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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怕雨。在他年少时的记忆中,每当暴雨来临,薄雾浓云层层

    堆积,黑暗提前降临,电闪雷鸣比雨滴提前带来讯号。在他风雨飘摇

    的卧室里,墨汁一般的黑暗和惨白的亮光轮番登场,忽明忽暗中,地

    面摇晃起来,天花板摇摇欲坠,墙壁无限向中心挤压,树影映在墙上,

    仿佛无数个张牙舞爪的鬼魅。大雨降临前的土腥气,对父亲而言,蕴

    藏着一种压抑的肃杀。

    “婆婆!”父亲努力把卡在喉咙的酸水咽下,“婆婆!”父亲尖细

    的声音如穿透墙壁的利剑。

    “来了,小儿别怕。”大雨虽来势汹汹,震天动地,房间那头,婆

    婆的呼唤却像一件薄袄,轻轻地、轻轻地盖在父亲背上。

    父亲降临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那会儿奶奶初参加工作,积极性颇高。尽管孕肚已经老大了,她每天还担负着两人的重量东奔西走,指导村民生产。老人们都劝她 :

    “你怀着孩子别忙活了,当心出问题!”

    奶奶不肯听。那个年代,个人利益永远置于集体利益之后。一个

    午后,奶奶正在一户人家传授嫁接方法,剧痛突然袭来,奶奶冷汗涔

    涔,顺着葡萄架软绵绵地滑倒在地上。

    包村的干部要生产了,这家人主动提供床位。接生婆来了五六个,

    窄小的卧室转不开身。奶奶本来瘦小,众目睽睽下更是使不上力气。

    这些接生婆中有位老婆婆强势地将妇女们赶出去,她温柔地抚摸着奶

    奶疼得发黄的脸颊 :“你还记得俺不?”

    奶奶点点头。

    “要不是你催着俺把羊送到防疫站,它早就死了、炖汤了。”

    奶奶疼得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

    “所以,你得相信俺,俺一定顺利地把你的孩子接生出来。”

    父亲头大,奶奶和老婆婆从日落时分忙活到月上枝头。

    不知雨何时降临的,冠县多雨,雨大如注,房顶、屋檐和窗框一个劲儿咚咚作响,在屋里都听不清彼此说话声。正当老天爷起劲儿地用瓢将雨水洒向人间时,父亲终于降生了。他屁股挨了一巴掌,他像车喇叭一样用力啼哭起来。老婆婆剪断脐带,用热水擦拭父亲的身子。她将他抱到奶奶身旁,笑得满脸褶皱 :“瞧,是个带把儿的。”

    产后第七天,奶奶响应工作召唤,还没出月子就裹着头巾,战士一样一往无前地前往下个村子。

    她无暇照顾父亲,只能将他留在冠县一户孩子还没出满月的人家代为照管。

    不知父亲后来怕雨的缘由是什么。大概源于他降生那夜的大雨倾盆,大概源于奶奶离开那天的细雨蒙蒙。人年纪再小也有记忆,对未知的恐惧填满了天潮地湿的日子,导致他长大很多年后,都无法摆脱雨留下的恐怖记忆。

    奶奶对整个村子有大恩,可是均分到每家每户,就小得不能再小,小得不值一提。

    父亲寄人篱下,为了获取奶汁,小小岁数不得不低头。父亲在襁褓中几乎不哭闹,整日咧着没牙的嘴傻乐。他怕惹人厌烦,拼尽全力博取喜欢。人家高兴了,会在奶完孩子以后,将仅存的丁点奶水分给父亲。否则,父亲只能喝到奶奶寄来的,无滋无味的藕粉或代乳粉。

    怪不得人家,那年月吃顿饱饭都是奢望,更何况用奶汁喂饱两个孩子?

    尽管父亲每日为获取可怜巴巴的一点奶汁努力着,他还是像一只漏气的橡胶玩具,日渐干瘪、消瘦。

    那位接生的婆婆与父亲重逢那天,她正牵着羊去吃草,恰好经过那家人门口。正是夏天,院门大敞,小风穿堂,那对夫妇外加一个老妪齐齐坐在门口逗弄怀里的孩子。婆婆打了声招呼便掠过去,没走多远又踅了回来 :“你们咋只带着自己的孩子乘凉,小儿呢?”

