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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凤阁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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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盛京行宫住了数日,远离了紫禁城的红墙高瓦,*戒备,身处盛京之地,愈发令人轻松惬意。那一日清晨,福临去永福宫请安而归,身后迤逦一列宫人,沿着那十王亭一路向前,但见满路合欢花开得极盛,一地落英缤纷,夏意盎然。

    盛京的夏日是温润的,连蝉鸣的聒噪亦稀疏了几分,那凤凰楼外的镜湖上开满了层层叠叠的荷花,淡粉苏白,清影摇曳。福临途经凤凰楼下的青石台时,极不自然地仰望了一眼,便欲匆匆离开,却忽然听得阁楼里琴音淙淙,穿过那歇山式围廊,余音袅袅,绕梁不已。

    那琴音似渺远之地穿梭而来,故地之处,再闻琴音,便隐隐念起了那旧时故人。福临的神色一沉,转身离开,那远山而来的风里带着荼蘼花的浓郁的甜香,摄人心神,福临有一瞬间的失神,待转圜过来,却已是拾阶而上。

    凤凰楼乃是盛京行宫的最高之处,沿着那青石板的石阶逐级而上,那近处的宫阙重楼、远方的旭日冉冉,四周的风光皆是一览无遗。但见熹微的晨光里,一个女子穿着杏黄五彩丝纹云绸缎长裳,携了三两侍女,坐于阁中抚筝。

    清风吹拂,花香袭人,福临背负双手,长身而立。远远望去,她丰盈的面容与一双细长凤眸在薄雾弥漫的清晨里恍若隔世。依稀是数年前,也是在这凤凰楼上,清风徐来,垂髫小女笑颜如花,端端正正地行下礼来:“皇上万安,王爷吉祥。”

    那琴声忽地停了,杏衣女子端庄而立,含了一丝羞怯与愧色,屈膝福道:“妾身襄亲王福晋董鄂氏凌霄,给皇上请安。”

    福临神色冷峻,平淡道:“福晋请起。”说罢便欲离去,却听得凌霄道:“皇上请留步,可否听完妾身这一曲,再行不迟。”她白净的面容因仓皇和激动而泛红,那柔声里竟带着一丝颤意。

    他踟蹰片刻,那面上竟是极力自持的神色,终究是颔首道:“福晋随意一奏即可。”

    凌霄拾裙而坐,那腻白柔嫩的玉手抚上秦筝,琴音渐起,一曲柔肠碎,仿佛秋夜明月,流影清照,又似寒潭碧水,凄清哀凉。一曲终矣,凌霄欲言又止,福临听得那曲中别有深意,又见她容色惨白,凤眼含泪,心下恻隐,便屏退了左右,立于她一丈开外的青石方砖上,方道:“福晋与十一弟是否有所龃龉,朕与太后自会为你做主。”

    董鄂凌霄柔婉一笑,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而起,那岁月深处里,旧时光仿佛一朵开得极盛的菏泽牡丹,却一片片凋零,连同一颗心,亦成了灰烬。良久,她凄惶道:“皇上冷对妾身多年,妾身明白,皆是当年皇上对王爷指天起誓之故。”

    她一字一句说得分明,福临脑海中似惊雷乍起一般,仿佛又是襄王府大婚的那一日,他喝得半醉,扯着博穆博果尔的衣襟逼他起誓,又自行举手指天道:“我爱新觉罗·福临对天起誓,若博穆博果尔今生善待董鄂凌霄,势必不负,日后相见,我必视其形同陌路,此生不违。”

    博穆博果尔玄色吉服襟上赤红织绣的八团喜字如灼灼烈火般,直烧到他清朗深邃的眼眸里去,他从不知,他竟从不知,大婚那日,董鄂凌霄便藏于他二人身后的阁楼之下,独立于那夜色之里,看尽那风雨消磨,心意成灰。

    他怔怔地立在原地,那日光一分分散去,董鄂凌霄柔美如玉兰的面容蒙上了一层灰白,渐生了萧索之色。他沉默地凝视着她,只觉得恍若隔世般,良久,方道:“原来,你竟都知道……你可有怨过太后……与朕?”

