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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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危授命

    天刚蒙蒙亮,段祺瑞就满脸正肃,骑着高头大马,在4个亲兵的拱卫下,向总督府疾驰而去。

    自从他6年前追随袁世凯,一直踌躇满志,平步青云。官阶步步升,级别年年长,从一个小小的6品守备,爬上品留直补用知府的高位。擢升之快,令人妒羡。他不仅是袁世凯练兵的助手,又是军事智囊。从新建陆军、武卫右军,到武卫右军先锋队的编练,他都倾注了大量心力。《编练章制》、《战法操典》、《营制饷章》、《奖惩条例》等典章,大多出自他手。尤其那部颇受朝廷赏识的《训练操典详晰图说》,更是他呕心沥血之作。为写这部典籍,袁世凯组织了46人的庞大班子,历时半年之久,名义上是袁世凯主持,实际主宰者是段祺瑞。这部集兵制、饷章、阵图、图说等内容为一体,16本为一套的大书呈报朝廷后,立刻引起高度重视,被指定为全国编练新军教材,段祺瑞也因此受到特别器重和嘉奖。

    6年来,他像一块玉坠栓在袁世凯身上。从天津到济南,又从济南到保定,先后委以显官要职。段祺瑞不负厚望,把数以千计的军事人才送回军队,大大加快新军的正规化进程。而他也水涨船高,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今天,总督这么早这么急把他叫来,有什么大事呢?想着,段祺瑞马上加鞭,那匹已经很快的烈马四蹄腾空,风驰电掣,很快把4个亲兵甩在身后。

    直隶总督署位于保定裕华西路北侧,坐北朝南,内外两座三楹朱漆山门,五重院落。有过厅、正厅、左右厢房。门前建有高大照壁和木制旗杆;两尊大石狮蹲在衙门两侧,十分威严壮观。来到督署段祺瑞不下马,不收缰,径直往后院闯。在袁世凯的住地敢于这样旁若无人,他是绝无仅有的。

    段祺瑞直到最后一进院落的月门前才离鞍下马,把马鞭扔给卫兵大步流星往上房走。这时,袁世凯的文案付增湘早已候在月门外,一见段祺瑞,赶忙笑面相迎拱手施礼:“段将军早?”段祺瑞问:“大帅可曾起床?”付增湘说:“迎候将军多时了。”

    段祺瑞赶忙摘去顶戴托在手里,急匆匆向上房走,在二门口碰上沉思的袁世凯。段啪地一磕脚跟,以标准军人姿态说:“卑职段祺瑞奉命来到,请大帅示下!”袁世凯那张阴沉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芝泉哪,你来得好快呀,还没吃早饭吧?”段祺瑞说:“报告大人,没有。”袁世凯说:“来,边吃边谈。”

    说罢,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小餐厅。一桌饭菜早已齐备。饭桌前袁世凯的五姨太杨氏恭身侍立,笑面相迎。袁世凯同部下一起用餐,一向有很大的功利性,也是部下获得殊荣的标志。当然,对段祺瑞来说已不是新鲜事了,每遇重大决策出笼,每需奴才效命,他都要设便宴招待他。每次便宴大多由五姨太作陪。五姨太恭身施礼:“将军好?”段祺瑞颌首:“五姨太好!”随后,五姨太拉开袁世凯身后的高背红木靠椅:“大人请!”再拉开段祺瑞的座椅:“将军请!”二人分别言谢后,相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五姨太也在袁世凯左侧坐下来。

