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A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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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苏涵听到何征这么说，完全愣住了。
苏涵的第一反应是何征在开玩笑。但是看何征那么认真的样子，并不像在开玩笑。而且这么一个严肃的话题，也不适合用来开玩笑啊。
“何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
“我有点跟不上你的节奏。怎么突然就谈婚论嫁了？这怎么可能呢。”
“你说你怀孕了，想留下肚子里的孩子。需要有人和你住在一起，照顾你。而且孩子出生，上户口，抚养长大，都是有个爸爸比较好。”
“可这事儿不是这么办的啊。你有你的生活，你也有你的将来。这都什么和什么啊，怎么就往一起掺和了呢。”
“你就是我的未来”，何征毫不犹疑地说，“我从上大学没过多久就开始喜欢你了，一直没有机会和你说。”
苏涵有点懵了。“罗斌也知道？”
“知道。后来你俩好了。我就躲远了。”
苏涵使劲地拉扯记忆里的那根线，可还是太模糊了。
“苏涵，”何征说，“你回去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或者说是求婚。你看，今天这种情况，我是来不及准备戒指啥的。不过这都好说，我们可以日后再补。我真心地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照顾你，爱你，我愿意和你同甘共苦，面对一切生活的磨难。天知道，我有多么的喜欢你。我们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的。对此我深信不疑。”
这通告白让苏涵彻底懵圈。只要活着，谁知道某一天会遇上什么样的事儿啊。意外的怀孕，又意外地被另一个男人求婚，生活到底是充满了偶然性还是在偶然的下面藏着必然？
苏涵来不及想那么多了。这突发的一幕幕让她搓手不及。她跟何征说她累了，需要回去休息。她也真的是累了，累得都不知道该去想什么才好。何征打辆车把苏涵送回家去。苏涵在家门口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何征，你现在没有女朋友吗？”
“有。我尽快和她分手。”
2
苏涵回到家迅速换了衣服躺在床上。她闭上眼睛，希望睡眠可以快点把她卷走。但是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各式各样的场景。有顾云的劝说，有何征的请求，有医院手术室的恐怖，甚至还有大学时候的罗斌，有现在的工作……什么都混在了一起，一刻也不得安宁。苏涵干脆坐起来，把台灯打开，好好地想想这些天发生的这一切。
说实话，在概念里苏涵从没想过要嫁给何征这样的男人和他在一起生活。但目前的状况让她没有什么余地去幻想嫁给其他人会不会比这更幸福。她的情况很紧迫。如果她不想堕胎，不想再进手术室那个恐怖的地方，尽早结婚对她来说是一条出路。命运把她推向一个看似爱她，能够完全接纳她任何状况的男人面前。还有，何征那段告白的话语也打动了她。这是苏涵能够想象到的，最浪漫的求婚。之前和顾云一起的时候，她觉得这辈子都没有结婚的希望了，他是不会和他老婆离婚娶了自己的。何征这通表白加求婚，让冷静下来的苏涵竟是越想越感动。
苏涵想起了和自己一起毕业的同一个宿舍的女生们。她们现在也都和自己一样，到了二十七、八岁的年龄，大概也面临着要不要结婚、与谁结婚这桩大事。单身大龄女青年能够感受到压力无处不在。除了那些坚定的独身主义者之外，大多数人必须开始考虑这个现实问题。婚姻可以给我们带来的好处是和谐和安全感，似乎也是爱情的归宿。但婚姻并不总是等于爱情。或者说，它终究不是爱情。苏涵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对爱情的渴望就大过于婚姻。但是一旦她怀孕有了孩子，对安全感的需求突然间激增起来，她觉得此刻她有理由让理智来指导她做出选择。
苏涵在后半夜的时候终于睡去。在梦中，她被一群人追着，不停地往前跑。她想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但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躲藏地。慌乱中，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块石头，然后慢慢变成了一个孩子的脸庞……苏涵一下子被吓醒了，一身的冷汗。她看了一下表，凌晨四点。她起身把湿的衣服换掉。当她又重新躺在床上时，睡意全无。
苏涵早早地去了单位。同事们还都没来。她把灯打开，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正在寻思着找点什么事情做的时候，有人敲门。苏涵过去开门，是何征。
“我走到这边看见你的办公室有灯光，想着会不会是你，”何征说道，“晚上没睡好？”
“有一点。最近睡眠都不是很好。”
“你还没吃早饭吧。你想吃什么，我下去买给你。”何征问。
“我不太饿。要不就来杯豆浆吧。”
何征下楼，很快拎了一杯豆浆上来，还带了两个烧饼，一个甜的一个咸的。“如果待会儿有胃口了，就吃点。要是不想吃就不吃。”
苏涵拿起豆浆，喝了一口，觉得心里都跟着暖和起来。
“何征，你昨天说的事我考虑过了。”
何征期待地看着苏涵。
“我愿意。真的谢谢你。”
何征兴奋的神情溢于言表。“太好了！太好了！”他叫起来。“我太开心了！苏涵，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苏涵也笑了。“当然了。”她向何征伸出了胳膊。
何征一下子把苏涵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一圈。苏涵没有想到，何征整的是升级版的拥抱。“快把我放下来吧，一会儿同事来了会看到的。”
“我们都要结婚了，他们早晚会知道的。”何征嘟囔着说。
何征把苏涵放下来。“你今天就开始收拾东西吧，尽快搬到我那儿。我家离单位不远，上下班也方便。”何征说道。
“啊？”苏涵还都没来得及想这问题，“今天就收拾吗？”
“对，以防那个人来找你。他叫啥来着？”
“顾云。他不会的。他不会联系我了。”
“这种事儿，哪说的准啊，还是不要让他来打扰你比较好。”
“我的房租交到六月底，还有将近两个月呢。”
“不要了。还有你的手机号码，也得尽快换掉。”
苏涵觉得何征有些多虑了。以顾云那种自信又高傲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回来找她的。但何征很坚持，好像在捍卫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苏涵也就同意了。就这样，她下班之后吃点东西就开始收拾了。