    孩子妈歪着脖子,不言自明,蒸笼般的卧室中传出父亲微弱的哭闹。

    婆婆将羊绳一甩便冲向房屋,父亲已从襁褓中挣出来,哭得撕心裂肺。他脖颈沾着炕上的黄土,灰黄的身子蜷曲着,如一块脱水的面团。

    婆婆抱着父亲兴师问罪 :“这孩子你们能养就好生养,不能养干吗不托付给别人?”

    “不能养、不能养,”孩子奶奶恹恹地摇着脑袋,“不是自己的孩子,

    不亲!大人连饭都吃不上了,哪有多余的奶水喂孩子?可是,领导的

    面子又不好拂……”

    “你们养不好,我来养!”婆婆气得跺脚,厉声喝道。

    人家的孩子被婆婆的粗声大气吓得嗷嗷恸哭,父亲却抓着小羊脑袋的茸毛,嘿嘿傻乐。

    婆婆将父亲带到身边不久,恰逢爷爷奶奶进城开会,路过村子。那时父亲仍饿得面黄肌瘦、肚子肿得像面鼓。婆婆将藕粉和代乳粉通通塞给爷爷奶奶,叫他们路上补充营养。婆婆虽没奶水,不怕,她有那只被奶奶救下的小羊。

    三天后,会议结束。再见到父亲时,爷爷奶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亲像一只吹足气的气球,鼓囊囊地胖起来。他脸上有了血色,连偶尔哭闹都变得底气十足。

    漫山遍野的青草食之不尽,小羊的奶取之不竭。父亲再也不用争抢、不用可怜巴巴地祈求丁点奶水。爷爷奶奶放心地把父亲托付给婆婆。

    父亲童年生活以小羊为圆心画圈,除了睡觉,他从没离开过小羊半步。父亲也曾闹着让小羊上床,想搂着它睡觉,被婆婆打了屁股才作罢。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父亲整日环着小羊的脖子,亲手拔草喂它。有时饿了,他直接钻到羊身底下,捧起暖烘烘的奶头,一顿猛吸。小羊一动不动,即使父亲冒牙以后没轻没重,会把它咬得不停战栗。

    小羊跟父亲也亲,只要瞧见父亲,就会用脑袋温柔地一通乱拱。从山上吃草归来,如果院子里见不到人,小羊就不停叫唤。直到父亲捉迷藏般出现在门口,小羊才舒服地抖索耳朵,温驯地继续吃草。

    他们放羊也是一景,婆婆在前,拽着羊绳,小羊不情不愿地一走一梗,父亲骑在羊背上,如睥睨天下般俯视芸芸众生,大头大眼,露出一副帝王般骄傲的样子。

    别的大孩子眼馋,趁小羊吃草之际,抓着它的颈毛,一步跨上羊背。小羊不干,大发雷霆,疯牛一般上蹿下跳、东颠西跑,直到将大孩子狠狠甩下。见那顽皮孩子脸着地,摔个狗啃泥,它才安然地继续吃草。

    大孩子的妈带着大孩子上门问罪,指着孩子脸上的疤讨说法。婆婆幽幽道 :“这是羊,不是牛,谁让他骑的?”孩子妈指着父亲 :“为什么他能骑?”

    “因为羊通人性。羊知道小儿他娘救过它,羊也把小儿当恩人。

    羊都知道的事儿,人能不知道?”

    大孩子妈满面赤红,哑口无言,因为奶奶也向她传授过种植技术。

    村子挺小,巴掌大的地儿,从东走到西不消二十分钟,满打满算二百号人,往上算几代是同一个先祖,人和人之间或近或远都有血缘关系。一条长街横贯东西,几十间瓦房靠这条街串联,镶嵌在长街两侧的矮门低户一字排开,如同一条血脉将家家户户紧密联系起来。

    为便于排水,长街的地势低于两侧房屋。夏季雨水泛滥,毗邻村子的黄河故道屡次决堤,雨下得昏天黑地,下得土腥四溢。水流穿透房屋间的空隙,和泥污浑浊的黄河水一同汇入长街。久雨初晴,长街变成一条亮堂的长河,一尾尾鱼在泥沙中穿梭,将已经被分割成无数块的阳光击得更碎。全村的姑娘小伙都在河边扎堆摸鱼,男的打赤膊,女的将短裤挽到大腿根。河水最深不过膝盖,大人带着小孩,小心翼翼走向河中央。小孩爸卖着关子 :“小心、小心,鱼来啦!”小孩紧张得双眼瞪圆。小孩爸扑通一声扎进河里,水花飞溅过后,他兴高采烈地炫耀着猎物,小孩的笑容没了,小孩爸才发现自己举着一块石头。

