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谷粒 > 贵妃起居注 > 第239章 官僚

第239章 官僚

推荐阅读:弃宇宙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

新谷粒 www.xinguli.net,最快更新贵妃起居注最新章节!

    自从夏天的疫病以后,皇帝的身子是一直都不大好,秋天还咳嗽了几日,后来调养了一阵子方才好了。进了冬天以后他又开始头疼,这个毛病算是继承了文皇帝的,虽然挺苦,但这年头遗传病的现象不要太正常,大家也没当一回事。毕竟文皇帝已经去了有十年了,他晚年的事迹,现在谁也不会拿出来嚼舌根。就是记得的人,其实也都明白,那个头风病也不是决定因素,毕竟文皇帝从年轻时候起就挺喜欢杀人的,头风病顶多加剧他的脾气而已。

    皇帝的脾气和文皇帝相去甚远,算得上是非常有容乃大的了,所以他头风大家反而都不大担心,就如常叫了太医进来诊脉,预备慢慢调理也就是了。太后还特意吩咐了,让找当年给文皇帝扶脉的太医来,大家还打算当个慢性病长期治疗呢,谁知道皇帝那么不争气,腊月二十晚上,在南内那边抱怨了一句觉得屋里冷,当晚发烧,第二天就头疼起来——还不是随随便便疼一下的那种,直接就疼得没法视事了。

    哪管在腊月里,众妃嫔儿女们还是一窝蜂去了乾清宫侍疾,太后没动,打发人来问情况,正养病的皇后也来了。徐循自然免不了要帮着她主持大局,不过所有这些人连她在内,一律都被挡驾了,连乾清宫东间的门都进不去,理由也很简单:皇帝怕吵。

    “胀痛,”王瑾面上蒙了一层忧色,轻声细语地低声和两位娘娘交代,“说是一阵一阵地胀痛,稍微吵一点就特别烦躁。这会儿又说是心痛,刚还吐了一回,现在正静养着,屋内就留了两人伺候,都是平时手脚最轻的,就怕惊扰了皇爷休息。”

    这头疼也罢了,头疼烦躁,正是文皇帝晚年主要的症状,可心痛却非同小可。皇后和徐循对视了一眼,都是色变,皇后道,“太医何在?”

    徐循也无心搭理属下们了,随□代了一句,“都去偏殿里等着吧,不行就先回去了。”

    便紧随着皇后一道,走过正堂,在西里间里随便找了两个座位,召了扶脉的太医来问情况。

    皇帝用医,又和后妃不同,是不能连续用一个医生的,但凡是病都要两三个太医用药。如今来回话的也是一名徐循并不熟悉的太医,观其须发皆白,想必就是那位曾为文皇帝用过医药的老太医了,当他活跃在第一线时,徐循连生病请太医的资格都没有,自然和他没什么交际,倒是皇后似乎和他熟识,见太医进殿,还招呼了一声,“冉大人——你年老,不必行礼了,只快说说大哥如今怎样了?”

    冉太医看来能有八十岁了,别说行礼,站着都是颤颤巍巍,皇后让人给他看了座,他方才喘着气道,“观陛下脉象……”

    接下来是一连串徐循听不懂的术语,她看着皇后也是一样迷茫,冉太医乡音又重,而且老人家说话总是很费力,也比较含糊难懂,徐循听他绕来绕去,也绕不出个所以然来,心头不禁一阵烦躁,便走出屋子,冲守在门口的马十招了招手,把刘太医找来问话。

    刘太医年富力强,和她又相熟,解说脉象一直都是很直白易懂的,可今日被叫过来以后,一样也是照办了那一套晦涩的说法,“陛下寸脉浮,尺脉滑、关脉又极细微,脉搏如麻子……”

    平时说脉象,大概说个脉如走珠乃是有孕征兆也就罢了,这么连寸关尺都说出来的,极为少见。徐循越听眉头越皱得紧,索性直接打断道,“你只告诉我这是什么病,能否好得了。”

    刘太医面上顿时现出难色,几番欲言又止,徐循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接连颤声追问,“难道——难道是有性命之忧?”