收拾东西就是在取舍，在做选择题，问自己要还是不要。和顾云有关的东西，苏涵把它们都给扔了，包括顾云送她的礼物。既然做了这个选择就不要回头，苏涵对自己说。扔了东西之后是删照片。手机上的电脑上的，单人的，合影的，隐私的，全部删掉。苏涵做完这些的时候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迈出了艰难的一步。然而当她闭上眼睛却发现，顾云依然在那儿，如何也抹不掉。
3
何征那天把苏涵送回家后，也是久久不能平静。
如果把这世界上的男人分成两类，相信爱情的和不相信爱情的，那么何征属于前者。何征知道，他这种类型的在男人中属于少数族裔，在成年男子中，尤其是中年过后的男子中更是罕见。古往今来，尤其是现在这个社会，很多人往往会把爱情和女人归到一类，用东北话来形容，就是很“娘们”。而且青春期的男孩，青年男子，以及步入婚姻之后的男人，因为对爱情的失望而叛离到另一个族群的不占少数。他们宣称自己已经了解了生活的真相和爱情的真实面目，因为他们经历过，然后又失去过，发现爱情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回事儿。而当一个人周围到处充斥着这样的论调，把相信爱情的男人看成是幼稚时，想要坚持自己相信的东西就更加不易。但是何征依旧坚信。正是大范围地不信论调，包括现在社会上的越来越多的女人也跻身于不相信爱情的行列之中，何征更是觉得这份相信难能可贵。何征对爱情的向往由来已久，他相信这是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美好的东西，没有之一。这种东西出现得那么神秘，微妙，不受控制，可遇而不可求，在某种程度上好像是神迹一般，如果神迹存在的话。从本质上说，这就是一种信仰，是无法证明是否存在和谁对谁错的：如果你相信，对你来说就是真理。而且何征知道，苏涵也是相信的。这一点对于何征也很重要，在一起的两个人，基本价值观和世界观不能相差得太远，何征想。
对于婚姻是不是爱情的坟墓这件事，何征是无从得知的。从前辈人的经验来看，无论是书籍中还是现实生活中，何征知道这定会是个需要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才能到达彼岸的一个漫长征程。像何征这一代的孩子，大都在一夫一妻制的家庭生活中被抚养长大，见惯了婚姻中的琐碎，无聊，甚至是无休止的争吵。但何征是个实践主义者，认为婚姻的意义本身就在于实践，不同的夫妻会有不同的活法，他今后的婚姻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需要他亲自尝试才会知道。而且就苏涵目前的状况来说，她迫切需要的，就是婚姻。这也是眼下能让他们在一起的最实在的办法。
让何征担心的，是苏涵不会同意和他结婚。苏涵现在并没有爱上他，何征知道，他怕苏涵会因此拒绝和他在一起。所以当苏涵最后对他说她愿意的时候，何征是那么的开心。他觉得一定是自己的虔诚打动了哪方神圣，让他终归有机会追逐自己的爱情，拥抱自己的理想。
现在挡在理想前面的，只有小惠了。小惠善良、朴实、本分，如果用婚姻的标准来衡量，是不容置否的理想人选。而且小惠是喜欢自己的，何征能够感觉出来，就连何征的妈妈对小惠的印象都很好。何征觉得这回是真的对不起她了。在何征毫不犹疑地站在苏涵这一边的同时，小惠也就别无选择地成为了牺牲品。面对感情的时候很难说清楚谁对谁错，当何征内心深处所向往的最强烈的欲望被激发出来的时候，他义无反顾地抓住了这次机会，不管到底会对不起谁。
何征在去找小惠的路上，想起了米兰昆德拉在《告别圆舞曲》中，用一个过来人的口吻说过，“引诱一个女人不是什么难事儿，但是，必须善于了结，而这，就看出一个成熟男子的本事了。”何征觉得自己引诱女人的经验都不多，更别提结束的技巧了。在怎样结束和小惠的关系上，他确实是想了又想，如何能让小惠的痛苦小一点，理由更好接受一点。但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好。他觉得这件事本身已经是亏欠了她，难道她都不能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被踢出局的吗。何征决定，这大概是他能为小惠做的最多的一步了。
所以当何征约小惠见面时，他对她说，“我爱上了别人，我得和你分手。”
何征等待的是小惠的哭泣，愤怒，责怪，问为什么，弄不好是一个或若干个耳光。
但是小惠没有。只有一丝忧伤从她的眼睛里划过，很快又恢复平静。她对何征说，“你的注意力经常不在我身上，这我是能感觉到的。我也想过，你会不会就是这样的人，对其她女子也是如此。看来你不是。那么你终究会离开，不是现在，就是将来。你有空儿把我放在你那儿的东西帮我带过来吧。”
“嗯。”何征一阵点头。
“说不定以后你哪时会想起我，”小惠说着，深情地望着何征，“记得联系我。”
小惠走了。何征望着小惠的背影，她在抹着眼睛。这个背影在何征的记忆里印了下来，竟比之前在一起的那多日子的印象都要深刻得多。
4
几天之后，苏涵告诉何征，她那边已经准备就绪了。
周日，何征找了个小面包车外加司机，拉回了苏涵的东西。何征家住在三层，往上搬东西倒还不算太费劲儿。他先领着苏涵上楼，开了门，让她在屋里休息，自己再一趟一趟往楼上运剩下的箱子和包裹。
苏涵在何征家里四处看着。这个户型看起来面积不大，差不多六七十个平方，一个小客厅连着阳台，穿过了厨房和卫生间。她发现屋子已经被仔细收拾过了，地擦得干干净净，物品也摆放得很整齐。她继续往卧室走。何征家两间卧室，一大一小。苏涵去了稍微大点的那间。何征应该住在这里。一张双人床摆在了靠窗边的位置，挨着床，有一张小写字台，上面一盏台灯。对着窗的那面墙，倚着个大书架。苏涵朝那个书架走去。上面满满地全是书，一排排，各种类型，政治的，人文的，社科的，文学的，风土人情地理的，甚至还有几本哲学和心理学的。苏涵非常吃惊。这会儿正好赶上何征往屋里挪着两个箱子，苏涵问他，“何征，你是把图书馆的书都偷回来了吗？”
何征笑了，“我倒是想！这些书都是我来北京上大学后，到现在这些年攒的，算算年头也不少了。每年每个月，有时候每个星期都买，就堆了这么多了。”
“这些书你都看过？”
“看过。不过不是每本都好看。精彩的我都放到前三排了，不大好看的放在下面，那边那间卧室也有一些，你想看什么类型的，我可以给你推荐。”
“没想到你读这么多的书。”
“所以上学的时候看起来比较呆啊，你都不会注意到我。”
苏涵被他逗笑了。
何征接着说，“我喜欢看书，而且越大越喜欢。现在更是，觉得生活中已经离不开了。你平时都喜欢干什么？”
“看电影。我大学那会儿就喜欢看。”
“我也喜欢看电影。咱们可以一块儿看。你来选。你先四处转转，我把剩下的东西搬上来。你一会儿睡这屋吧，我把行李挪过来。”
