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归·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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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到了江陵，纷陈终于从马车中解脱。
一路紧赶慢赶，她们竟然还到早了。主人家的船都还没到。
“楼阳离得太远了，我一时也不知要多久能到，就赶了些。云来居那个地方，我自己是找不过去的。总不能叫师叔再来接吧？那多不好意思。”秦珠有些讪讪地笑着，纷陈却觉得，她可能只是想早点到江陵来玩。
纷陈对秦珠心心念念的上巳节并没有太大兴趣，就躲在客栈里睡觉。为此秦珠还呵斥过她：“江陵的上巳节一点都不比花朝差的！你都不去看吗？”
“不了不了，”纷陈还是拒绝，“赶路赶得我都快散架了，我现在就想睡一会儿。你好好玩，好好吃。”话音未落，就栽回床上睡着了。
秦珠一脸无奈，跺了跺脚，只好自己出门。
可重新躺在踏实的床上，纷陈却并不觉惬意。
不知是不是歇在客栈的缘故，她连做梦都是在客栈里。而眼前又像是被蒙住，什么也看不清。一会儿又像是躺在个阴冷潮湿的地方，暗无天日，身上的骨头像被一寸寸打碎，疼痛难忍，而她丝毫动弹不得。
这个梦境并不像往常那样。除了心悸，她再没有其他感受。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从久远的记忆深处撕扯出来，带着新鲜、热腾、血淋淋的残渣。
但总归还有尽头，她终究从那梦魇中逃脱。她还在客栈，熟悉的房间里。
夜风拂过珠帘，发出清脆的声响，烛火摇晃着，将人的影子在墙上拉长。一派静谧。
已是月上中天。
秦珠好像在焚香，她隐约嗅到兰草的气息。
“还不睡吗？”纷陈看她不知道还在忙些什么。
“你终于醒了！”秦珠回头，尚有些担心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噩梦吗？
纷陈不这样想。
“你在做什么？”纷陈转言。
“这是师叔祖制的安神香。”秦珠解释道，“我本来要睡的。可是突然发现你气息不稳，叫也叫不醒，我净心咒还没学好，也不敢对你用，只好试试这个。”
纷陈突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她才道：“我没事，可能就是太累了，所以睡得死。早些休息吧。”
秦珠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发现没有那样青白了，也稍安了心，还是嘱咐道：“香就焚着，你别再嫌有味道。”
纷陈点头应允。
秦珠睡下了，可纷陈却再无困意。
过了几天陆家的船才到。因为跟着秦珠，纷陈也没将那封请柬拿出来，上了船，还跟秦珠一起又见到了陆敬严。
陆敬严见到纷陈和秦珠一起是有些诧异的。纷陈不知道他是不是记得她，或许只是见到陌生人的诧异。
在秦珠说她是越长老的弟子时，陆敬严又是一愣，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谁。
“越八千的弟子啊……”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带着秦珠和纷陈到了客房。“你们俩就歇在这儿吧。”
陆敬严是很照顾她们了，两个人住一间房。再看看其他门派的小辈，多是师兄弟三四人挤一间的。
“自己家的师侄，跟别人能一样吗？”秦珠说这话时明显有些得意。
纷陈却有了另外的问题：“阿珠，你知道陆家什么人名字是‘桑良’吗？”
秦珠正嚼着糕点，猛一下被呛住了，咳了半天，才缓过劲来：“不是吧纷陈！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纷陈一脸无辜。
秦珠惊疑不定地打量她一番，才道：“你不知道陆师叔的名讳吗？”
纷陈：“……”理了一下才明白，“陆桑良就是陆敬严？”
“你直呼师叔名讳是不是不太好？”秦珠还是有些不可置信，“我云宗的饮风君子，名满九州，你不知道他的名讳？”拍了拍胸口，又嘟哝了一句：“越长老收你为徒前，你在哪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待着啊。”
纷陈不敢吭声。郑家后院大概确实算得上与世隔绝。
不过这下她更加确信，明彦和越八千在别人眼里是两个人了。陆桑良给明彦写了信，还是以晚辈的措辞，却对越八千是并不熟悉的样子。
那他应该是知道明彦身份的。
但纷陈可不敢直接去找他问。一来陆桑良不一定会告诉她，反而可能对她有所怀疑，二来，纷陈也没办法解释她现在的情况。