    “娘娘……”刘太医瞥了马十一眼,拉长了声音,“这倒也未必,只是……”

    徐循这才会意,忙对马十道,“你瞅瞅,屋里屋外有别人没有。”

    等马十出去清场了,刘太医方才低声道,“回禀娘娘,今夏皇爷一场病,病情虽险,可以下官所见,却未有性命之忧。只是太医院人多口杂,拿不出个方子来,老娘娘又心急如焚,难免……当时下官几位同僚,为老娘娘一席话所惊,便倾尽全力,拿出了个以毒攻毒的狼虎方子,只怕,虽然当时病好,但却是后患无穷。”

    刘太医和她打了快十年交道,两人关系一向融洽,他靠临危受命,挽救静慈仙师性命起家,仙师本该是他最大的靠山,但旋即被废。此后宫里女眷虽然都爱让他诊脉,但几次有什么言语抱怨,倒都赶巧是徐循管宫时所发,也都为她摆平。虽然没有明言,但刘太医隐隐是把她当作了恩主,此时方会明言,不然,这等于是明着指责太后处置失当,反而害得皇帝落到这个境况。这样的话一旦传扬出去,刘太医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徐循现在关心的根本不是这个,才要说话,刘太医又抢着叩首道,“并非微臣撇清自己,当日各论方案时,一切讨论都要留存。微臣当日,反对得较为激烈一些,多有不祥之语。只怕如今得以应验——”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就是天家,有时要听点实话也真不容易。徐循揉了揉额头,只好先弄懂刘太医的意思,她沉声道,“刘大人该不会已经预料到了大哥今日的头风病吧?”

    “这倒不曾,但当日论证药方时,微臣曾说过,‘宜缓不宜急,急必有后患’,当日情绪激动,不知书吏在旁,还说了许多别的话。”刘太医还是没说到点子上,“到底还是留下了佐证。”

    徐循崩溃了,她道,“刘大人你是什么意思?可否直言?我现在心绪烦乱,你这样说我根本听不懂。”

    刘太医面上神色数变,终究是一咬牙,叩首道,“同娘娘直言了吧,虎狼之药,必有后患,只是发作有早有晚而已。昔日众太医开出此方,也是经过斟酌的,料想陛□强体壮,纵有表现,也当在几年以后。可天意难料,自当日以后,便陆续有小问题发作,下官当时已觉不祥,今日给陛下扶脉后越发确信——皇爷今日的脉象,明显就是药毒发作了!而且来势汹汹,只怕……难以治愈,必成痼疾。”

    病人家属,肯定都最怕药石罔效、急病无救,徐循刚才看刘太医吞吞吐吐,心里真不知想了多少坏情况。现在听说只是难以治愈,倒是先松了口气,虽然心情仍差,却没有刚才那样紧绷了。她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难怪刘太医表现这么反常,这一次,他的处境的确很危险。

    正因为皇帝的病情事关重大,所以没有哪一个或者是一群医生可以垄断他的扶脉权。徐循绝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个脉象只有刘太医扶得出,试想只要皇帝不死,只要在将来数年内随便叫一个新医生来扶脉,而对方医术又还不错的话,那么很轻松就能知道是服用了某虎狼之药的后遗症,然后倒推到夏天的那张方子上。接下来再查个档看下到底都是谁开的方子,好了,太后好心办坏事,直接导致皇帝身染痼疾,估计威望是要下跌了。但她毕竟还是皇帝生母,不可能因为这种事就被追究什么责任,接下来要倒霉的就是明知此方风险,仍然为了自己性命开方的众太医,以及已经预言过皇帝现在的症候,然后居然没有上报的刘太医。

    而最讽刺的是,徐循随便想想也懂,若是将来事发,刘太医作为其中唯一一个观点正确、态度正确,医术看来也相对最高明的太医,可能结果反而最惨。毕竟他居然把一群太医心照不宣的事情说破,因此众太医若被治罪,肯定第一个恨他,而太后也难保不迁怒于刘太医——‘明知如此,你不早说?’,上峰和同僚都恨他,即使法不责众,没有眼中后果还是继续当差,以后刘太医如何在太医院混?当然了,要是运气差一点,大家一起抄家灭族的话,他也绝对不可能独善其身的。换句话说,只要事发,他无非就是怎么死的问题而已。

    “这都什么事啊!”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见刘太医犹自长跪未起,便道,“刘大人,我也和你说实话吧,大哥在一日,我自然能保住你,若是大哥去了——”

    其实如果皇帝现在去世的话,那倒又好说了,急病暴死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再说死了没脉搏,也不可能找仵作来验尸。此事就真正地死无对证了——徐循脑中,忽然掠过了不好的猜测,她顿了顿,便问,“这一次来的太医,除了冉太医以外,是否都是上次那些人?”

    短期内,太医院里最优秀的人才大概也就是那些了,这一次来的人还比上一次要少,因为病不是很急,刘太医面色端凝,缓缓地点了点头。徐循又问,“上回的医生都有谁?居何职?”