苏涵一下子紧张起来。她虽然是答应了何征和他结婚，住在一起，但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去接受他，和他有什么亲密的接触。苏涵不知道何征是如何考虑这个问题的，看见何征一件件往他的卧室搬自己的东西，苏涵感到越来越不安。
“总算都拿上来了！”何征掀起上衣，用衣角摸了一把脸上的汗。男孩子家里从小儿都物质短缺，没块儿毛巾啥的，衣服经常在做兼职。
何征把最后一个箱子拿到苏涵面前。“你睡这屋吧”，何征说，“这屋光线好，空间也大，柜子我都腾出来了，你不累的时候再收拾这些衣服。我睡旁边的卧室，你有事就随时叫我。”
苏涵放下心来。她把经常穿的衣服和一些日常洗漱用品先拿出来，其它的就暂时放在那里，等日后有时间的时候再慢慢拾掇。忙了一会儿之后，她在何征的床上躺下，枕着他的枕头，呼吸着他平时呼吸的空气，心里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宁静。合着衣服，她竟然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色已暗，估计已经到了傍晚。苏涵翻了个身，在逐渐恢复的意识中辨认周围的环境。窗帘，写字台，书架，何征读的书......这种感觉既陌生又亲切。她闻了闻枕头和被子，有股洗衣粉洗过的味道，虽然不是她平时用的牌子，但她喜欢这味道。她又在床上懒懒地躺了一会儿，然后下床去卫生间。
何征听见苏涵的脚步声，从另一个卧室里出来。
“你醒啦？厕所在那边。”何征把灯打开，指了一下方向。
“不好意思，一下子睡了这么久。”
“有吗？我预备着你明早起床呢。现在时间还早啊。”
“我像是那么能睡觉的样子吗？”苏涵睁大了眼睛。
“人不可貌相啊，以前我们宿舍老六就贼能睡觉，谁也比不上。我回宿舍时，他就在睡，等我早上出去的时候，人家还在睡。”
“你说的是王石吧？”
“是。他被正式加冕成为教皇了。”
苏涵笑出了声，“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他还有这能耐？我们宿舍可没有这样的人才。不过大家睡觉的时候我听见过磨牙声，还有人梦里用英语唱歌。”
“是谁？”
“这可不能告诉你。万一以后同学聚会，你泄露出去，我容易遭到追杀。”
他们那天聊起了以前的很多故事。学校里的老师，同学，朋友，考试，小时候养过的宠物，儿时的梦想。虽然聊的内容中有一些是他们以前知道的事情，但是角度完全不一样了。何征和苏涵都惊讶于在对方的角度看原来的世界是那么的不同。
何征不大会自己做饭，平时都是糊弄一口，在苏涵面前也不好意思丢脸，所以那天晚上他们饿了就到外面吃东西，一边吃再一边聊，没聊完的回来继续聊。苏涵睡了一觉后精神很好，何征更是因为苏涵的到来而倍加兴奋。两人聊着聊着到了半夜，才开始各自准备洗漱，互道晚安，回到两个卧室里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何征敲门叫苏涵起床。他们两个都去一个地点上班，一个在大楼的A座，一个在B座，正好可以同行。两人收拾好，在楼下的早点摊买了些吃的，带着早点，一起坐公车去上班。两人下了班相互约着又一起回家。苏涵让何征带着她去附近的菜市场转转，商量着添置些厨具和调料，以后就可以买点菜带回家去做。这种以前是同学现在是同事般的情谊让他们两个都很新鲜。这样几天之后，他们越来越熟悉，聊得话题也越来越多，感觉竟然像是多年的老友了。
5
苏涵搬过来没几天后，开始有正式的妊娠反应了。
最明显的感觉是在早上。起来的时候经常很恶心，得马上跑到卫生间去吐。食物从嘴里吃进去是个简单又愉悦的过程，但从嘴里吐出来就不是一回事儿了。苏涵常常吐得两眼冒金星，站起来都是一阵眩晕，得扶着点儿什么。让苏涵感动的是，何征这个时候一定会拿着一杯水等在外面，让苏涵可以尽快漱漱口，稀释一下胃酸在整个食管和口腔中的灼烧感。然后何征就让苏涵赶紧进屋歇着，他来收拾马桶和卫生间。
苏涵有了被照顾的感觉。想起偶遇何征的那个晚上，何征说她怀孕需要别人来照顾的时候，她还不以为然，估计不会那么快地出现问题。而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何征所想的周到之处。作为女人，苏涵平时也经常会听到周围的人在说有关怀孕和当妈妈的事情，自己也没少关注，但这和自己有亲身的体验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感同身受”这种东西，这个词语甚至都不该被发明出来，苏涵想，如果不亲自体验一把，永远都不会知道怀孕到底是什么感觉的，这离所想象的，所假设的，相差甚远。也不存在“感觉自己和别人遭受了一样的痛苦”这回事儿，如果谁再对她这么说，那一定是胡扯。
看着何征收拾好之后从卫生间出来，苏涵对他说，“我没想过一个男的也能这么讲卫生，经常打扫房间。”
“你可不要被骗了哦”，何征一脸坏笑，“这是专门为了迎接你准备的。罗斌说你老爱干净了，地还不脏呢就要擦。”
“他这么说我？”苏涵有点不服气，一本正经地说，“这是理念问题。他觉得屋子只有脏了才应该打扫。桌子架子得布满一层灰了才是该擦的时候。地也是，得踩得全是脚印了，全都是头发了，才值得去擦。这个理念就不对嘛。你得经常打扫，屋子才不会布满灰尘啊，所以打扫是脏了之前应该做的事情。”
“你这个标准，一般男的都很难达到。”
“真的？那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这儿是什么样子的啊？”
“这个嘛，咱们日后再聊。我之前有个女朋友，她也老看不惯，周末的时候经常会过来帮我打扫。”
“你的女朋友？长什么样，有照片吗？你们关系听起来不错，你就这样和她分手她一定很伤心吧？”
“估计是吧”，何征的眼神转向一旁，“她叫小惠，但她看起来还好。”何征的眼前又浮现出小惠离开时的背影。“人在本质上总是自私的，看我如何对小惠就知道了。”
“那都是因为我。”苏涵赶紧说。
“你别这么想，这是我的选择。你搬过来和我一起生活，你无法想象我心里有多开心。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我是个配角儿，在生活这出戏上。直到那天晚上，突然间我感觉自己当上了主人公，在我渴望已久的舞台上粉墨登场。也全然是你，给了我机会成就这一切。”
苏涵想了想，说，“你比我印象中的你，能说多了。”
“那是”，何征说，“该煽情的时候得能煽，要不然读书不是都白读了。”
苏涵被他逗得一阵笑。但她心里还是非常感动。
6
周末的早上，苏涵起得晚了。昨天晚上和何征一起看了个电影，睡得比平时晚些。看了电影之后情绪又有些激动，睡着的时候就更晚了。好在今天不上班，可以不慌不忙的躺着，不用赶着起床。慢慢悠悠的状态最适合孕妇，这样的悠闲状态也不容易恶心。
苏涵推开卧室的门，听见厨房里有动静儿，还见有热气飘出来。她走近，站在门边，看见何征正在里面忙活。一口小锅在炉灶上烧着，里面咕嘟着什么东西，从锅边和灶台上溢出来的白色浆状物来判断，里面应该是大米。一把菜刀被扔在操作台上，旁边挨着菜板，上面有把儿切得很不整齐的小葱儿。小葱旁边散落着一些深色的碎蛋壳，其行动轨迹一直延伸到地面上。何征站在炉灶前，拿着一把大勺子，时不时地在那口小锅里搅动。他一直盯着面前的那口锅，神情专注而凝重。早晨的阳光从阳台的窗边洒进来，洒在溢得到处都是米浆的锅边，也洒在了表情严肃的何征身上。
