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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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晓得这样的事儿咋会降临到我头上！
久未放晴的 J 市天空终于在周末等来冬日阳光。我在“满记甜品”
选了临窗的位置。对面的女孩叫郭蕊，我十五岁，她也十五岁 ；我是
水瓶座，她是天秤座，网上说这是最契合的两个星座。郭蕊是我的同
班同学，用最流行的说法，她是我的女神。
我喜欢郭蕊，我的哥们儿都知道。有次打完球，我的书包上出现
了一瓶冰镇矿泉水，哥们儿说这是郭蕊托人送过来的。
“真的？”我在瓶身上亲了一大口，抱着它转了好几圈。我大汗
淋漓，焦渴难耐，却把矿泉水当宝贝，连瓶盖都不舍得拧开。直到他
们憋不住哈哈大笑，我才发现他们的恶作剧又得逞了。
“一点也不好玩！”我把未开启的矿泉水扔进垃圾桶，愤愤离开。
一朋友抓住我的手 ：“哎，蒋鹏翔，你不就是喜欢郭蕊？我们帮
你追到就是。”
我立刻转怒为喜，开怀大笑，勾着浑身臭汗的哥们儿几个，请他
们去小卖部喝可乐。
说真的，为了这次约会，几个哥们儿可谓煞费苦心。写字条、送
礼物、说悄悄话统统不奏效，直到贿赂了郭蕊的好闺蜜，求她在郭蕊
耳边吹了几日“枕边风”，郭蕊才勉强同意。
女神近在咫尺，她一会儿吃一口甜品，一会儿看看窗外，夕阳在
她的头发上映照出彩虹似的一圈光泽，我看得连呼吸都快失去了。
平心而论，郭蕊不美，但她身上那种遗世独立的神秘气质特别吸
引人。我们已对坐十几分钟，两人的甜品即将见底，除了开场白，我
却不知继续聊什么话题。我可不甘心尴尬收场，正搜肠刮肚地回忆班
级趣事，忽然一声门响，一阵冷风吹得我一身鸡皮疙瘩。背后传来一
股难以名状的恶臭，郭蕊皱起了眉。
一只干枯皲裂的手伸到我面前，一张肮脏的面孔几乎贴到我脸上。
乞丐怎么会进店里讨钱？更令人惊奇的是，这老乞丐的破衣烂衫竟搭
配得别有风味 ：上身外大里小，下身亦裤亦裙，色调统一却不无趣，
洞洞鞋，无袜，脚踝冻得通红，拖着一大包叮当作响的易拉罐。他白
发至肩，长须过胸，随着空调制造的暖气涌动。好一个仙风道骨的老
乞丐！
“你要我吃剩的甜品？”我把汤汤水水往他面前一推，他无动于衷。
“你要钱是吧？”我恍然大悟，从裤缝抠出几枚硬币，啪地拍在
桌子上。老乞丐岿然如雕塑，一阵阵恶臭扑面而来，郭蕊两条清秀的
眉毛快缠到一起了。这样一座活动垃圾堆也吸引了其他客人的注意，
十几束探照灯一样的目光照得我无处遁形。这样下去，谈话兴致都要
被他捣毁，我盼星星盼月亮的约会就要草草画上句号了。
“服务员！”旋即我有了主意，“你瞧，这么干净的店里杵着这么
一位，用餐环境都被破坏了……”
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脑筋活络，我尚未说完，她便隔着两层餐巾纸抓住老乞丐的胳膊 ：“今天不行，今天不行，改天再来。你看，不是我们不让你进来，这回顾客不乐意了。”
老乞丐被服务员推到窗外，餐巾纸被服务员顺手丢弃，两团白色的影子随风而逝。老乞丐却不舍离开似的，直起脖颈盯着“满记”的
招牌。我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郭蕊双颊绯红，与夕阳相映成趣。我献着殷勤 ：“你还想吃什么甜品？”郭蕊把餐盘一推 ：“蒋鹏翔，你不觉得自己过分了？那老人家少
说得七十多岁，只不过想要口饭、讨点钱，你拿不出便罢，何必把人家赶走呢？外头天寒地冻，天气预报说今晚开始大幅降温。要是不在店里多沾点热乎气，保不准今夜他就冻出个三长两短。”郭蕊用食指点着我，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蒋同学，你危险啊，从今晚开始，你可能得背负一条人命度过余生啊！”
我无声笑笑，女生总乐意小题大做 ：“我怕他身上的臭味熏到你，你的眉头都拧成了那样。”
“我是觉得他可怜！那么大岁数的人，本该子孙成群、安享晚年。
现在呢？风餐露宿无依无靠，还被没爱心的人驱赶。”郭蕊越说越急，
气血上头，脸颊红得能烧起来。她极度鄙夷地看了我一眼，竟起身告辞。
“干吗急着走？”我穷追不舍。
“去找那老人，给他钱和食物，怎么也得让他活过今晚！”郭蕊
连头都没回，门动风响，而后一切归于平静。
事发突然，我颓然落座，像刚进行完长跑，心脏怦怦跳到喉咙。就这样结束了？我日思夜想的初次约会，竟被半路杀出来的老乞
丐毁了！
追，去追她！我告诉自己。于是，我快步冲了出去。与坐在门口的顾客错身时，我突然发现身为班主任的语文刘老师正和她上小学的儿子享受着冬日阳光，她的目光竟直直穿透我，怕尴尬似的，移向别处。
不晓得她无声无息于此处坐了多久，是否已掌握我和郭蕊的情况。无疑，局面对我相当不利。我只能视若无睹，一径冲出甜品店。
茫然四顾，哪还有郭蕊的影子？
我也不敢返回，满屋看热闹的顾客，还有态度不明朗的语文老师，都让我感到难堪。
我蹲在地上。辛苦积攒两周的零花钱怕是已打水漂了。
为了不给郭蕊留下臃肿的印象，我的衣服穿薄了。我在天寒地冻中寻觅了两小时，垃圾桶旁、天桥下、暖气井盖上，郭蕊或者老乞丐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其间，我给她打过三次电话，无一不是忙音。直到一个猛烈的喷嚏打乱我的脚步，随后又是一个……十个喷嚏迫使我不得不终止寻觅。
果然如郭蕊所言，晚上变天了。风扯着光秃秃的树枝，零星下起小雨，随后西北风裹挟着雪花席卷而来，打得窗子啪啪作响。我一整夜不得安生。我梦见老乞丐被雪掩埋，堆成小山丘，出现在 J 城闹市区 ；
而郭蕊身着大红羽绒服，如夕阳，在雪堆上上蹿下跳，对我大声呵斥 ：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第二天我就病了，昨天傍晚的鬼风把我吹成重感冒。我酣睡了两
天，其间，几个哥们儿好像来看我了，半梦半醒中，我听见他们安慰
我好好养病。有一个人似乎幸灾乐祸地说“回学校可有烂摊子等你收
拾”。另一个人不满地拍了他一下，前者知趣住嘴。
周三我才去学校。口中无味，上学路上我特意剥了一只橘子，好巧不巧，橘子水喷了我满眼。我又是流泪又是皱眉，将自己揉成兔眼。我以这副尊荣出现在学校，教室里人数刚过半，除了几个哥们儿，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怀疑自己对橘子水过敏，右眼泪水不断。人渐渐多起来，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嘀咕什么，郭蕊身在其间。女生中的一个频频回头看我，傻子也知她们在议论我。不自知的女生真碍眼，我本打算向郭蕊为那天的失礼道歉，顺带问问她后来是否找到了老乞丐。可那些女生阴魂不散，我拉不下脸插入其中。
曾经为郭蕊吹“枕边风”的女生居然主动走向我 ：“哟，你咋哭了？做亏心事后悔了？愧疚了？”
阴阳怪气，谁晓得她打什么主意。好男不跟女斗，我直接扭过身子 ：“我过敏了。”
“过敏？我看是报应吧。你做过什么好事自己心里清楚！我真后
悔劝郭蕊跟你去……”她竟不好意思说出“约会”二字，闹了个大红
脸，好像被我欺负似的。
我的好哥们儿同情地看着我，我隐约猜到所谓“烂摊子”究竟指
什么。我索性粗起嗓子 ：“郭蕊，那天的事是我考虑不周，我没有爱心，
我无事生非……总之对不起了！不知后来你找到他了吗，我白白找了
你两个小时，冻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你瞧，这场大病就是老天给我的
惩罚。”
我还是不死心，那就是可大可小的一件事，服个软、认个错就算
过去了。谁知郭蕊越过女生们朝我看了一眼，目光让我不寒而栗。
“郭蕊，”我恳切地问道，“你将他安顿好了吗？”
“他死了。”郭蕊看着我的眼睛，轻描淡写地说，口气好似随意丢
弃一件废置的破烂儿。
我看着郭蕊，她的眼睛里有深井或是黑夜，我陷进去了，意识抽
离身体，连耳朵都变成报废的物件——我居然出现了幻听。
他死了……死了……死了……不断回荡，循环往复。我浑身冒出
一层鸡皮疙瘩，背后密密匝匝全是汗水。
“他死了……怎么死的？”一阵阵晕眩感向我袭来，这句颤抖的
疑问不像我发出的。
“当然是冻死的，被你害死的！”
我早料到是这个答案，郭蕊不过证实了我的猜想。我像害病一样
浑身剧烈颤动，把脑袋埋进臂弯中。哥们儿几个连忙过来安慰 ：“小蒋，
你没事吧？”
眼前一片模糊，我推开他们，晃晃悠悠走到郭蕊面前。尚未组织
完语言，我的嘴巴已经不受控制 ：“郭蕊，你凭什么说那乞丐是我害
死的？那夜降温，就算不被我赶出去，他也不一定能活到现在！”
我虽震惊，逻辑还算严密。
“在你生病的这几天，我做过调查。老乞丐经常光临那家‘满记’，
客人如果没意见，店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店员会把吃剩的甜品加热给他吃 ；当晚降温，他们可能提供一个储物间供他休息。当然一切只是可能。他死了。他是哑的，脑筋也不好使，被你赶出去他就没有回来。蒋鹏翔，乞丐也是生命，你害了他呀！”郭蕊歇斯底里地说着，泪水蜿蜒，遍布脸孔，整个教室一片寂静。
我倒退几步，身后的桌椅被我撞得东倒西歪。我……我居然成了杀人凶手？
不！不是我傻了就是郭蕊疯了，在场这么多人，他们都不正常了吗？我蒋鹏翔从小到大连蟑螂都不敢踩，活生生的人命竟然叫我给害死了？我想哭，又想笑，可笑，真可笑！我拼命撞开门口瞧热闹的看客，冲进厕所，用自来水冲自己的脸。冷水刺骨，却也使我清醒 ：J 市每年都有无数流浪者死去，谁也不能断言他们因为某个人的缘故丧失生命。郭蕊为老乞丐的死亡盖棺定论，未免过于武断，谁晓得他在风雪夜又经历过什么？
我挺直腰板，胸口被水洇湿一片。我抱定信念，老乞丐的死与我无关。我甚至微笑了一下，向急匆匆赶来的哥们儿报平安 ：“你们喘什么？难道怕我掉到坑里把自己熏死？”
上课铃响了，我步履轻盈地走进教室。郭蕊双眼红红，我的右眼红肿，彼此相视无言。我们的关系像这场悲剧一样告一段落。
我的兔眼红了三天不见好转，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妈不知从哪儿求来一剂眼药水，吹嘘包治百种眼疾。老太太坚持亲自为我滴，面贴面叫我浑身不舒坦。
“哎呀！”忽然，她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尖叫，“我才注意你的左眼