    刘太医缓缓地说了十多名医生出来,大约是涵盖了太医院权力的上层,毕竟若医术不行,在太医院也很难混出头。徐循再想想冉太医的口径,以及那晦涩的脉案,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个极为荒谬的猜测,她甚至都不敢相信——难道?这、这不可能吧……

    刚才刘太医面现迟疑,她便把马十打发出去,和他单独说话,马十是个有眼色的,清完场估计没打算回来,反正到现在都没见人影。徐循现在,连悲伤都不敢有,她屏着呼吸,简直都说不出话来:那可是皇帝啊!为了将来的风险,为了、为了自己的富贵,这群大夫,难道还能瞒天过海,难道还能——难道就不怕——

    她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古以来,治病都是最难说的事。疟疾毕竟是很难死人的病,十个里也就能死一个,再加上方子明显过分中庸,太后气怒之下,才会说出‘治不好你们也别想活’的话,事实上比如昭皇帝也是暴病而死,文皇帝最后也是病死,伺候的太医也都没有治罪。毕竟必死之病人家也只能尽力救治,活不活那不是医生说了算的。这一次皇帝头痛心痛,太后甚至都没太重视……若是所有诊治医生都是心照不宣早有默契,那,阴死个把病人,又有何难?药毒不分家,为名医者,要不留痕迹地害几条人命,只怕也不算难吧?要不是刘太医把这事和她说穿了,谁能想得到今日之事,和夏天时太后的一句话有直接关系?

    别紧张,她不断地安慰自己——别是想太多了,这件事也还有许多疑点,这十多人如何能够齐心?哪怕只有一个人良心不安……

    这个良心不安,还愿意为病人争取几句的人,现在不就正跪在她身前吗?别的大夫,也不能说没有医德,起码当时在太后的威胁下,为了自己的性命是已经不顾病人的身体了,如今又如何能指望他们为了自己的性命去竭力救治皇帝?而且归根到底,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他们——可不怪他们怪谁?要不是他们只开了中庸的方子,太后又如何能恼怒得说出那番话来?

    徐循现在已经完全乱了,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也和皇帝一样是胀疼了起来。她放弃去追问是非对错,而是直接道,“我想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了,但我倒要问你一句,不说破,指不定还有平安过关的可能,你今日和我说破,又是因为什么呢?”

    刘太医抬起头来,朗声道,“不怕娘娘笑话,下官入太医院十二年有余,前二年郁郁不得志,其后也算飞黄腾达,为何?只因下官以医道为先,置生死为后。——生死皆度外,富贵又何能异?十年后,下官亦将以医道先!”

    当日皇后鬼胎发作,几乎必死。是他直接把周太医的疗法完全推翻,方才救了胡皇后一命。却也因此和周太医结下仇怨,到今日依然关系微妙。皇帝疟疾发作,在生死跟前,众太医皆用虎狼药,他据理力争,欲挽狂澜,想必也没少得罪同僚。如今在徐循跟前戳穿此事,等于是把性命、富贵交在了徐循手上,稍差一点的结果,就可能是革职还乡。但刘太医依然要说,依然要做,只因为医生因以医道为先,比起性命甚至富贵,他最想要的,还是治好病人,不论这病人是皇后还是皇帝,又或者是宫女宦官,他考虑的事情,从未有变。

    徐循认识他已有十年,却从未想过刘太医还有这样一面,事实上她更未想到的事,咫尺之间能有这许多风云诡谲,要不是刘太医说破,很有可能大家无知无觉之下,皇帝就这么被暗暗医死。一时对刘太医是肃然起敬、感佩万分,她凛然道,“先生请放心,加官进爵不敢说,但只要我还未倒,就一定能保住先生。”

    刘太医面上也是一松——虽然生死在医道之后,但毕竟没有人是想死的,他能得到徐循保证,起码活的希望大了几分。

    现在知道了病因,徐循诧异之情略减,余下的只有无边无际却又没个去处的愤怒,虽然已经是以前的事了,但她仍不禁问道,“若当日能依先生的方子,大哥能有痊愈的希望吗?”