    在袁世凯一妻九妾中,他最宠爱者是五姨太杨氏。杨氏系天津杨柳青人,出身平民小户。长得并不出色,但聪慧机敏,处事果断,又善解人意。原来,袁世凯常因家务事大伤脑筋,万贯家财的支配管理,众多妻妾家人的协调统筹,奴婢家丁的管束调教,都需有一个铁腕人物来执掌。五姨太正是理想中人。自从她过门后,袁世凯对日常琐事既不操心,又不费力,一应家中事物,都交给她一手经营。偌大家业她管理得井井有条。袁世凯如鱼得水,一刻也离不开她……餐桌上是常年不变的几道菜:清蒸鸭、肉丝韭黄、红烧肉,还有三姨太做的拿手菜——高丽泡菜。此外,有大米、小米、玉米碜子等几种稀粥。因段祺瑞到来,餐桌上多了一瓶绍兴老酒。袁世凯是很少喝酒的。袁、段二人一样不苟言笑,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一句多余话不说。吃饭时说话更少,稀里唿噜吃完饭一推饭碗就走。袁世凯吃饭像孩子,常常大衿上、袖口上、胡子上赃兮兮的,很不雅观。他自己从来不擦,有时用袖子一抹了事。身旁陪餐的姨太太,随时拿湿毛巾为他擦拭。段祺瑞更怪:吃饭不与家人同桌,吃完饭一推饭碗就走,衣服上也没有干净意思……因为今天事关重大,袁世凯破例要多说一些话。他“吭吭”清清嗓子说:“广宗县出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叫什么景、景廷宾。几年前在他操办下各村成立联庄,他当团总,名义上是防土匪义和团,实际上跟义和拳沆瀣一气。他专好呼朋引类,结交江湖,颇孚众望。”袁世凯又“吭”了两声,因为他有慢性咽炎,得经常用这种动作使气流畅通,他接着说:“自庚子赔款以来,他鼓动饥民、游勇、马贼、义和团余孽抗捐抗税,殴打官差,近期又打出官逼民反,扫清灭洋的旗号与朝廷对抗。队伍发展很快,尚有与郑治安、郝振东、赵三多等义和团余孽携手的迹象。这股势力很大,大有迅速蔓延之势。洋人和老佛爷非常震怒,命我克日清剿……”

    段祺瑞已猜出袁世凯急招他的原因了,斩钉截铁地问:“大人要卑职做什么,请示下。”

    袁世凯这个用千万维新志士和义和团义士鲜血染红顶戴的权奸,绝不允许在他的辖境内生肘腋之患。他咬牙切齿地说:“我给你精兵5千,你日夜兼程前去围剿。我已命倪嗣冲率武卫右军先锋队从德州出发与你会合,归你指挥。必要时我还可以请洋兵洋将帮忙。这次行动的方针是:出手要狠,动作要快,务于月内全歼!你看有困难吗?”段祺瑞说:“没有,保证按期荡灭贼寇!”

    袁世凯换了一种亲切语调说:“芝泉哪,我一向看中你的才干,这次你好好干,打个漂亮仗,回头我给你请封,赏顶戴花翎,获‘巴特鲁’勇号,跻身权贵之林……”段祺瑞说:“多谢大人栽培!”

    他们双双推开饭碗,五姨太拭净袁世凯身上手上嘴上的余秽,又换了条湿毛巾递给段祺瑞,段胡乱在嘴上抹了两下,然后同袁世凯离开饭桌。等在门外的付增湘赶忙迎上去,袁世凯说:“你带芝泉见见那个广宗县知县,熟悉一下情况。”又对段说:“你看5天内能开拔吗?”段说:“天便可。”袁世凯满意地说:“好,你尽快写个报告给我。”段说:“是。”

    付增湘把段祺瑞引入别室,知县魏祖德似一条哈马狗迎上来,奴颜婢膝地说:“不才魏祖德,给大人请安!”

    段祺瑞趾高气扬,不理不睬,一屁股坐在正座上,看起付增湘递过的卷宗来。魏祖德窘迫地站在那里,手里抚弄着那顶赃兮兮地毡帽。傅增湘指着远处一只椅子说:“你坐。”魏祖德点头哈腰地走过去坐下半个屁股。

    魏祖德杀害东召村十几名村民,激起民众极大愤怒,顺德府和广宗县许多官员弹劾他。顺德知府窦从筠迫于压力,带人到东召村勘察,发现魏祖德不仅孟浪操切,滥杀无辜;而且还多收几倍捐税中饱私囊。窦以筠为平息民愤,当场答应受害者家庭免去年税赋,为死者修坟立墓,并把全村每亩40文捐税减为14文。魏祖德本人被参革职……但魏祖德不是孤立的,那些妄图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人串通一气,出谋划策,纷纷鼓动他上告袁大人。袁世凯权衡利弊,感到兹事体大,不仅让付增湘接待了他,还答应事成后恢复他的官职……这些材料有“匪情报告”,“匪首档案”,魏祖德个人申诉,告发窦以筠姑息养奸的材料,还有许多揭帖。一张揭帖写道:

    洋兵入侵后/产屋劫火焚/今年赔款大/剥削我黎民/富有封物产/贫者罪其身/父哭儿女啼/凄声不忍闻/今时皇差大/官吏恶狼狠/敢近跸路行/罪银三千斤/卧跸路左近/拆屋且毁坟/嗟我民何罪/为此中华民!

