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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少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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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岸海宽今年四十出头年纪,为少林主持寒灰慧喜禅师亲传弟子,被赞“戒德清白,禅学精练,堪为一代表率”。按照释教习惯,“海宽”为其法名,“彼岸”则是其号。他既精通经文道义,又兼得武艺韬略,曾数次率寺中僧兵击退来犯的各路土寇,堪称少林镇寺护法。他早年间曾下山游方历练,偶遇了柳如是,两人就佛法方面相谈投契,柳如是是故以“师兄”称之。如今相隔虽有好几年,但彼岸海宽听声辨人,很快就认出了她。

    因有着这层关系在,柳如是上前略略解释,彼岸海宽起手示意,严阵待战的众僧兵旋即便撤了刀枪。

    “近年土寇横生,小僧不知赵总兵驾临,多有冒犯。”彼岸海宽诚恳道歉。

    赵当世微笑道:“赵某做事不仔细,四五十人甲胄鲜明容易误会,该提前报与山门知道。”又道,“赵某此来,实是受了信阳州灵山寺永惠神僧之托。”

    彼岸海宽聪明,一点即通,道:“小僧明白。眼下师父他老人家正在天王殿内接客,赵总兵可先去寺内等候。”一扭头见赵当世不过寥寥十余骑,有些讶异,“赵总兵虎罴何在?”

    赵当世道:“尚有三四十骑在外围乡舍。”

    “三四十骑?”彼岸海宽暗叹一声,“寺内厢房广众,不差这几十间住地,赵总兵只管让他们同来寺中便是。”

    赵当世答应一声,招手让满宁回去唤人,自与柳如是、连芷等随彼岸海宽而行。

    穿过落叶满地的松柏林间,不多时,赫然可见少林寺山门。山门由正门和东、西两掖门组成,门首正中悬黑底金字“少林寺”三字匾额,下方明间的佛台正面乃弥勒佛坐像、背面是木雕韦驮护法神像。门前广庭多立有历代石碑牌坊,甬道两侧分有马道,赵当世等骑便由马道入寺,转到天王殿左侧偏院稍作等候。

    等了一会儿,彼岸海宽走来道:“师父会客已毕,请赵总兵殿内相叙。”

    赵当世随他步行至天王殿正门前,恰遇一汉大摇大摆迎面走来。赵当世瞥了一眼,见那汉锦衣绣袄、玉带高靴,一副富贵打扮,随行几个伴当也都狐服貂裘,无不是昂头挺胸,趾高气扬姿态。那汉与赵当世擦肩而过,并未多看,赵当世暗问彼岸海宽道:“海宽师父,这是哪里的员外?”倒以为是常给少林寺布施的恩主。

    彼岸海宽却面现嫉恶之色,道:“哪里是员外,分明是山间的土寇。”

    赵当世心下一惊,回头看去,那汉并一行伴当已经出了山门,耳边彼岸海宽续道:“这人叫于大忠,本是嵩县破落户,自恃勇力鱼肉乡里,以拳脚与李际遇交厚。李际遇起事,他也纠合乡中无赖泼皮响应,占了县北的屏风寨拥众万余,四处劫掠,嵩县、宜阳、永宁等地多遭其害。”

    “他来寺里,莫不是先礼后兵?”

    彼岸海宽道:“不错。土寇虽多,也畏我寺兵精锐,旬月来已经不止一次登门,要我寺束手投顺,否则‘踏破山门,毁灭寺基’。赵总兵来前,这于大忠已经到了,小僧怕他生事,就严密把守着寺内外各处险要,故而赵总来时以为是同党发难,一时不察有些过激。”

    二人并肩入殿,殿内四大天王像的正中,立一古稀老僧,正是少林主持寒灰慧喜禅师。

    彼岸海宽居中介绍相识罢了,忿忿道:“师父,那姓于的是否又是来胡言乱语的?他这次说些什么鬼话?”

    寒灰慧喜道:“无非是威逼利诱,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也不愿多谈,便将他打发了。他走前撂下一句话,要我三日后给出答复,不然即刻兵临寺外。”

    彼岸海宽咬牙道:“小瞧我寺吗?倒叫他来试试。”

    赵当世取出永惠的信交给寒灰慧喜,寒灰慧喜看罢,先说一句“有劳永惠师弟费心了”,转问道:“赵总兵此来,带兵几何?”

