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谷粒 > 沧月:羽 > 羽·赤炎之瞳_第八章 别后相思空一水

羽·赤炎之瞳_第八章 别后相思空一水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新谷粒 www.xinguli.net,最快更新沧月:羽最新章节!

    第八章 别后相思空一水

    有什么梦,会比回忆更长久?十年了,每一夜,当她一闭上眼睛,就重新陷入了那一个延绵不绝的噩梦里。无论是身在白墨宸身边,还是孤身独眠高楼。

    黑暗无边无尽,血腥泼洒遍地。

    在白帝用来行乐的豹房里,那些与她一起进宫的雏女一个接着一个地被传唤进去,如同柔弱的羔羊,在暴虐的爪牙下被撕裂。房间里那些人在辗转呼叫,痛苦而战栗,一声声刺痛她的心。盛装的她木然立在门外,无法想象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你不用进去了,”等最后一个同伴也进去后,守在外面的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是一个带刀的侍卫,目光下流而龌龊,上下打量着她,“你年纪太大了,而帝君只喜欢吃嫩的。”

    她默默握紧了手,用力得指甲都刺破了掌心,血沁出指缝。

    原来,二皇子买下她们送到帝都,就是为了供帝君凌虐蹂躏。那些孩子……那些只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甚至还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就这样在暗夜里被撕裂成一片片。

    她紧紧握着手,只觉得一股怒火在心里燃起,几乎要把她的所有神志都燃尽。是的,这一路上,她一直反复提醒自己,她是被买来的,既然被当作礼物送到了这里,那么,无论接下来是怎样的遭遇都要咬牙忍受。

    然而,此刻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那些年幼的同伴身上,她天性里那一股火焰却还是无法压抑地燃烧起来。然而,在这个守卫森严的皇宫里,她身边根本没有剑,而刺杀皇帝更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一旦拔剑,她的母亲弟妹都无法幸免!

    她双手颤抖,内心冰火交加。然而身侧那个带刀侍卫却在低低地笑,用刀柄将她的下颌抬了起来:“怎么,不如我让帝君把你赐给我吧?呵,我喜欢你这个年纪的,十七岁才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候。”

    “滚!”她别开了头,再也无法克制地怒斥道。

    那个侍卫没想到一个柔弱的女子居然敢这样反抗他,忍不住变了脸色,一步上前。就在那一刻,身后的长廊里发出不同寻常的声响,仿佛有什么重物坠地,然后一个嘶哑不成人声的声音在断断续续地呼救:

    “救驾……有……有刺客……”

    “帝君?!”那一瞬,外面的所有侍卫都转过身,朝着豹房紧闭的门扑了过去,连那个调戏她的侍卫都没有一丝迟疑。

    刺客?守卫森严的深宫里,怎么可能忽然有刺客!

    当门被踢开的时候,里面的景象令人震惊。

    白帝被捆绑在床上,拼命地挣扎,白胖的身体不住颤抖。那些雏女们簇拥在床头,裸露的身体在黑暗里显得异常白皙而柔弱,浑身遍布血迹和淤青。然而,那一群柔弱的羔羊却合力将那头残暴的狮子压在了床上,用衣带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白帝被勒得眼睛翻白,舌头半伸,手脚不停抽搐,眼看就要断气。

    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失声惊呼。千钧一发之际,侍卫们及时救驾,一刀将那两个拉着衣带的雏女砍成两段!

    床上的白帝翻滚着落地,捂着喉咙喘息半晌,惊魂方定,嘶哑地喊:“杀!贱货!一个也不准留,统统给我千刀万剐灭九族!”

    “是!”

    转瞬而来的就是大屠杀——那些侍卫闯入了豹房,利刃向着那些手无寸铁的孩子们身上砍去。只是短短片刻,温柔乡便成了修罗场。

    “不……不!”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住手!”

    那一刻,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连累父母、什么株连九族,剑圣门下的血在身体里沸腾,她大声喊着,不顾一切地冲入了豹房里,反手一击打飞了那个正挥刀砍向雏女的侍卫,大声厉喝:“住手!不要杀手无寸铁的人!”

    然而根本没有人听她的话,无数的刀立刻朝着她砍了过来。

    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了……再也无法停止了!

    以杀止杀,只能如此吗?

    她甚至连思考这些的时间都没有,只是下意识地夺过了一个侍卫手里的刀,将那些砍过来的利刃全部逼开。在师门学艺那么多年,她从未杀过人,此刻第一次出手就面对着如此残酷血腥的绝境,令人根本没有回转的余地。

    杀,杀,杀!不阻止这些豺狼,背后那些孩子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真正动手的时间可能只有短短的一刻钟,然而对她来说仿佛是过去了一个轮回那么久。当清醒过来的时候,血已经染红了她的全身,房间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那些侍卫的尸体,包括片刻前还在调戏她的那一位,已经只剩下了半个脑袋。

    那些幸存的雏女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惊恐万状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一个怪物。

    “啊……”她颓然松开了刀,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浓厚黏稠的血已经让十指都无法张开。那一刻她忽然间全身颤抖,弯下腰呕吐起来。

    “来……来人啊!有刺客!”当她虚弱地在血腥里颤抖的时候,耳边忽地响起了嘶哑的声音。转头看去,只见那个漏网之鱼白帝居然已经手足并用地爬出了豹房,在廊上踉跄奔逃,一路大呼!

    瞬间,整个深宫都惊动了,无数灯火朝着这里聚集。

    她独自站在血泊里,看着墙角那些因为惊吓而呆滞的孩子们,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重新摸索着拿起了一把刀,站起身守在了门口,脸色苍白而木然,并无恐惧,也并无退缩。

    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呢?战斗到死的那一刻为止吧!

    反正入宫之前,在黑石礁上,她已经了亲口和少游说了再见,断了心里最后一点羁绊,从此生死再无牵挂。

    闻声冲来救驾的侍卫很快将豹房包围得水泄不通。她知道自己定然活不过今夜了,然而,即便是为了身后那些孩子,她也不能后退半步!虽然,她们的生命轻贱如同蝼蚁,原本也不会有人在意。

    “退下。”忽然间,有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无声地揽住了她的腰。有人在身后开口,声音低沉而凛冽:“接下来的事和你无关,让他们去处理吧。”

    谁?谁在和自己说话?她吃惊地转过头去,看到了黑暗里那线条利落冷肃的侧脸,冷冷的,不动声色,在这个修罗场里,有一种令人安心同时也令人敬畏的力量。

    “是你?”她失声,认出了那个在暗巷里买下自己的人——三天前,就是他带着一行人护送她们入宫,当作贺礼和其余宝物一起献给了帝君。龙颜大悦之下,帝君当场晋升他为将军,并留下来宴饮。可如今,他又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过来了。

    是的,原来,今晚真正要杀帝君的,是他们!

    “真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般身手,”他看着她,目光复杂,“是我小看你了。”

    是吗?她苦涩地笑,就算再高看一眼又如何?在他们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看来,她们这些平民女子不过是棋子,还是那种可以随时牺牲的弃子!

    “别怕,”那个男人刚毅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柔和,忽然低下了头,将冰凉的嘴唇印在她冰凉的额头上,低声道,“没事了。”

    那是一个不含任何欲望的吻,带着一种抚慰的力量,如父如兄。她却在一瞬间惊呆在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么说?

    十几个同伴全都死了,为什么唯独她可以活下来?她是与众不同的吗?