    这如泣如诉的揭帖,充分表达了广大民众对侵略者及其走狗的愤怒与仇恨。句句实情,字字血泪。段祺瑞是袁世凯豢养的一条走狗,一心一意向上爬;不可能对民之疾苦有切肤之痛,更不可能有丝毫的同情心。他倒是对贪官污吏有一种本能的厌恶,扳着脸问:“魏祖德,你是清官还是贪官?”魏祖德毫无准备,顿时张口结舌:“这……这……在下努力做……清官。”段又问:“你是聪明官还是糊涂官?”魏结结巴巴地说:“这……在,在下实难评说。”段祺瑞以嘲弄的口吻问:“你身为父母官,百姓想什么,做什么,说什么,要什么,你都清楚吗?春天干旱你做了什么,秋天沥涝你又做了什么?断案时你收不收贿银,部下求见你收不收门包,你听不听老婆的话,你是怎么当上官的……?”魏祖德冷汗频扔,无地自容,噤若寒蝉。

    段祺瑞继续数落:“你身为父母官滥杀无辜,激起民变。你他妈的一铺拉屁股走了,还得老子给你擦屁股!”魏祖德卟通跪地声嘶力竭地喊:“大人,在下对朝廷一片孤忠啊!”段骂道:“你忠个屁,少给老子惹事比什么都好!”

    在一旁的付增湘没想到段祺瑞会发这么大邪火。但他知道段祺瑞的狗脾气,既不能说又不能劝,只好打打圆场。

    对魏祖德来说,剿不剿匪他并不关心,关心的是能不能官复原职,能不能继续捞外快。他见老段发这么大火,误以为关节没打通,金钱没使到。于是,赶忙从提包里掏出一张5千两银票,两包大烟土,哆哆嗦嗦放在桌上,吞吞吐吐地说:“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事成后另有重谢。”

    虽然段祺瑞不是什么好“鸟儿”,但比起其他军阀政客生活上还朴素些。他不抽大烟,不喝大酒,不出入烟花柳巷,不游山玩水,不许号房收门包,不许家属参与政事,不疯狂聚剑财物;他虽身居高位,原籍合肥没置办过房产田亩。他特别痛恨贪官污吏。他一见魏祖德施贿,气不打一处来,瞪着一双牛眼狠盯着魏祖德,吓得他毛骨悚然,无地自容。半响,段祺瑞才拍案而起,把钱物狠狠一扫,吼道:“滚——!”拿起脚走了。

    魏祖德脸色煞白,呆愣愣立在那里,半响说不出话来。付增湘圆场道:“不要介意,段大人脾气有点怪,人还不错。你放心,袁大人已命他带兵平叛。你先在宾馆等候,到时候我说服他让你带路。”傅增湘这样待他是看重那5千两银票和两包烟土,到嘴的鸭子岂能让它飞了?他说:“这些东西你留下,我给你慢慢打点。”魏祖德倒头便拜:“大人的再造之恩在下终生不忘!”

    段祺瑞回到东关兵营,立刻命人去叫徐树铮。不一会儿,一个0多岁的英俊青年匆匆而入,对段施礼。段关怀地问:“家眷接来了?”徐树铮一磕脚跟说:“多谢大人关照,接来了。”段祺瑞说:“我跟你说过,跟我说话直来直去,不要客套。”徐树铮说:“是,大人。”段祺瑞说:“我原想放你几天假,看来不行了,你得跟我到南边去几个月,完成一项重大使命,你先看看这些玩艺儿。”段祺瑞指着从督府带来的材料说。

    对部下冷若冰霜,对同事傲慢无礼的段祺瑞,为什么独对一个小小的记室如此推重?这里有一段传奇故事。

    ……1900年冬,段祺瑞随袁世凯驻防山东济南。一日傍晚,他去南关高升客栈会客,见一青年正在厅堂写楹联。字迹苍劲,挥洒自如,既无草稿,又不折迭,提笔便写,写得又快又好。时已岁暮,地冻天寒,青年只穿一件夹袍,全无寒酸颓糜之气。段颇感蹊跷,遂驻足观看,赞道:“小伙子,写得不错呀。”青年落落大方地说:“多谢大人夸赞,惭愧惭愧。”段问;“天寒地冻,你为何穿得如此单薄?”青年叹道:“唉,大人有所不知,晚生投友不遇,囊中羞涩,只是暂住一时,待家中汇来银两,再行返里。”

    段祺瑞对青年很感兴趣,便把他叫到内室叙话。青年道出他的苦衷。

    青年叫徐树铮,字又铮,江苏萧县人,时年1岁,出身耕读世家。其父忠清公乃乡里鸿儒,以拔贡起家,官家委以官职均坚辞不授,甘愿教授乡里。因成就斐然,幕名来学者络绎不绝。其母岳氏,武圣人岳武穆后裔,自幼教树铮精忠报国之道。其父对他督教甚严,尽倾所学以教之。但是,徐树铮对八股文的空洞说教不感兴趣,一心想投笔从戎,报效国家。但父母执意要他走科举取仕之路。不得已树铮离家出走。父母大为震惊,坐马车追到清江,硬是把他“押”回来。