我总是梦到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所以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样讲？大概会被当成疯子赶出去吧。
纷陈以为她可以坚持到筵席结束，然后再离开，去找她的答案。
然而到云来居的第一天，她就发现，——这里跟她梦到的“月到风来”，一模一样。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恐慌，让她只想逃离这里。
秦珠发现了她的异常，但只以为她是对着众多的人不适。纷陈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这个秦珠还是有察觉的。她觉得可能跟纷陈一直都是在安静的地方生活，再加上容貌有关系。
秦珠还提出可以用易容术遮盖脸上的疤痕。纷陈笑笑，只说不必。
然而这样的状况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改善。甚至不知什么原因，纷陈开始发热昏睡。
“她爱睡觉我是知道的，可从来没有这样睡一天都醒不来的。”秦珠急得都把陆桑良喊来了。
陆桑良把了脉，又问：“以前都没有这样过？”
秦珠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又赶紧摇头道：“有一次她也是这样，但是就睡了半天，我看她面色不对才发现叫不醒她。后来我焚了师叔祖做的安神香，她就醒了。”
陆桑良又望了望纷陈的脸色，对秦珠道：“安神香你烧着，用完了就去我那儿取。”
“那纷陈她？”
“不打紧，过会儿就醒了。大约是水土不服，我去开药来。”
“叨扰师叔了，”秦珠松了口气，“开药的事我去就好。”
等秦珠离开，陆桑良的面色才凝重起来。如果他的判断没错，她这样的脉象和症状显然是失魂之人才有。可据他所见，这个姑娘又不像失魂之人那般痴傻。
是天生的？还是人为？
陆桑良确信，现在他在这里，可以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散人魂魄，没有人敢，也没有人能做到。
纷陈醒来的时候，面对的就是陆桑良的复杂神情。吓得她差点没重新闭眼装睡。
不过在她这样做之前，陆桑良已经发现她醒来了。
“还有哪里不适吗？”
纷陈赶紧摇头。
大约是她的紧张太明显，陆桑良竟然轻笑起来：“你很怕我吗？”
“呃，没有。”纷陈呐呐。
陆桑良又交代他几句，便离去了。
一刻钟后秦珠端着一碗味道浓郁的药汤回来了。
那药里不知放了多少黄连，散发着让人胆寒的苦味。但如果只是苦，纷陈倒不觉得多么难以忍受。问题在于，除了黄连，还有甘草和桂圆？
“快，趁热喝。”放到纷陈面前的一瞬，她更加苦了脸。
还有五倍子的酸涩……
一碗味道神奇的汤药。喝下去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
第二日，纷陈见到明彦时还有些不敢相信。
“你不是不愿意来吗？”
“还不是昭玟把你说的好像病入膏肓一样，便忙赶来了。”他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
“不要紧了。”纷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水土不服。”
没说太多，陆桑良也来了。
纷陈没错过这个时机，细细观察这二人的神态。
明彦看不出什么，陆桑良有些皱着眉。
“越长老，可否借一步说话？”
看来这张脸是越八千的。
他们没有谈多久，半刻后明彦便回来了。
半晌相对无言。
“你觉得这个地方熟悉吗？”
纷陈摸不清他的意思，只是说：“梦到过。”
明彦又道：“你感觉到了吧，有些事，是你忘记了。”
纷陈点头。
“想记起来吗？”
“自然。”
“可你有没有想过，那过去可能是你自己都想舍弃的？”
纷陈有了片刻茫然，但她马上又坚定道：“若我真的想舍弃，也应当是要一切尘埃落定，而不是忘得一干二净，自欺欺人。”
明彦不作声，只从袖中拿出一个锦囊，递给纷陈。
那锦囊轻飘飘的，像是空无一物，纷陈有些奇怪：“这是什么？”
“伏矢。”
纷陈还是没明白。正要打开，明彦却忽然按住她的手。
“确定，要想起吗？”
“无论有多不堪，也好过惶惶不可终日。”
明彦叹了句果然，便松手。
锦囊里有一片纸人。甫一接触她指尖，就化为飞灰。
纷陈的手有些颤抖，却仍紧紧捏着那锦囊，力道之大竟将乾坤袋碎作齑粉，慢慢从指间溢出。而眸中霎时布满墨色，又隐隐浮现一丝猩红。
明彦暗道一声不好，手里忙掐了诀，将符印覆于其印堂上，两指灌注真气，连点神道、灵台、至阳三穴。又捏了净心咒，那墨色才渐渐散了。
良久，她神色恢复如常。
“可后悔？”
“不后悔。”
“罢了，”明彦叹道：“如此也算是周全。”
