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谷粒 > > 6

6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

新谷粒 www.xinguli.net,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席散后,大家谈了一会儿,二更锣响了。枚少爷着急起来,他仿佛看见父亲的发怒的眼睛责备地望着他。他喜欢这个地方,却又不敢多留一刻,只得沮丧地告辞回去。

    芸留在高家。她是比较自由的,因为她没有一个严厉的父亲干涉她的行动。她的居孀的母亲又不愿意过分地拘束这一颗渴求发展的年轻的心。芸看见觉新陪着枚走出月洞门,她的心被同情微微地搔痛了。她想:他为什么不应该有自由和快乐?但是没有人替她回答这个问题,她也就不去深思了。

    觉新和枚少爷下了船,翠环划着船送他们出去。月亮已经升在高空。水明如镜,上面映出树影,山影,月影。绮霞刚划了另一只船把周氏和张氏送走。一点昏黄的灯光还在前面摇动,但是很快地就消失在树丛中了。从月洞门内飘出一阵笑声。淑华的年轻的、永远愉快的声音抚慰着觉新的疲倦的心灵。笑声渐渐地淡下去,在他的耳边响着有规律的划桨声和私语似的水声。他们的船正往有黑影的地方流去。

    “大少爷,要不要把灯‘车’小?”翠环看见月光没遮拦地照下来,觉得那盏风雨灯的红黄光刺着眼睛不舒服,便问觉新道。

    “好,你把亮‘车’小点,”觉新点头同意地说。

    翠环放下桨,把灯光转小。船中反而显得明亮了。

    觉新回头去看后面,岸上像铺了一层雪,月洞门内的山石和芭蕉并不曾遮住从房里射出的灯光。但是船在转弯了。

    “大表哥,我真羡慕你们,”枚少爷忽然叹息道。

    觉新的脸上露出了苦笑,他怜悯地说:“你今天说过两次了。”

    枚又不响了。他痴痴地仰起头望着无云的蓝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船逼近了湖心亭和曲折的桥,那里没有灯光,全涂上冷冷的银白色。

    “枚表弟,今晚上吃饭的时候你怎么不大说话?”觉新关心地问道:“你没有醉?”

    枚埋下头顺口答道:“我没有醉,我在听你们讲话。”觉新不响。枚又解释地说:“我平日在家里就少说话,爹似乎不大高兴我多说话。”

    枚少爷的柔顺的调子激起了觉新的反感。觉新只是含糊地答应一声。

    船要经过桥下了,翠环警告他们道:“大少爷,枚少爷,要过桥了,你们小心点。”

    “晓得,你划吧,”觉新答道。

    船过了桥,缓缓地向前流去。钓台已经可以望见。觉新记得他先前还在那上面同枚谈话,给了枚一些关于保养身体的劝告。这个年轻人如今默默地坐在他的对面。他奇怪:他们已经在花园里消耗了一天的光阴了!没有别的声音,除了水波的低语。柔软的月光罩住了一切。山石,树木,房屋似乎隐藏了一些秘密。枚也是,他也是。他好像在梦里。他一定是在做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大表哥,我问你一句话,”枚少爷忽然鼓起勇气嗫嚅地说。

    觉新诧异地看他,鼓舞地答道:“你有话尽管说。”

    “你一定知道人是为着什么而生的。就是这句话,就是这件事。我想来想去总想不明白。我不晓得人生有什么意思,”枚诚恳地、苦恼地说,他只担心他不能够用语言表达出他这时所想到的一切。

    这个意外的问题把觉新窘住了,他想不到就是它在折磨这一颗不曾有过青春的年轻的心。他对这个问题已经是十分陌生了。这些年来,他不曾想过,也不敢想到它。人为着什么而生?人生有什么意思?——他处在这样的环境里,眼看着年轻的生命一个一个毫无理由地被人摧残,他自己所珍爱的东西也一个一个地被人夺去,人们甚至不肯给他留下一点希望或者安慰!他能够说什么呢?他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个回答呢?他觉得他的略微发热的脸上有了凉意了。

    “我觉得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好像什么都是空的,”枚少爷看见觉新不讲话,好像在思索什么似的,他猜想觉新也许没有了解他的意思,因此他又说道:“我想来想去,觉得什么都是空的。人生好像就是空的。”