    “不相信我?”他低声问。

    她抿着嘴,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她虽然涉世不深,但有些道理却也明白:一个男人如果要冒着危险带走一个女人,还会有什么原因呢?是的,这个人想把她据为己有,或者是为了欲望,或者是为了阴谋。

    可是,她既然不肯做白帝的玩物,又怎会乖乖跟他走,做另一个人的傀儡?

    外面的杀戮声越来越近,他看到步步退缩的她,叹了口气,一字一句:“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你总要为你家人的安全考虑,是不是?”

    那一刻,她猛然一震。

    “你……”她闪电般地冲过来,一把将他推在了墙上,刀锋瞬地逼上了他的咽喉,厉声道,“你把我家人怎么了?”

    他淡淡地笑了一声,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已经把他们从窄石板巷的老房子里接了出来,安置在了一个除了我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他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你如果杀了我,就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

    当啷一声,她手一软,刀落在了地上。

    “你……”她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憎恨和不解,“到底想怎样?”

    “不想怎样。”他叹了口气,“可能你不相信,但我只是想保护你。”

    “保护我?”她失声冷笑起来,指着满地的尸体,筋疲力尽地怒斥道,“明明是你把我们送到这个地方来!明明是你设计了这一切!”

    “是的,是的……对不起。”他喃喃低语,伸手将不停挣扎的她拥入怀里,“不过,我发誓,从今天开始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我一定会保护你和你的家人,任何人想要伤害你们,都必须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他的语气是如此的诚挚和歉意,令她怔住了。

    片刻,她才喃喃问道:“你是谁?”

    “白墨宸。”外面的杀戮还在继续。经过这深宫里一场激斗,天亮后这云荒的主人便要换了。在血腥的黑夜里,那个年轻的将领站在豹房里,伸手拥住了她单薄的肩膀,轻声说,“走吧!趁着鹤绂他们还没到,赶快跟我离开,我会保护你。”

    他的手臂稳定如岩石,眼神深广,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清晨。殷夜来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觉得头有些沉。将醒未醒的时候,身上有飕飕的冷意,令她不自觉地微微蜷起了身子,下意识地朝着身侧靠去。然而,当她依偎过去时,衾枕的那一侧却是冰冷的。

    那一瞬,仿佛有一股冰冷的寒流从心底流过,她骤然清醒过来,还没有睁开眼睛,便伸出手去摸索身侧。不出所料,枕边已经空无一人。

    “墨宸?”她脱口唤道,蓦地睁开了眼睛。

    那个人早已不知去向,身侧的枕头也已是凉的,甚至没有睡过人的痕迹。殷夜来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床,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有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头还是很疼,眼前似乎有一层薄薄的雾,正在慢慢地散。

    “春菀?”她低声唤,“秋蝉?”

    没有一个人回答她。那两个随时听从她召唤的贴身侍女呢?

    殷夜来回过头扫了一眼,忽然一惊,在榻上倏地坐起,睁大了眼睛。不……不!这不是她在非花阁的卧室!这是一个密闭的空间,长不过一丈,宽不过六尺,朴实无华。地板和墙壁都用一种奇特的非木非革的材质做成,密不透风。

    在这个空间里,除了她的床榻,其他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殷夜来拥衾坐起,惊讶地四顾——昨天脱下的衣裙和鞋袜都还好好地放在床下,然而房间的陈设完全变了。唯有床尾挂着一个精致的架子,架上的白色鹦鹉顽皮地荡着秋千,看到她醒来,歪着头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尖声道:“小姐,早安!”

    雪衣还在,它却完全不知道自己早已离开了熟悉的旧日居所。

    这是在哪里……她依稀记得昨日自己是和白墨宸在听涛阁上对饮小坐的,最后不知为何便失去了知觉。一夜之间,她到了哪里?!

    殷夜来心念电转,一边披上衣服,一边伸出脚去,穿上鞋子。脚下似乎在微微摇晃,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下面不停地动。

    她猛然明白过来了——她,此刻难道是在一个马车内吗?!

    这是怎么回事?殷夜来猛地撩起了纱帐,四顾,发现侧壁上有个小窗。她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拔下一支珠钗握紧,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窗户,一眼看出去——就在那一瞬,她忽然间像被刺痛一样转开了眼睛,低声惊呼。

    外面射入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伴随阳光射入的,还有清新而冰冷的空气和久违了的青草的味道,这一切都令她震惊无比。

    “小姐,”耳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您醒了吗?”

    “春菀?是你?”殷夜来用手指挡着刺眼的朝阳,感觉眼前那一层薄薄的白雾正在慢慢地变淡和消失,吃惊地问,“这是在什么地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菀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是哪里。”

    “什么?”殷夜来惊愕无比,“秋蝉呢?”

    春菀低声道:“秋蝉留在了星海云庭。”

    殷夜来咬了咬嘴唇,问,“是墨宸的安排吗?”

    春菀点了点头,却不敢多说什么,避开了她的眼睛。

    “你们准备把我送到哪里去?”她往外看去,倒抽了一口冷气,脱口惊呼。

    窗外,居然是一片陌生的旷野!

    冬日的田野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霜,朝阳映照在霜痕上,折射出一层璀璨淡然的光芒。田里的菜都已经被收割得差不多了,显得一片萧瑟。马车走的是小道,偏僻无人,只有远处的漠漠平林中依稀看得见几户人家。

    那是如此平凡的景象,然而殷夜来一瞬间竟看得出神。

    “仙子请小心。”很快就有一只手伸过来,关上了打开的窗扇,那是一个黑衣骑士,虽然身上没有穿着戎装,一举一动却是军人的风范,“抱歉,白帅有令,直到抵达目的地之前,这一路请您尽少露面,以免有不测。”

    “目的地?”殷夜来愕然。

    “请您放心跟属下走,”铁衣卫首领低声禀告,“如今我们已经出了叶城,进入了望海郡境内。前面一百里外便是青水渡口,见过穆先生后,接下来我们便从水路继续上路。”

    “穆先生?”殷夜来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一直以来,她对白墨宸的这个幕僚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抵触,甚至说是某种隐隐的反感和畏惧。这个青衣谋士身上带着黑暗的气息,多智近乎于妖,神秘而低调,隐藏于陋巷,从不亲自出面做什么。

    如今他居然亲自出面,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奔驰了多久,当日头升到正中,在翻越了一座山后,马车戛然而止。殷夜来在车里听到了淙淙的流水声,判断一行人已经到了青水支流附近。然而,不等她探出头去观望,就听到有人疾行而来,在车厢外齐齐行礼:“请仙子下车!”

    殷夜来披衣走下马车,在冷风里微微咳嗽了几声,放眼四顾。

    这里是一个渡口,僻静无人,枯黄的芦苇在风里发出瑟瑟的声响,有北方飞来的大雁群居其中,偶尔发出长长的唳声。然而,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渡口上,却横着一只船,船头上有一个中年青衣文士迎风而立,须发飞扬,神清骨秀。

    “穆先生?”殷夜来低低惊呼。

    穆先生看得她来,立刻走下船头,长长一揖:“仙子好。”

    殷夜来淡淡回礼:“辛苦先生了。”

    “在下不辛苦,”穆先生的语气却意味深长,“白帅才辛苦。”

    “哦?”殷夜来秀眉微微一蹙,知道对方心机极深,暗自揣测着他这句话暗含的意思,心念电转,却听对方道:“时间不早了,还请仙子上船。”

    殷夜来没有动,问:“到底要送我去哪里?”