到这一刻她才彻底清醒，也懂了这个新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纷陈，纷然杂陈。
半个月后到了江陵，纷陈终于从马车中解脱。
一路紧赶慢赶，她们竟然还到早了。主人家的船都还没到。
“楼阳离得太远了，我一时也不知要多久能到，就赶了些。云来居那个地方，我自己是找不过去的。总不能叫师叔再来接吧？那多不好意思。”秦珠有些讪讪地笑着，纷陈却觉得，她可能只是想早点到江陵来玩。
纷陈对秦珠心心念念的上巳节并没有太大兴趣，就躲在客栈里睡觉。为此秦珠还呵斥过她：“江陵的上巳节一点都不比花朝差的！你都不去看吗？”
“不了不了，”纷陈还是拒绝，“赶路赶得我都快散架了，我现在就想睡一会儿。你好好玩，好好吃。”话音未落，就栽回床上睡着了。
秦珠一脸无奈，跺了跺脚，只好自己出门。
可重新躺在踏实的床上，纷陈却并不觉惬意。
不知是不是歇在客栈的缘故，她连做梦都是在客栈里。而眼前又像是被蒙住，什么也看不清。一会儿又像是躺在个阴冷潮湿的地方，暗无天日，身上的骨头像被一寸寸打碎，疼痛难忍，而她丝毫动弹不得。
这个梦境并不像往常那样。除了心悸，她再没有其他感受。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从久远的记忆深处撕扯出来，带着新鲜、热腾、血淋淋的残渣。
但总归还有尽头，她终究从那梦魇中逃脱。她还在客栈，熟悉的房间里。
夜风拂过珠帘，发出清脆的声响，烛火摇晃着，将人的影子在墙上拉长。一派静谧。
已是月上中天。
秦珠好像在焚香，她隐约嗅到兰草的气息。
“还不睡吗？”纷陈看她不知道还在忙些什么。
“你终于醒了！”秦珠回头，尚有些担心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噩梦吗？
纷陈不这样想。
“你在做什么？”纷陈转言。
“这是师叔祖制的安神香。”秦珠解释道，“我本来要睡的。可是突然发现你气息不稳，叫也叫不醒，我净心咒还没学好，也不敢对你用，只好试试这个。”
纷陈突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她才道：“我没事，可能就是太累了，所以睡得死。早些休息吧。”
秦珠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发现没有那样青白了，也稍安了心，还是嘱咐道：“香就焚着，你别再嫌有味道。”
纷陈点头应允。
秦珠睡下了，可纷陈却再无困意。
过了几天陆家的船才到。因为跟着秦珠，纷陈也没将那封请柬拿出来，上了船，还跟秦珠一起又见到了陆敬严。
陆敬严见到纷陈和秦珠一起是有些诧异的。纷陈不知道他是不是记得她，或许只是见到陌生人的诧异。
在秦珠说她是越长老的弟子时，陆敬严又是一愣，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谁。
“越八千的弟子啊……”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带着秦珠和纷陈到了客房。“你们俩就歇在这儿吧。”
陆敬严是很照顾她们了，两个人住一间房。再看看其他门派的小辈，多是师兄弟三四人挤一间的。
“自己家的师侄，跟别人能一样吗？”秦珠说这话时明显有些得意。
纷陈却有了另外的问题：“阿珠，你知道陆家什么人名字是‘桑良’吗？”
秦珠正嚼着糕点，猛一下被呛住了，咳了半天，才缓过劲来：“不是吧纷陈！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纷陈一脸无辜。
秦珠惊疑不定地打量她一番，才道：“你不知道陆师叔的名讳吗？”
纷陈：“……”理了一下才明白，“陆桑良就是陆敬严？”
“你直呼师叔名讳是不是不太好？”秦珠还是有些不可置信，“我云宗的饮风君子，名满九州，你不知道他的名讳？”拍了拍胸口，又嘟哝了一句：“越长老收你为徒前，你在哪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待着啊。”
纷陈不敢吭声。郑家后院大概确实算得上与世隔绝。
不过这下她更加确信，明彦和越八千在别人眼里是两个人了。陆桑良给明彦写了信，还是以晚辈的措辞，却对越八千是并不熟悉的样子。
那他应该是知道明彦身份的。
但纷陈可不敢直接去找他问。一来陆桑良不一定会告诉她，反而可能对她有所怀疑，二来，纷陈也没办法解释她现在的情况。
我总是梦到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所以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样讲？大概会被当成疯子赶出去吧。