    长街满水后,婆婆催促父亲去摸鱼。婆婆忙于家务,没空陪伴父亲,羊便代替她的位置。

    说来奇怪,羊绳只有落到父亲手里,小羊才不梗也不跑,始终顺当地走在父亲身边,时不时用脑袋温柔地蹭蹭父亲的肩头。

    潋滟的水光一映入眼帘,父亲立刻把小羊抛到九霄云外。羊绳不知被扔到哪儿,他将自己脱得赤条条,拎着小铝桶冲进长河。

    父亲手小,既没工具,也没帮手,十次有十次失手。有人心善,给了父亲两条食指大的鱼苗,父亲兴奋地像小狼一样号叫。不知不觉,

    日上三竿,阳光刺背,村民已走得七七八八,父亲的叫声在空荡荡的

    河面上回荡。父亲拎着小桶,鱼苗在里面不甘地跳跃,他觉得一阵寂

    寥。父亲忽然想起被自己冷落半天的小羊,回头一瞧,小羊正在岸上

    定定望着他,半步没挪动,如一只老狗,坚定地守卫着他,连他的衣

    服都被它护在身下。

    父亲湿淋淋地上岸,摸摸羊头,小羊发出一声温柔咩叫。

    其实根本不需要羊绳,小羊也能顺当地跟着父亲回家。走了一会

    儿,小羊却停住了,前蹄碰着羊绳,坚持让父亲牵它回家。

    婆婆将父亲忙活一上午的成果下锅油煎,煎得鱼皮焦黄、外酥里

    嫩。父亲和婆婆分享一条,剩下那条被父亲拎着逗弄小羊。

    “小儿别胡闹,羊不吃肉。”婆婆话音刚落,小羊把鱼痛快地吞进

    嘴里。

    父亲和婆婆惊奇地面面相觑。

    傍晚,父亲拉着羊绳出门放羊,小羊却僵在原地不肯动。它在父

    亲腿边蹭来蹭去,父亲感到腿肚一片潮湿。当父亲蹲下查看时,它直

    接将温热的*送到他嘴边,乳白的奶汁点点滴落土地。

    “婆婆,”父亲震惊大叫,“羊又有奶了!”

    这一年,父亲六岁。他已经五年多没有趴在羊身下吮吸羊奶了,

    小羊奶汁接近枯竭。他们之所以继续喂养小羊,是因为它曾将父亲哺育长大,它已经成为家庭不可或缺的成员。

    婆婆年轻时曾在西安做纺织工,有过一个男孩。男孩叫“小满”,

    婆婆和大爷喜欢得不得了。小满三周时,不知为何患上腹泻,打针吃药都不管用,泻得天昏地暗,泻得水米不进,身子都泻干了,最后泻出来的只有血。

    小满最后没活下来。

    婆婆伤心欲绝,几次哭得昏死过去,醒来以后,目之所及,哪哪儿都是小满的影子。婆婆受不了,从西安回来了。而大爷没回来,大爷把手表给了婆婆,从此再没回过家。

    巨大的男士手表在婆婆干瘦的手腕上晃荡,像一只碟子绑在一根树枝上。

    好在婆婆的手艺没丢。入秋,小羊开始褪毛。婆婆搂着羊脖子薅毛,小羊不老实,婆婆几乎骑到羊身上,小羊一边被薅毛一边驮着婆婆在院子里转圈。小羊走到哪儿,身后一串小雪,父亲不住弯腰,尽力捡起每根被遗漏的羊毛。

    小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婆婆心满意足地看着通过斗争换来的小半袋羊毛。

    这些又碎又扎人的玩意儿,最后变成父亲脚上的小袜子、头上的小帽子、脖上的小围巾,全都柔软舒适。父亲不忍心看着小羊受冷,物归原主,围巾在羊脖上缠了好几圈。

    父亲牵着小羊出门拾柴火,村民如同看到西洋景,指点着围围巾

    的小羊说说笑笑。父亲觉得这是在夸奖婆婆的纺织手艺高超呢!