    穆先生叹了口气:“按白帅吩咐,要送仙子去苍梧郡的云隐山庄。”

    “云隐山庄?”那一瞬间,仿佛笼罩了一个早上的迷雾忽然被拨开,她陡然明白了:原来,墨宸他是听从了清欢的提议,竟为了避开那个刺客余党的追杀,想把她送去云隐山庄?

    想通了这一层,她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下来,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她看了一眼身边,护送这辆马车的一共有十二人,个个黑色大氅,白色骏马,飒爽利落,眼眸如鹰隼——那,正是白帅最为倚重的十二铁衣卫!

    殷夜来微微一怔:只是要护送她去云隐山庄而已,难道墨宸竟把最精锐的人手都调拨过来了吗?

    “既然如此,那墨宸为何不亲口告诉我这些安排?为何要连夜把我送来此处,一声都不告知?”说到这里,她猛然明白过来,苦笑了一声,“是了,我是和他签过契约的人,居然还多此一问,真是可笑。”

    穆先生沉默着,忽然在萧萧的风声里叹了口气:“仙子如果知道这些年来白帅都为你做了些什么,定然不会再说这种话。”

    殷夜来猛地一震,穆先生却没有多说,回身登上了船头,抬手示意:“请。”

    她随着他上了船,却见船舱里堆着箱笼,里面分门别类地放满了东西——一箱是她平日经常吃的药材和煎药工具,一箱是各式衣衫鞋袜,一箱是她平日所喜读的诗词古籍。每个箱笼上贴有条子,标记着里面放有的物件名称,有条不紊。一件件收拾得如此精致妥帖,显然不是一朝一夕仓促完成。

    “白帅早就想过会有今日,”穆先生的语气意味深长,“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暗中准备了这条船,以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殷夜来诧异。

    “就是他不得不让你离开的时候。”穆先生叹息着关上一个个箱笼,“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日,所以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能让你在一夜之间从人世销声匿迹,去往云荒任何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殷夜来从箱子里拣起一把伞,脸色微微发白。

    这把精美的旧伞,是用价值连城的霞影绡裁成的,乃是十年前慕容隽初见时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对她而言意义深远。白墨宸对她的过去早已了如指掌,但多年来从不曾提及此事。在最后的分别时,他居然也不忘帮她带上这件东西!

    虽然在黑暗里相伴十年,他们并不曾相互交换过真正的想法——反而是在最后分别的那一刹,平生第一次,她感觉到了那个男人深广如大海的心。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穆先生抬起手,指向了舱里尚未关闭的门:“不过,白帅不止准备了这些。他给您准备的最重要的东西,就在这个船舱里面——”

    殷夜来微微地愕然,下意识地走向那道门,然后又忽然停住了。那一瞬,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她的脸色倏地变得苍白,身体猛烈地摇了一下,似乎是要倒下去了。就在她停住的那一刻,舱门忽然打开了,一双手从里面伸了出来,抚上了她的脸。

    那是一双枯槁如树皮的老妇人的手,也在激烈颤抖着。

    殷夜来睁大眼睛看着舱里的人,眼神因为过于震惊而显得虚无。她任凭盲眼老妇人那双手摸索着自己的脸庞,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很久,只有眼角两道泪水溢出眼眶,长滑而落。

    “大囡……是大囡吗?”摸到了滚热的泪水,苍老的妇人猛然抱住了她,放声痛哭起来,“天可怜见,你没有死!你真的回来了!”

    殷夜来的身体开始渐渐发抖,止不住地战栗,泪落如雨。“娘……”许久许久,在那个陌生而熟悉的怀抱里,她嗫嚅着,终于开口说出了十年未曾说的那一个称呼。

    “大囡……你回来了!你回来了!谢天谢地!”老妇人抱紧了她,用力得几乎让人窒息,仿佛生怕失而复得的女儿在十年后再度消失。在她身后的那个船舱里,那一对十几岁的孩子依偎在一起,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眼里充满了迷茫和不解。

    “康儿!心儿!”老妇人低叱着,“快来见过你们的大姐姐!”

    两个孩子显然还没有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磨磨蹭蹭地不敢上来。“快过来!”安大娘不客气地骂了一句,扯过两个孩子,“快来,这是你们姐姐!”

    “姐姐?”两个孩子看着眼前美丽绝伦的女子,眼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来,一时间不敢上前,“姐姐……不是死了吗?”

    “该死的崽子!”安大娘扯住安康打了一个栗暴,怒骂。

    男孩子吃疼,登时便哭起来了,更加瑟缩着不敢上前。他的妹妹一贯看不起这个懒惰的哥哥,此刻却忍不住帮了他一把,不让母亲的第二个栗暴落下来。

    一家人在一边拉拉扯扯,又哭又笑地闹成了一团。殷夜来站在一边看着,想要出声劝阻,然而嘴唇动了动,喉咙似乎被堵塞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的,眼前这一家人是如

    此和谐亲切,水乳交融,而她站在这里,似乎半句话也插不上。

    十年。已经十年了。

    当朝思暮想的这一刻忽然出现在眼前时,一切却显得如此的陌生而遥远。到了现在,即便叩开了家门,又该怎样如少女时代一样投入母亲的怀抱撒娇?怎样训斥管教那一对早已不认识她的弟弟妹妹?

    已经陌生了。这世间,哪里还有能回头的河流呢?

    她怔怔地想着,问:“娘,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安大娘愕然:“不是你在店里留了信,要我带着心儿和康儿来这个码头上等你的吗?”

    “我留了信?”殷夜来一惊。

    “是啊,”安大娘老泪纵横,“其实昨天我虽然看不见,却忽然隐隐觉得我的孩子回来了,就在店里的某处!没想到……没想到真的是你啊!”

    “昨天?”殷夜来喃喃,心里渐渐明白过来。

    原来,白墨宸带自己去八井坊,的确是有深意的。

    “我不识字,又瞎了,根本看不了信。多亏了店里有位先生热心,帮我念了信,还带我们来了这里……”安大娘喃喃道,摸索着,“他现在在吗?”

    “娘,你是说阳春面?”安心眼尖,一指舱门外,“他就在那里!”

    青衣文士一直站在船头,默默地看着舱内骨肉重聚的那一幕,眼神复杂。

    “阳春面!”安心扑过去,想要抱住这个常年住在店里劈柴的熟人,然而却扑了个空。穆先生再也不理后面一对小儿女的呼唤,转身离开,直接走向了船头,和十二铁衣卫的首领北战低声交代着,表情凝重。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北战似乎有些犹豫,然而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殷夜来在一边看着这一行人背着自己商议,只觉得心里越来越不安。墨宸素来行事利落洒脱,绝不是这般小心翼翼掩饰的人,此刻如此层层安排,定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也暗示着此事关系重大。

    他为何要把贴身跟随的十二铁衣卫全部派来?

    为何要连夜将自己送走,仓促得不留余地?

    为何,甚至连隔绝了十年的亲人,都送回了她的身边?即便是为了让自己逃脱那些神秘的追杀,也不用做到如此地步吧?

    她再也忍不住,走过去问:“墨宸如今在哪里?”