    “连同赵某在内,五十余骑。”

    “赵总兵固然善战,但五十余骑,怕也只能是当车螳臂啊。”

    寒灰慧喜哀愁道,“李际遇一声令下,搅动河南群贼,如今自御寨往东,群贼自四方来会,驻扎连绵不绝。寺内派人打探过,少说有个四五万人。”

    “寺中僧兵多少?”

    彼岸海宽答道:“千人。”

    “都有甲胄吗?”

    “是,人人有马带甲,步战、马战皆可。”

    赵当世乃道:“赵某的部下曾与李际遇交手,其众不通行伍规矩,又无精良武备,只凭一股子热血作战,人数再多也只是乌合之众。寺兵有千数,寺周又多钟鼓望楼,据守险要,以赵某之见,土寇打不进来。”

    寒灰慧喜道:“赵总兵所言不差,我少林习武有千年传承,历经战火屹立不倒,本也不怕三两拨贼兵乱匪来扰。但今时不同往日,这李际遇乃是登封间的地头蛇,根基就在少室山,非流贼可比,他在少室山一日,我少林便无一日安宁。即便过几日将他打退了,他后续又将卷土重来,逐不尽、驱不完,日日残害百姓生计、月月扰乱寺僧清静,总非长久之计。出家人本该慈悲为怀,可若不能一劳永逸永绝其患,对我少林而言,并无意义。”复长叹道,“唉,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岂能安稳。”

    “我寺兵精而不多,自保有余,灭贼无力。”彼岸海宽亦摇着头道。

    虽然当日郭如克曾说过李际遇想要与赵当世结交,但这等土寇,想一遭是一遭,赵当世实在不会天真到认为自己一出面仅凭只言片语就能让兴师动众的河南土寇们偃旗而去。赵当世思及此处,思忖道:“若真按这慧喜禅师要求的斩草除根,不出战兵的确难以办到。”又想,“也不知龙野那里办得怎么样了。”

    寒灰慧喜这时候说道:“素闻赵总兵有威名,镇得住贼寇,那于大忠三日后将再来寺中讨要说法,届时在寺中立雪亭见面,还请赵总兵能出面替我寺出头。”

    赵当世心道:“主持嫌我带来的人少,已不抱助战指望,只希望用我当初在流寇中的威望,劝说土寇离去,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转而想道,“总之龙野那里消息不明,先拖着一日是一日。在寺中见面,我亦没甚险情。”于是拱手道:“主持放心,赵某既受永惠神僧重托,少林事已是我赵某事,一定出面。”

    寒灰慧喜忧虑寺运,愁云惨淡,当下无心多说,让彼岸海宽安顿赵当世等人,自去别处坐禅。彼岸海宽对赵当世道:“赵总兵侠肝义胆,肯出手相助,小僧替寺中谢过。”

    赵当世笑道:“本应当的,不消如此。”

    彼岸海宽这段日子一心扑在寺院防务上,将赵当世等带到西侧的厢房后,让看守庭院的师兄海明细致安排,告辞离去。

    那海明五十左右岁数,生得肥头大耳矮墩墩的,气质谈吐较之彼岸海宽完全天壤之别,粗言粗语,少有出家人的风度。赵当世自想:“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寺院一隅之地,品质之优劣同样泾渭分明。慧喜禅师之后,海宽师父想必就是接手少林的最好人选。”

    海明与几个年轻寺僧一并先帮着把赵当世等的行李搬进厢房,但接过柳如是的包裹时,一双小眼骨碌碌朝着柳如是转了几转,目光有意无意来回掠过她的胸脯腰肢,颇有些神不思属的意味。

    柳如是被他盯得不耐,说道:“你要将我包裹哪里去?”

    海明被一语点醒,偷看了赵当世两眼,赶紧道:“小僧在想,这赵施主住的厢房只够两人,一人是赵施主,那另一个要放哪位女施主的包裹?”说着,又扫了连芷一眼。

    赵当世未答,柳如是抢白道:“不劳高僧多心,我与阿芷妹子住一间。”

    “哦,原来如此,是小僧多想了。”海明讪讪堆笑,望向赵当世。

    赵当世有苦难言,寻思:“禅房清静之地,也不好风花雪月,这样也罢。”故而点点头道,“这间雅居给二位姑娘,我与老周另住一间。”

    海明连声诺诺,不敢再看柳如是,低着头与其余寺僧一并只顾搬运行李

    、掸平被褥。

    当日在厢房中,除了远近偶尔传起几声悠扬的号角声警戒外,风平浪静。周文赫道:“主公,你看这两日若真打起来,咱们怎么办?”