    父亲头上顶着白帽,就像一只四处滚动的雪球,在村里特别显眼。

    某天,一个大孩子半路杀出来时,父亲正拨开落叶给小羊找草吃。

    “帽子不孬啊!”大孩子眯着眼睛笑着说。

    “婆婆给我织的。”父亲骄傲地挺起胸膛。

    “连羊都有围巾……你瞧我,冷得不行了!”父亲还没明白过来,

    大孩子忽然飞身上前。父亲眼疾手快,急忙扯住围巾另一端。在漫长

    的拉锯战中,小羊两面受力,四蹄乱动,憋得发不出声音。父亲终究

    敌不过大孩子,跌倒在地上。在围巾将被抢走之际,父亲发出撕心裂

    肺的大吼。

    大孩子没敢硬来,围巾保住了。

    父亲满手擦伤,搂着小羊呜呜直哭。不是因为伤口疼,而是因为

    小羊被勒得叫声都变了。

    父亲回家,哭着向婆婆告状。奇怪的是,这一回婆婆不肯替他报仇。

    “小儿,你长大了,你以后会成为一个男人,不仅要保护自己,

    还要保护家人,”婆婆小心翼翼地往父亲的掌心涂紫药水,“这么着,

    他要是再欺负你,你就搬起石头吓唬他,看石头硬还是他的胆子硬。”

    后来,那个大孩子再次来犯。围巾在寒风中飘荡,大孩子一言不

    发上来抢夺。父亲嘿呦一声从地上抄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块。大孩子惊

    骇得连连后退,没来得及逃跑,大石块迎面砸来,大孩子如倒栽葱,

    仰面倒在小羊蹄旁。

    大孩子的爹妈上门讨说法,大孩子脑门上鸡蛋大的包把婆婆吓坏

    了,要是把人砸傻了可怎么办?

    “不是让你吓唬吓唬吗?你干吗砸人家?”婆婆厉声诘问父亲。

    “上次挨了他的欺负,叫我窝囊得不行。这次我一生气,脑袋就

    空了……”父亲更委屈。

    念在爷爷奶奶的干部身份,除了道歉外,婆婆还寥寥赔了一点医药费,这件事便算了了。

    不久以后的一个晚上,村委会在黄河故道枯水后的空地上建起露天电影院,组织大家看电影《地道战》。全村男女老少都去了,人们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比过年还热闹。

    电影很晚才结束,孩子们已经睡得人仰马翻。父亲不住地打哈欠,婆婆问他 :“电影不能白看,给我说说你学到了什么?”

    父亲嗫嚅着,婆婆只好替他说 :“武力是用来对抗敌人、抵御侵略的是不是?对待乡亲、朋友得像春天一样温暖,就算他犯了错误,也不能用武力对付他对不对?”

    父亲点点头,婆婆摸摸父亲的脑袋。

    电影散场了,父亲、婆婆和小羊跟其他村民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父亲实在困得撑不住了,婆婆才将他背在背上。背得累了,就让小羊

    驮一会儿。一家三口走进连风都吹不散,比麦芽糖还黏稠的雾气中。

    冬天来了。

    1976 年,父亲十岁。

    那是一个普通的夏夜,婆婆赶羊入圈,在厨房剁着明天要包的饺子馅,空中弥漫着韭菜香。父亲一连打了数十个哈欠,他吹熄油灯,准备上床睡觉。

    小羊毫无防备地闹腾起来,在窄小的圈中又踢又叫。羊也十岁,已经是一只懂规矩的老羊,它以前从没这样。父亲的睡意消了大半,和奶奶一起去羊圈一探究竟。圈门刚开,羊就蹿了出去。整座院子成了它的圈,它四蹄用力踢踏着地面,扬起无数尘土,咩咩的叫声震数里。

    婆婆和父亲合力赶羊回圈,却推不动,它力大如牛。羊用父亲从没见过的可怕眼神盯着他们,父亲和婆婆不敢再轻举妄动,生怕它咬人、踢人。

    羊疯了!