    “白帅说,从此之后,他的行踪仙子不必再过问,而仙子的人生亦和他没有关联。”穆先生微微行一礼,低声道,“就当这十年间的事不曾发生。”

    “什么?”殷夜来一时愕然。

    “等护送仙子到了云隐山庄,安然度过一段时间,到了明年五月二十日,十二铁衣卫便会奉命返回军中,”穆先生肃然道,“从此仙子便是自由之身。叶城花魁殷夜来就此消失,您可以重新成为云隐山庄的主人,空桑的女剑圣安堇然!”

    她怔在了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空桑的女剑圣安堇然?那不是从少女时代就夭折了的梦吗?

    “仙子难道不开心吗?”穆先生看着她的表情,追问了一句,语气莫测。殷夜来说不出话,看着船下茫茫的流水,沉默了片刻,喃喃道:“墨宸他……为什么忽然下这个决定?莫非是遇到了什么大事?他、他是不是有危险?”

    穆先生不动声色,淡淡反问:“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殷夜来一怔,忽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迎风沉默了片刻,穆先生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开口道:“既然仙子担心白帅,大可自行返回去看上一看,到时候便知晓一切,又何必在这里徒然猜测?”

    “返回?”殷夜来却蓦地一颤,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

    她眼里露出的那一抹恐惧,令穆先生眼里的光芒倏地暗了下去。

    “原来仙子不肯为白帅而死。”他低叹一声,不再多说半句话,“那么,在下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愿仙子全家一路顺风。”

    殷夜来怔怔站在船尾,望着青衣文士转身离开,消失在茫茫的芦苇丛中。

    为他而死?十年前,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十年后还要她再死一次吗?

    当船只动起来的那一瞬,她清楚地感觉到十年间的一切正在逐步离自己远去,忽然间觉得一阵刺心的痛,不由得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小姐!”春菀惊呼一声,连忙上前。

    殷夜来缓缓放开锦帕,洁白的丝巾中间,有一摊殷红的血迹,在冬天的日光下显得分外刺目。她茫然地看着,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是的……时间不多了。不多了。

    “大囡啊……”听到咳嗽声,苍老的妇人摸索着从舱里走出来,颤巍巍地伸出手,“你……你是不是在咳嗽?快进来……外面冷啊。”殷夜来抖了一下,看向自己盲眼的母亲。“娘。”她走过去,扶着安大娘回到舱里,“我没事,你好好休息。”

    “你的手怎么那么冰?”安大娘却有一种直觉上的不安,紧紧握住她的手。

    “没事的,别多心,”殷夜来轻声道,“只是最近天气冷,着凉了。”

    “哦。”安大娘不敢放开,抓着她的手揣在自己的怀里,喃喃道,“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有没有吃什么苦,遭什么罪?十年前你留下那么大一笔钱说给爹和弟妹治病,然后人就忽然不见了,我还以为你……”

    “没什么,”殷夜来微笑着,面不改色地撒了一个谎,“这些年,我和人去流光川上采玉,一直干了十年,终于把那笔账给还清了,这才能从那里回来见你们。”

    “是吗?”安大娘把她的手合在掌心,颤巍巍地摩挲着,忽然哭了起来,“还说没受苦!在冰冷的雪水里采玉,那是男人也吃不了的苦啊!我的大囡啊……你遭了多少罪!”

    老妇人哭得伤心欲绝,似要把十年的苦难和思念都在哭声里倾诉完。身后的两个孩子小心地上来,扯着安大娘的衣角,抬起头看着陌生的姐姐,明亮的眼眸里也泛起了泪光。过了许久,小女孩安心先开了口,怯怯地叫了一声“姐姐”,然后捅了一下身侧的安康。

    虎头虎脑的男孩子有些腼腆,低下头,红着脸小声嘀咕了一句“姐姐”。

    “乖。”殷夜来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发,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一滴滴落在了老妇人的手背上。十年后,一家人终于能够坐在一起,这几乎是她毕生未曾敢想象的幸福。然而,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一刻里,她的心却是空洞的。

    空洞到,连这样汹涌而来的幸福都无法填满。

    她离开家人,独自步上船尾,拥着雪鹤裘眺望南方的天际。有什么冰冷湿润的东西滴落脸颊——天气阴晴无定,清晨尚阳光明媚,此刻青水上雨云压顶,竟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姐姐!下雨了!”安心在后面叫,从箱笼里翻出那把伞急忙拿了上来。殷夜来笑了笑,摇头:“不必了,我就回舱。”

    她从安心手里接过雨伞,重新放了回去。然而那一瞬,她眉头忽然蹙了一下,看到安心手里还拿着一个奇特的银色雕花匣子。

    那并不是她的东西,本不该出现在行李里。

    “这是什么?”她有些吃惊地伸手拿过。

    “我拿起伞的时候,看到这个匣子就放在下面,”安心将匣子举起来,送到她面前,“姐姐也觉得它好看吗?”

    “嗯。”殷夜来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不,她明明记得,刚才她第一次拿起这把伞的时候,没有见到箱笼里有这样的一个匣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伸手一打开,她忽地愣住了,如遭雷击。

    这个匣子里面装着不少东西:一张古旧发黄的契约,一张身份丹书文牒,一本厚厚的账簿,账簿底下还压着一个不足一尺长的纤细银色圆筒。

    契约是十年前立下的,纸张脆黄,她按下的那个手指印却依旧鲜红夺目。

    证明身份用的丹书文牒是新的,上面写着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安堇然。

    账簿她认得,那是清欢的命根子,密密麻麻记录了一笔惊世的庞大财富。

    而那个像箫一样的银色圆筒上,刻着剑圣门下的六芒星徽章,却正是昔年她离开师门时交还给兰缬师父的那把光剑!

    她一样样地翻看着,每看过一样,便觉得胸口如受了重重一击。

    在匣子的最底下,有一双孩子的棉鞋,上面精致地绣着虎头,却是陈年旧物。鞋子下压着一封信,上面的字迹正是她所熟悉的。殷夜来站在船头,将信迎风展开,一行行地看着,看到后来,竟连站都站不稳,忽然身子一晃,一口血呕出!

    夜来,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永别。

    此刻我准备孤身赶赴帝都,说服帝君放弃撤军西海转而发动内战的意图,却不知道最终会得到什么样的结局——他或许会杀我,或许不会。而我也必不会束手待毙。这一切只是一场赌博。

    权谋的事情就不多说了,毕竟这些都和你无关。原谅我在最初和最后都欺骗了你,甚至连最后的告别都不曾和你当面说过,就这样把你送上了离开的旅途。

    如今你正在一边的榻上因为药力而沉睡,而我在灯下写这封信——事实上,作为一个军人,我或许是勇敢的,但作为一个普通的男人,我知道自己是怯懦的。十年了,我始终无法向你清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或者说,我并不知道你是否在乎我的想法。

    夜来,我是爱你的。

    或许你会为此感到惊讶,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很不寻常,不曾有好的开始,更难有可期待的结局。或许,你一直在猜疑为什么我昔年在计划完成后没有杀了你吧?

    到了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你原因。

    那个女人,你唤作“母亲”的女人,事实上不仅是你的继母,安家弟妹俩的母亲,同时也是我的母亲——是那个数十年前因为家贫被人贩子买走,从此下落不明的亲生母亲!