苏涵在想，自己是不是看见了幸福。她轻轻地走到何征的身后，抱住了他。她的脸贴在了他的背上，一大滴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来，一路滑过她的脸庞，滑落到何征的衣服上。
何征一手拿着勺子，另一只手拍了拍苏涵，“哎呀，看这姿势，太影响我发挥了。现在本该是我反擒拿，转身搂住你，采取主动的时候。”
苏涵一笑，松开了手。
何征转过去，看见苏涵的脸上有泪。
“你看看，煮个皮蛋粥就把你感动成这样了”，何征说，“哪天我整顿满汉全席，彻底把你拿下。”
“就你这水平，还满汉全席呢。”
“我什么水平啦？那是没给我机会发挥。”何征继续吹，“等我施展。。。”这时候锅里的粥突然溢出来，吓了他一大跳，赶紧把火关掉。
“把锅放到旁边的那个炉灶上面”，苏涵指挥到，“这样凉的快些。”
何征照做。
“我就不明白了，”苏涵说，“都念过大学，做过那么多复杂的实验，为啥做起饭来是这种效果呢。我记得你上学的时候实验做得挺好，学习成绩也挺好的。”
“这不从小到大一直让学习来着吗，我妈根本不让我动厨房的东西，这一样样的，看着就不亲切呀。你是从小就会做饭吧。听罗斌说你做饭可好吃了。”
“我妈去世得早，”苏涵说，“不学也得学啊。不过做这些日常的饭菜都不难，比学校那些有机实验简单多了。”
“以后我来照顾你”，何征一边说，一边拉着苏涵的手把她拽到自己的身边，“你培训我，教我怎么做饭。你说不难是吧？”
“那得看你是不是有那么笨”，苏涵笑着说，“尝尝你煮的粥吧。你怎么知道孕妇想吃咸的呢？”
“等一下，忘放盐啦”，何征慌乱中找到盐罐，“放多少啊？菜谱中写的是适量。适量是多少克呀？”
7
吃过早饭，何征和苏涵商量，看下周能不能请两天假，加上周末，和他一起回东北的老家，见见何征的父母。
“我们的结婚证好办，去趟民政局就行了，但家里那边，得筹备婚礼，需要时间。”何征说。
“我都还没往这方面想，我爸也不知道我们计划结婚的事儿。你们老家的习俗多吗？”
“印象中没什么习俗。现在东北都是包一饭店，把亲戚朋友同事同学叫来，吃饭的意义不大，主要是把来往收回来。”何征看苏涵有些发愣，接着解释，“就是随份子。东北话叫来往。在东北，婚丧嫁娶，生孩子，考大学，搬家，大伙儿都得掏钱。我们结婚这事儿，是家里预计的一项财政来源呢。你要是没什么意见，一会儿我出去看看车票。”
“好啊，我们单位没什么急活儿，和领导说一声就行了。”
苏涵搬来的这最初几天，并没来得及考虑结婚的诸多细节问题。她的精力都被放在适应新生活和新的身体状况上了，这样被何征一问，才想起确实得着手办这些事了。对于见未来的婆婆，她也根本就没有思想准备。和罗斌在一起的时候，罗斌曾想带她去长春见家长，她说她还没准备好，就拖着没去。和顾云的时候根本不会有这个选项。但现在自己面临的是婚姻大事，不是只有两个人说好就行的。苏涵也想起了自己的爸爸，他对何征的出现也会感觉到突然的。
何征似乎没有苏涵那么多的顾虑。他回来高兴地说，“我去了订票点儿，现在不是旺季，有票。周一上班我们请好假就可以买了。等我们从东北回来，就计划一下去你家吧。我还从来没去过云南呢。”
“我爸那边倒是好说。”苏涵说，“我想他会喜欢你的。”
几天过后，何征带着苏涵来到了本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车还没到站，何征就已经开始兴奋了。他给苏涵讲起自己去北京上学，来回坐火车的经历，那时候火车的线路少，条件没有现在好，春节怎样拥挤。等出了火车站，何征就更兴奋了。他使劲儿呼吸着空气里的味道，边回味边说，“我怀念家乡，觉得思念的就是这个味道。这空气马上就能把你带回家。”
何征招手打了辆出租车，往他家的方向开去。“每次我回来，看见这城市都在换装，不停地在变，离我记忆中的家乡真是越来越不一样。”何征说，“其实北京也一样，我们上大学那会儿，和现在比变化多大啊。”
苏涵看着何征，觉得他像个孩子一样。苏涵也想起自己的家乡来了。对于在外念书又接着工作的年轻人，能回家的机会越来越少，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暂，对于故乡的情怀和儿时的回忆，都被打包塞在了心里的一个角落，很难轻易去把它打开。
出租车很快就停在了一个小区门口。何征继续指挥司机怎么往前走，一直开到他家的楼门口。苏涵感觉越来越紧张。她拽了拽何征的衣角，“何征，你爸妈，他们会问我什么问题啊？他们会喜欢我吗？”
何征看出了苏涵的紧张，拍拍她的肩膀说，“别想那么多了，他们的意见不重要。和你结婚的人是我。不管你怎么回答问题，我都给一百分，这门亲事是定下来了，放心吧。”
进门。介绍。寒暄。落座。
苏涵觉得何征爸和蔼可亲，不怎么爱说话，不过脸上总是挂着不会退却的笑容。但何征妈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她头发烫的很整齐，盘在脑后，穿着一件笔挺的小衫，虽然已经过了五十五岁，身板依然挺得很直，苗条。从相貌上看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好看，到了这个年龄依然是同辈人中耐看的。她的眼睛几乎和何征的一模一样。但目光却是一个柔和，一个锐利。她的眼睛时不时地转动着，从苏涵身体的一个部分转移到另一部分，转到何征身上，再转回到苏涵身上。苏涵被这审视的目光盯得非常的不自在，像是在接受着批评。她知道虽然何征妈嘴上在夸她漂亮，其实她的心里在想着别的。
“听何征说，你们是大学同学？”何征妈问苏涵。
“是啊。”苏涵小声地说。
“怎么没听何征提起，你们什么时候处了对象。这孩子突然打电话来说要结婚，我们也没个心里准备。”
“妈，我这求婚求得人家刚同意。”何征在旁赶紧抢答。
何征妈瞪了她儿子一眼。
“时候也不早了”，何征爸过来插话，“咱们领苏涵去饭店吃饭吧。”
何征爸的建议马上得到了何征的热烈响应，他立即站起身来，“吃饭吃饭！好饿呀！火车上都没吃饱！”
一行四人来到何征家附近的一个饭店，要了个小包间，开始点菜。何征父母问苏涵想吃什么，苏涵随手点了个青菜。何征不客气地点了其它几样硬菜，有鱼有肉。
不一会儿就开始上菜了。何征父母让苏涵赶紧吃。苏涵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吃下去。突然之间特别想吐。大概是旅途的劳累，加上刚才的紧张，再加上这会儿的饭味儿一下子让她没法控制。她拿着餐巾纸跑出包间，去了卫生间。吐了几口之后，用洗手池的水胡乱漱了两下口，照照镜子确保一切还好，就赶紧往包间那边跑。就在门口，她听见何征妈正在说话。
“何征，你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小惠呢？之前不还好好的吗？这都没一个月的事儿！”
“妈，我要和苏涵结婚。我们已经决定了。”