    “下官开了药方,当时自然就是有信心将陛下治愈。”刘太医坦白道,“但由陛下这几个月的小病小痛来看,实在元气亏损已非一日,只是从前未曾表现出来。毕竟众医皆是炉火纯青的大家,也不可能开方偏差到如此地步,当日依我推测,陛□子骨,应当是在两年内出现问题的。”

    “到底是哪一味药造成的问题?”徐循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这……”刘太医犹豫了一下,“草乌伤肾、马钱子伤心经……”

    他说了七八味药,方才道,“即使是开出一味,也要再三斟酌,奈何当日老娘娘催逼甚急,陛下病情也凶险,便作了个‘以毒攻毒’,横竖是一赌了,在下同僚,求的都是要尽快见效,免得夜长梦多。唉,说来也是误打误撞,如果当时由下官方子来治,陛下可能都挺不过开始两日。毕竟疟疾凶狠,而从如今来看,他元气亏损又极为严重,这一点,当时下官又是不知情的。”

    这样说,皇帝这几个月的命,还算是捡来的了?徐循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喃喃道,“可……可大哥还这么年轻……”

    刘太医现在和徐循的关系,已非从前可比,再说他和徐循交往不少,也多少知道徐循的脾气,闻听徐循说话,便直言道,“也不瞒娘娘说,皇爷这一脉本就有病遗传,再加上皇爷自小服丹,又旦旦而伐……”

    换句话说,皇帝今日的情况,三分**、三分天意,也有那么三分,算得上是咎由自取了。

    徐循心中难过万分,不觉也有几分自怨自艾:早知道服丹危害这么大,她又怎么会不闻不问?可恨她自己也是半懂不懂的,又觉得丹药应该也是好东西,也不必和皇帝冲突太过……

    在刘太医跟前,她不愿软弱太甚,虽然鼻子发酸,但也还是强行把泪意压下,问道,“那,今次大哥的病,你能治好吗?”

    刘太医沉声道,“下官先已说明,此病无法痊愈,但——短期内,也未必会有性命之忧。”

    如今也只能这样办了,好在皇帝大发病未久,相信按那群太医的效率,成方肯定还没开出来,徐循捂着抽疼的额角,把刘太医打发下去等消息。自己枯坐着左思右想,亦是苦无良计,又怕太后发觉不对,过来探视,也不敢犹豫太久,思来想去,见时间过得飞快,只好先站起身去寻皇后。

    她和刘太医商议了许久,皇后和冉太医的碰头会早开完了,正坐在西里间炕上沉吟,见到徐循进来,便说,“你来了——袁嫔她们我都遣回去了,大哥那里还不让人进,留着也只是嘈杂——刘太医对你怎么说的?”

    这一次的太医团,事实上已经出现变数,这个八十岁的冉太医就是新面孔。不过他老态毕露,看来颇有些糊涂,谁知道能否发觉不对,发觉了以后又会怎么处置。徐循观皇后神色微妙,心中一动,便反问道,“冉太医如何对你说的?”

    若非刘太医自己跳出来,谁能料到当时还有那样一番争执?皇后不疑有他,露出一丝苦笑道,“冉太医就说了这个头疼和文皇帝的不大一样,别的什么都没说。”

    就算不去衡量日后得失,不去管刘太医的处境,徐循现在也实是两难,她现在只想要安静换一批太医来给皇帝开方,可告诉皇后,皇后只怕会将此事闹大,让太后和皇帝之间再添裂痕。不告诉皇后,她的身份摆在这里,又怎能随意做主,换掉这个名医团?

    正无计间,又听得皇后道,“冉太医已经致仕七八年了,这一次进来,也就是个参谋顾问的身份,我看他似乎是有话想说,但却始终没有出口。——可刘太医和我们却是极熟的,他和你说了什么没有,大哥的病,是否、是否……”

    说到后来,已经是声音微颤——原来她刚才心事重重、神色微妙,担心的却是这一点。

    徐循心乱如麻,随口搪塞道,“刘太医说,治好难,但应该未必会就出事……”

    皇后肩线一松,显然她之前也被冉太医吓得有很坏猜想,又奇道,“这虽不能说是好事,但也起码比一病不起强些,你怎么——”

    正说着,外头马十进来道,“皇后娘娘、皇贵妃娘娘,皇爷刚才歇息一会,如今好些了,只还想静养着,请皇后娘娘回坤宁宫歇息,留皇贵妃娘娘伺候着便可。”

    刚才因对皇帝的关心,而短暂缓和的关系,现在仿佛又急剧有了裂痕,皇后望了徐循一眼,也不说话,起杀出屋子。徐循亦根本无心搭理她,又或者为此事烦恼感慨,她也是大松了一口气,几乎不顾仪态,拎起裙子,急匆匆随着马十进了东里间。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

    突然想起来说下,皇帝的疟疾不是因为去马球场得的,应该是半个月前被咬以后就传染上了,疟疾的潜伏期有12-20天的。

本站推荐:诛仙合体双修武道神尊驭鲛记阎王神武至尊宦妃天下修罗刀帝不嫁总裁嫁男仆九阳神王

贵妃起居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新谷粒只为原作者御井烹香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御井烹香并收藏贵妃起居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