纷陈以为她可以坚持到筵席结束，然后再离开，去找她的答案。
然而到云来居的第一天，她就发现，——这里跟她梦到的“月到风来”，一模一样。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恐慌，让她只想逃离这里。
秦珠发现了她的异常，但只以为她是对着众多的人不适。纷陈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这个秦珠还是有察觉的。她觉得可能跟纷陈一直都是在安静的地方生活，再加上容貌有关系。
秦珠还提出可以用易容术遮盖脸上的疤痕。纷陈笑笑，只说不必。
然而这样的状况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改善。甚至不知什么原因，纷陈开始发热昏睡。
“她爱睡觉我是知道的，可从来没有这样睡一天都醒不来的。”秦珠急得都把陆桑良喊来了。
陆桑良把了脉，又问：“以前都没有这样过？”
秦珠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又赶紧摇头道：“有一次她也是这样，但是就睡了半天，我看她面色不对才发现叫不醒她。后来我焚了师叔祖做的安神香，她就醒了。”
陆桑良又望了望纷陈的脸色，对秦珠道：“安神香你烧着，用完了就去我那儿取。”
“那纷陈她？”
“不打紧，过会儿就醒了。大约是水土不服，我去开药来。”
“叨扰师叔了，”秦珠松了口气，“开药的事我去就好。”
等秦珠离开，陆桑良的面色才凝重起来。如果他的判断没错，她这样的脉象和症状显然是失魂之人才有。可据他所见，这个姑娘又不像失魂之人那般痴傻。
是天生的？还是人为？
陆桑良确信，现在他在这里，可以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散人魂魄，没有人敢，也没有人能做到。
纷陈醒来的时候，面对的就是陆桑良的复杂神情。吓得她差点没重新闭眼装睡。
不过在她这样做之前，陆桑良已经发现她醒来了。
“还有哪里不适吗？”
纷陈赶紧摇头。
大约是她的紧张太明显，陆桑良竟然轻笑起来：“你很怕我吗？”
“呃，没有。”纷陈呐呐。
陆桑良又交代他几句，便离去了。
一刻钟后秦珠端着一碗味道浓郁的药汤回来了。
那药里不知放了多少黄连，散发着让人胆寒的苦味。但如果只是苦，纷陈倒不觉得多么难以忍受。问题在于，除了黄连，还有甘草和桂圆？
“快，趁热喝。”放到纷陈面前的一瞬，她更加苦了脸。
还有五倍子的酸涩……
一碗味道神奇的汤药。喝下去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
第二日，纷陈见到明彦时还有些不敢相信。
“你不是不愿意来吗？”
“还不是昭玟把你说的好像病入膏肓一样，便忙赶来了。”他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
“不要紧了。”纷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水土不服。”
没说太多，陆桑良也来了。
纷陈没错过这个时机，细细观察这二人的神态。
明彦看不出什么，陆桑良有些皱着眉。
“越长老，可否借一步说话？”
看来这张脸是越八千的。
他们没有谈多久，半刻后明彦便回来了。
半晌相对无言。
“你觉得这个地方熟悉吗？”
纷陈摸不清他的意思，只是说：“梦到过。”
明彦又道：“你感觉到了吧，有些事，是你忘记了。”
纷陈点头。
“想记起来吗？”
“自然。”
“可你有没有想过，那过去可能是你自己都想舍弃的？”
纷陈有了片刻茫然，但她马上又坚定道：“若我真的想舍弃，也应当是要一切尘埃落定，而不是忘得一干二净，自欺欺人。”
明彦不作声，只从袖中拿出一个锦囊，递给纷陈。
那锦囊轻飘飘的，像是空无一物，纷陈有些奇怪：“这是什么？”
“伏矢。”
纷陈还是没明白。正要打开，明彦却忽然按住她的手。
“确定，要想起吗？”
“无论有多不堪，也好过惶惶不可终日。”
明彦叹了句果然，便松手。
锦囊里有一片纸人。甫一接触她指尖，就化为飞灰。
纷陈的手有些颤抖，却仍紧紧捏着那锦囊，力道之大竟将乾坤袋碎作齑粉，慢慢从指间溢出。而眸中霎时布满墨色，又隐隐浮现一丝猩红。
明彦暗道一声不好，手里忙掐了诀，将符印覆于其印堂上，两指灌注真气，连点神道、灵台、至阳三穴。又捏了净心咒，那墨色才渐渐散了。
良久，她神色恢复如常。
“可后悔？”
“不后悔。”
“罢了，”明彦叹道：“如此也算是周全。”
到这一刻她才彻底清醒，也懂了这个新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纷陈，纷然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