也这么红，黑眼圈还特明显。最近休息不好？有心事吗？”
心事？我哑然失笑。我能向老太太坦白，十五岁的我身上可能背
负着一条人命吗？依她的性格，不得精神失常、天塌地陷？
我和郭蕊的关系亦降至冰点，面对面装作不认识，又不是“最熟
悉的陌生人”，毕竟我俩尚未熟络起来。她觉得我是杀人凶手，我觉
得她是诽谤分子，总之互相看不惯。
我的生活从未陷入如此低谷。从前我仰慕郭蕊，因为她每天放学
经过篮球场，所以在球场上，我跑得最快、跳得最高，冲撞起来无人能及 ；她是实打实的学霸，次次考试班级前三，所以我不得不迫使自己在最厌烦的语文和英语方面下功夫，为的是下次考试排名时跟她靠得近一点。而现在，我丧失了动力。球场一再失意，右手食指、中指挫伤 ；英语成绩也突破历史新低。
语文课上，拗口的白话文搞得我晕头转向，又是连堂！自“满记”偶遇，我老实了好一阵，但语文刘似乎没有找我麻烦的意思，大概那天她把心思全放在小儿子身上，将别人都视为空气。
有朋友约我逃课去打球，我痛快答应。反正有课桌上摞得老高的书打掩护，我们的座次又属于最后一排的“灰色地带”，平常各科老师连眼皮都懒得朝我们抬。
我们撒野半个钟头，打得头发里都是汗。北风猛烈，残雪未消，我们全脱得只剩衬衫，头顶呼呼冒白汽。曾经生龙活虎的蒋鹏翔又回来了！我跟哥们儿勾肩搭背地走回教室，他欲言又止 ：“小蒋，我晓得那件事跟你没关系，但是吧，最近的舆论对咱们不太有利……”
“舆论？”我警觉起来，“又有什么舆论？”我摊开双手，“这两天
我什么都没听说啊。”
“他们没在生活里说，他们是在……”话到嘴边，他却不肯继续。
任我软硬兼施，他的意志坚定如刘胡兰。没劲，真没劲！
语文刘正在讲评上次布置的作文，趁她誊板书的工夫，我和哥们
儿迅速弯腰溜回座位，没想到还是被她抓了个正着。“这次的作业，有五个同学字迹潦草、态度敷衍，让我十分不满意，
其中就有刚刚逃课打球回来的蒋鹏翔同学。”
彼时我刚把半个屁股放到座位上，一条长腿尚留在过道中央。语文刘这招真狠，她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像在把我重新介绍给全班同学认识似的。果然，四十几个脑袋如听到命令一般齐刷刷转向我，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的我更加不知所措。
郭蕊如刀锋般的目光最为显眼，像要在我脸上刻出一道道痕迹。我的尴尬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语文刘的声音掺杂其中 ：“下课后来办公室一趟。”
我驼着背，耸着脑袋，生怕别人注意到我。大个子如我，被唤进办公室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的出现引得几个年轻老师窃窃私语，她们都不是我的任课老师，却好像都认识我。怪事，我又不是全校皆知的风云人物。难不成那个谣言传到了老师这儿？我出了一身汗，不敢深想。
“你晓得我为啥叫你来不？”
“因为……作文应付？”我犹豫不决。
“这只是一方面。”她看似心不在焉地整理教案，“这段日子我听
到一些风言风语，当然，我确信那件事儿与你无关。只不过那事儿闹
得确实有点大，连校长都惊动了。可是既然已经发生，怕是没别的补救办法。老师希望你低调做人，不要再逃课打球了。时间是最好的良药，相信再过不久，大家的注意力就会被别的事吸引走。”
我听糊涂了，那件事儿？我笑起来 ：“您是说我把老乞丐害死的那件事吗？”
这话一出口，周围纷纷响起倒吸凉气的声音，语文刘的脸变得煞白 ：“总之你明白就好，低调做人，低调做事，记住老师的话。”
我激动起来 ：“为什么你们认定老乞丐的死因我而起呢？刘老师，那天您也在‘满记’，您亲眼看见我只是将他赶出去。那夜风雪肆虐，谁晓得他又经历了什么？”
我激动万分，接下来的话语被语文刘惊恐地打断 ：“你莫瞎说，这件事从头至尾我都是从网上获知的。我从不吃甜食，又怎么会在现场？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好好反思你的所作所为。”
我疑惑地看着语文刘 ：“那天您不是……”我下意识住了嘴，忽然领悟到语文刘为何如此表现。我起身告辞，不忘给语文刘宽心，“您
放心，以后我和郭蕊也再没关系。她是好学生，我不能耽误她。”语文刘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身为我的班主任，那天她在“满记”，却没阻止我。她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一定也受不了那味道。因为她没阻止，乞丐死了。有个词怎么形容来着？共犯！
我无声笑笑，走出办公室。她在“网上”了解事情的始末？校长也一定是被“网上”的言论激怒了吧？我倒要看看是谁在网上唯恐天下不乱。
卧室里只有我自己，窗帘紧紧闭着，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其实窗帘只是多余的摆设，冬天的七点，天空像被泼了一层墨水，黑得彻头彻尾。
敲门声传来，这是第三次，相对前两回，这次的敲门声变得粗暴和急切。
我妈叫我吃饭，说菜已经热了两回。老太太真是典型的头发长见识短，这节骨眼儿了，吃饭事大还是清白事大？我胡乱应了几句，我妈不满离去。
没开灯，我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脑前，已经好几小时。煞白的屏光映着我的脸，无数蓝色、黑色的字句在我眼前滚动。
我丧失了一切感知世界的能力。视觉、听觉、触觉、味觉，我麻木地盯着电脑屏幕，耳朵里回荡着电器漏电的咝咝响声，浑身僵直冰冷，口腔内酸涩微苦。
原来，数天以来我已经是学校网络论坛讨论的绝对主角，舆论度远在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寒假、票选最美女老师 / 最帅男老师的热帖之上。关于我的帖子不下三百个，密密麻麻占据了论坛前三页，从
“蒋鹏翔杀人始末”到“详扒高一（3）班蒋鹏翔，是懵懂无知还是杀人狂魔”这样的知音体标题，什么样的八卦都有。我不知自己在网络世界竟如此大火。还有个类似福尔摩斯的牛 × 知情人埋伏在我身边，那人把我的出生年月、身高三围到爸妈工作，乃至喜欢的异性类型，以及从小学伊始就作的妖，事无巨细，条条罗列。中间夹杂对我小学、初中的老师、同学的采访，全面还原我的个性脾气。更夸张的是，还有无数延伸帖子，从我的星座、交友标准、择偶类型，论述我成为无敌杀人狂的可能性。
我深吸一口气，颤点鼠标，光标游移不停，“下一页”好久才被我点实。
谣言犹如一棵巨树，枝繁叶茂、盘根错节，若想追根溯源，只怕长长的根系早已扎在土地最深处。
一直翻了三页，我才找到始作俑者——第一条与我相关的帖子 ：
有人认识高一（3）班的蒋鹏翔吗？进来看看，知人
知面不知心的他犯下何等滔天大罪。
标题的语气颇为欢脱。帖内详细论述我何月何日在何处用餐，“郭
蕊”的大名用“某位女同学”代替。在老乞丐出现之前，叙述都颇为
冷静。直到我将乞丐赶出去，画风急转阴暗。接下来的内容是对老乞
丐暴尸街头的猜测，其中不乏对我种种阴险的揣度，仿佛郭蕊冷酷无情的口气。
我看向用户头像和名称，屏幕左上角，一枚指甲大小的方块，一朵蓝色的花充满相框。用户名称更加简单 ：匡扶正义大侠。
查看该用户资料，信息填得潦潦草草。性别为“男”，没有出生年月。过往发言更是单一，这是唯一一条帖子，没有回复也没继续更新。上次上线时间与发帖时间重合。
我呆呆坐着，耳朵里嗡嗡作响。蓝色花朵仿佛张大嘴巴，满口獠牙，咆哮不停。
我明白这条帖子只是一只鱼饵，它沉入浩瀚无边的互联网海洋，只为钓起藏匿在海洋深处的大鱼。
它的目的达到了。如果我的猜测正确，这个 ID 大概永远不会再上线。
我无比烦躁，将脚边的矮凳踹飞。去他妈的匡扶正义大侠！我打开私聊对话框，用力敲打着 ：
你这是造谣！诽谤！我如果告你，够你喝一壶的。
我知道我这样做，无异于向浩渺的大湖投下一小粒石子，不会激
起丁点涟漪。
我依然豪气冲天地威胁着 ：当心，别叫我知道你是谁！一旦我得知，看我不揍
得你满地找牙！
我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张脸，冷若冰山的郭蕊起起伏伏，激起千层
波浪。
手机毫无防备地叫起来，我一蹦三尺高。定了定神，那边传来某
个哥们儿方寸大乱的喊声 ：“蒋鹏翔，你看新闻了吗？有人在郊外发
现了无名尸体，警方正登启事寻亲呢！”
“啊！”我大叫一声，立刻站起，站得比旗杆还僵硬、绷直。
我前面的人头挤挤挨挨，我没想到本市丢失人口的家庭如此之多。
打电话的哥们儿陪我在警局门口站定，不敢再前进一步。
“不管啥事，都得勇于面对啊！”这小子竟语重心长地拍着我的肩。
我心生不快，将他狠狠甩到一旁。
和很多悲痛万分，既饱含希望又充满绝望的家庭不同，我夹在其
间，其实既胆怯又心存侥幸。
我希望死者不是那个老乞丐，同时又在琢磨，倘若老天不开眼，
果真是他，我该如何是好？是转身逃走，还是积极自首？更或者，假
如我心理素质强一点，说不定能积极面对，事不关己地坦然离开。
在谜底揭晓之前，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
警局大厅人满为患，这边高声喧哗，那边低低啜泣。一个看似发言人的中年男人姗姗来迟。和我的想象不同，工作人员没有将尸体推出由亲人辨认，那位中年男人举着一张照片高声宣布死者特征。
照片上，死者衣衫褴褛，面向沙地而倒，裸露的双脚特别扎眼，瘦弱的身躯几乎被高草掩埋。死者头部所朝的方向，是一片结冰的野湖。拍照时间大约是今天，风寒日清，湖面被照得一片晶莹，显得尤其美好。
一切特征都对上了，“年老”“拾荒”“死亡时间判定为一周前”，
我的心脏骤然紧缩，快要承受不住时，我忽然听见“女性”二字。我不由自主地笑了。
我靠在大厅门框，脚软腿抖，笑得灿烂异常。
不知那具无名女尸最终是否被亲人认领，我提前离开现场，搂着等待的哥们儿又哭又笑、又跳又叫，像是嗑药嗑 High 了。
我头回觉得凛冽的冬夜这么讨人喜欢。
一夜无梦。按照我的尿性，我应该会梦见那具被冬日阳光温暖照耀的无名女尸，女尸回头，脖子上会是那张长须过胸、仙风道骨的老乞丐的面孔。
幸运的是，我没有梦到任何人。
虽然郭蕊坚称老乞丐被我害死了，但她既拿不出老乞丐死亡的证明，也拿不出我是罪魁祸首的证据。这件事就是绝对的死无对证。
认尸这件事无形中加重了我的天平砝码，减轻了我的负罪感。第