    赵当世说道:“这两日打不起来,土寇晓得少林寺厉害,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强攻。至三日后立雪亭会前,土寇只会装腔作势,目的不过施压罢了。我等只顾安心休息,不必担心。”毕竟是百战余生,规模更大、局势更莫测的战事赵当世也没少见过,少林寺这点风浪在他眼中实算不得什么。

    周文赫点头,起身去房外取了寺僧送来的斋饭,回来笑道:“主公,就这短短功夫,隔壁已经是欢声笑语了。”

    隔壁住的便是柳如是与连芷,以柳如是之伶牙俐齿,赵当世早想到了有这一茬,道:“寺里就她两个女子,谈得来也在情理之中。”

    用了斋饭,没有佳偶作陪,赵当世在房内和周文赫闲扯了一些往事打发时间,不知不觉就到夜深。正要卧下歇息,不想门外人影绰约,有人“笃笃”敲门。周文赫警觉,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抄起腰刀贴近门低声道:“什么人?”

    “是我。”听声音,乃柳如是。

    赵当世给周文赫使个眼色,自走过去打开门,柳如是笑眯眯站在那里仰头看着他。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连芷呢?”赵当世探探脑袋,不见还有旁人在外。

    “阿芷妹子已经睡熟了,奴家睡不着,想找赵郎说说话。”柳如是笑着说道,“周指挥,你不会不放人吧?”

    周文赫呆了呆,木讷瞧向赵当世:“我......我......”

    赵当世没辙,回头道:“老周,你在房里等我。”说完,披好外衣,合门而出。到了外头,与柳如是并肩走了几步,方道,“黑灯瞎火的,不是时候。不然明日再说?”

    柳如是别过身子道:“到了明日,奴家未必有话说了。”继而转过身,“灵山寺一会,赵郎还要再来一次吗?”

    赵当世看看天,黑天之上细云掠过,玉盘般的圆月露出身来,月色浸染中,周遭倒也没有那么伸手不见五指。

    “柳姑娘,你想怎么个说话法儿?”

    柳如是道:“早年海宽师兄曾和我讲起少林奇事,其中有一事便是待月到中天之时,会有佛祖显灵于塔林中。那时若诚心许愿,万事皆灵。我瞧今夜月色正佳,但这偌大寺庙黑漆漆、空荡荡又不敢独去,就想着赵郎为人最好,必是会陪我去的。到了那里,若真有佛祖显灵,赵当世亦可祈愿。”

    话说到这份上,赵当世总不能断然拒绝了,但想闲来无事陪她走走也不打紧,便道:“也罢,但你答应我,去过了塔林,不管有无佛祖在那里,回来你都得好好睡下。”

    柳如是欢喜道:“那是自然。”当下无人,她竟径来挽住赵当世的胳膊,“赵郎走吧。”

    赵当世心中一震,感受到臂膀间的一丝暖意,也不推辞,强装镇定点了点头。

    塔林在厢房东南方向,一路走去,寺院廊庑间静悄悄的更无一人。二人只走无话,赵当世却觉柳如是不但将胳膊挽住,不知觉间,竟似把头颈也都倚靠在了自己身上,方知已入柳如是之彀。

    再行少顷,到了塔林,月光下短草小树间,无数石塔林立,直如尊尊金刚罗汉站着,气势不凡。赵当世低声道:“到了。”却听耳边柳如是呢喃轻语,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正想再说,突听塔林另一侧草木声窸窣,似有人来。赵当世敏锐,一把拉过柳如是,当即藏到一座大石塔后面,情急中没想许多,不防将柳如是抱了个满怀。

    天色昏黑,两人又处于假山背面,凭借着微弱月光,赵当世并不知柳如是此刻已然羞赧满面,他只想着此地不宜久留,张口道:“柳姑娘,我们……”

    话语未尽,柳如是突然“嘘”了一声,对他眨巴眨巴眼睛。他不明就里,正在纳闷,两个声音却从假山那边先后传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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