    父母为让他安心,决定娶妻以羁之。秋天为他娶了夏鸿筠女士。其妻贤慧美艳,夫妻恩爱有加,然徐树铮仍郁郁寡欢。妻追问何事,小徐道出原委。不料妻深明大义,秉明父母,尽倾体已,送他来济南投效袁世凯。无奈好事多磨,袁世凯正居母丧不便会客,派道员朱钟琪接见。因话不投机,小徐被迫另谋出路……听了徐树铮的叙述,段祺瑞深受感动,他说:“这样吧,我想请你做我的记室如何?”徐树铮倒头便拜,激动异常:“大人再造之恩不才终生不忘,不才愿永远追随大人,矢志不渝!”

    就这样,他们一拍即合,结下了生死之缘,成为一对5年沆瀣一气,形影相随的搭档。他们经常彻夜长谈,纵论天下大事,也就个人前途做一番推论,段祺瑞有如鱼得水之感。

    小徐的办事效率特别高,边会客,边交谈,边起草文件,能五官并用。他的记忆特别好,看过的公文,条例,只要段祺瑞一问,便能对答如流,且分毫不差。段祺瑞非常喜爱这个年轻人。

    徐树铮一目十行地看完资料。段祺瑞说:“平心而论,我对清王朝和洋人并无好感,他们有些事做得太过分了。老百姓的苦是实实在在的,老百姓的做法也是被逼无奈。再说,地方上的贪官也着实可恶。所以,要我去镇压手无寸铁的百姓心里很不是滋味。”徐树铮说:“这个王朝是不尽如人意,气数也要尽了。但它像一条破船,要想度过彼岸,达到个人目的,不仅不能抛弃它,还必须维护它。”

    段祺瑞说:“唉,只好如此吧。袁大人把如此重任交给我,你看我能如期完成吗?”徐树铮说:“总督委以重任,一是借重您的才干和魄力;二是对您的信任。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晋身之机,也是取信洋人和朝廷的好机会,万望大人紧紧抓住。至于时间嘛,难说。这股匪势已波及三省十几县,又在与几股匪逆联手。这一带民风低下,剿起来困难重重啊。不过,敌势迁延并非坏事,一蹶而就反而不好。”

    段祺瑞发出会心的微笑。又问:“应采用何种战法?”小徐说:“夤夜深入,直捣匪穴,勇猛壮烈,不给匪逆以喘息之机,可一鼓而平也。”段问::“出手太重会不会遭人非议?”徐说:“袁大人、老佛爷意在速决,至于以何方式他们不会计较,大人可以放手大干。”段说:“好,你速写一份行动方案呈报袁大人,天后出发。”“是。”“还有,这次出兵我升你为文案,也好朝夕相随。”“感谢大人栽培!”

    血洗三庄

    景廷宾家住直隶顺德府(今邢台市)广宗县东召村。这里土地贫瘠,民风强悍,极具革命传统。景廷宾清同治年间考中武举人,今年40岁,生得人高马大,仪表堂堂。他性格开朗,平易近人,仗义疏财,广交善结,武林弟子遍布各地,不仅武功好,人品更好,大有登高一呼,从善如流的气概……从景廷宾决定起事之日起,东召村、西召村、板召村上千户人家没有安生过。村民们紧张、恐惧、亢奋、不安。壮男壮女挖堑壕、修街垒;厨师埋锅造饭,屯粮备米;铁匠赶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工匠修造火药火器;巧姑巧嫂刺绣“扫清灭洋”大旗;秀才们赶写檄文,揭帖和标语。

    几千年来一家一户的小农,要想改变传统生活方式,做出改天换地的惊人之举岂非易事?家里死过人的,想着报仇雪恨;没死过人的,想着息事宁人;富有者担心倾家荡产,清贫者想的是破罐破摔;老人安于平安而终,青年人追求轰轰烈烈;妇女们胆小怕事,孩子们惟恐天下不乱。有人渴望坐享其成,有人信奉吃亏长在,有人钟情于“也许”……十个人有十个人想法,百个人有百个人心眼。这些人胆子最大,同时又胆子最小,毕竟清兵没有刀压脖子,也许没有那么严重。所以,挖堑也好,垒墙也罢,不乏敷衍塞责者;破费一点,付出一点难免斤斤计较者。还有的人更现实,拉家带口逃出是非之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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