二天，我一身轻松地去上学。即便和我打招呼的只有那几个要好的哥
们儿，即便同学们仿佛刻意躲避我，与郭蕊交好的女生朝我射来数道
白眼，但我一点也不在意。
不意外，女生们永远扎堆，如一千只乌鸦，唧唧喳喳、吵闹不休。
我一把将郭蕊拉出来，我此举伴随女生们不满的叫骂。
我如地下党接头，在她耳朵轻轻吹气 ：“你拿不出证据，就算那
老乞丐死了，也不能定论和我有关系。”
“还有，”我看着她的眼睛，“那个 ID，我知道是谁。”
“我是拿不出证据，可我有舆论。”郭蕊周身散发着可怕的冷气。
不可理喻，我实在懒得跟她争执。我将她的胳膊一把甩开，郭蕊
竟在我身后说 ：“我是拿不出证据，可你心里清楚，老乞丐就是被你
害死的。你这辈子将背负这个生命，永远别想翻身。负罪感将如影随
形，别说告我诽谤，就是打我，我看你也未必有胆量。其实你心里清
楚，别麻痹自己了，你比谁都清楚。”
我站在原地，双脚如同生根，无法移动。仿佛一股毒气在体内弥
漫，我的胸口钝钝地痛起来。
郭蕊说得没错，我很清楚，比谁都清楚。潜意识里，老乞丐就是
被我害死了。
这个结局，从我为了讨好她将老乞丐从“满记”赶出去的那一刻就已注定。
我的生活因此变成一团毛线，越扯越没头绪，越扯越杂乱。
我变得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少言寡语、不露喜悲。
我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全新境界，双脚仿佛脱离地面，心永远浮在半空。
和别人沟通变得越来越困难，无论家人、同学还是老师，当他们用复杂的眼神盯着我时，我感觉每个人都有可能冲上来、扯着我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嘶吼 ：“蒋鹏翔，你怎么好好的就变成了一个杀人犯呢？”
并不是我敏感，我周遭的环境确确实实在不动声色地变化着。
比如，我爸我妈一改对我居高临下的态度。我不想吃饭，老太太
不再一热再热、一催再催。饭菜会被放在厨房，我通常在半夜被饿醒，
匆匆溜进厨房，草草填饱肚子。
有一次晚饭时，我正意兴阑珊地啃着鸡腿。我妈没来由问了一句 ：
“鹏鹏，你最近心不在焉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我头都不抬。
“你要知道，发生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你勇于承认错误。我们不期
盼你成龙成凤，重要的是咱们一家人在一起。”我爸动情地抓住我的手。
娘的，又是动之以情这一套。老头儿、老太太一定从哪儿听到什么风言风语。难道他们认定这件事会是一顶千斤重的大帽，压得我永
无翻身的可能？
我烦躁地看着他们，将碗推到一旁。两人害怕地对望着，不敢多言。
两人的确听到了风言风语，这点毋庸置疑。
这天晚上，我比往常早回家。推开我的房间，我妈正慌里慌张地
往抽屉里塞着什么。我瞥见了封面，那是我的日记本。一定是她寻找
蛛丝马迹时过于入神，才没听见我的动静。
“领导时刻关注下属的思想动向嘛！”我讥笑着，将书包摔在床上。
“你最近的作业有点潦草，我只是随手翻翻，打开才发现这是你
的日记。”老太太专注地看着我，忽然问，“你的眼睛怎么还有点红？”
我以为老太太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力，抬手揉眼，感到一阵刺痛。过敏已经持续一个多星期，我根本无暇顾及。
我虽然有记日记的习惯，但记录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况且，我上次写日记是在邀请郭蕊一周之前，我甚至没在里面吐露过对郭蕊的感情。我知道日记本什么的早晚有一天会落到老太太手里。
其实还真有些东西想记录下来。比如这段时间，我的好哥们儿打球、买零食、去网吧上网都不再叫我。
有一次我实在克制不住大声质问陪我去警局的哥们儿。
那小子装傻充愣 ：“打什么球？快期末考试了，大家都忙着复习，哪有时间打球？”随后他向周围求证，换来四方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呆愣回应。
我点点头，算作默认。
谁都没我清楚。昨天放学，我去车棚取车。车棚在教学楼后面，紧靠一个空旷的篮球场。那球场的篮球架东倒西歪，篮筐下已没了篮网。我刚走过去，如心跳般强有力的运球声吸引了我，那些又笑又骂的呐喊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我远远地看着他们，他们打得全神贯注，完全没发现我。
还比如，以前只有以郭蕊为首的女生将我以仇敌视之，恨不能亲手将刺绣着“杀人凶手”的棒球帽戴到我头上。但不知为何，从未与我说过话的隔壁班仇视者也渐渐多了起来。
有一回，我憋着一泡尿跑向男厕，一个壮硕的男生半路将我拦住。那是校篮球队的个中好手，我只闻其名，可惜从未交过手。
那小子劈头盖脸便说道 ：“你怎么还有脸来上学？发生这样的事儿，你该以死谢罪。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活着。”
“你丫滚蛋！”我冷面骂道。
一只小南瓜大的拳头迎面砸过来。
譬如种种，不胜枚举。
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从老乞丐迈进“满记甜品”的那一刻，便是海天倾覆的开端，只
可惜我当时没能察觉。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之间，我便看到夹在我作业本里的那些字条 ：
去死吧，傻 × ！
人命比猪狗贱！
你能心安理得地吃饭、睡觉、生活吗？你该去自首！
那些话被不同的笔迹写在不同的字条上，杂乱地夹在我的语文作业本中。
作业本被课代表若无其事地扔到我桌上，一只巨大的泥脚印横跨封皮对角。
我一下子耳鸣起来，轰然起立。拥挤的教室中，每个人都在忙碌。好像每个人都很无辜，每个人又都有作案嫌疑。
我眯着过敏的那只眼睛，难受得昏天暗地。
我的房间里，电脑主机发出沙沙的、如同呓语的响声。我死盯着电脑屏幕，第二次登录在学校论坛注册的 ID 账号。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用户名为“匡扶正义大侠”的 ID，居然在昨晚再一次上线。对方没有回复我意气用事的挑衅，反而发来一段长不过十秒的音频。
我咬牙切齿，将电脑桌捶得摇摇晃晃。郭蕊！
那截音频前半段只有嗡嗡杂响，后半段忽然变安静。一片令人心
慌的寂寥中，一个沙哑、深沉的嗓音幽幽响起。
“等着我……等着我……”
对方选择了“听后即焚”，灰色长条只播放了一遍，就消失不见。
而那声音却在我脑袋里回荡不停。
“等着我……等着我……”
不知多久，我一动不动。满手汗湿，纤巧的鼠标快被我攥碎了。
我妈进屋为我收拾脏衣服，轻微推门声响起，我直接从电脑椅上
跌下来。
我冲进教室，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抓起郭蕊的手腕 ：“你究竟在
搞什么鬼？”
“你在说什么？”郭蕊冷漠的灰眼睛无神地看着我。
“你自己知道！究竟要怎样你才罢休？”
“你意识到错误了吗？”
“我没犯错误！”我背水一战般大吼。
“既然如此，我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咱们拭目以待咯！”郭蕊
微笑着摇了摇美丽的脑袋。
“好吧！”我放开她的手腕，退后一步，举起数学卷子，上面变
本加厉地印着更多脚印。我站在椅子上，对着教室里的同学大吼，“我
蒋鹏翔，现在遭受了恶毒的污蔑。显然，有些同学不这么认为。那好，现在我告诉你们，昨天我收到一段音频，就是那个你们认为被我害死的乞丐发来的。他说让我等着他，我只好理解为他要带我走。将死之人，我什么都不怕了！我要告诉你们，谁在背地搞鬼、讲我的坏话，被我发现，一定不会轻饶。如果我变成了鬼，一定会以老乞丐的方式报复你。不信，你就试试看。”
我像挥舞招魂幡一样，数学试卷上下翻飞。我以为一切将到此为止，谁知，这只是开始。
纷至沓来的是各级领导的谈话。
从班主任语文刘到教导主任，从教导主任到副校长。据悉，大
Boss 正校长，那个白发两鬓、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头因公事出差，不然，
他一定会是谈话的最终环节。
除了那些荣誉等身，化身为光荣墙上大头照的风云校友，鲜有学
生能直接跟正校长对话。我呢，仅差一步，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谈话内容大同小异，无非劝我低调行事，切莫招摇过市，也一定
不要跟同学起冲突。原因是某位任课老师向领导反映，有次他拖堂，
走廊人声鼎沸，他面不改色地讲述我国近代社会重大变革。窗外人影
闪过，几个尖细的女声唧唧喳喳 ：“高一（3）班，就是这儿！对！看
那个男的，蒋什么的，把老人家害死了，心真狠啊！”
那位老师声情并茂地讲述着无趣的历史世界，全班同学回过头来看着我，尤以郭蕊的眼神最为醒目。
那一瞬间，我才顾不上什么“怜香惜玉”，劳什子“好男不跟女斗”。
我抓起邻座的铁质铅笔盒，充分发挥投球手的优势，对准露出窗户的半个脑袋砸过去。
随着谈话等级的升高，我身边的随行人员越来越多。当语文刘找我谈话时，听众只有虽然竖起耳朵，但假装不在意的同办公室老师。我走向教导处时，语文刘陪伴左右。当我大义凛然，如赴刑场地踏进副校长办公室时，发现皮沙发上已然坐着语文刘和教导主任。
领导级别高了，谈话水平果然不同凡响。副校长除了高度概括两个下属的讲话内容，话里话外向我透露着明确的信息 ：他希望我休学，等风波过了再回来。当然，有可能的话，尽量转学。
我知道他担心事情闹大，对学校声誉带来损害。
当时我就坐不住了。风声正盛，假如我卷铺盖滚回家，不等于坐实谣言，证实了大家的揣测？从此，我非但要在良心不安中惴惴度日，甚至横飞的唾沫都能将我淹没。
抬起头，我仿佛已经看到前景黯淡的将来。
我不断摩挲着皮沙发的扶手，黏糊糊的手汗终于消失。我温吞吞地说 ：“不，我就待在这儿，哪也不去。”
“你说什么？”大领导把嘴里的茶叶渣吐到杯子里。
“我说，”我精神亢奋，蓦地站起，“关于我的一切传说都是谣言。