“决定什么了你？这么大个事儿都不和家里商量！你眼睛里还有没有父母！小惠多好的孩子，你怎么说分手就和人家分手！还有苏涵刚才跑出去，你们又着急结婚，她是不是怀孕了？”
“对。”
“你看你都找了什么人家的女孩子！这么不检点，还没结婚就怀孕了！”
“妈，这是我的错。苏涵是很好的女孩。是我强迫她的。”
“你这臭小子！你，你都干了什么事儿啊，气死我啦！老何，看你这儿子！你说我们养他是为了啥！供他念大学，给他找工作，买房子，你说他干出这种事儿，对得起爹妈吗！”
苏涵站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自己很难有勇气再进去。这时，他听到何征说，“妈，你先消消气。爸，你照顾一下我妈啊，我去看看苏涵。”
苏涵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何征推开包间的门，看见了苏涵。他朝她笑笑，“不舒服吧？这么远的路肯定把你折腾够呛。待会儿我向服务员要点儿果汁儿，你吃不下去饭就别吃了，坐会儿就好。”说完，他拉着苏涵的手，一起走进了包间。
8
那顿饭吃到后来也是无精打采。虽然何征妈努力压抑着自己糟糕的情绪来接受现实，在席间也难免漏出了不悦。除了何征吃得还挺欢实之外，剩下的三人都没怎么吃，最后打包带回家。
吃过晚饭，何征带着苏涵去了自己的卧室。
“我从初中开始就住这儿，一直到上大学，”何征说，“每次回来看自己小时候看的书，写的字，攒下来的东西，都有那么一点儿时空穿梭的感觉。”
“看你小时候长大的环境，就知道你父母很疼你。”
“是，他们攒那些钱，都给我花了。”
“那你现在这么做，让你妈妈很伤心吧？”
“你都听见了？”
“嗯。”
“这个事儿你得这么看”，何征想了想，说，“父母对孩子好是一回事儿，但孩子不一定非要按父母的指导意见去生活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得为自己的人生选择负责不是？”
“这是你第一次和家里有这么大的分歧吗？”
“是。但这是必须的。也是值得的。孩子成年后，到真正的成长起来，肯定会要摆脱家长给的束缚。如果家长一定要强加干涉的话，两边都会面临一种压力。”
“看来你是做好心理准备了。你妈妈从小到大管你管得挺严格吧？”
“那是。我妈性格好强，对我要求也严，其中一项规定就是上大学期间不许谈恋爱。”
“你遵守的还挺好，没听说你大学里有什么绯闻。”
“那时候小啊”，何征有点儿脸红，“现在这年代发展得这么快，用时下的观念衡量，大学里不谈恋爱都成了让人嘲笑的事儿。就算你遵照父母的旨意，到头来还不是被时代淘汰。所以还是得遵从自己的内心行事。大学里遇到喜欢的异性，就该勇往直前地追。虽然不一定有一个好的结局，但至少留下了经历，还有经验。”何征一通感慨。
“现在也不晚。”苏涵说完，脸红了。
何征愣了一下，望着苏涵。他站起来，俯身亲了一下苏涵的额头。
“真希望现在不是在我爸妈家。”何征一阵激动。
苏涵望了望门口，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妈妈那会儿说为你找工作买房子，那你现在住的房子是你自己的？”
“对啊，但还有挺多贷款没还完。”
“你没和我说啊。”
“你也没问啊。”
“搬家那两天，我是想问你房租多少来着，后来聊着聊着就忘了。没想到，你还是个有产阶级。北京这几年房子涨了好多，都买不起了。”
“那个房子是08年买的，我父母给我拿的首付。你看，这当爹妈的给儿子花钱真是冤枉啊，以我今天的表现，我妈一定会觉得我没良心。不过这个评价是他们的，我可以先忽略。”何征耸了耸肩膀，“我比较关心下面的事。我们办完结婚手续，把你的户口也想办法迁过来。我们就在一个户口本上了。我是户主，这个可没得商量。”何征一脸得意的样子，“之前就一个人，这户主当得没感觉。现在不一样了，我可正式当上领导了。”
“没看出来，你还挺有官瘾。”
“当然。男人嘛，总得找点什么来领导一下，才能显示出本事来。”何征嘿嘿一笑。
晚上，苏涵和何征一起，睡在何征以前睡的卧室。何征锁好门后，把床垫上面的毯子拿下来，铺在地上，放个枕头躺好，再把外衣盖在身上。苏涵看着，觉得很过意不去。
“地上挺凉的”，苏涵说，“要不你上来睡吧，这床也足够大。”
“如果我上去，肯定要搂着你的，你这一生的名节就要毁在我的手中喽”，何征侧过脸和苏涵说话，“怎么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反面人物啊，在地上躺着时候刚培养出来点儿英雄的感觉。”
“那你就继续做你的英雄梦吧。”苏涵说。
何征没再接话，一会儿，就听见了他轻轻的鼾声。夜变得寂静起来。屋子里除了何征均匀的呼吸声就再没有别的声音了。深夜笼罩下的屋子和白天显现出了不同的气质。苏涵睡不着。她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还是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她坐起来朝窗外望去，路灯下楼房一排挨着一排，大部分的家里已经没了灯光。苏涵想象着何征在这里长大。小时候的何征是什么样子的呢。他每天放学回到这个屋里都做什么，有着什么样的心情和秘密呢。想到这些，她趴到床边，去看现在这个成年版的何征。他那结实、高大的身体占据了地上好大一块面积。何征这会儿睡熟了，看起来一点儿知觉都没有，和白天活跃的样子简直像是两个人。苏涵仔细地观察他的五官。高挺的鼻梁，浓密的眉毛，有着柔和轮廓的嘴唇。他的两手放在胸前，看起来安静又虔诚。苏涵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何征，也没有觉察出他其实长得很好看。苏涵随着何征的呼吸声，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在何征家的第二天，何征带着苏涵到处转了转，去了比较有名的水洞，看到很多形态各异的钟乳石。水洞是本溪最有名的景点，有不少游人在那里。苏涵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钟乳石，又这么漂亮，觉得很有意思。他们从水洞出来之后又去了附近的地质博物馆参观，看到了很多地质遗迹、史前遗迹的样本。回到市内，何征带着苏涵去了他上小学和中学的地方。何征在学校的外面给苏涵讲了很多他以前的故事，甚至他玩耍的细节，要好的朋友。何征说他小时候比较内向又害羞，和女生说话都不好意思。苏涵说从你一路上和我不停地在说话这种状态来看是一点儿也推论不出来。何征说后来意识到了啊，说话是生命中多重要的一项运动啊。
何征晚上带着苏涵，约了他的两个高中同学一起吃饭。他的两个同学都在本地工作，见父母都是分分钟的事儿，同何征这种生活模式还是不大一样。他们几个又吃又喝又闹的，气氛很和谐，苏涵也跟着放松起来，觉得终于是完成了见何征父母的这一关。
1
苏涵听到何征这么说，完全愣住了。
苏涵的第一反应是何征在开玩笑。但是看何征那么认真的样子，并不像在开玩笑。而且这么一个严肃的话题，也不适合用来开玩笑啊。