    “空!空!空!”觉新只听见这几个字在他的耳边转来转去。它们逼着他。他着急起来,挣扎地接连说:“不!不!……”过后他觉得清醒了,他把声音放平和一点,他再解释道:“你不要这样想。万事不能都说是空的。”枚注意地望着他,不作声。他又指着天空中的月亮说:“你看月亮就不是空的。它照样地圆,照样地缺。它什么事情都见过。”但是他并没有回答枚的主要的问题。

    “我也不晓得是空非空,不过——”枚沉吟地说,“我觉得没有什么事能够使我打起精神。我不晓得我做什么事对,什么事不对……”

    “是非当然是很明显的,”觉新插嘴说,他不能够解决大的问题,只有在小处随便发挥一下。这不是取巧,这只是敷衍。他的心又在发痛,回忆又来折磨他。他想逃避,他想从这个问题的拘束中自拔出来。

    “我的意思是这样,”枚诉苦似地说,“我想做的事全没有做过。爹要我做另外一些事。我想爹一定是不错的。不过我自己有时又很痛苦。我看见二表哥他们跟我完全不同。他们好像随时都很高兴。他们跟我简直是两种人。我想不通到底是他们对还是我对。可是我常常羡慕他们。”

    “那么你为什么不学学二表哥呢?你年纪轻,希望大,”觉新同情地说。

    “我怎么能够学二表哥?他知道的东西那么多!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晓得爹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枚绝望地说,他从来就没有自信心。刚才是他自己微微打开他的心灵的门,现在别人正要把脚踏进去,他又突然把门关上。他害怕别人进入他的心灵,看见那里的混乱和空虚。

    觉新并不了解枚的心情,还以为枚说的只是年轻人的谦虚话。他仍然同情地劝导枚说:

    “其实二表哥知道的也不多。你要学还来得及,他可以给你帮忙。只要你自己有志气。你跟我不同,你比我年轻多了。”

    枚悲观地摇摇头说:“你不晓得爹就只有我一个儿子,他不肯放松我。爹反对一切新道理。我想他不见得就会错。我听爹的话听惯了,不照他的意思是不行的。”

    矛盾,混乱,软弱……这个年轻人的话里就只有这些东西。觉新不相信他的耳朵,他不明白枚的本意是什么,他想:“难道我真的吃醉了?”他找不出一句答话。他痛苦地想:“我自己是被逼着做那些事情的,我是出于不得已的。这个年轻人呢?难道他真的相信那一切?他甘愿忍受那一切,承认他的父亲并没有做错?”他不敢想。他含糊地答应了两个“嗯”字。

    “我没有一个指导我的先生,我也没有一个知己的朋友。爹好虽好,然而他是一位严父,”枚看见他不能从觉新那里得到他所期待的意见,有点失望,他寂寞地说;“姐姐在时,她倒还关心我的事情。现在她又不在了。想起姐姐,觉得什么都是空的,不过是一场梦。她去年此时还同我们在一起,现在她的棺材上尘土堆满了,冷清清地停在城外,地方又不清静,姐夫也不管……”他说得泪水似乎要从他的声音里喷出来,他把嘴闭上了。

    觉新听见枚的话,绝望的思念绞痛了他的心。蕙的带着凄哀表情的面颜浮上他的脑际,她含着眼泪对他微笑,她低声说:“大表哥,你要好好保养身体;”她又说:“你照料照料枚弟。”他无可奈何地举头望天,清澄的蓝天中也现出了那同样的面貌。依旧是那一对关切的水汪汪的眼睛。他想:这是最后一个关心我的人了。他哀求原谅地在心里默默说:“你看,我能够做什么呢?你叫我怎么办?”

    “大少爷,枚少爷,上岸吧,船靠好了,”翠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赶走了蕙的面颜。她把风雨灯转亮了。

    觉新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应了一声,周围的景象完全改变了。船靠在水阁前面湖滨一株柳树旁边。风雨灯的带黄色的光驱散了四周的月影。柳叶遮住了他们头上的一段天,但是清辉仍然穿过柳条中间的缝隙落到他们的身上。湖水像一匹白缎子铺在地上,有时被风吹着微微地飘动。觉新看了坐在对面的枚一眼,枚的瘦脸白得像一张纸,他虽然不能够看清楚脸上的表情,他也觉得仿佛脊背上起了一阵寒栗。