我永远不会向谣言低头。因为没有证据表明老乞丐已经去世，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已经死了，那个夜晚大雪纷飞，除了受冻，谁能说清他又经历过什么呢？凭什么断言因为我将他赶出去，所以他被冻死了？”副校长推过来一沓白纸 ：“我们派人调查过，那天之后，乞丐再也没有去那家‘满记’乞讨过。没人说你和乞丐的离世有直接关系，
我们只希望你能避开风头，莫叫这件事伤害到你。”
我一下急了，牙舌打战，口不择言 ：“那天，我把他赶出去，是有许多客观因素的。比如，他邋遢的模样已经影响大家用餐 ；比如，他身上味道奇大。我看到很多人已经用表情表达不满了，我只是把大家的想法说出来而已。如果落实了他因此而死，那么只能说他是被所有食客害死了。当天的场景绝对属实，不信，您可以问刘老师。”
“蒋鹏翔！”语文刘一声高喝，慌乱站起。
副校长和教导主任诧异地看着她。
语文刘一把抓起我的手，胡乱说着“我再给这孩子做做思想工作”
就将我又扯又拽地拉出办公室。
“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这些话永远不再提吗？”语文刘急得眼
里都是泪。
“如果再不提，您就是害了我。”我的表情一定像吃了大便。
“可你提起来，就是害了我。”语文刘喃喃自语，“一个教育工作者，
因为没有阻拦自己的学生，造成无辜死亡，这是重大失职。世人能骂死我！”
“这样说来，您只能眼睁睁看着世人把我骂死了。”我浑身颤抖着。
语文刘哀伤而抱有歉意地望着我。
两天之后，语文刘在我们学校消失了。
新班主任换成一个二十出头，师范刚毕业的年轻女孩，她看上去一丁点震慑力都没有。语文课代表说语文刘的办公桌都空了，大家震惊之余不免猜测这个一贯称职的老师不告而别的缘由是什么。
只有郭蕊一言不发，眼睛在讲台上单薄的年轻老师和我之间来回扫视。虽然她眼中的仇恨不再那么强烈，但我觉得她的目光就像一把锈刀在割我的肉，疼痛纯粹而绵长。
聪明如她，一定非常清楚语文刘为什么逃走。
语文刘一走，好似支撑天花板的承重柱轰然断裂，我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
这件事经由四通八达的网络世界快速传播，很快，其他学校也知道这件事。最初这只是学生之间热议的话题，没多久连成年人都掺和其中。我猜，八成 J 市新闻节目的制作人是某个学生的家长，正为找不到社会热点而焦头烂额。如今守株待兔，话题不请自来。
新闻节目制作组扛着长枪短炮闯进我们教室，惹来一阵惊呼。灯光师打开照明灯，惨白的灯光明亮如九天之上的太阳，我的眼睛被照得一片空茫，脑袋一阵晕眩，随即裤裆中温热无比。
我匆忙逃往厕所，狼狈得想死。
我在臭气滔天的隔间里躲了很久，熏得眼睛里都是泪。一节课之后，我穿着半干的裤子返回教室。摄制组已先行离开，每个人的眼神都很暧昧，不知他们对着话筒说了什么。我所到之处，大家无不皱眉捏鼻。班长忽地站起 ：“蒋同学，出去吹吹风再回来好吗？班级这儿清新整洁，你再瞧瞧自己……”
大家一阵哄笑。
我忽然觉得，此情此景，这段对话，熟悉得可怕。我呼吸着身上的臭味，拼命回忆着。
采访我们班的新闻节目开播了。
我正在吃饭，低着头，毫无知觉地把一团团米饭扒进嘴里。我不想看内容，只听声音，确切地说是在寻找我的名字。好在，自始至终，“蒋
鹏翔”三个字，都没在旁白或被采访者的口中出现。也有可能是我的同学提及我了，剪辑师心善，去掉了而已。
长篇累牍的采访报道后，主持人总结道 ：“中学生因为不堪老年乞讨者的打扰，将其赶出甜品店，致其死亡。这件事表明了学校对学生道德教育的缺失，我们的社会、学校、家庭，应从事件本身反思天性善良的孩子，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女主持的嘴巴张成一个难看的“O”，我爸一声叹气，用遥控器
将电视关了。
我爸说 ：“不知怎么，我们单位的同事都知道这件事了。”
“我单位也是，”我妈哀伤地看着我，“坏事传千里。”
老头儿说 ：“实在不行你就休学吧。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举家
搬到别的城市发展生活。时间和距离可以让这一切变淡。”
“我不休学，我们就在 J 市生活，哪儿都不去。”我麻木地把一块
没有挑刺的鱼肉咽下去，“如果我们走了，就是把老乞丐死的责任全
部包揽。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摆脱这件事的阴影。”
我狼吞虎咽，老头儿和老太太用恐惧的眼神注视着我。
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事已至此，我居然还能坚持上学，真是
奇迹！
以前体育课我都和几个哥们儿打篮球，事到如今，我再也没有和
他们一起玩的可能。更何况我既没心情也没体力，什么都不比独处叫
我舒坦。
我向体育老师请假。
“身体不舒服？”因为我球技出色，一向对我另眼相看、关爱有
加的体育老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身后的同班同学，发出几声怪叫。
幸好最后体育老师准了假。我一个人在充满书的空荡荡的教室晃荡，大开的窗户外头，传来精力充沛的喊叫。球场上驰骋的男生和操场边散步聊天的女生，那些青春活力的身影，叫人发自内心地羡慕。
鬼使神差，我顺着楼梯，打开了通往天台、明确写着“师生止步”的铁门。
眼前一片开阔，教学楼有六层高，天台中央矗立着一只巨大的烟囱，周围没有围栏防护。
云彩擦着头顶掠过，风犹如浅吟低唱，又如深沉呼吸。天空无比湛蓝，极目远眺，J 市边界，被一片灰色隐约笼罩的低矮平房。
越过那片平房，大概就是一望无垠的原野。
我不禁思忖，等如兔笼一样将我束缚的那件事随着时间烟消云散，无形的铜墙铁壁从我身边抽离，越过它，崭新的世界将是什么样子呢？
不知不觉，我走向天台边，那儿没有围栏保护，严重恐高的我一阵眩晕。那些人啊，都那么小，曾经是我左膀右臂的那些铁哥们儿，曾经被我喜欢过但又转身伤害我的郭蕊，就是脚下这些不起眼的黑点。芸芸众生的恶言恶语、恶意中伤又能算什么呢？
我的脑袋一阵空明，总有一天，这些坎坷都会过去的。
晕眩渐渐消失，我聚精会神地盯着脚下的土地，心中的郁结被风越吹越淡。
我不知俯视多久，校园中稀稀稀拉拉的黑点渐渐起了奇怪的变化。
他们原本三三两两没有规律地分布在各处，如今竟如流入大海的河水般聚集在一起。
那些人都不约而同地喊叫着，当我回过神，才发现上百号人聚集在教学楼前，每张脸都齐刷刷地抬头仰望。无疑，他们发现了违反校规、登上天台的我。
而他们究竟在叫嚷什么呢？
我屏息凝神，好久好久，终于，他们的声音穿云裂帛，我可算听见了。
他们在喊 ：“蒋鹏翔！有话好好说！不要跳！不要跳！”我的心脏像擂鼓一般，浑身都在哆嗦。
我满心的疑虑很快被欣慰所取代，瞧啊，这些关切、焦急、恐惧的人们，就在不久之前，将我孤立、将我视作杀人狂、恨不能逼我以死谢罪。如今他们却换了一副嘴脸。他们害怕了，他们一定害怕我顶不住流言蜚语真的跳下来。
“咚！”这声巨响将贯彻他们的余生，他们将一直背负一条无辜
的生命。说不定，我会以音频、视频或别的什么方式回来，取他们的
性命。
我登上天台完全是焦虑下的无心之举。我想散心，我想好好活着。
这个举动，如同当初将老乞丐赶出“满记甜品”一样，无心插柳柳成荫。
我决定顺着他们的思维，借此洗脱罪名。
我站直身体，挺起胸膛，将双手扩成喇叭，中气十足地大喊 ：“我
一时半会还不想跳，除非你们承认整件事我都是无辜的！”
当那些人如跳梁小丑一般叫喊着“蒋鹏翔，你下来吧”“既往不
咎”“就当你是无辜的”时，郭蕊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开运动会才能
用到的大喇叭，“滋啦”两声，整个校园里回荡着她的声音。
我的女神，如冰山一般冒着冷气、分外动人的女神，此刻却难以
镇静。她泪流满面，哽咽着发不出声音。
“蒋鹏翔，请你别做傻事……其实这件事是我一手策划的……老
乞丐根本没死……”
尘埃落定，所有人都惊愕地望着郭蕊。
什么？我双腿发软。
“你给我说清楚，如果不能还我清白，我立刻从上面跳下去。”
半小时后，操场上会集的黑点越来越多。
我的爸爸妈妈来了，语文刘也远远赶来了，他们哭得梨花带雨 ：
“鹏鹏，别跳、别跳，有话好好说，什么都比活着强。”连消防车都鬼叫着开进学校，他们的云梯达不到天台的高度，只
能尴尬徒劳地在空中摇晃。
我，当然不会跳。我和他们僵持着，只为等一个说法。
十几分钟后，郭蕊赶到，她后头跟着一个衣着干净、收拾整齐的白发老人。虽然没了那身滑稽的装扮，没了过胸长须，但一看到他瘦削的身子、花白的头顶，我就认定他就是这场争执的起源——那个老
乞丐。
“蒋鹏翔，你看，我把他带来了。”郭蕊抓起大喇叭，又泣不成声
地哭起来，“其实，那天你把他赶出去以后，我就找到他了。我劝他
去了救助站，那里有吃有喝还有暖和的房间。救助站的工作人员正在
积极联系他的亲人。我觉得你太冷漠，没有爱心，就编出这个谎言，
想让你接受教训，成为一个有爱心的人。”
我叹了口气，大喊 ：“所以，那个 ID 和音频都是你搞的鬼？”
“ID 是我注册的，音频是用手机录的我的声音，然后用变声软件
做成那个样子。”
“后来事情越闹越大，你为什么不明说？”
“事情已经突破我的控制，我就想，也好，让它变成社会热点，
使更多的人受到教育。这个社会上冷漠的人太多了。”
全场鸦雀无声，我低下头，一个劲儿苦笑。
身子轻飘飘的，我一生从没这么放松过。
我既想痛哭，又想大叫，成为世间罪人又洗脱罪名的滋味，恐怕
用整个后半生回味都不够。
我爸我妈大吼大叫要跟郭蕊拼命，被老师和学生拼命阻拦。
其实完全不必了，既然已经发生，就让它发生。既然将要过去，
就叫它过去。过去了的都是云烟。
身后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爬上天台，前来营救我
的消防队员。
其实完全没必要，现在，我只想做最后一件事。做完了这件事，
就安心、坦然地跟他们下去。
“大爷，你终于回来了。大爷，因为你能回来，我才重新变成了人。
大爷，以后别再走了！”我大喊着，在天台上，向一个哑巴乞丐高高地跪下去。
怪就怪这下跪的动作。
我刚刚弯腰，还没屈膝，只听背后传来呼呼风声。消防员以为我要跳下，向我奔来。千钧一发之际，我下意识回头，双膝仍保持下落的状态。比一个世纪还长的几秒钟里，复杂的动作让我的身体失去平衡，继而身下一轻。
我跌出了天台。
身下传来呼天抢地的尖叫，消防员惊恐的脸出现在天台边，却离我越来越远。
我徒劳地向上抓了抓，最终选择放弃。我将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我轻轻闭上眼睛、放松身体。随着下坠，灌进耳朵的风温柔且绵长，我的笑容纯真而坦率。