“何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
“我有点跟不上你的节奏。怎么突然就谈婚论嫁了？这怎么可能呢。”
“你说你怀孕了，想留下肚子里的孩子。需要有人和你住在一起，照顾你。而且孩子出生，上户口，抚养长大，都是有个爸爸比较好。”
“可这事儿不是这么办的啊。你有你的生活，你也有你的将来。这都什么和什么啊，怎么就往一起掺和了呢。”
“你就是我的未来”，何征毫不犹疑地说，“我从上大学没过多久就开始喜欢你了，一直没有机会和你说。”
苏涵有点懵了。“罗斌也知道？”
“知道。后来你俩好了。我就躲远了。”
苏涵使劲地拉扯记忆里的那根线，可还是太模糊了。
“苏涵，”何征说，“你回去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或者说是求婚。你看，今天这种情况，我是来不及准备戒指啥的。不过这都好说，我们可以日后再补。我真心地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照顾你，爱你，我愿意和你同甘共苦，面对一切生活的磨难。天知道，我有多么的喜欢你。我们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的。对此我深信不疑。”
这通告白让苏涵彻底懵圈。只要活着，谁知道某一天会遇上什么样的事儿啊。意外的怀孕，又意外地被另一个男人求婚，生活到底是充满了偶然性还是在偶然的下面藏着必然？
苏涵来不及想那么多了。这突发的一幕幕让她搓手不及。她跟何征说她累了，需要回去休息。她也真的是累了，累得都不知道该去想什么才好。何征打辆车把苏涵送回家去。苏涵在家门口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何征，你现在没有女朋友吗？”
“有。我尽快和她分手。”
2
苏涵回到家迅速换了衣服躺在床上。她闭上眼睛，希望睡眠可以快点把她卷走。但是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各式各样的场景。有顾云的劝说，有何征的请求，有医院手术室的恐怖，甚至还有大学时候的罗斌，有现在的工作……什么都混在了一起，一刻也不得安宁。苏涵干脆坐起来，把台灯打开，好好地想想这些天发生的这一切。
说实话，在概念里苏涵从没想过要嫁给何征这样的男人和他在一起生活。但目前的状况让她没有什么余地去幻想嫁给其他人会不会比这更幸福。她的情况很紧迫。如果她不想堕胎，不想再进手术室那个恐怖的地方，尽早结婚对她来说是一条出路。命运把她推向一个看似爱她，能够完全接纳她任何状况的男人面前。还有，何征那段告白的话语也打动了她。这是苏涵能够想象到的，最浪漫的求婚。之前和顾云一起的时候，她觉得这辈子都没有结婚的希望了，他是不会和他老婆离婚娶了自己的。何征这通表白加求婚，让冷静下来的苏涵竟是越想越感动。
苏涵想起了和自己一起毕业的同一个宿舍的女生们。她们现在也都和自己一样，到了二十七、八岁的年龄，大概也面临着要不要结婚、与谁结婚这桩大事。单身大龄女青年能够感受到压力无处不在。除了那些坚定的独身主义者之外，大多数人必须开始考虑这个现实问题。婚姻可以给我们带来的好处是和谐和安全感，似乎也是爱情的归宿。但婚姻并不总是等于爱情。或者说，它终究不是爱情。苏涵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对爱情的渴望就大过于婚姻。但是一旦她怀孕有了孩子，对安全感的需求突然间激增起来，她觉得此刻她有理由让理智来指导她做出选择。
苏涵在后半夜的时候终于睡去。在梦中，她被一群人追着，不停地往前跑。她想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但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躲藏地。慌乱中，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块石头，然后慢慢变成了一个孩子的脸庞……苏涵一下子被吓醒了，一身的冷汗。她看了一下表，凌晨四点。她起身把湿的衣服换掉。当她又重新躺在床上时，睡意全无。
苏涵早早地去了单位。同事们还都没来。她把灯打开，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正在寻思着找点什么事情做的时候，有人敲门。苏涵过去开门，是何征。
“我走到这边看见你的办公室有灯光，想着会不会是你，”何征说道，“晚上没睡好？”
“有一点。最近睡眠都不是很好。”
“你还没吃早饭吧。你想吃什么，我下去买给你。”何征问。
“我不太饿。要不就来杯豆浆吧。”
何征下楼，很快拎了一杯豆浆上来，还带了两个烧饼，一个甜的一个咸的。“如果待会儿有胃口了，就吃点。要是不想吃就不吃。”
苏涵拿起豆浆，喝了一口，觉得心里都跟着暖和起来。
“何征，你昨天说的事我考虑过了。”
何征期待地看着苏涵。
“我愿意。真的谢谢你。”
何征兴奋的神情溢于言表。“太好了！太好了！”他叫起来。“我太开心了！苏涵，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苏涵也笑了。“当然了。”她向何征伸出了胳膊。
何征一下子把苏涵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一圈。苏涵没有想到，何征整的是升级版的拥抱。“快把我放下来吧，一会儿同事来了会看到的。”
“我们都要结婚了，他们早晚会知道的。”何征嘟囔着说。
何征把苏涵放下来。“你今天就开始收拾东西吧，尽快搬到我那儿。我家离单位不远，上下班也方便。”何征说道。
“啊？”苏涵还都没来得及想这问题，“今天就收拾吗？”
“对，以防那个人来找你。他叫啥来着？”
“顾云。他不会的。他不会联系我了。”
“这种事儿，哪说的准啊，还是不要让他来打扰你比较好。”
“我的房租交到六月底，还有将近两个月呢。”
“不要了。还有你的手机号码，也得尽快换掉。”
苏涵觉得何征有些多虑了。以顾云那种自信又高傲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回来找她的。但何征很坚持，好像在捍卫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苏涵也就同意了。就这样，她下班之后吃点东西就开始收拾了。
收拾东西就是在取舍，在做选择题，问自己要还是不要。和顾云有关的东西，苏涵把它们都给扔了，包括顾云送她的礼物。既然做了这个选择就不要回头，苏涵对自己说。扔了东西之后是删照片。手机上的电脑上的，单人的，合影的，隐私的，全部删掉。苏涵做完这些的时候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迈出了艰难的一步。然而当她闭上眼睛却发现，顾云依然在那儿，如何也抹不掉。
