事情正谈了一半哪!”埃米莉亚说。

    “你们在谈什么?别这么皱眉头,妈妈,我马上就走。我口渴得要命,不过也不要紧。我走了,可是有一件事我想说说——你好像情绪很糟,雅夏伯伯。出了什么事?”

    “我打翻了一船酸牛奶。”

    “什么?这算是什么笑话啊?”

    “这是句意第绪语格言!”

    “我真想学意第绪话。我想学会所有的语言:什么中国话啦、勒勒话啦、土耳其话啦。据说动物也有它们自己的语言。我有一天走过格尔采鲍夫广场,那些犹太人穿着宽袖长袍,留着黑胡子,真滑稽死了。犹太人是怎么样的人啊?”

    “我说过了,你快滚出去!”埃米莉亚提高了嗓门。

    海莉娜转身刚要走,有人敲门了。门槛前站的是雅德微加。

    “有个人来了。他想找太太说话。”

    “是个男人?是谁呀?他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

    “你干吗不问他名字?”

    “他不肯说。他看样子像是邮局或者什么地方来的。”

    “嘿,又是个讨厌鬼。等一等。我出去看看他吧。”接着埃米莉亚走到过道里去。

    “到底是什么人呀?”海莉娜问。“我从学校图书馆里借了一本书,后来我把它遗失了。实在呢,我根本没有遗失,它掉在下水道里,我觉得太恶心了,没有把它拣起来。我不敢把它带回家来,因为如果妈妈看见我拿着这么脏的一本书,会把我狠狠地骂一顿。她人是好的,不过也很坏。近来,她的行动古怪。她晚上睡不着,而且她一睡不着,我也睡不着。我跟她一床睡,我们就躺在那儿,像两个受诅咒的灵魂似的谈着。有几天,她坐在小桌子边,把双手按在桌面上,等待桌子向她预示未来。啊,她有时候真古怪,可我还是爱她爱得要命。在半夜里,她待我真好。有时候,我真巴望一直是半夜里,而你,雅夏伯伯,跟我们在一起,大家一起过日子。也许你现在想催眠我吧?我真巴不得被人催眠。”

    “你为什么需要催眠呢?”

    “嗅,正因为生活太没有乐趣了。”

    7

    “你母亲不许我这样做,我不愿于她反对的事情。”

    “只要在她回来以前,让我被催眠就行了。”

    “催眠作用没有这么快,反正你已经被催眠了。”

    “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啊,你已经不得不爱我。你会永远爱我。你会永远忘不了我。”

    “说得对。永远忘不了!我喜欢胡说八道。我可以胡说八道吗?既然妈妈不在屋里嘛?”

    “好,说下去吧。”

    “干吧人人都不像你一样呢,雅夏伯伯?别人都是那么浮夸,一副自高自大的模样。我爱妈妈,我爱她爱得要命,可是有些时候我恨她。她情绪不好的当儿,总拿我出气。‘别上这儿来!别站在那儿!’有一天我完全无心地打破了一只花盆,她就一整天不跟我说话。那天夜里,我梦见有辆公共马车——马儿啦、售票员啦、乘客啦,应有尽有——直驶进我们的房间。我在梦里被弄糊涂了:为什么一辆公共马车要穿过我们的房间呢?这些人全上哪儿去啊?还有,这公共马车怎样穿过fi口来着?可是它就这么干脆地驶进来,一站站的停靠,我就想:等妈妈回来看见了,准会大吵大闹!我忍不住笑起来,就笑着醒了过来。想起这个荒唐的梦,我眼下也忍不住要笑。不过这是我的过错吗?我也梦见你,雅夏伯伯,可是既然你这么恶劣,不肯把我催眠,我就不告诉你梦里的情形。”

    “你梦见我什么?”

    “我不告诉你。我做的梦不是滑稽可笑,就是奇怪透顶。你会以为我疯了。我心里出现这些念头,真是要不得。我希望打消这些念头,可是办不到。”

    “怎么样的念头啊?”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你用不着对我隐瞒任何事情。我爱你哩。”

    “唉,你不过说说罢了。其实,你是我的冤家对头。说不定你甚至是个装作人样的魔鬼呢?也许像巴巴。雅加那样,你也长着角,有条尾巴吧?”