这世界从未如此美好过，真的！（未完待续）
天晓得这样的事儿咋会降临到我头上！
久未放晴的 J 市天空终于在周末等来冬日阳光。我在“满记甜品”
选了临窗的位置。对面的女孩叫郭蕊，我十五岁，她也十五岁 ；我是
水瓶座，她是天秤座，网上说这是最契合的两个星座。郭蕊是我的同
班同学，用最流行的说法，她是我的女神。
我喜欢郭蕊，我的哥们儿都知道。有次打完球，我的书包上出现
了一瓶冰镇矿泉水，哥们儿说这是郭蕊托人送过来的。
“真的？”我在瓶身上亲了一大口，抱着它转了好几圈。我大汗
淋漓，焦渴难耐，却把矿泉水当宝贝，连瓶盖都不舍得拧开。直到他
们憋不住哈哈大笑，我才发现他们的恶作剧又得逞了。
“一点也不好玩！”我把未开启的矿泉水扔进垃圾桶，愤愤离开。
一朋友抓住我的手 ：“哎，蒋鹏翔，你不就是喜欢郭蕊？我们帮
你追到就是。”
我立刻转怒为喜，开怀大笑，勾着浑身臭汗的哥们儿几个，请他
们去小卖部喝可乐。
说真的，为了这次约会，几个哥们儿可谓煞费苦心。写字条、送
礼物、说悄悄话统统不奏效，直到贿赂了郭蕊的好闺蜜，求她在郭蕊
耳边吹了几日“枕边风”，郭蕊才勉强同意。
女神近在咫尺，她一会儿吃一口甜品，一会儿看看窗外，夕阳在
她的头发上映照出彩虹似的一圈光泽，我看得连呼吸都快失去了。
平心而论，郭蕊不美，但她身上那种遗世独立的神秘气质特别吸
引人。我们已对坐十几分钟，两人的甜品即将见底，除了开场白，我
却不知继续聊什么话题。我可不甘心尴尬收场，正搜肠刮肚地回忆班
级趣事，忽然一声门响，一阵冷风吹得我一身鸡皮疙瘩。背后传来一
股难以名状的恶臭，郭蕊皱起了眉。
一只干枯皲裂的手伸到我面前，一张肮脏的面孔几乎贴到我脸上。
乞丐怎么会进店里讨钱？更令人惊奇的是，这老乞丐的破衣烂衫竟搭
配得别有风味 ：上身外大里小，下身亦裤亦裙，色调统一却不无趣，
洞洞鞋，无袜，脚踝冻得通红，拖着一大包叮当作响的易拉罐。他白
发至肩，长须过胸，随着空调制造的暖气涌动。好一个仙风道骨的老
乞丐！
“你要我吃剩的甜品？”我把汤汤水水往他面前一推，他无动于衷。
“你要钱是吧？”我恍然大悟，从裤缝抠出几枚硬币，啪地拍在
桌子上。老乞丐岿然如雕塑，一阵阵恶臭扑面而来，郭蕊两条清秀的
眉毛快缠到一起了。这样一座活动垃圾堆也吸引了其他客人的注意，
十几束探照灯一样的目光照得我无处遁形。这样下去，谈话兴致都要
被他捣毁，我盼星星盼月亮的约会就要草草画上句号了。
“服务员！”旋即我有了主意，“你瞧，这么干净的店里杵着这么
一位，用餐环境都被破坏了……”
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脑筋活络，我尚未说完，她便隔着两层餐巾纸抓住老乞丐的胳膊 ：“今天不行，今天不行，改天再来。你看，不是我们不让你进来，这回顾客不乐意了。”
老乞丐被服务员推到窗外，餐巾纸被服务员顺手丢弃，两团白色的影子随风而逝。老乞丐却不舍离开似的，直起脖颈盯着“满记”的
招牌。我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郭蕊双颊绯红，与夕阳相映成趣。我献着殷勤 ：“你还想吃什么甜品？”郭蕊把餐盘一推 ：“蒋鹏翔，你不觉得自己过分了？那老人家少
说得七十多岁，只不过想要口饭、讨点钱，你拿不出便罢，何必把人家赶走呢？外头天寒地冻，天气预报说今晚开始大幅降温。要是不在店里多沾点热乎气，保不准今夜他就冻出个三长两短。”郭蕊用食指点着我，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蒋同学，你危险啊，从今晚开始，你可能得背负一条人命度过余生啊！”
我无声笑笑，女生总乐意小题大做 ：“我怕他身上的臭味熏到你，你的眉头都拧成了那样。”
“我是觉得他可怜！那么大岁数的人，本该子孙成群、安享晚年。
现在呢？风餐露宿无依无靠，还被没爱心的人驱赶。”郭蕊越说越急，
气血上头，脸颊红得能烧起来。她极度鄙夷地看了我一眼，竟起身告辞。
“干吗急着走？”我穷追不舍。
“去找那老人，给他钱和食物，怎么也得让他活过今晚！”郭蕊
连头都没回，门动风响，而后一切归于平静。
事发突然，我颓然落座，像刚进行完长跑，心脏怦怦跳到喉咙。就这样结束了？我日思夜想的初次约会，竟被半路杀出来的老乞
丐毁了！
追，去追她！我告诉自己。于是，我快步冲了出去。与坐在门口的顾客错身时，我突然发现身为班主任的语文刘老师正和她上小学的儿子享受着冬日阳光，她的目光竟直直穿透我，怕尴尬似的，移向别处。
不晓得她无声无息于此处坐了多久，是否已掌握我和郭蕊的情况。无疑，局面对我相当不利。我只能视若无睹，一径冲出甜品店。
茫然四顾，哪还有郭蕊的影子？
我也不敢返回，满屋看热闹的顾客，还有态度不明朗的语文老师，都让我感到难堪。
我蹲在地上。辛苦积攒两周的零花钱怕是已打水漂了。
为了不给郭蕊留下臃肿的印象，我的衣服穿薄了。我在天寒地冻中寻觅了两小时，垃圾桶旁、天桥下、暖气井盖上，郭蕊或者老乞丐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其间，我给她打过三次电话，无一不是忙音。直到一个猛烈的喷嚏打乱我的脚步，随后又是一个……十个喷嚏迫使我不得不终止寻觅。
果然如郭蕊所言，晚上变天了。风扯着光秃秃的树枝，零星下起小雨，随后西北风裹挟着雪花席卷而来，打得窗子啪啪作响。我一整夜不得安生。我梦见老乞丐被雪掩埋，堆成小山丘，出现在 J 城闹市区 ；
而郭蕊身着大红羽绒服，如夕阳，在雪堆上上蹿下跳，对我大声呵斥 ：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第二天我就病了，昨天傍晚的鬼风把我吹成重感冒。我酣睡了两
天，其间，几个哥们儿好像来看我了，半梦半醒中，我听见他们安慰
我好好养病。有一个人似乎幸灾乐祸地说“回学校可有烂摊子等你收
拾”。另一个人不满地拍了他一下，前者知趣住嘴。
周三我才去学校。口中无味，上学路上我特意剥了一只橘子，好巧不巧，橘子水喷了我满眼。我又是流泪又是皱眉，将自己揉成兔眼。我以这副尊荣出现在学校，教室里人数刚过半，除了几个哥们儿，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怀疑自己对橘子水过敏，右眼泪水不断。人渐渐多起来，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嘀咕什么，郭蕊身在其间。女生中的一个频频回头看我，傻子也知她们在议论我。不自知的女生真碍眼，我本打算向郭蕊为那天的失礼道歉，顺带问问她后来是否找到了老乞丐。可那些女生阴魂不散，我拉不下脸插入其中。
曾经为郭蕊吹“枕边风”的女生居然主动走向我 ：“哟，你咋哭了？做亏心事后悔了？愧疚了？”
阴阳怪气，谁晓得她打什么主意。好男不跟女斗，我直接扭过身子 ：“我过敏了。”
“过敏？我看是报应吧。你做过什么好事自己心里清楚！我真后
悔劝郭蕊跟你去……”她竟不好意思说出“约会”二字，闹了个大红
脸，好像被我欺负似的。
我的好哥们儿同情地看着我，我隐约猜到所谓“烂摊子”究竟指
什么。我索性粗起嗓子 ：“郭蕊，那天的事是我考虑不周，我没有爱心，
我无事生非……总之对不起了！不知后来你找到他了吗，我白白找了
你两个小时，冻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你瞧，这场大病就是老天给我的
惩罚。”
我还是不死心，那就是可大可小的一件事，服个软、认个错就算
过去了。谁知郭蕊越过女生们朝我看了一眼，目光让我不寒而栗。
“郭蕊，”我恳切地问道，“你将他安顿好了吗？”
“他死了。”郭蕊看着我的眼睛，轻描淡写地说，口气好似随意丢
弃一件废置的破烂儿。
我看着郭蕊，她的眼睛里有深井或是黑夜，我陷进去了，意识抽
离身体，连耳朵都变成报废的物件——我居然出现了幻听。
他死了……死了……死了……不断回荡，循环往复。我浑身冒出
一层鸡皮疙瘩，背后密密匝匝全是汗水。
“他死了……怎么死的？”一阵阵晕眩感向我袭来，这句颤抖的
疑问不像我发出的。
“当然是冻死的，被你害死的！”
我早料到是这个答案，郭蕊不过证实了我的猜想。我像害病一样
浑身剧烈颤动，把脑袋埋进臂弯中。哥们儿几个连忙过来安慰 ：“小蒋，
你没事吧？”
眼前一片模糊，我推开他们，晃晃悠悠走到郭蕊面前。尚未组织
完语言，我的嘴巴已经不受控制 ：“郭蕊，你凭什么说那乞丐是我害
死的？那夜降温，就算不被我赶出去，他也不一定能活到现在！”
我虽震惊，逻辑还算严密。
“在你生病的这几天，我做过调查。老乞丐经常光临那家‘满记’，
客人如果没意见，店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店员会把吃剩的甜品加热给他吃 ；当晚降温，他们可能提供一个储物间供他休息。当然一切只是可能。他死了。他是哑的，脑筋也不好使，被你赶出去他就没有回来。蒋鹏翔，乞丐也是生命，你害了他呀！”郭蕊歇斯底里地说着，泪水蜿蜒，遍布脸孔，整个教室一片寂静。
我倒退几步，身后的桌椅被我撞得东倒西歪。我……我居然成了杀人凶手？
不！不是我傻了就是郭蕊疯了，在场这么多人，他们都不正常了吗？我蒋鹏翔从小到大连蟑螂都不敢踩，活生生的人命竟然叫我给害死了？我想哭，又想笑，可笑，真可笑！我拼命撞开门口瞧热闹的看客，冲进厕所，用自来水冲自己的脸。冷水刺骨，却也使我清醒 ：J 市每年都有无数流浪者死去，谁也不能断言他们因为某个人的缘故丧失生命。郭蕊为老乞丐的死亡盖棺定论，未免过于武断，谁晓得他在风雪夜又经历过什么？
我挺直腰板，胸口被水洇湿一片。我抱定信念，老乞丐的死与我无关。我甚至微笑了一下，向急匆匆赶来的哥们儿报平安 ：“你们喘什么？难道怕我掉到坑里把自己熏死？”
上课铃响了，我步履轻盈地走进教室。郭蕊双眼红红，我的右眼红肿，彼此相视无言。我们的关系像这场悲剧一样告一段落。
我的兔眼红了三天不见好转，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妈不知从哪儿求来一剂眼药水，吹嘘包治百种眼疾。老太太坚持亲自为我滴，面贴面叫我浑身不舒坦。
“哎呀！”忽然，她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尖叫，“我才注意你的左眼
也这么红，黑眼圈还特明显。最近休息不好？有心事吗？”
心事？我哑然失笑。我能向老太太坦白，十五岁的我身上可能背
负着一条人命吗？依她的性格，不得精神失常、天塌地陷？