3
何征那天把苏涵送回家后，也是久久不能平静。
如果把这世界上的男人分成两类，相信爱情的和不相信爱情的，那么何征属于前者。何征知道，他这种类型的在男人中属于少数族裔，在成年男子中，尤其是中年过后的男子中更是罕见。古往今来，尤其是现在这个社会，很多人往往会把爱情和女人归到一类，用东北话来形容，就是很“娘们”。而且青春期的男孩，青年男子，以及步入婚姻之后的男人，因为对爱情的失望而叛离到另一个族群的不占少数。他们宣称自己已经了解了生活的真相和爱情的真实面目，因为他们经历过，然后又失去过，发现爱情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回事儿。而当一个人周围到处充斥着这样的论调，把相信爱情的男人看成是幼稚时，想要坚持自己相信的东西就更加不易。但是何征依旧坚信。正是大范围地不信论调，包括现在社会上的越来越多的女人也跻身于不相信爱情的行列之中，何征更是觉得这份相信难能可贵。何征对爱情的向往由来已久，他相信这是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美好的东西，没有之一。这种东西出现得那么神秘，微妙，不受控制，可遇而不可求，在某种程度上好像是神迹一般，如果神迹存在的话。从本质上说，这就是一种信仰，是无法证明是否存在和谁对谁错的：如果你相信，对你来说就是真理。而且何征知道，苏涵也是相信的。这一点对于何征也很重要，在一起的两个人，基本价值观和世界观不能相差得太远，何征想。
对于婚姻是不是爱情的坟墓这件事，何征是无从得知的。从前辈人的经验来看，无论是书籍中还是现实生活中，何征知道这定会是个需要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才能到达彼岸的一个漫长征程。像何征这一代的孩子，大都在一夫一妻制的家庭生活中被抚养长大，见惯了婚姻中的琐碎，无聊，甚至是无休止的争吵。但何征是个实践主义者，认为婚姻的意义本身就在于实践，不同的夫妻会有不同的活法，他今后的婚姻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需要他亲自尝试才会知道。而且就苏涵目前的状况来说，她迫切需要的，就是婚姻。这也是眼下能让他们在一起的最实在的办法。
让何征担心的，是苏涵不会同意和他结婚。苏涵现在并没有爱上他，何征知道，他怕苏涵会因此拒绝和他在一起。所以当苏涵最后对他说她愿意的时候，何征是那么的开心。他觉得一定是自己的虔诚打动了哪方神圣，让他终归有机会追逐自己的爱情，拥抱自己的理想。
现在挡在理想前面的，只有小惠了。小惠善良、朴实、本分，如果用婚姻的标准来衡量，是不容置否的理想人选。而且小惠是喜欢自己的，何征能够感觉出来，就连何征的妈妈对小惠的印象都很好。何征觉得这回是真的对不起她了。在何征毫不犹疑地站在苏涵这一边的同时，小惠也就别无选择地成为了牺牲品。面对感情的时候很难说清楚谁对谁错，当何征内心深处所向往的最强烈的欲望被激发出来的时候，他义无反顾地抓住了这次机会，不管到底会对不起谁。
何征在去找小惠的路上，想起了米兰昆德拉在《告别圆舞曲》中，用一个过来人的口吻说过，“引诱一个女人不是什么难事儿，但是，必须善于了结，而这，就看出一个成熟男子的本事了。”何征觉得自己引诱女人的经验都不多，更别提结束的技巧了。在怎样结束和小惠的关系上，他确实是想了又想，如何能让小惠的痛苦小一点，理由更好接受一点。但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好。他觉得这件事本身已经是亏欠了她，难道她都不能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被踢出局的吗。何征决定，这大概是他能为小惠做的最多的一步了。
所以当何征约小惠见面时，他对她说，“我爱上了别人，我得和你分手。”
何征等待的是小惠的哭泣，愤怒，责怪，问为什么，弄不好是一个或若干个耳光。
但是小惠没有。只有一丝忧伤从她的眼睛里划过，很快又恢复平静。她对何征说，“你的注意力经常不在我身上，这我是能感觉到的。我也想过，你会不会就是这样的人，对其她女子也是如此。看来你不是。那么你终究会离开，不是现在，就是将来。你有空儿把我放在你那儿的东西帮我带过来吧。”
“嗯。”何征一阵点头。
“说不定以后你哪时会想起我，”小惠说着，深情地望着何征，“记得联系我。”
小惠走了。何征望着小惠的背影，她在抹着眼睛。这个背影在何征的记忆里印了下来，竟比之前在一起的那多日子的印象都要深刻得多。
4
几天之后，苏涵告诉何征，她那边已经准备就绪了。
周日，何征找了个小面包车外加司机，拉回了苏涵的东西。何征家住在三层，往上搬东西倒还不算太费劲儿。他先领着苏涵上楼，开了门，让她在屋里休息，自己再一趟一趟往楼上运剩下的箱子和包裹。
苏涵在何征家里四处看着。这个户型看起来面积不大，差不多六七十个平方，一个小客厅连着阳台，穿过了厨房和卫生间。她发现屋子已经被仔细收拾过了，地擦得干干净净，物品也摆放得很整齐。她继续往卧室走。何征家两间卧室，一大一小。苏涵去了稍微大点的那间。何征应该住在这里。一张双人床摆在了靠窗边的位置，挨着床，有一张小写字台，上面一盏台灯。对着窗的那面墙，倚着个大书架。苏涵朝那个书架走去。上面满满地全是书，一排排，各种类型，政治的，人文的，社科的，文学的，风土人情地理的，甚至还有几本哲学和心理学的。苏涵非常吃惊。这会儿正好赶上何征往屋里挪着两个箱子，苏涵问他，“何征，你是把图书馆的书都偷回来了吗？”
何征笑了，“我倒是想！这些书都是我来北京上大学后，到现在这些年攒的，算算年头也不少了。每年每个月，有时候每个星期都买，就堆了这么多了。”
“这些书你都看过？”
“看过。不过不是每本都好看。精彩的我都放到前三排了，不大好看的放在下面，那边那间卧室也有一些，你想看什么类型的，我可以给你推荐。”
“没想到你读这么多的书。”
“所以上学的时候看起来比较呆啊，你都不会注意到我。”
苏涵被他逗笑了。
何征接着说，“我喜欢看书，而且越大越喜欢。现在更是，觉得生活中已经离不开了。你平时都喜欢干什么？”
“看电影。我大学那会儿就喜欢看。”
“我也喜欢看电影。咱们可以一块儿看。你来选。你先四处转转，我把剩下的东西搬上来。你一会儿睡这屋吧，我把行李挪过来。”
苏涵一下子紧张起来。她虽然是答应了何征和他结婚，住在一起，但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去接受他，和他有什么亲密的接触。苏涵不知道何征是如何考虑这个问题的，看见何征一件件往他的卧室搬自己的东西，苏涵感到越来越不安。
“总算都拿上来了！”何征掀起上衣，用衣角摸了一把脸上的汗。男孩子家里从小儿都物质短缺，没块儿毛巾啥的，衣服经常在做兼职。
何征把最后一个箱子拿到苏涵面前。“你睡这屋吧”，何征说，“这屋光线好，空间也大，柜子我都腾出来了，你不累的时候再收拾这些衣服。我睡旁边的卧室，你有事就随时叫我。”