    勺i,我真的长着角。“

    说着,雅夏伸出两个手指头放在头上。

    “别这样,我害怕。我是个胆小鬼。夜里,我简直吓坏了。我怕鬼、恶魔等这一类东西。我们有个邻居,有个六岁的女儿,亚宁卡。这孩子真漂亮,金色的累发,蓝色的眼睛,像一个小天使。她突然得了猩红热,死了。妈妈不肯让我知道,可是我什么都知道得清楚。我甚至从窗子里看见他们把她的棺材抬出去———一口小棺材,覆盖着鲜花。唉,死真可怕啊。我白天不去想它,可是天一黑,就开始想起来了。”

    埃米莉亚走进来。她从雅夏望到海莉娜,说“晤,你们俩真是出色的一对!”

    “来的是谁啊?”雅夏问,对他自己这样放肆感到惊奇。

    “我要是告诉您,您会笑的——尽管这不是好笑的事情。我们有个相识就住在附近,一个姓查鲁斯基的有钱老头,是个放高利贷的守财奴。事实上也不好算是我们的相识,不过雅德微加跟他的用人很要好,所以他也跟我打招呼。昨天夜晚,有人闯进他的家去。那个小偷是从阳台上进去的,有个守夜的看见他爬下来。守夜人追他,可是那人逃走了。他没有能打开保险柜。现在发现他似乎留下了一本笔记本,上面有他打算去偷的别的公寓房间的地址,而我的地址也在那上面。有位侦探刚才来叫我当心。我干脆跟他说,‘他在这里没什么可偷的。’这不是怪事吗?”

    雅夏感到上跨发干。

    “他干吗要留下一张地址表呢?”

    “显然是他掉在那儿的。”

    “晤,你得小心才是。”

    “哪一个能小心呢?华沙变成贼窝啦。海莉娜,回房去!”

    海莉娜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好吧,我走。我们刚才谈的事应该保守秘密!”她对雅夏说。

    “对,永远保守秘密。”

    “好,我要走了。赶我走,叫我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你可不是马上就走吧,雅夏伯伯?”

    “对,我还要待一会儿。”

    “再会!”

    “再见。”

    “再见”

    “回头见!”

    “快点!”埃米莉亚厉声说。

    “好吧我走了,”海莉娜说罢就走出去了。

    “她跟您有什么秘密啊?”埃米莉亚半开玩笑地问。

    “事关重大的秘密。”

    “有些时候,我感到后悔,生了个女儿而不是儿子。男孩子不这样老待在家里,也不会参与他母亲的私事。我爱她,可是有些时候她叫我烦恼。您一定要记住,她还是个孩子,不是个成年人。”

    “我是把她当作孩子跟她说话的啊。”

    “关于那个小偷的事情真怪。难道他找不到比我更有钱的人家了吗?他们从哪儿打听消息的呢?他们显然是溜进大门去看人名地址录的。可是我害怕小偷。一个小偷也挺容易变成一个杀人犯。大0河上有把挂锁,可是通阳台的门上只有一条锁链。”

    “你住在三楼。这对小偷来说太高了。”

    “说得对。那您怎么知道查鲁斯基住在二楼呢?”

    “因为那个小偷就是我,”雅夏嘶哑地说,说出了这句话,自己也吓呆了。他喉咙收缩起来。眼前升起一团黑影,他又看见火星了。好像这是附在他身上的一个恶魔说的。他脊背上感到一阵叫人抽搐的颤栗。他又恶心起来,眼看就要晕过去了。

    埃米莉亚停了一会儿。“晤,这倒是个好主意。既然您能从窗子里爬下去,您应该也能从阳台上爬上去。”

    “我当然能。”

    “您说什么?我没听清您的话。”

    “我说,‘我当然能。’”

    “晤,那您为什么不开那保险柜呢?您既然动手干了,就该干到底。”

    “有时候你办不到。”

    “您干吗讲得这么轻?我听不清楚您在说什么。”

    “我说,‘有时候你办不到。”’“俗话说得好,‘早知做不到,何必白费事。’多怪啊,我刚才还在想小偷可以破门闯进他的屋子呢。人人都知道他把钱就放在那些房间里。这笔钱早晚免不了会被偷掉的。这是所有的守财奴的下场。晤,不过攒钱本身就是一种欲望。”

    “好算是一种欲望。”

    “有什么关系呢?话说得绝一点,所有的欲望也许不是彻底的愚蠢,就是绝顶的明智吧。咱们懂得什么啊?”