    “好,我先上去,”觉新答应一句,站起来,上了岸。枚少爷站在船中,身子微微摇晃,他露出胆怯的样子。觉新连忙伸手去拉他的手,帮忙他走上岸来。翠环也上了岸,把船系在柳树干上。

    翠环提着风雨灯走在前面,觉新和枚少爷在后跟着。他们走过松林,转进一带游廊,廊外一排三间的外客厅里没有灯光。月亮把天井里翠竹和珠兰的影子映在糊着白色宣纸的雕花格子窗上。

    “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散去的,”觉新自语似地说了一句。

    “大表哥!”枚少爷忽然抓住觉新的膀子惊叫起来。

    前面游廊栏杆上一团黑影猛然一纵,飞起来,上了那座藤萝丛生的假山。

    “你看!”枚少爷声音战抖地说。

    “这是猫儿,你不要害怕,”觉新温和地安慰道,他对这个年轻人的过分胆怯表示着同情。

    这的确是一只黑猫,它站在假山上哭号似地叫起来。

    “我有点害怕,”枚拊着自己的胸膛低声说。

    “这个东西在花园里头跑来跑去,有时候真叫人害怕。我们也给它吓倒过几回。如今惯了,也就不怕了,”翠环在前面说。

    “枚表弟,你胆子要放大点才好,”觉新关心地说。

    他们出了一道月洞门,走入石板铺的天井。前面还有一座屏风似的假山。

    “赵大爷,开门,大少爷送客出来了,”翠环转出假山便大声叫起来。

    管园门的老园丁老赵答应一声,便提着钥匙从门前小屋里出来,开了门上的锁,除去杠子,把门打开。翠环先出去吩咐“提轿子”。

    袁成从门房里跑出来迎接枚少爷,等着伺候他上轿。

    觉新和枚少爷走出园门,轿夫正在点灯笼,他们便站在门口等候。

    “枚表弟,今天我们也算谈了不少的话。你的身体究竟不大好,你要好好将息。”觉新看见他们还有谈话的时间,便关心地向他的年轻的表弟再进一次忠告。然后他又放低声音说:“千万不要再看那些不好的闲书。”

    “是,我晓得,”枚感激地小声答道。

    “你以后有事情,可以找我,我总会帮忙,”觉新继续叮嘱道。

    “是,”枚用更低的声音应道。

    “袁成,你送枚少爷回去,”觉新看见这个瘦长的仆人弯着背站在轿子旁边,便吩咐了一句。

    袁成用他的沙声应了一句,就跑进门房去了。枚少爷还在客气地说:“不必,”袁成已经提着风雨灯走到轿子跟前了。

    觉新把枚送到轿前,枚还说了两三句话,才走进轿子去。

    轿子已经出了二门,觉新还惆怅地立在那里。他断念地想:又有一个年轻的生命这样地完结了。他觉得心里很空虚,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事。今天似乎断断续续地做了好些梦,现在才渐渐地醒了。

    翠环提着风雨灯在觉新的旁边立了一会儿,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她可以猜到有什么不愉快的思想纠缠着他。她同情觉新的不幸的遭遇,她平时就对他怀着相当的尊敬,为了她的主人淑英的出走,她还暗暗地感激他和觉民。这时她忍不住感动地低声说:“大少爷,回去吧。琴小姐她们在等你。”她的声音非常柔和。觉新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看她一眼。他看到那纯洁的、同情的眼光,他也温和地答道:“现在我就要回去了。”他顺便问她一句:“你没有事吗?”他不等她回答便又说:“三太太恐怕要使唤你,你就从大厅上回去吧。我自己可以划船。”

    “不要紧,太太吩咐过让我就在花园里头服侍少爷小姐。大少爷今天一定累了,还是让我把大少爷划过去,”翠环恳切地带笑答道。

    觉新想了想便说:“也好,那么难为你了。”

    大少爷,你总是这样客气。我们、厂头给你做点事情,还要说‘难为’?……翠环带笑地说。

    “这也不算客气。你们也是跟我们一样的人,况且你又不是我们这一房的丫头,”觉新淡淡地答道。他看见老赵在上花园正门上的杠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这个老园丁道:“老赵,佃客散了多久了?”