我和郭蕊的关系亦降至冰点，面对面装作不认识，又不是“最熟
悉的陌生人”，毕竟我俩尚未熟络起来。她觉得我是杀人凶手，我觉
得她是诽谤分子，总之互相看不惯。
我的生活从未陷入如此低谷。从前我仰慕郭蕊，因为她每天放学
经过篮球场，所以在球场上，我跑得最快、跳得最高，冲撞起来无人能及 ；她是实打实的学霸，次次考试班级前三，所以我不得不迫使自己在最厌烦的语文和英语方面下功夫，为的是下次考试排名时跟她靠得近一点。而现在，我丧失了动力。球场一再失意，右手食指、中指挫伤 ；英语成绩也突破历史新低。
语文课上，拗口的白话文搞得我晕头转向，又是连堂！自“满记”偶遇，我老实了好一阵，但语文刘似乎没有找我麻烦的意思，大概那天她把心思全放在小儿子身上，将别人都视为空气。
有朋友约我逃课去打球，我痛快答应。反正有课桌上摞得老高的书打掩护，我们的座次又属于最后一排的“灰色地带”，平常各科老师连眼皮都懒得朝我们抬。
我们撒野半个钟头，打得头发里都是汗。北风猛烈，残雪未消，我们全脱得只剩衬衫，头顶呼呼冒白汽。曾经生龙活虎的蒋鹏翔又回来了！我跟哥们儿勾肩搭背地走回教室，他欲言又止 ：“小蒋，我晓得那件事跟你没关系，但是吧，最近的舆论对咱们不太有利……”
“舆论？”我警觉起来，“又有什么舆论？”我摊开双手，“这两天
我什么都没听说啊。”
“他们没在生活里说，他们是在……”话到嘴边，他却不肯继续。
任我软硬兼施，他的意志坚定如刘胡兰。没劲，真没劲！
语文刘正在讲评上次布置的作文，趁她誊板书的工夫，我和哥们
儿迅速弯腰溜回座位，没想到还是被她抓了个正着。“这次的作业，有五个同学字迹潦草、态度敷衍，让我十分不满意，
其中就有刚刚逃课打球回来的蒋鹏翔同学。”
彼时我刚把半个屁股放到座位上，一条长腿尚留在过道中央。语文刘这招真狠，她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像在把我重新介绍给全班同学认识似的。果然，四十几个脑袋如听到命令一般齐刷刷转向我，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的我更加不知所措。
郭蕊如刀锋般的目光最为显眼，像要在我脸上刻出一道道痕迹。我的尴尬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语文刘的声音掺杂其中 ：“下课后来办公室一趟。”
我驼着背，耸着脑袋，生怕别人注意到我。大个子如我，被唤进办公室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的出现引得几个年轻老师窃窃私语，她们都不是我的任课老师，却好像都认识我。怪事，我又不是全校皆知的风云人物。难不成那个谣言传到了老师这儿？我出了一身汗，不敢深想。
“你晓得我为啥叫你来不？”
“因为……作文应付？”我犹豫不决。
“这只是一方面。”她看似心不在焉地整理教案，“这段日子我听
到一些风言风语，当然，我确信那件事儿与你无关。只不过那事儿闹
得确实有点大，连校长都惊动了。可是既然已经发生，怕是没别的补救办法。老师希望你低调做人，不要再逃课打球了。时间是最好的良药，相信再过不久，大家的注意力就会被别的事吸引走。”
我听糊涂了，那件事儿？我笑起来 ：“您是说我把老乞丐害死的那件事吗？”
这话一出口，周围纷纷响起倒吸凉气的声音，语文刘的脸变得煞白 ：“总之你明白就好，低调做人，低调做事，记住老师的话。”
我激动起来 ：“为什么你们认定老乞丐的死因我而起呢？刘老师，那天您也在‘满记’，您亲眼看见我只是将他赶出去。那夜风雪肆虐，谁晓得他又经历了什么？”
我激动万分，接下来的话语被语文刘惊恐地打断 ：“你莫瞎说，这件事从头至尾我都是从网上获知的。我从不吃甜食，又怎么会在现场？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好好反思你的所作所为。”
我疑惑地看着语文刘 ：“那天您不是……”我下意识住了嘴，忽然领悟到语文刘为何如此表现。我起身告辞，不忘给语文刘宽心，“您
放心，以后我和郭蕊也再没关系。她是好学生，我不能耽误她。”语文刘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身为我的班主任，那天她在“满记”，却没阻止我。她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一定也受不了那味道。因为她没阻止，乞丐死了。有个词怎么形容来着？共犯！
我无声笑笑，走出办公室。她在“网上”了解事情的始末？校长也一定是被“网上”的言论激怒了吧？我倒要看看是谁在网上唯恐天下不乱。
卧室里只有我自己，窗帘紧紧闭着，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其实窗帘只是多余的摆设，冬天的七点，天空像被泼了一层墨水，黑得彻头彻尾。
敲门声传来，这是第三次，相对前两回，这次的敲门声变得粗暴和急切。
我妈叫我吃饭，说菜已经热了两回。老太太真是典型的头发长见识短，这节骨眼儿了，吃饭事大还是清白事大？我胡乱应了几句，我妈不满离去。
没开灯，我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脑前，已经好几小时。煞白的屏光映着我的脸，无数蓝色、黑色的字句在我眼前滚动。
我丧失了一切感知世界的能力。视觉、听觉、触觉、味觉，我麻木地盯着电脑屏幕，耳朵里回荡着电器漏电的咝咝响声，浑身僵直冰冷，口腔内酸涩微苦。
原来，数天以来我已经是学校网络论坛讨论的绝对主角，舆论度远在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寒假、票选最美女老师 / 最帅男老师的热帖之上。关于我的帖子不下三百个，密密麻麻占据了论坛前三页，从
“蒋鹏翔杀人始末”到“详扒高一（3）班蒋鹏翔，是懵懂无知还是杀人狂魔”这样的知音体标题，什么样的八卦都有。我不知自己在网络世界竟如此大火。还有个类似福尔摩斯的牛 × 知情人埋伏在我身边，那人把我的出生年月、身高三围到爸妈工作，乃至喜欢的异性类型，以及从小学伊始就作的妖，事无巨细，条条罗列。中间夹杂对我小学、初中的老师、同学的采访，全面还原我的个性脾气。更夸张的是，还有无数延伸帖子，从我的星座、交友标准、择偶类型，论述我成为无敌杀人狂的可能性。
我深吸一口气，颤点鼠标，光标游移不停，“下一页”好久才被我点实。
谣言犹如一棵巨树，枝繁叶茂、盘根错节，若想追根溯源，只怕长长的根系早已扎在土地最深处。
一直翻了三页，我才找到始作俑者——第一条与我相关的帖子 ：
有人认识高一（3）班的蒋鹏翔吗？进来看看，知人
知面不知心的他犯下何等滔天大罪。
标题的语气颇为欢脱。帖内详细论述我何月何日在何处用餐，“郭
蕊”的大名用“某位女同学”代替。在老乞丐出现之前，叙述都颇为
冷静。直到我将乞丐赶出去，画风急转阴暗。接下来的内容是对老乞
丐暴尸街头的猜测，其中不乏对我种种阴险的揣度，仿佛郭蕊冷酷无情的口气。
我看向用户头像和名称，屏幕左上角，一枚指甲大小的方块，一朵蓝色的花充满相框。用户名称更加简单 ：匡扶正义大侠。
查看该用户资料，信息填得潦潦草草。性别为“男”，没有出生年月。过往发言更是单一，这是唯一一条帖子，没有回复也没继续更新。上次上线时间与发帖时间重合。
我呆呆坐着，耳朵里嗡嗡作响。蓝色花朵仿佛张大嘴巴，满口獠牙，咆哮不停。
我明白这条帖子只是一只鱼饵，它沉入浩瀚无边的互联网海洋，只为钓起藏匿在海洋深处的大鱼。
它的目的达到了。如果我的猜测正确，这个 ID 大概永远不会再上线。
我无比烦躁，将脚边的矮凳踹飞。去他妈的匡扶正义大侠！我打开私聊对话框，用力敲打着 ：
你这是造谣！诽谤！我如果告你，够你喝一壶的。
我知道我这样做，无异于向浩渺的大湖投下一小粒石子，不会激
起丁点涟漪。
我依然豪气冲天地威胁着 ：当心，别叫我知道你是谁！一旦我得知，看我不揍
得你满地找牙！
我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张脸，冷若冰山的郭蕊起起伏伏，激起千层
波浪。
手机毫无防备地叫起来，我一蹦三尺高。定了定神，那边传来某
个哥们儿方寸大乱的喊声 ：“蒋鹏翔，你看新闻了吗？有人在郊外发
现了无名尸体，警方正登启事寻亲呢！”
“啊！”我大叫一声，立刻站起，站得比旗杆还僵硬、绷直。
我前面的人头挤挤挨挨，我没想到本市丢失人口的家庭如此之多。
打电话的哥们儿陪我在警局门口站定，不敢再前进一步。
“不管啥事，都得勇于面对啊！”这小子竟语重心长地拍着我的肩。
我心生不快，将他狠狠甩到一旁。
和很多悲痛万分，既饱含希望又充满绝望的家庭不同，我夹在其
间，其实既胆怯又心存侥幸。
我希望死者不是那个老乞丐，同时又在琢磨，倘若老天不开眼，
果真是他，我该如何是好？是转身逃走，还是积极自首？更或者，假
如我心理素质强一点，说不定能积极面对，事不关己地坦然离开。
在谜底揭晓之前，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
警局大厅人满为患，这边高声喧哗，那边低低啜泣。一个看似发言人的中年男人姗姗来迟。和我的想象不同，工作人员没有将尸体推出由亲人辨认，那位中年男人举着一张照片高声宣布死者特征。
照片上，死者衣衫褴褛，面向沙地而倒，裸露的双脚特别扎眼，瘦弱的身躯几乎被高草掩埋。死者头部所朝的方向，是一片结冰的野湖。拍照时间大约是今天，风寒日清，湖面被照得一片晶莹，显得尤其美好。
一切特征都对上了，“年老”“拾荒”“死亡时间判定为一周前”，
我的心脏骤然紧缩，快要承受不住时，我忽然听见“女性”二字。我不由自主地笑了。
我靠在大厅门框，脚软腿抖，笑得灿烂异常。
不知那具无名女尸最终是否被亲人认领，我提前离开现场，搂着等待的哥们儿又哭又笑、又跳又叫，像是嗑药嗑 High 了。
我头回觉得凛冽的冬夜这么讨人喜欢。
一夜无梦。按照我的尿性，我应该会梦见那具被冬日阳光温暖照耀的无名女尸，女尸回头，脖子上会是那张长须过胸、仙风道骨的老乞丐的面孔。
幸运的是，我没有梦到任何人。
虽然郭蕊坚称老乞丐被我害死了，但她既拿不出老乞丐死亡的证明，也拿不出我是罪魁祸首的证据。这件事就是绝对的死无对证。
认尸这件事无形中加重了我的天平砝码，减轻了我的负罪感。第
二天，我一身轻松地去上学。即便和我打招呼的只有那几个要好的哥
们儿，即便同学们仿佛刻意躲避我，与郭蕊交好的女生朝我射来数道
白眼，但我一点也不在意。
不意外，女生们永远扎堆，如一千只乌鸦，唧唧喳喳、吵闹不休。