    “对,咱们什么都不懂。”

    他们两人都默不作声。后来她打破了沉默。

    “您怎么啦?我一定要看看您的脚!”

    “现在不行,现在不行。”

    一干吗现在不行?您怎样摔下来的,告诉我。“

    她不相信我的话,她认为我在说笑话,雅夏想。唉,反正什么都完了。他望着埃米莉亚,但是他好像是透过一层雾在看她似的。屋子里很暗;窗户都是朝北的,挂着紫红的窗帘。他心里涌起一阵奇异的淡漠,这是一个人将要犯法或者冒生命的危险的时候才有的那种感觉。他明知道自己预备说出口的话会把一切毁个干净,但是他顾不得了。

    他听到他自己在说:“我的脚是从查鲁斯基家阳台上跳下来的时候弄伤的。”

    埃米莉亚扬起眉毛。“说真的,眼下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

    “我讲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8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他能听到窗外传来的鸟鸣声。得了,最大的难关过去啦,他对他自己说。他现在明白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把这件事干脆了结。他肩膀上的担子太重了。他必须跟一切都一刀两断。他朝屋门看了一眼,好像准备不讲一句告别的话就逃走似的。他并不垂下眼皮,而是瞪着眼望埃米莉亚,心里没有自豪,只有恐惧,这是那种经受不了恐惧的人所感到的恐惧。埃米莉亚回望着他,并没有发火,而是带着一种既好奇又轻蔑的心情,这是一个明知道不管怎么办都无济于事的人的心情。她看上去好像在克制自己,免得笑出来。

    “说真的,我可不信”

    “是啊,事实就是这样。我昨夜到过你的家门前。我甚至还想抬头叫你呢。”

    “可是您结果上哪儿去了?”

    “我不愿意吵醒海莉娜和雅德微加。”

    “我但愿您不过是跟我开玩笑。您知道我容易受骗上当。”

    “不,我不是在开玩笑。我听见雅德微加谈起过他;我想,这倒是个解决咱们问题的办法。可是我当场着了慌。我显然不是干这种事的料。”

    “您是来对我坦白的,对不?”

    “是你问我的。”

    “我问过什么?——不过反正都是一样,都是一样。如果您不是又在闹着玩,我只能可怜您。这是说,可怜咱们俩。如果您是在开玩笑,我只能蔑视您。”

    “我不是上这儿来闹着玩的。”

    “谁说得准您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啊?您分明不是个正常的人嘛。”

    “对。”

    “我最近在报上看到有个女人心甘情愿地让一个疯子勾搭上了。”

    “你就是这个女人。”

    埃米莉亚眯起了眼睛。“这是我命里注定的。斯蒂芬,愿他安息吧,他也是个精神变态的人。是另一种类型的。很明显,这种人对我有吸引力。”

    “你不该数落自己。你是我认识的最高尚的女人。”

    “您认识的是哪些人啊?您是在垃圾堆上长大的,您就是垃圾。原谅我说话尖刻,不过我只是说出了事实。都怪我一个人不是。我一切都知道,您确实什么也没隐瞒,不过在希腊戏剧中有一种人的命运——不,不是这个名称——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明知道会碰到什么遭遇,还是不得不按照命运的安排去做。他看见了深渊,可是不管怎样还是陷了进去。”

    “你还没有陷进深渊呢。”

    “我在深渊里已经陷得不可能更深啦。如果您心里还有一丁点儿男子汉气概,您原该豁免我遭受这最后一个耻辱。您原可以一走了事,再也不回来。我不会派人来追您的。这样,我至少能保留一个回忆。”