    “有好一阵了。四五个人都吃醉了。有个人不晓得为啥子事情哭得好伤心!他只是跟三老爷、四老爷作揖,劝也劝不住。后来还是刘大爷把他拉出去,坐轿子到客栈去的,”老赵嘴一张开,好像就没法闭上似的,唠唠叨叨地说个不休。觉新皱着眉头勉强听完,“嗯”了两声,就转过假山走进去了。翠环默默地跟在后面。

    他们一路上再没有交谈过一句话。两个人的脚步都下得很快,不久他们便到了湖滨系船的地方。翠环把灯放下,解开了绳缆。觉新拿起地上的灯走下船去。他坐好以后便又把灯光转小了。翠环也下了船,她拿起桨把船拨往湖心去。

    “大少爷,二小姐这两天有信来没有?”翠环划了一程忽然问道。

    觉新正望着天空,想着一些琐碎的事情,听见翠环的问话,便埋下头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就是前几天来的那封信。二小姐还问起你。你们两个人感情倒很好。”

    “这是二小姐厚道。二小姐看得起我,不把我看做底下人。我们也晓得感恩,”翠环带着感激和怀念地说。

    这几句话颇使觉新感动。他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见过这同样的话。这决不是第一次。他默默地想了片刻。他明白了,便说:“啊,我记起来了。你去年还跟我谈过二小姐的事。那一趟你一定很不高兴我。你倒是个忠心为主的人。”

    “大少爷,这是哪儿的话?我怎么敢不高兴大少爷?”翠环连忙分辩道。“其实要不是靠了大少爷、二少爷同在上海的三少爷,二小姐哪儿还有今天?说起来我倒应该多谢大少爷。”声音清晰,又带温柔,这是从真诚的心里吐出来的话。觉新不觉惊讶地把眼光掉在她的脸上。

    翠环正仰起头,她的整个脸沐着月光,略微高的前额上复盖着刘海,发鬓垂在她的面颊两边。两只眼睛充满了憧憬地望着天空,在皓月的清辉下灿烂地发光。整个年轻的瓜子脸现出了一种谦逊的纯洁。

    “你感谢我?”觉新起初还惊奇地问道。后来他被眼前的景象感动了。他觉得有一种感情压迫着他的心。他痛苦地想:世界是这样地大,但是他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这也是二小姐的福气,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厂头,我下回写信去告诉她,”觉新诚恳地称赞道。他的心里又来了不少悔恨的念头。他的思想跳得很快,他想起许多往事,但是总跳不出一个圈子:他仍旧爱这个人间,不过他对自己却完全绝望了。

    这不是平常的声音,它泄露了觉新的寂寞、痛苦的心境。翠环也能够了解一点,她也被这真诚的声音感动了。她低声答道:“二小姐有大少爷、二少爷这样的哥哥,倒是她的福气。”

    人对别人的关心竟然有这样的深切!她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婢女。然而她比任何人都爱护淑英,连他对淑英也不曾表示过这样的关心。这种不自私的精神却存在于所谓“底下人”中间,他似乎在窒闷中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但是她是在讥讽他吗?他明明没有权利得到那样的称赞。在惭愧中他增加了对自己的绝望。他痴呆似地沉溺在思索里。

    “大少爷,当心!过桥了,”翠环提醒道,她用力划着船从桥下过去。湖心亭似乎压在他们的头上,但是它慢慢地退后了。它静静地立在桥上,关着它的窗,隐藏了它所见到的一切秘密。

    “大少爷,二小姐还会不会回来?”翠环又问道,她不知道他这时的心情。她发出这句问话,一则,这是一个时常折磨她的问题,二则,她想打破觉新的沉默。

    觉新望着翠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只吐了两个“嗯”字。

    这对翠环是一个意料中的打击。她以为觉新有的是一个否定的回答。她那一线希望消失了。她带了一点恐惧地再问道:“大少爷,是不是二小姐就不会回来了?是不是真像三小姐先前说的那样,三老爷不要她回来?”

    觉新不能够闭口不作声了。他居然勉强地说出自己害怕听的话来:“我看,二小姐不见得就会回来。哪儿有飞出去的鸟还回到笼子里来的?”以后应该还有别的话,他却咽在肚子里了。他在对自己说:我还留在笼子里,我会永远留在笼子里。

    “啊,”翠环痛苦地轻轻叫了一声。她再没有机会说别的话了。船到了目的地。她在船上听见了淑华们的笑声。(未完待续)

本站推荐:万相之王总裁的替身前妻我在精神病院学斩神凌天战尊飘渺之旅风流岁月之活色生香半城风月花颜策神武战王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新谷粒只为原作者巴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巴金并收藏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