我一把将郭蕊拉出来，我此举伴随女生们不满的叫骂。
我如地下党接头，在她耳朵轻轻吹气 ：“你拿不出证据，就算那
老乞丐死了，也不能定论和我有关系。”
“还有，”我看着她的眼睛，“那个 ID，我知道是谁。”
“我是拿不出证据，可我有舆论。”郭蕊周身散发着可怕的冷气。
不可理喻，我实在懒得跟她争执。我将她的胳膊一把甩开，郭蕊
竟在我身后说 ：“我是拿不出证据，可你心里清楚，老乞丐就是被你
害死的。你这辈子将背负这个生命，永远别想翻身。负罪感将如影随
形，别说告我诽谤，就是打我，我看你也未必有胆量。其实你心里清
楚，别麻痹自己了，你比谁都清楚。”
我站在原地，双脚如同生根，无法移动。仿佛一股毒气在体内弥
漫，我的胸口钝钝地痛起来。
郭蕊说得没错，我很清楚，比谁都清楚。潜意识里，老乞丐就是
被我害死了。
这个结局，从我为了讨好她将老乞丐从“满记”赶出去的那一刻就已注定。
我的生活因此变成一团毛线，越扯越没头绪，越扯越杂乱。
我变得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少言寡语、不露喜悲。
我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全新境界，双脚仿佛脱离地面，心永远浮在半空。
和别人沟通变得越来越困难，无论家人、同学还是老师，当他们用复杂的眼神盯着我时，我感觉每个人都有可能冲上来、扯着我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嘶吼 ：“蒋鹏翔，你怎么好好的就变成了一个杀人犯呢？”
并不是我敏感，我周遭的环境确确实实在不动声色地变化着。
比如，我爸我妈一改对我居高临下的态度。我不想吃饭，老太太
不再一热再热、一催再催。饭菜会被放在厨房，我通常在半夜被饿醒，
匆匆溜进厨房，草草填饱肚子。
有一次晚饭时，我正意兴阑珊地啃着鸡腿。我妈没来由问了一句 ：
“鹏鹏，你最近心不在焉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我头都不抬。
“你要知道，发生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你勇于承认错误。我们不期
盼你成龙成凤，重要的是咱们一家人在一起。”我爸动情地抓住我的手。
娘的，又是动之以情这一套。老头儿、老太太一定从哪儿听到什么风言风语。难道他们认定这件事会是一顶千斤重的大帽，压得我永
无翻身的可能？
我烦躁地看着他们，将碗推到一旁。两人害怕地对望着，不敢多言。
两人的确听到了风言风语，这点毋庸置疑。
这天晚上，我比往常早回家。推开我的房间，我妈正慌里慌张地
往抽屉里塞着什么。我瞥见了封面，那是我的日记本。一定是她寻找
蛛丝马迹时过于入神，才没听见我的动静。
“领导时刻关注下属的思想动向嘛！”我讥笑着，将书包摔在床上。
“你最近的作业有点潦草，我只是随手翻翻，打开才发现这是你
的日记。”老太太专注地看着我，忽然问，“你的眼睛怎么还有点红？”
我以为老太太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力，抬手揉眼，感到一阵刺痛。过敏已经持续一个多星期，我根本无暇顾及。
我虽然有记日记的习惯，但记录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况且，我上次写日记是在邀请郭蕊一周之前，我甚至没在里面吐露过对郭蕊的感情。我知道日记本什么的早晚有一天会落到老太太手里。
其实还真有些东西想记录下来。比如这段时间，我的好哥们儿打球、买零食、去网吧上网都不再叫我。
有一次我实在克制不住大声质问陪我去警局的哥们儿。
那小子装傻充愣 ：“打什么球？快期末考试了，大家都忙着复习，哪有时间打球？”随后他向周围求证，换来四方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呆愣回应。
我点点头，算作默认。
谁都没我清楚。昨天放学，我去车棚取车。车棚在教学楼后面，紧靠一个空旷的篮球场。那球场的篮球架东倒西歪，篮筐下已没了篮网。我刚走过去，如心跳般强有力的运球声吸引了我，那些又笑又骂的呐喊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我远远地看着他们，他们打得全神贯注，完全没发现我。
还比如，以前只有以郭蕊为首的女生将我以仇敌视之，恨不能亲手将刺绣着“杀人凶手”的棒球帽戴到我头上。但不知为何，从未与我说过话的隔壁班仇视者也渐渐多了起来。
有一回，我憋着一泡尿跑向男厕，一个壮硕的男生半路将我拦住。那是校篮球队的个中好手，我只闻其名，可惜从未交过手。
那小子劈头盖脸便说道 ：“你怎么还有脸来上学？发生这样的事儿，你该以死谢罪。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活着。”
“你丫滚蛋！”我冷面骂道。
一只小南瓜大的拳头迎面砸过来。
譬如种种，不胜枚举。
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从老乞丐迈进“满记甜品”的那一刻，便是海天倾覆的开端，只
可惜我当时没能察觉。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之间，我便看到夹在我作业本里的那些字条 ：
去死吧，傻 × ！
人命比猪狗贱！
你能心安理得地吃饭、睡觉、生活吗？你该去自首！
那些话被不同的笔迹写在不同的字条上，杂乱地夹在我的语文作业本中。
作业本被课代表若无其事地扔到我桌上，一只巨大的泥脚印横跨封皮对角。
我一下子耳鸣起来，轰然起立。拥挤的教室中，每个人都在忙碌。好像每个人都很无辜，每个人又都有作案嫌疑。
我眯着过敏的那只眼睛，难受得昏天暗地。
我的房间里，电脑主机发出沙沙的、如同呓语的响声。我死盯着电脑屏幕，第二次登录在学校论坛注册的 ID 账号。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用户名为“匡扶正义大侠”的 ID，居然在昨晚再一次上线。对方没有回复我意气用事的挑衅，反而发来一段长不过十秒的音频。
我咬牙切齿，将电脑桌捶得摇摇晃晃。郭蕊！
那截音频前半段只有嗡嗡杂响，后半段忽然变安静。一片令人心
慌的寂寥中，一个沙哑、深沉的嗓音幽幽响起。
“等着我……等着我……”
对方选择了“听后即焚”，灰色长条只播放了一遍，就消失不见。
而那声音却在我脑袋里回荡不停。
“等着我……等着我……”
不知多久，我一动不动。满手汗湿，纤巧的鼠标快被我攥碎了。
我妈进屋为我收拾脏衣服，轻微推门声响起，我直接从电脑椅上
跌下来。
我冲进教室，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抓起郭蕊的手腕 ：“你究竟在
搞什么鬼？”
“你在说什么？”郭蕊冷漠的灰眼睛无神地看着我。
“你自己知道！究竟要怎样你才罢休？”
“你意识到错误了吗？”
“我没犯错误！”我背水一战般大吼。
“既然如此，我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咱们拭目以待咯！”郭蕊
微笑着摇了摇美丽的脑袋。
“好吧！”我放开她的手腕，退后一步，举起数学卷子，上面变
本加厉地印着更多脚印。我站在椅子上，对着教室里的同学大吼，“我
蒋鹏翔，现在遭受了恶毒的污蔑。显然，有些同学不这么认为。那好，现在我告诉你们，昨天我收到一段音频，就是那个你们认为被我害死的乞丐发来的。他说让我等着他，我只好理解为他要带我走。将死之人，我什么都不怕了！我要告诉你们，谁在背地搞鬼、讲我的坏话，被我发现，一定不会轻饶。如果我变成了鬼，一定会以老乞丐的方式报复你。不信，你就试试看。”
我像挥舞招魂幡一样，数学试卷上下翻飞。我以为一切将到此为止，谁知，这只是开始。
纷至沓来的是各级领导的谈话。
从班主任语文刘到教导主任，从教导主任到副校长。据悉，大
Boss 正校长，那个白发两鬓、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头因公事出差，不然，
他一定会是谈话的最终环节。
除了那些荣誉等身，化身为光荣墙上大头照的风云校友，鲜有学
生能直接跟正校长对话。我呢，仅差一步，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谈话内容大同小异，无非劝我低调行事，切莫招摇过市，也一定
不要跟同学起冲突。原因是某位任课老师向领导反映，有次他拖堂，
走廊人声鼎沸，他面不改色地讲述我国近代社会重大变革。窗外人影
闪过，几个尖细的女声唧唧喳喳 ：“高一（3）班，就是这儿！对！看
那个男的，蒋什么的，把老人家害死了，心真狠啊！”
那位老师声情并茂地讲述着无趣的历史世界，全班同学回过头来看着我，尤以郭蕊的眼神最为醒目。
那一瞬间，我才顾不上什么“怜香惜玉”，劳什子“好男不跟女斗”。
我抓起邻座的铁质铅笔盒，充分发挥投球手的优势，对准露出窗户的半个脑袋砸过去。
随着谈话等级的升高，我身边的随行人员越来越多。当语文刘找我谈话时，听众只有虽然竖起耳朵，但假装不在意的同办公室老师。我走向教导处时，语文刘陪伴左右。当我大义凛然，如赴刑场地踏进副校长办公室时，发现皮沙发上已然坐着语文刘和教导主任。
领导级别高了，谈话水平果然不同凡响。副校长除了高度概括两个下属的讲话内容，话里话外向我透露着明确的信息 ：他希望我休学，等风波过了再回来。当然，有可能的话，尽量转学。
我知道他担心事情闹大，对学校声誉带来损害。
当时我就坐不住了。风声正盛，假如我卷铺盖滚回家，不等于坐实谣言，证实了大家的揣测？从此，我非但要在良心不安中惴惴度日，甚至横飞的唾沫都能将我淹没。
抬起头，我仿佛已经看到前景黯淡的将来。
我不断摩挲着皮沙发的扶手，黏糊糊的手汗终于消失。我温吞吞地说 ：“不，我就待在这儿，哪也不去。”
“你说什么？”大领导把嘴里的茶叶渣吐到杯子里。
“我说，”我精神亢奋，蓦地站起，“关于我的一切传说都是谣言。
我永远不会向谣言低头。因为没有证据表明老乞丐已经去世，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已经死了，那个夜晚大雪纷飞，除了受冻，谁能说清他又经历过什么呢？凭什么断言因为我将他赶出去，所以他被冻死了？”副校长推过来一沓白纸 ：“我们派人调查过，那天之后，乞丐再也没有去那家‘满记’乞讨过。没人说你和乞丐的离世有直接关系，