    “我很抱歉。”

    “别抱歉。您告诉过我,您是结了婚的。您甚至承认玛格达是您的情妇。您还告诉我您是个无神论者什么的,当时您怎么说来着。既然这一切我都能忍受,我就没有理由怕一个小偷了。可笑的只是,事实证明您竟是个不合格的小偷。”埃米莉亚发出一声干笑。

    “我也许还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小偷。”

    “多谢您许下这样的心愿。我就是不知道怎样去跟海莉娜说。”埃米莉亚换了种声调。“我希望您明白,您必须走开,再也不要回来。也不能写信来。对我来说,您算是死了。我呢,也死了。不过死人也有他们的地盘啊。”

    “好,我走。放心吧,我再也不会”说着,雅夏做出要站起身来的样子。

    “等等!我看您连站也站不起来了。您把自己弄得怎么啦?扭伤了脚踝?弄折了脚骨?”

    “我把脚弄伤了。”

    “不管是什么伤,您这一季是演不成啦。可能您已经使您自己这一辈子变成瘤子了。您一定跟上帝缔结了什么盟约,因为他当场就惩罚了您。”

    “我不过是个坏事的笨蛋。”

    埃米莉亚双手蒙住了脸。她低下头去。她像是在沉思什么问题似的。她甚至用手指尖按摩自己的额头。等她拿开手,雅夏看见她脸相变了,不禁大吃一惊。短短几秒钟工夫,埃米莉亚变了样。眼睛下面出现了眼袋。活像一个从短短的沉睡中刚醒过来的人。连她的头发也散乱了。他发现她额头上有了皱纹,头上添了白发。好像这是一个神话故事,她摆脱了一种使她永擦青春的魔法。她的嗓音也变得单调乏味和没精打采。她晕头晕脑地望着他。

    “您干吗留下那张地址表?而且为什么偏偏有我的住址?难道可以叫人相信”埃米莉亚不说下去了。

    “我没有丢下地址表。”

    “那个侦探不会编造事实吧。”

    “我说不上。我对上帝起誓记不得了。”

    “别对上帝起誓。您一定写过一张纸条,从口袋里掉出来了。您干得真好,没把我漏掉。”她疲劳地微笑,这是人们在面临悲剧的时候往往会流露出来的那种微笑。

    “说真的,这是个谜!我对自己的神志开始怀疑了。”

    “不错,您是个有病的人!”

    这时候,发生过的事情他全想起来了。他从笔记本上扯下了几页,做成一个纸锥,拿来插进钥匙孔。他显然把它丢下了,而那上面有着埃米莉亚的住址。谁知道那上面还写着什么别人的地址?这一刹那,他才明白把这几张东西留下等于是自我告发。沃尔斯基的地址完全可能也在上面,还有些剧场经理啦、演员啦、戏院老板啦,和他购置道具的店铺的地址。说不定他自己的地址也在上面,因为他有时候喜欢自得其乐地写自己所在的街道的名字和门牌号码,而且加上一些花里胡哨的装饰,像发丝、尾巴似的弯弯道道。他并不感到恐惧,可内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笑。他生平第一次作案,就把自己给出卖了。他是那种不中用的家伙,偷倒没偷到,反而留下了不少线索,让警察能直接追查到他身上。警察和法院对待这样的笨蛋可毫不留情哪。他想起埃米莉亚说过有些人看见了深渊,可是不管怎样还是陷了进去。他对自己的笨拙感到害臊。这就是说,我怕没法回家了。他们照样也会发现我在卢布林的地址嘛。不错,还赔上这只脚

    “好吧,”他说“我不再打扰你了。咱们两人一刀两断了。”说罢,他站起身向外走。

    埃米莉亚也站起身来。

    “您上哪儿去?您又没杀人!”

    “原谅我吧,要是你办得到的话。”

    接着雅夏一瘸一拐地向房门走去。她也移动身子,好像要拦住他的去路似的。

    “一定要去看医生啊。”

    “好,谢谢你。”

    她看上去好像还想对他再说什么,但他匆匆忙忙地倒退着走进过道,一把抓起帽子和上衣,开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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