    婆婆和父亲实在没精力耗下去,准备回屋睡觉,明早再处理。谁知两人前脚进门,羊便像一截坚固的硬木,不知疲倦地用脑袋疯狂顶门。眼看老旧的木门摇摇欲坠,两人没办法,只好坐在庭院中陪伴羊。

    婆婆说,羊可能老糊涂了,父亲心里挺难受。

    奇怪的是,当婆婆和父亲站在庭院中,羊竟不再折腾,它安静地看着他们,双眼像黑暗中的星星。

    当父亲靠在婆婆肩上,即将昏昏睡去时,冷不丁地,村中的狗忽然一同吠叫起来。那阵叫声像在村中央引燃了威力巨大的*,房屋怕冷般剧烈哆嗦,脚下的地面隆隆作响,仿佛藏在地下的什么东西想破土而出。

    婆婆和父亲被剧烈的力道震得东倒西歪,轰隆巨响传来,只见结构松散的羊圈彻底垮塌,稻草和木条搭建的屋顶整个掉落在地。房屋墙壁上出现无数道树杈状的裂纹,不时有瓦片从房顶滑落。

    震颤结束,父亲和婆婆相互搀扶站起来。羊凑上前,温热的鼻息喷在父亲的脸上。父亲后怕得一直颤抖,满头大汗。

    原来,羊提前预感到地震,它折腾得天翻地覆,就是为了将婆婆和父亲从屋中引出来。

    那夜余震不断,父亲和婆婆自然不敢回屋休息。两人担惊受怕地回去抱被褥,只见粗大的横梁完全掉落,看似坚固的橱子被砸得四分五裂。

    如果没有羊……他们不敢想象后果。

    天当床、地当被,震颤声仿佛是来自大地的呼噜。父亲的左边,婆婆为他打扇赶蚊子,父亲右边,静静卧着羊。

    父亲想起小时候为了让羊上床和他睡觉,他曾挨了一巴掌。如今美梦成真,他禁不住笑出了声。

    这不是羊第一次救父亲。父亲刚会跑时,婆婆杀鱼,将半透明的鱼鳔绑在树枝上做成玩具。父亲举着小气球一样的鱼鳔在村里招摇过市,引来一帮狗紧紧跟随。父亲举着鱼鳔飞跑,狗们追得很紧。父亲又哭又叫,羊从半路截过来,横着挡住父亲。

    狗们被羊的气势吓住,虽一直跟着,却不敢抢夺鱼鳔。羊护送父亲,直到婆婆出现,将狗们赶跑。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羊很老了,嘴巴一直机械咀嚼,却咽不下草料 ;每天只能卧着,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以前照顾过父亲的那家人的孩子生了重病,身子弱得比风还轻,眼看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那家人求婆婆将羊给他们炖汤煮肉,给孩子补身子。

    婆婆思考了一会儿,也就同意了。

    父亲了解自己的身世,死活不肯 :“她连奶都不给我喝,凭啥把羊给她?”

    婆婆摇摇头 :“都是乡亲,都是亲戚。”由不得父亲。到了约定那天,那家人来牵羊。婆婆将父亲锁进屋

    里,父亲又哭又骂、又踢又踹,号叫得像一匹愤怒的狼。透过玻璃,

    父亲看着羊一梗一梗地被牵走,哭得快背过气了。

    很神奇地,喝了羊汤,配合大夫开的药,那家的孩子没多久竟痊愈了。

    婆婆劝父亲 :“小儿,别难过,羊在他身上活着呢!”父亲不理婆婆。

    好长一段时间,父亲都不肯跟婆婆讲话。

    父亲上大学以后,很突然地,婆婆竟被查出癌症。大二暑假的一个夜里,婆婆严肃地将父亲叫到卧室。

    “小儿,婆婆很想劝劝你,以后和你爸妈好好相处。别因为从小

    他们没有养你,就对他们很冷淡。他们工作忙,迫不得已啊,哪有爸

    妈不爱自己孩子的道理?你小时候,有一回吵着要妈妈,你妈立刻从

    别的村子走了几十里路赶过来。可你见到她,一点也不亲。我把你从

    屋里抱出来,你指着羊圈又叫‘妈妈’,才知道你要那个能喝奶的‘妈

    妈’,你妈难受得都哭了。”

    父亲正为婆婆的癌症四处求医问药而心烦意乱,没有听下去的

    耐心。

    婆婆从褥子下面掏出一张存折 :“我没有孩子,只有你这个小儿,

    如果我没了,存折你得拿好……”

    父亲粗暴地将存折塞回婆婆手里 :“说什么没了没了的,丧气不?”