    我曾经暗自查访过她的下落,却因为她被转卖数次,终究无法查到。直到那一天,我跟随你回家,看到你把那一袋买你性命的金铢放在她的床边。那一瞬,我认出了那个苍老的女人,也洞察了冥冥中一切的因果。

    你不能想象那一瞬间我的震惊,我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当场和你们相认。因为那时候,我自己正处于一个极其危险的阴谋里,绝不能暴露任何事。

    但从那个时候起,夜来,你对于我的意义便已经截然不同。

    对于一个拼了命在保护自己母亲的陌生少女,谁又能下得了杀手?你是为了救我的母亲和弟妹才出卖了自己的整个人生。而这些,本来是应该作为长子的我来做的!可这些年来我都做了一些什么呢?

    夜来……夜来,我无法再写下去了。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些年我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你和家人,希望能够平安地相守到死去。然而这只是奢望——我知道我们之间终须有一别,而这一刻就是现在。事实上,我应该更早就放你走,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贪心和恐惧,你本来不该在这种龌龊的烟花地待那么久。

    十二铁卫是我最信任的属下,他们会带你去往最安全的地方,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安排。能令你们一家人天涯团聚,从此平安——这亦是我最大的心愿。

    请善待你我的母亲和弟妹,但不要告诉他们我的存在。但愿他们只是一群普通人,过着我曾经拥有、如今却再也回不去的平庸安然的生活。

    而你,夜来,你应该重新握起这把光剑,回到十年前那个断点上,把本来该属于你的人生延续下去——你本来就不应成为殷夜来,而该成为空桑的女剑圣安堇然。

    再见了。

    她定定看着这张纸,许久许久,手指间仿佛忽然失去了力气。微微一松,便如同一片羽毛一样飞出,掉落在水面,随着滚滚青水迅速逝去,再也不见。

    “姐姐!”安心失声惊呼。

    殷夜来的脸色如死去一样苍白,默然地看着手里的那一封信,任凭唇角的鲜血一滴滴地滴落纸上,慢慢地洇开。她忽然间抬起头,望着苍茫的天幕,低低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如果仙子知道这些年来白帅都为您做过些什么,定然不会再说这样的话。”

    穆先生的话又在耳边回响,渐渐越来越响,竟如同雷霆炸响在她心灵的上空,令她失了神。

    这封信上的话,完全不似他平日的口吻,然而此刻一句句看来,却是惊心动魄,仿佛是听到他在耳边亲口低声陈述。

    方才穆先生暗示她应该返回叶城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拒绝了。那个瞬间,她并没有弄清楚自己到底在害怕着什么。直到看完了这最后的一封信,她才霍然明白过来。

    是的,她害怕这个转身之后,便要面对真正的自己。

    多年来,她一直对自己说,之所以留在白墨宸身边,只是因为最初的契约,只是因为他买断了她的人生,控制了她的家人——在这样的一个不可抗拒的借口之下,她从未试图从他身边离开过。可是这一刻,当所有的借口都已经逝去的时候,如果她还要不顾一切地返回牢笼,返回他的身边,那么,她将不得不第一次摘下面具,面对真正的自己。

    是的,她是爱他的。

    她所恐惧的,其实也就是这一点。

    “姐姐……你、你怎么了?”安心看到她嘴角的血迹,失声。

    “下雨了,仙子请回舱里休息吧!”北战听到安心的惊呼,连忙从前面过来劝导。然而殷夜来没有回答,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一张信纸消失在波浪里,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回到舱里,将匣子里的那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收入怀里。

    她的手指,最后握住了那银色的纤细圆筒。

    在手指握紧的那一瞬,她眼里掠过一丝凛然的冷芒,竟让北战这种身经百战的军人都退了一步——这个弱不禁风的女人,眼里竟然能爆发出这样可怕的气息来!

    她转过头来对他深深行了一礼,低声道:“夜来想拜托足下一件事。”

    北战肃然回礼:“仙子请尽管吩咐。”

    “请将军好好照顾我的家人,平安地将他们带到云隐山庄。”殷夜来的声音平静,一字一句地吩咐,“请保护他们,不要让他们再受到外来的任何伤害。”

    北战有些惊愕:“这也是白帅的命令,我们必然舍命完成。”

    “是吗?那就好……我再无牵挂。”殷夜来笑了笑,抬起手摘下了挂在船舱上方的鸟笼,将那只白鹦鹉放了出来,低声道:“雪衣,去吧!”

    那只鸟儿懵懂地跳出了笼子,在主人的手腕上站了片刻,不明白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直到殷夜来将手臂往上一送,那只鹦鹉才知道主人的意图,扑啦啦地借力飞起,展开双翅,转瞬消失在辽阔的青水上。

    “天高海阔,能飞多高就飞多高吧!”她笑了起来。

    此刻,她的心境一片澄明。不再犹豫、不再畏惧,也不再退缩。无论是不是被安排或者计算了,她还是要回到他的身边去,再次充当十年前的那个角色。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也再不回头。

    因为这一次,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

    “心儿,康儿,你们要好好地听娘的话。”她走回舱里,抚摸了一下那两个孩子的头顶,柔声道,“姐姐要出去一趟,过几天就回来。”

    两个孩子有些愕然,拉住她不放:“你要去哪里?”

    “一个必须去的地方。”她微微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左手一按船舷,整个人便从船头轻飘飘地掠起,如同流云般掠过苍茫的青水,转瞬消失在茫茫的芦苇丛中。只留下北战震惊万分地站在船头,看着那个如天外飞仙一般消失在江湖间的女子。

    方才那一瞬,她显露出的身手足以卓绝天下!

    穆先生曾私下叮嘱他,如果这个女人看了信之后无动于衷,那么,十二铁卫就必须按照白帅原来的安排继续送她北上。然而,如果她选择了离开,那十二铁卫也绝不能阻拦。这一切如有违逆白帅命令之处,所有责任由他承担。

    穆先生作为白帅的心腹智囊,心计深沉,所做的一切无不有原因。

    可这个女子,到底是谁?

    当女子握剑从船头一跃而下,掠过苍茫水面向着叶城方向疾奔时,远处的芦苇荡里有人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穆先生隐身在长长的枯草里,望着殷夜来头也不回地奔向南方,眼里露出了雪亮的光芒。

    果然,一切都如自己的计划。

    她毕竟还是不能无动于衷——只是一封薄薄的信,就让重获自由的女人心甘情愿地离开阔别多年的家人,不惜一切反身回到龙潭虎穴,为那个男人赴汤蹈火!

    这些女人,无论有着怎样的美貌和绝技,始终还是感情的俘虏啊……

    穆先生挥了挥手,伏在青水两岸的人迅速撤退,追随殷夜来的方向而去。

    在双方对垒,局面势均力敌、错综复杂时,他们这一方需要走一步险棋。而殷夜来至今秘而不宣的身份和猝不及防的出现,或许会倾覆整个微妙摇晃的天平。深宫险恶,诸方博弈,忽然出现在棋盘上的她,将会成为一颗谁都料想不到的“变子”。

    既然白帅不愿携剑入宫,那么,自己必须设法给他递上一把利剑!

    这种手段当然见不得光,或许还会冒着擅自做主被斩首的危险。然而这个世界上,有光就有影,成就霸业,哪能只靠一些光明正大的手段呢?而且,为了让白帅君临天下,成为云荒之主,这些小小的牺牲全都是微不足道的。

    穆先生看着殷夜来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怎么,先生似乎有些难过?”旁边有人说了一句,芦苇簌簌分开,一只快艇撑了出来,舟上是一个年轻人,“您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个女人吗?”