    她薄薄的笑意更胜秋凉,眼里含了一汪秋水,却依旧维持着端庄而矜持的神色,道:“妾身知道皇上为难之处,亦知太后用心良苦,妾身不敢怨怼。”

    依稀还是那顺治二年的日子里,七皇姐带了他与十一弟,登上那凤凰楼远眺。她正跟着宫中乐师学筝,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却分外柔顺温婉,知书识礼,穿一身秋香色的丝缎小褂,柔顺的秀发扎成小辫,细细用红绳系了,垂在身后,一双眸子温柔得似初生的羊羔,望着他行下礼来:“皇上,奴婢是七公主的伴读,董鄂氏凌霄。”

    彼时他亦年少,更受制于摄政王多尔衮,许久不得开心颜。那日见了她,却仿佛那脉脉清风里摇曳的一枝广玉兰,年少烂漫,天真无邪,竟不禁执起她幼小的手,道:“你既名凌霄,朕便带你去攀那枝头开得最盛的凌霄花。”

    前尘似水,点滴漫上心头,她柔美的面容近在咫尺,所距不过一丈之里,却忽生了咫尺天涯之感。长记曾携手处,如今却已是不可逾越的泾渭分明。

    青月在清宁宫等了一日,却不迟迟不见福临到来。到了日暮时分,萧临风却忽然来请平安脉,他躬身进了清宁宫,面色颇有不善,那三指往绫罗薄绢上一搭,便道:“微臣有事要与娘娘禀报。”

    青月心下生疑,便吩咐了左右退下,端起案上的龙井抿了一口,方问临风:“眼下已是申未时分了,请何平安脉?究竟出了什么事?”

    萧临风心神不定,踌躇许久,方吞吞吐吐道:“微臣今日从衍庆宫请脉而归,途径凤凰楼,见吴谙达侍立其下,便觉疑惑,从后头绕上了那阁楼,却见皇上果然立于阁中。”

    青月方道:“皇上今日本欲至清宁宫用膳,却无端失约,不想竟是去了凤凰楼,却也未曾派人通传本宫一声。”她略一思索,见临风神色惊惶,想必不止见了皇帝一人,当下不禁大为疑惑道:“你可是见着了其他什么人?”

    萧临风犹豫良久,方道:“微臣斗胆窥伺皇上许久,已犯死罪,臣看见……那襄亲王的嫡福晋……正在阁楼上抚琴。”

    青月手上一松,那元青花的瓷盏滚落在猩红的氆氇上,失声道:“你说什么?”

    临风的鬓角有豆大的汗珠渗出,跪下道:“若非娘娘与微臣自幼相识,微臣亦不会冒那大不韪之罪,福晋弹的仿佛是一首《汉宫秋》⑴。皇上听完又屏退了众人,独自与福晋相谈了许久,二人面色不霁,微臣不敢再看,便匆匆离开了。”

    青月一字一句听得极认真,只觉得那四肢百骸都要痛得撕裂开去,早已无暇顾及萧临风的惊恐与关切,那惶惶然中,只脱口道:“你退下罢,今日这事,本宫自当没有听见过,你亦从未见过皇上与襄王福晋独处。”

    萧临风定了定心神,方高声道:“娘娘凤体安康,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其木格进来时,青月正坐在那暖阁的软榻上,盯着半卷珠帘发愣,夕阳的余光烙在那帘上,明晃晃的刺眼,青月许是盯得久了,那泪便怔怔地落了下来。其木格慌了神,忙上前道:“萧太医都说了些什么?”

    青月静默无言,那泪似珍珠般滚落,颊上薄淡的胭脂亦洗得褪尽了娇嫩,她苦笑着,道:“我担忧了那样久,思来思去,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临风方才来对我说,竟见着皇上在那凤凰楼里听董鄂氏弹了一曲《汉宫秋》。”

    其木格心下亦是震惊,却温言安慰道:“许是……皇上却不过情面罢。格格与皇上好容易消停了几日,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了。”

    青月怔怔道:“汉时昭君貌美,却隐于掖庭,君王虽喜,却无奈另指单于。‘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⑵,宫人悲怆,这才作了《汉宫秋月》一曲。”又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可还记得,他曾对天起誓,不再与董鄂凌霄有所牵连,但如今……”

    其木格见她如此惆怅,一时间也捉摸不透董鄂氏之意,只得定了定心神,方肃穆道:“皇上乃明君,侍奉至孝,天理伦常所在,必不至僭越,既指天起誓,亦莫敢违背。”

    青月兰心蕙质,如何不知,然而那心底却是依旧煎熬,虽是夏日炎炎,却似湃在寒冰之中一般,直冷得透彻肺腑。她的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伤痛,分明是止不住的哀恸:“我时常会痴心妄想,建一座宫殿,只有我二人,不给他妄想,亦不得自由,生生世世,是死是活,他都只是我一个人的。”

    她兀自苦笑,道:“终究只是一点痴心妄想罢了。”

    那暖阁里极安静,依稀可以听见铜漏滴落的声音,那明黄一色乃是帝后之征,等闲不得擅用。其木格不意她会如是说,怅然之外亦是震惊不已,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若非离得这样近,看得这样清,她亦不敢相信,那枝美艳倨傲的带刺玫瑰,已成了寂寂深宫里清幽苦寒的一朵青碧梅花。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那红泪盈盈,无限伤心里,其木格不知如何相慰,只得紧紧握住她的手,盼能分得她一丝温暖。(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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