    父亲从婆婆房间走出来,靠在墙上,无声哭着,豆大的泪珠像他出生那晚降落的雨滴。

    婆婆身子骨硬朗,坚持配合治疗,没两年,体内竟完全检测不出癌细胞。

    父亲结婚以后,一直赡养婆婆。逢年过节都和母亲回冠县探望她,吃穿用度从没让婆婆缺过。父亲和婆婆的故事曾被冠县的报纸报道过,在当地一度传为佳话。

    我小的时候,父亲曾把婆婆接来住过一段时间。

    我可以和父亲顺畅交流,婆婆也可以和父亲顺畅交流,父亲并不需要改变口音。可是我和婆婆互相听不懂也说不清。我曾疯狂迷恋一款网络游戏,手把手教她,她却小心翼翼,生怕把“又昂贵又高级”的电脑碰坏了。

    这个老太太既奇怪又可怕,和我以前接触的老人不太一样。

    她抽烟,烟瘾很大,没事就跑到阳台上抽两根。她右手食指有一块焦黄,牙齿黢黑,喉咙总是呼噜作响。她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我很不满。只要她偷偷抽烟,我就大喊大叫 :“奶奶,少吸两根。”

    她笑着,安静地把烟熄灭,我以为她能听劝,不多会儿,阳台上又会飘来烟味。

    婆婆喝酒,酒量很大。每次吃饭,父亲会为她倒满满一盅白酒。

    她有滋有味地品完,脸上升起两团红晕,然后拉起父亲的手,念着我听不懂的方言。

    后来,连蒙带猜,她的话我能明白七七八八。

    有一回婆婆悄悄告诉我,年轻时她是接生婆没错,在父亲之前,她只接生过那只养了十一年的羊。

    我一愣,和她一起大笑。

    婆婆被痰呛住,边笑边咳嗽,我拍着她的背 :“让你少抽点烟吧。”婆婆咳得皱纹丛生的脸颊挂起两朵红霞,宛如醉酒,像个卡通人

    物,生动可爱。

    一个深夜,我在睡梦中听到遥远的手机铃声。一连串窸窣响动,迷迷糊糊中,父亲到我床边,哽咽地对我说 :“小儿,婆婆走了。”

    我一阵心悸,连忙坐起,眼前发黑,地转天旋。

    婆婆是在养老院走的,前半夜她从床上掉了下来,等值班护士发现,她已经没了呼吸和心跳。

    三月最暖和的一天,我们一家人驱车前往冠县,为婆婆送别。

    婆婆家里,曾经建羊圈的位置,用高粱秆简单建造了一座灵棚,她的棺材就放在灵棚里。

    乡亲掀开盖子,婆婆如睡着一般安详,头发梳理得很整齐,面部也做了打扮。

    一个乡亲把婆婆的遗物——存折、手表和一根泛黄的簪子交给父亲。

    此时父亲才知道,当年人家把羊宰杀以后,婆婆曾讨来一根羊腿骨,请人磨成簪子,在头上一戴好多年。

    父亲坐在地上,靠着棺材,指着屋前一个长满铁锈的炉子对我们讲 :“冬天的时候,每天早晨,婆婆先把棉袄烤热,再叫我起床穿衣。我爱吃烤地瓜,这炉子也做了不少贡献……”

    我们都哭得七零八落。过了午时,婆婆出殡。

    父亲披麻戴孝,手捧遗像走在最前头。绿芽在探头探脑的旷野上,多了两座碑。

    矮的那座,埋着焦黄的簪子,碑上刻着“爱羊之墓”四个字。高的那座,葬着婆婆,碑上也是四个字 :慈母之墓。

    父亲在两座碑中间坐了好久好久,婆婆留下的表,戴在父亲的手腕上,倒映着由晴朗变得暗淡的天光。

    我轻轻拍拍他的肩 :“爸爸,咱们回家吧。”父亲沉默不语,慢慢仰起头。远处,红红的日头如一张笑脸,天

    空永远深蓝。

    我仿佛看到父亲小时候拉着婆婆的手,牵着羊绳,在正月十五那天去黄河故道旁的空地上放云灯。全村乡亲都在那儿,上百盏云灯浩浩荡荡、晃晃悠悠地飘起来了。乡亲们一声大喝,大家一齐追着云灯

    奔跑。婆婆一巴掌拍在父亲屁股上 :“小儿,追啊!”

    父亲牵起羊,兴高采烈地追逐,争分夺秒,一往无前。

    在漫长的时间中,短暂的那一瞬,父亲跑成了永恒的一点。

    上百盏云灯各自发着光,如夜幕初上时渐渐出现的启明星,只短

    短一瞬,便照亮整片夜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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