    “不,你错了,”穆先生摇了摇头,淡淡道,“不能说我对她怀有任何私人的憎恶。不过我希望白帅能成为一个无懈可击、没有弱点的霸主。而只有把她除去,白帅才能成为真正的强者!”

    “说到底,先生还是觉得这个女人是个祸害。不过骏音统领也不喜欢她。”那个在芦苇荡中驾舟接应的年轻人笑了一声,“我们都觉得这个女人太麻烦了,身处青楼却不知道谨慎行事,如果换了是统领,早就把这样爱惹是生非的女人给踹了。”

    统领十万骁骑军的骏音将军是青族人,出身高贵,性格倜傥风流,洒脱不羁,是和沉默寡言的白帅完全相反的一类人。昔年在西海上两人曾并肩和冰夷作战,结成了刎颈之交。后来骏音调回大陆执掌骁骑军,白墨宸则继续留在了西海前线。两人虽然从此分道扬镳,但骏音依旧对白帅推崇备至。然而,独独在殷夜来这件事上,他却持反对态度——男儿到死心如铁,为区区一介青楼女子羁绊,实在是辱没了天下名将的风范。

    “是吗?”穆先生笑了一笑,“我和你们统领真是所见略同。”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这女人有那么好的身手!”驾舟的年轻人看着殷夜来的背影,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敬佩,“这真是太令人吃惊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和白帅的事,并非外人能想象。”穆先生看着慢慢消失在天地间的那个女子的背影,眼神中掠过微微的一丝悲凉,叹了口气,“不过,无论如何,骏音统领以后不用担心这个女人了。她这一去,只怕不会再回来。”

    “什么?”驾舟的年轻人微微一惊。

    “她最近几年身体很差,已经不能像年轻时那样独闯龙潭虎穴。这一点,我估计她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拔剑返回了龙潭虎穴。”穆先生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个女人对白帅居然是真心的……想到这一点,我有点难过。”

    “真心?”驾舟的年轻人愕然,“一个青楼女子……”

    “阿芒,你还是太年轻了。”穆先生笑了一下,“还不了解男女之间的事。”

    那个叫阿芒的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先生不也没老婆?”

    “年轻的时候有过。父母帮忙娶的,很漂亮。”穆先生淡淡说道,看着远处,“我们新婚不到一年,我就被上司充军西海——听说我离开不满半年她就有了相好,打掉了腹中的我的孩子,跟人跑了。”

    阿芒说

    不出话来,神色有些尴尬。

    作为骏音统领的贴身随从,多年来他和这位潜伏在叶城的白帅首席幕僚打过不少交道——在他的记忆里,这个老谋深算的青衣文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多智近乎妖,城府极深,冷静缜密如一块铁板。今天忽然说出这些,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后来呢?”他不知道怎么接对方的话,讷讷道。

    “后来?没有后来。”穆先生淡淡道,“后来我就不再相信女人了。”

    阿芒停顿了片刻,知道对方不愿意再说下去。但毕竟是年轻人,他还是忍不住不知好歹地问了一句:“那……先生发迹后,她回来找你了吗?”

    “没有,”穆先生笑了一声,“覆水难收,她早已弃我如敝屣。反而是我去找过她。”

    阿芒抓了抓脑袋,不知说什么好,“那最后……”

    “她死了。”穆先生冷冷回答,“连同那个奸夫。”

    “什么?”年轻人失声。

    “当然是我杀了他们。其实我不在意她红杏出墙,毕竟我从来不指望女人能忠贞可靠,但她不该杀了我的孩子!”穆先生冷冷地说,语气肃杀,“杀人要偿命,这是规矩。”

    阿芒愕然地看着这个冷峭清瘦的中年谋士,对方负手站在那里,一身青衣在江水上翻飞,如一只孤独的青色老鹤——那一瞬间,年轻人在他身上感觉到一种可怕的力量,让人觉得心底森冷异常。

    “我们中州人有一句古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所有男人都渴望完成的人生目标。”穆先生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我没有家。在这方面,实在是很失败啊……我没有白帅那么好的运气,我一生都没有遇到过肯为我出生入死的女人。”

    他笑了一笑,低声道:“如今我跳过了中间的那一步,只期待最后的结局——治国,平天下。白帅是我的恩人,我会竭尽全力把他推上最高处,绝不能让任何人击倒他!”

    这一句阿芒听得懂,眼里顿时也放出光来:“对!”

    “返回西海的密使已经连夜出发,骁骑军那边是否已经开始秘密调集人手了?”感慨只发了一瞬,穆先生拂了拂衣襟,转身登舟,“我们的时间不多。白帅进京已经一天了,估计帝都里那些人的耐心要耗尽了——快,我们立刻去和骏音统领会合!”

    “是。”小舟上的年轻人肃然回答,抬起右手按在左肩,“骁骑军誓死效忠白帅!”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邦。

    故邦不可见兮,

    沧浪浩荡!

    葬我于海波之上兮,

    去彼云荒。

    故国无处归兮,

    永无或忘!

    天莽莽兮海茫茫,

    国有殇兮日无光。

    魂归来兮,且莫彷徨!

    在遥远的西海上,有歌咏如潮。那是一群穿着素衣的人,在面向大海的东方唱着挽歌,哀悼他们在海皇祭上被杀的同胞。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女子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双手合起,垂下眼睛领着众人唱着挽歌,面容哀伤而沉默——

    那是巫真织莺,元老院十巫之一。

    数天前,有消息传来,海皇祭后巫朗大人和镇国公慕容隽已经在叶城达成了重要的盟约。如此说来,最后一块拼图也拼上了,万事俱备,他们接下来只等冰锥一下水,所有计划便立即启动。到时候一切如箭离弦,势如破竹。

    她想着那些沉睡在地下的孩子,心情复杂地摸了摸发髻。

    她的发上插着一支精美的簪,打造成传统的婚庆式样,上面有龙凤等吉祥图案,是冰族人婚礼时用的结发簪子。实物其实是一套,一共十二支,银镀金,掐丝工艺,是刚收到的聘礼——她是个孤儿,所以羲铮父母送来聘礼的那一天,元老院里除了秘密出使云荒的巫朗之外,所有长老都到场了,在供奉破军的大殿里见证了两个家族缔结婚约的一幕。

    ——三日后,她便要和羲铮秘密成亲了。

    很多人都为此感到高兴,包括双方的长辈和元老院,他们觉得这是族里最优秀的两个年轻人的结合,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可以成为楷模和佳话。可是,她戴上那支结发簪,却觉得头顶上有万仞高山压下来,几乎令她无法呼吸。

    “魂归来兮,且莫彷徨!”

    在所有人都已经停止的时候,只有她的声音还在持续,清冷而恍惚。

    祭奠结束的时候,她听到了头顶远远传来的轰鸣声,仿佛巨大的鸟类在盘旋飞舞——那是羲铮带着他的鲛人傀儡凝驾驶着风隼,在空明岛上空逡巡。随着冰锥的制造接近尾声,这几天的警备又加强了,听说连出入船坞的人都要经过三次搜身,而望舒也已经处于基本被隔离的情况,不能见任何人了。

    她想着那一双明亮的眼睛,想着那个孩子气的少年,心里一阵绞痛。

    “织莺?”忽然间,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威严的声音。

    她惊慌回身,连忙行礼:“巫咸大人!”

    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持权杖,穿过祈祷的人群来到她面前,眼神锐利而深远,看着脸色苍白、惴惴不安的年轻女子——织莺出身于典型冰族家庭,从小受到正规严格的训导,一贯是个谦卑而隐忍的女子,时刻准备为了沧流和族人牺牲一切。然而,随着婚期的临近,她神不守舍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是因为即将远行,还是因为那个少年呢?