我们只希望你能避开风头，莫叫这件事伤害到你。”
我一下急了，牙舌打战，口不择言 ：“那天，我把他赶出去，是有许多客观因素的。比如，他邋遢的模样已经影响大家用餐 ；比如，他身上味道奇大。我看到很多人已经用表情表达不满了，我只是把大家的想法说出来而已。如果落实了他因此而死，那么只能说他是被所有食客害死了。当天的场景绝对属实，不信，您可以问刘老师。”
“蒋鹏翔！”语文刘一声高喝，慌乱站起。
副校长和教导主任诧异地看着她。
语文刘一把抓起我的手，胡乱说着“我再给这孩子做做思想工作”
就将我又扯又拽地拉出办公室。
“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这些话永远不再提吗？”语文刘急得眼
里都是泪。
“如果再不提，您就是害了我。”我的表情一定像吃了大便。
“可你提起来，就是害了我。”语文刘喃喃自语，“一个教育工作者，
因为没有阻拦自己的学生，造成无辜死亡，这是重大失职。世人能骂死我！”
“这样说来，您只能眼睁睁看着世人把我骂死了。”我浑身颤抖着。
语文刘哀伤而抱有歉意地望着我。
两天之后，语文刘在我们学校消失了。
新班主任换成一个二十出头，师范刚毕业的年轻女孩，她看上去一丁点震慑力都没有。语文课代表说语文刘的办公桌都空了，大家震惊之余不免猜测这个一贯称职的老师不告而别的缘由是什么。
只有郭蕊一言不发，眼睛在讲台上单薄的年轻老师和我之间来回扫视。虽然她眼中的仇恨不再那么强烈，但我觉得她的目光就像一把锈刀在割我的肉，疼痛纯粹而绵长。
聪明如她，一定非常清楚语文刘为什么逃走。
语文刘一走，好似支撑天花板的承重柱轰然断裂，我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
这件事经由四通八达的网络世界快速传播，很快，其他学校也知道这件事。最初这只是学生之间热议的话题，没多久连成年人都掺和其中。我猜，八成 J 市新闻节目的制作人是某个学生的家长，正为找不到社会热点而焦头烂额。如今守株待兔，话题不请自来。
新闻节目制作组扛着长枪短炮闯进我们教室，惹来一阵惊呼。灯光师打开照明灯，惨白的灯光明亮如九天之上的太阳，我的眼睛被照得一片空茫，脑袋一阵晕眩，随即裤裆中温热无比。
我匆忙逃往厕所，狼狈得想死。
我在臭气滔天的隔间里躲了很久，熏得眼睛里都是泪。一节课之后，我穿着半干的裤子返回教室。摄制组已先行离开，每个人的眼神都很暧昧，不知他们对着话筒说了什么。我所到之处，大家无不皱眉捏鼻。班长忽地站起 ：“蒋同学，出去吹吹风再回来好吗？班级这儿清新整洁，你再瞧瞧自己……”
大家一阵哄笑。
我忽然觉得，此情此景，这段对话，熟悉得可怕。我呼吸着身上的臭味，拼命回忆着。
采访我们班的新闻节目开播了。
我正在吃饭，低着头，毫无知觉地把一团团米饭扒进嘴里。我不想看内容，只听声音，确切地说是在寻找我的名字。好在，自始至终，“蒋
鹏翔”三个字，都没在旁白或被采访者的口中出现。也有可能是我的同学提及我了，剪辑师心善，去掉了而已。
长篇累牍的采访报道后，主持人总结道 ：“中学生因为不堪老年乞讨者的打扰，将其赶出甜品店，致其死亡。这件事表明了学校对学生道德教育的缺失，我们的社会、学校、家庭，应从事件本身反思天性善良的孩子，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女主持的嘴巴张成一个难看的“O”，我爸一声叹气，用遥控器
将电视关了。
我爸说 ：“不知怎么，我们单位的同事都知道这件事了。”
“我单位也是，”我妈哀伤地看着我，“坏事传千里。”
老头儿说 ：“实在不行你就休学吧。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举家
搬到别的城市发展生活。时间和距离可以让这一切变淡。”
“我不休学，我们就在 J 市生活，哪儿都不去。”我麻木地把一块
没有挑刺的鱼肉咽下去，“如果我们走了，就是把老乞丐死的责任全
部包揽。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摆脱这件事的阴影。”
我狼吞虎咽，老头儿和老太太用恐惧的眼神注视着我。
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事已至此，我居然还能坚持上学，真是
奇迹！
以前体育课我都和几个哥们儿打篮球，事到如今，我再也没有和
他们一起玩的可能。更何况我既没心情也没体力，什么都不比独处叫
我舒坦。
我向体育老师请假。
“身体不舒服？”因为我球技出色，一向对我另眼相看、关爱有
加的体育老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身后的同班同学，发出几声怪叫。
幸好最后体育老师准了假。我一个人在充满书的空荡荡的教室晃荡，大开的窗户外头，传来精力充沛的喊叫。球场上驰骋的男生和操场边散步聊天的女生，那些青春活力的身影，叫人发自内心地羡慕。
鬼使神差，我顺着楼梯，打开了通往天台、明确写着“师生止步”的铁门。
眼前一片开阔，教学楼有六层高，天台中央矗立着一只巨大的烟囱，周围没有围栏防护。
云彩擦着头顶掠过，风犹如浅吟低唱，又如深沉呼吸。天空无比湛蓝，极目远眺，J 市边界，被一片灰色隐约笼罩的低矮平房。
越过那片平房，大概就是一望无垠的原野。
我不禁思忖，等如兔笼一样将我束缚的那件事随着时间烟消云散，无形的铜墙铁壁从我身边抽离，越过它，崭新的世界将是什么样子呢？
不知不觉，我走向天台边，那儿没有围栏保护，严重恐高的我一阵眩晕。那些人啊，都那么小，曾经是我左膀右臂的那些铁哥们儿，曾经被我喜欢过但又转身伤害我的郭蕊，就是脚下这些不起眼的黑点。芸芸众生的恶言恶语、恶意中伤又能算什么呢？
我的脑袋一阵空明，总有一天，这些坎坷都会过去的。
晕眩渐渐消失，我聚精会神地盯着脚下的土地，心中的郁结被风越吹越淡。
我不知俯视多久，校园中稀稀稀拉拉的黑点渐渐起了奇怪的变化。
他们原本三三两两没有规律地分布在各处，如今竟如流入大海的河水般聚集在一起。
那些人都不约而同地喊叫着，当我回过神，才发现上百号人聚集在教学楼前，每张脸都齐刷刷地抬头仰望。无疑，他们发现了违反校规、登上天台的我。
而他们究竟在叫嚷什么呢？
我屏息凝神，好久好久，终于，他们的声音穿云裂帛，我可算听见了。
他们在喊 ：“蒋鹏翔！有话好好说！不要跳！不要跳！”我的心脏像擂鼓一般，浑身都在哆嗦。
我满心的疑虑很快被欣慰所取代，瞧啊，这些关切、焦急、恐惧的人们，就在不久之前，将我孤立、将我视作杀人狂、恨不能逼我以死谢罪。如今他们却换了一副嘴脸。他们害怕了，他们一定害怕我顶不住流言蜚语真的跳下来。
“咚！”这声巨响将贯彻他们的余生，他们将一直背负一条无辜
的生命。说不定，我会以音频、视频或别的什么方式回来，取他们的
性命。
我登上天台完全是焦虑下的无心之举。我想散心，我想好好活着。
这个举动，如同当初将老乞丐赶出“满记甜品”一样，无心插柳柳成荫。
我决定顺着他们的思维，借此洗脱罪名。
我站直身体，挺起胸膛，将双手扩成喇叭，中气十足地大喊 ：“我
一时半会还不想跳，除非你们承认整件事我都是无辜的！”
当那些人如跳梁小丑一般叫喊着“蒋鹏翔，你下来吧”“既往不
咎”“就当你是无辜的”时，郭蕊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开运动会才能
用到的大喇叭，“滋啦”两声，整个校园里回荡着她的声音。
我的女神，如冰山一般冒着冷气、分外动人的女神，此刻却难以
镇静。她泪流满面，哽咽着发不出声音。
“蒋鹏翔，请你别做傻事……其实这件事是我一手策划的……老
乞丐根本没死……”
尘埃落定，所有人都惊愕地望着郭蕊。
什么？我双腿发软。
“你给我说清楚，如果不能还我清白，我立刻从上面跳下去。”
半小时后，操场上会集的黑点越来越多。
我的爸爸妈妈来了，语文刘也远远赶来了，他们哭得梨花带雨 ：
“鹏鹏，别跳、别跳，有话好好说，什么都比活着强。”连消防车都鬼叫着开进学校，他们的云梯达不到天台的高度，只
能尴尬徒劳地在空中摇晃。
我，当然不会跳。我和他们僵持着，只为等一个说法。
十几分钟后，郭蕊赶到，她后头跟着一个衣着干净、收拾整齐的白发老人。虽然没了那身滑稽的装扮，没了过胸长须，但一看到他瘦削的身子、花白的头顶，我就认定他就是这场争执的起源——那个老
乞丐。
“蒋鹏翔，你看，我把他带来了。”郭蕊抓起大喇叭，又泣不成声
地哭起来，“其实，那天你把他赶出去以后，我就找到他了。我劝他
去了救助站，那里有吃有喝还有暖和的房间。救助站的工作人员正在
积极联系他的亲人。我觉得你太冷漠，没有爱心，就编出这个谎言，
想让你接受教训，成为一个有爱心的人。”
我叹了口气，大喊 ：“所以，那个 ID 和音频都是你搞的鬼？”
“ID 是我注册的，音频是用手机录的我的声音，然后用变声软件
做成那个样子。”
“后来事情越闹越大，你为什么不明说？”
“事情已经突破我的控制，我就想，也好，让它变成社会热点，
使更多的人受到教育。这个社会上冷漠的人太多了。”
全场鸦雀无声，我低下头，一个劲儿苦笑。
身子轻飘飘的，我一生从没这么放松过。
我既想痛哭，又想大叫，成为世间罪人又洗脱罪名的滋味，恐怕
用整个后半生回味都不够。
我爸我妈大吼大叫要跟郭蕊拼命，被老师和学生拼命阻拦。
其实完全不必了，既然已经发生，就让它发生。既然将要过去，
就叫它过去。过去了的都是云烟。
身后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爬上天台，前来营救我
的消防队员。
其实完全没必要，现在，我只想做最后一件事。做完了这件事，
就安心、坦然地跟他们下去。
“大爷，你终于回来了。大爷，因为你能回来，我才重新变成了人。
大爷，以后别再走了！”我大喊着，在天台上，向一个哑巴乞丐高高地跪下去。
怪就怪这下跪的动作。
我刚刚弯腰，还没屈膝，只听背后传来呼呼风声。消防员以为我要跳下，向我奔来。千钧一发之际，我下意识回头，双膝仍保持下落的状态。比一个世纪还长的几秒钟里，复杂的动作让我的身体失去平衡，继而身下一轻。
我跌出了天台。
身下传来呼天抢地的尖叫，消防员惊恐的脸出现在天台边，却离我越来越远。
我徒劳地向上抓了抓，最终选择放弃。我将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我轻轻闭上眼睛、放松身体。随着下坠，灌进耳朵的风温柔且绵长，我的笑容纯真而坦率。
这世界从未如此美好过，真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