    “去看看望舒吧,”他忽然道,“你方才是不是想起了他?”

    织莺猛然一颤,脸色无法控制地变了一下:“我……”

    “不要在我面前隐藏自己的心,织莺,”巫咸低沉地开口,“我是你的长辈,也是你的领袖——望舒对我们非常重要,这些年多亏你一直照看着他。但你要始终记得,他是个异类,永远无法和我们真正在一起。”

    织莺咬着嘴唇,手指微微颤抖。

    “望舒是一个为了战争而诞生的孩子,他存在的意义就是如此,”巫咸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间,“他无法成为一个普通的恋人、丈夫或者父亲。这一切你应该早已知道——你不该对他倾注太多的感情,这非常危险。”

    “我知道。”她终于轻声开口,“我一直知道。”

    “真的吗?”巫咸蹙眉。

    “是的,”织莺抬起头,看着冰族最高的领袖,合起手,“我知道他的命运从出生时便已经注定,我只是希望在有生之年,他能活得开心一些。”

    “他从没有‘活’过。”巫咸叹了口气,“织莺,你的错误就在于此。”

    她如遭雷击,一瞬间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冷,说不出一句话。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尽快去看看望舒。”巫咸陡然转了语锋,有些无奈,“听说他昨天又毫无预兆地罢工了——谁都不知道他抽了什么风,居然扔下了组装到一半的冰锥,说不见到你就不继续工作。整整几千人都在等他。”

    织莺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昨天。那是羲铮秘密下聘的时间,他是怎么感应到的?

    “去看看他吧,织莺。”巫咸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不容拒绝,“你是唯一对他有控制力的人,让他赶紧把冰锥调试完毕,下水起航——我们的人已经部署好了一切,空桑那边马上就要起大乱了,冰锥必须带着‘神之手’出动,绝不能被拖了后腿。”

    “是。”她终于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句。

    即将远航的冰锥,此刻正停在一间一百丈长、五十丈高的巨大棚子里,仿佛一个银白色的巨大梭子悬在空中。

    这间军工坊的船坞位于沉沙群岛最优良的港口古丹港内,吃水深度可以达到三百丈,西海上的飓风和海潮都无法影响它。这个港口一向是靖海军团专用的军港,同时也是制造新船只的基地。为了制造冰锥,这里再度进行了扩建,容积扩大了三倍。

    然而即便如此,此刻的船坞里还是显得拥挤不堪。

    一块长达二十米的横板被吊了起来,铁索穿过棚顶的滑轮嘎吱嘎吱响着。横板一直悬在半空,却无人理睬。工匠们不知所措地站着,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将这一块横板拼装在哪个部分——不知道为何,巫即大人昨天忽然发起了脾气,拂袖而去,扔下了这个烂摊子。这一块被吊装到一半的横板,也只能这样颤巍巍地悬在那里,不知道往哪里组装。

    冰锥这种极度精密的机械,光外壳上的各种零件就多达一万片,每一片的尺寸都要严格打磨,差了一分一毫都不行。而因为外壳是弧面,不能用图纸表达,只能一边建造一边现场成模——没有图纸,任是工坊里再有经验的工匠也记不住那些成千上万片的复杂构造,只有巫即大人这样的机械天才才能只看一眼就知道该放在哪里,仿佛整个冰锥都已经在他心里,纤毫毕现,只等拼装完毕。

    如今他忽然罢工去了楼上休息,现场顿时陷入了停工的尴尬。

    “糟了,桨不动了!”忽然间,有满身油污的工匠从舱室里钻出来,惊惧地大呼,“桨忽然卡住,不能旋转……巫即大人呢?快让他来看看!”

    “巫即大人回房间睡觉去了。”匠作监叹了口气,“谁都请不动。”

    “都什么时候了……”工匠喃喃,无可奈何地看着还是支离破碎的冰锥——这是一项重大的机密工程,军令如山,如果半个月内冰锥不能下水,这里所有人都要按军法论处——可偏偏带领军工坊的巫即大人又是这般小孩子脾气,实在是让人捏了一把汗。

    “巫即大人呢?”忽然间,又听到有人问。

    “不是说过了吗?那家伙睡大觉去了!如果有谁能把他弄出来我愿意给他当牛做马!”匠作监不耐烦地回答,一回头,忽然脸色大变,“巫……巫真大人?”

    白袍女子缓步而入,站在巨大空旷的船坞里,看着悬在空中的机械,轻声道:“那么,麻烦去把他叫起来——就说我想看看冰锥的近况。”

    话音未落,大家忽然听到头顶上的窗子刷地打开了,一个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喜悦万分:“织莺?是你吗?你来了!”

    少年急不可待地跑过来,一瘸一拐。他平日是一个敏感而自尊的少年,从来不肯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先天的缺陷,穿着特制的靴子,走起来总是缓慢而平稳。然而此刻在狂喜之下,他完全忘了这一切。

    织莺看着他奔过来,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微微退了一步,却还是被他一步上前拉住了。望舒的眼睛里闪耀着喜悦的光:“你终于来啦?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哼,那些老家伙真可恨,居然不让我见你!”

    “见我有什么事?”织莺轻声问,语气平静而克制。

    “我……”望舒想要说什么,忽地停住,细细地看着她,眼神有些变化。他的目光令她无端端地觉得不安,微微蹙起了淡眉,问:“怎么?”

    “几天不见,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望舒喃喃道。

    她微微一怔,不知道怎么回答,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在进入船坞之前,鬓发上那支簪子已经被她取下了,然而不知为何,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却一直压在心上。

    她甚至害怕看到望舒那清亮如同晨露的眼睛。

    “我没来看你是怕打扰你制作冰锥……时间不多,你再分心就真的要耽误大事了。”她想起了巫咸长老的叮嘱,叹了口气,“而且‘神之手’的计划也开始了,我需要去把那些孩子全部‘唤醒’,没有办法天天来船坞。”

    “你不来,我一点干活的劲头都没有。”望舒嘀咕着,看着那个尚未完工的庞大机械,“那么复杂的东西,连我看了都觉得头痛……做完这个我非得短命十年不可。”

    “不会的,”织莺笑了笑,语气复杂,“别担心。”

    望舒却敏感地皱起了眉头:“为什么笑得那么奇怪,织莺?出什么事情了吗?这几天我总是觉得心里很不安,觉得你在外面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没什么,”她叹了口气,“我不是好好的吗?”

    少年疑虑地看着她,眼神澄澈又慧黠,让她心里一颤,下意识地转过了头。

    “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望舒喃喃道,沮丧地垂下头去,“不过,算了……反正怎么问你也不会说的,你一向都对我不公平。”

    “我真的没事,”织莺叹了口气,指着半空中的巨大银色机械,“你别耍孩子脾气了,快些把冰锥制作完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好吧……”他在她面前乖巧得如同听话的孩子,“我马上就干活。”

    织莺对着他微微一笑:“那我不打扰你,先走了。”

    “织莺!”看到她转身,望舒急了,连忙追上来,“等等!”

    “怎么?”她转身,却不敢看他。

    “我……我想要你看着我干活,”望舒的双手绞在一起,执拗地说道,有些脸红,“你不在,我做什么都觉得特别没意思,提不起精神。”

    “望舒,别孩子气了……”织莺叹了口气,“我是十巫之一,也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哪能天天在这里看你?我还要去照顾茧室里的那些孩子。”

    望舒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嘀咕:“我真想变成你的那些孩子……”

    少年的语气无辜而纯粹,不染丝毫尘埃,只有浓浓的依恋。织莺心里陡然掠过一阵柔软的战栗,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和无力包围了她,令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不敢再看少年一眼,回过头去,逃也似的疾步离开。

    “冰锥正式下水那天你会来吗?”望舒却在后面眼巴巴地看着她。

    “嗯。”她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

    “太好了!”他欢呼雀跃,“到时候我有礼物送给你——很妙的礼物!”

    “好。”她含糊应了一句,不敢再说什么,急急地转过身去——没有人看到,在她转过身的一瞬,眼里的泪水已经再也无法控制地滑落面颊。

    她当然知道望舒的心意。冰锥建造好了,就意味着她要出发去执行“神之手”的任务,所以他当然不愿意这个机械早日完成,然而为了她的请求,他又不得不加快了进度。那个少年的心如同水晶,澄澈透明得令人一眼就能看穿。然而,他却不懂得人心的曲折和深沉。

    这些年来,他始终同周围的族人格格不入,却一直在努力拉近和她的距离,生怕她远离。然而他不知道,虽然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但从出生开始他们便是站在天平的两端,永远无法靠近。

    他的父亲,那个天机公子,可真是一个残忍的天才啊……

    看到巫真说服了巫即大人,匠作监立刻适时地走过来,赔着笑指了指冰锥尾部,弯下腰请示:“巫即大人,您看,方才冰锥的船桨忽然不动了,不知道是被什么卡住了,大家弄了半天都没修好,您看看是不是……”

    “怎么我才睡了一觉就又坏了?”望舒不耐烦地走过去,在舱室尾部侧耳听了听,又敲了敲金属外壳,转过头来,“应该是里面的机簧断裂了,你们得找人拆开盒子把它重新焊接上才行——在这里。”

    说到这里,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支炭笔,在银色的外壁上平平画了一条一尺长的线:“从这里切开,最里面的一排机簧至少断了三根。”

    匠作监却有些犹豫:“切开?一旦切开,这块板就整个报废了——大人是怎么确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的呢?”

    “温度。”望舒有些不耐烦,用手按了一下冰锥尾部的外壳,“这个地方的温度比别的地方高出不少,肯定是里面运转的机簧出现了问题。”

    少年按在冰锥上的手指白皙而修长,肌肤白得透明,骨节匀称,仿佛一件完美的工艺品。匠作监也把手放上去试了试,然而在他的触觉里,这块地方的温度却和周围一模一样,根本感觉不到有什么异常。

    他有些犹豫地抬起头,却看到了少年冰蓝色的眼睛——望舒的眼睛和别的冰族人有些微不同,蓝得更深邃,瞳孔居然接近于黑色。虹膜上有一层奇特的折射光,仿佛蓝紫色交融的幻彩,有一种非人的光芒。

    那一瞬间,匠作监倒抽了一口冷气。

    “是。”匠作监一挥手,“快,按大人说的切开!”

    切割坚硬的金属需要一些时间,望舒百无聊赖地在一边等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银球,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查看。不一会儿,银色的金属板被切开了一个口子,里面的装置赫然在目——果然不出所料,二十根控制着冰锥螺旋桨的机簧居然断裂了十二根!剩下的八根不足以拉动桨继续转,只发出哐哐的声音。

    “一群蠢材!”望舒将那个小银球放回怀里,看着里面断裂的机簧,脸色很不好,“没下水就坏了,是谁做的焊接和安装?匠作监,你给我好好地处罚经手人!我不需要靠一群猪来制作我的机械!”

    “是!”匠作监冷汗满头。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声音,金属摩擦着金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

    “这块板怎么还吊在那里?”望舒抬起头,看着船坞顶上那块晃动的银白色金属板,“不是跟你说过了那是龙骨的第九十二节吗?”

    然而,就在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望舒!”忽然间有人在身后惊呼,“小心!”

    “织莺?”他听出了是谁的声音,惊喜万分,然而还没来得及转身,他就听到了头顶的风声。悬吊的铁索发出了刺耳的松脱声,迅速滑落,那一块巨大的龙骨以雷霆万钧之势当头砸下来。

    望舒张口结舌地看着黑影笼罩下来,微跛的脚却不听使唤。

    “嚓!”忽然间,凭空出现了一道闪电,击中那块即将砸落在他头上的巨大龙骨。那一瞬空气里回旋着激烈的气流,整个船坞都被放射出的光芒照亮,那一块龙骨居然在半空里被莫名的力量炸开,瞬间化成了粉末!

    片刻之前,她已经走出了船坞,一边擦拭泪痕,一边用簪子重新绾起头发。然而刚走出不到三丈,却听到了身后传来金属摩擦的声音——仿佛预感到了这边的危机,她闪电般地折身返回,一手挥出了法杖,正击中那一片坠落的金属。

    望舒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她硬生生扯开几丈远,一直退到了屋角。织莺几乎是半拉半抱着将他推开,按在墙角,用身体覆盖住了他,气息急促地举起手迅速结印,一圈半透明的光立刻笼罩了两人。

    那是……结界?她在防御什么?

    “织莺……”望舒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的侧脸。她的脸色很苍白,凝望着空中化为粉末的龙骨,手在微微颤抖。

    “保护巫即大人!”织莺厉声道,“来人,清场!”

    一直守在一旁的战士听到指令,立刻冲入船坞,将那些工匠迅速带离现场,然后开始细细地检查每一寸土地。匠作监也吓得脸色苍白,连忙后退,却听得织莺道:“去,给我看看舱室的机簧是怎么坏的!”

    “是……是。”匠作监颤抖着爬入那个切开的缺口,将那些断裂的机簧都查看了一遍,忽然脸色大变,喃喃道:“禀巫真大人,这些……这些机簧,是被人割断的!”

    望舒倒抽了一口冷气,侧过头看着织莺。

    “果然。”年轻的女长老咬紧了下嘴唇——看来,上次潜入茧室的那些空桑密探还没有死绝,还有残党留在空明岛上!白墨宸派来的那些人是孤注一掷,想要在最后关头破坏冰锥,杀死沧流的总机械师吧?望舒对帝国是何等重要,怎能被那些空桑人暗算!

    她的手还是有点战栗,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下令:“听着!从今天起,若有任何人擅自走入船坞一步,试图接近巫即大人,一律杀无赦!”

    “是!”冰族战士齐齐跪地。

    织莺还是不放心,亲自在船坞里绕场走了一圈,细细检查过每一寸土地。“织莺……”听到望舒的低呼,她回过头去,看到了少年的眼神,忽然一震。

    望舒在看着她,眼神有点奇怪。

    “怎么?”她问。

    望舒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她头上的那支发簪是如此陌生,祥云龙凤,特定的款式似乎暗藏着某种宿命似的答案。织莺平日都是素衣白袍,从不佩戴首饰,这一支簪子,是谁送的?

    他甚至不敢开口问,生怕会得到什么不能接受的回答。

本站推荐:农家小福女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豪婿撒野怪医圣手叶皓轩神级龙卫表小姐婚婚欲睡:顾少,轻一点朝仙道强行染指

沧月: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新谷粒只为原作者沧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沧月并收藏沧月: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