苏涵放下心来。她把经常穿的衣服和一些日常洗漱用品先拿出来，其它的就暂时放在那里，等日后有时间的时候再慢慢拾掇。忙了一会儿之后，她在何征的床上躺下，枕着他的枕头，呼吸着他平时呼吸的空气，心里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宁静。合着衣服，她竟然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色已暗，估计已经到了傍晚。苏涵翻了个身，在逐渐恢复的意识中辨认周围的环境。窗帘，写字台，书架，何征读的书......这种感觉既陌生又亲切。她闻了闻枕头和被子，有股洗衣粉洗过的味道，虽然不是她平时用的牌子，但她喜欢这味道。她又在床上懒懒地躺了一会儿，然后下床去卫生间。
何征听见苏涵的脚步声，从另一个卧室里出来。
“你醒啦？厕所在那边。”何征把灯打开，指了一下方向。
“不好意思，一下子睡了这么久。”
“有吗？我预备着你明早起床呢。现在时间还早啊。”
“我像是那么能睡觉的样子吗？”苏涵睁大了眼睛。
“人不可貌相啊，以前我们宿舍老六就贼能睡觉，谁也比不上。我回宿舍时，他就在睡，等我早上出去的时候，人家还在睡。”
“你说的是王石吧？”
“是。他被正式加冕成为教皇了。”
苏涵笑出了声，“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他还有这能耐？我们宿舍可没有这样的人才。不过大家睡觉的时候我听见过磨牙声，还有人梦里用英语唱歌。”
“是谁？”
“这可不能告诉你。万一以后同学聚会，你泄露出去，我容易遭到追杀。”
他们那天聊起了以前的很多故事。学校里的老师，同学，朋友，考试，小时候养过的宠物，儿时的梦想。虽然聊的内容中有一些是他们以前知道的事情，但是角度完全不一样了。何征和苏涵都惊讶于在对方的角度看原来的世界是那么的不同。
何征不大会自己做饭，平时都是糊弄一口，在苏涵面前也不好意思丢脸，所以那天晚上他们饿了就到外面吃东西，一边吃再一边聊，没聊完的回来继续聊。苏涵睡了一觉后精神很好，何征更是因为苏涵的到来而倍加兴奋。两人聊着聊着到了半夜，才开始各自准备洗漱，互道晚安，回到两个卧室里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何征敲门叫苏涵起床。他们两个都去一个地点上班，一个在大楼的A座，一个在B座，正好可以同行。两人收拾好，在楼下的早点摊买了些吃的，带着早点，一起坐公车去上班。两人下了班相互约着又一起回家。苏涵让何征带着她去附近的菜市场转转，商量着添置些厨具和调料，以后就可以买点菜带回家去做。这种以前是同学现在是同事般的情谊让他们两个都很新鲜。这样几天之后，他们越来越熟悉，聊得话题也越来越多，感觉竟然像是多年的老友了。
5
苏涵搬过来没几天后，开始有正式的妊娠反应了。
最明显的感觉是在早上。起来的时候经常很恶心，得马上跑到卫生间去吐。食物从嘴里吃进去是个简单又愉悦的过程，但从嘴里吐出来就不是一回事儿了。苏涵常常吐得两眼冒金星，站起来都是一阵眩晕，得扶着点儿什么。让苏涵感动的是，何征这个时候一定会拿着一杯水等在外面，让苏涵可以尽快漱漱口，稀释一下胃酸在整个食管和口腔中的灼烧感。然后何征就让苏涵赶紧进屋歇着，他来收拾马桶和卫生间。
苏涵有了被照顾的感觉。想起偶遇何征的那个晚上，何征说她怀孕需要别人来照顾的时候，她还不以为然，估计不会那么快地出现问题。而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何征所想的周到之处。作为女人，苏涵平时也经常会听到周围的人在说有关怀孕和当妈妈的事情，自己也没少关注，但这和自己有亲身的体验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感同身受”这种东西，这个词语甚至都不该被发明出来，苏涵想，如果不亲自体验一把，永远都不会知道怀孕到底是什么感觉的，这离所想象的，所假设的，相差甚远。也不存在“感觉自己和别人遭受了一样的痛苦”这回事儿，如果谁再对她这么说，那一定是胡扯。
看着何征收拾好之后从卫生间出来，苏涵对他说，“我没想过一个男的也能这么讲卫生，经常打扫房间。”
“你可不要被骗了哦”，何征一脸坏笑，“这是专门为了迎接你准备的。罗斌说你老爱干净了，地还不脏呢就要擦。”
“他这么说我？”苏涵有点不服气，一本正经地说，“这是理念问题。他觉得屋子只有脏了才应该打扫。桌子架子得布满一层灰了才是该擦的时候。地也是，得踩得全是脚印了，全都是头发了，才值得去擦。这个理念就不对嘛。你得经常打扫，屋子才不会布满灰尘啊，所以打扫是脏了之前应该做的事情。”
“你这个标准，一般男的都很难达到。”
“真的？那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这儿是什么样子的啊？”
“这个嘛，咱们日后再聊。我之前有个女朋友，她也老看不惯，周末的时候经常会过来帮我打扫。”
“你的女朋友？长什么样，有照片吗？你们关系听起来不错，你就这样和她分手她一定很伤心吧？”
“估计是吧”，何征的眼神转向一旁，“她叫小惠，但她看起来还好。”何征的眼前又浮现出小惠离开时的背影。“人在本质上总是自私的，看我如何对小惠就知道了。”
“那都是因为我。”苏涵赶紧说。
“你别这么想，这是我的选择。你搬过来和我一起生活，你无法想象我心里有多开心。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我是个配角儿，在生活这出戏上。直到那天晚上，突然间我感觉自己当上了主人公，在我渴望已久的舞台上粉墨登场。也全然是你，给了我机会成就这一切。”
苏涵想了想，说，“你比我印象中的你，能说多了。”
“那是”，何征说，“该煽情的时候得能煽，要不然读书不是都白读了。”
苏涵被他逗得一阵笑。但她心里还是非常感动。
6
周末的早上，苏涵起得晚了。昨天晚上和何征一起看了个电影，睡得比平时晚些。看了电影之后情绪又有些激动，睡着的时候就更晚了。好在今天不上班，可以不慌不忙的躺着，不用赶着起床。慢慢悠悠的状态最适合孕妇，这样的悠闲状态也不容易恶心。
苏涵推开卧室的门，听见厨房里有动静儿，还见有热气飘出来。她走近，站在门边，看见何征正在里面忙活。一口小锅在炉灶上烧着，里面咕嘟着什么东西，从锅边和灶台上溢出来的白色浆状物来判断，里面应该是大米。一把菜刀被扔在操作台上，旁边挨着菜板，上面有把儿切得很不整齐的小葱儿。小葱旁边散落着一些深色的碎蛋壳，其行动轨迹一直延伸到地面上。何征站在炉灶前，拿着一把大勺子，时不时地在那口小锅里搅动。他一直盯着面前的那口锅，神情专注而凝重。早晨的阳光从阳台的窗边洒进来，洒在溢得到处都是米浆的锅边，也洒在了表情严肃的何征身上。
苏涵在想，自己是不是看见了幸福。她轻轻地走到何征的身后，抱住了他。她的脸贴在了他的背上，一大滴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来，一路滑过她的脸庞，滑落到何征的衣服上。
何征一手拿着勺子，另一只手拍了拍苏涵，“哎呀，看这姿势，太影响我发挥了。现在本该是我反擒拿，转身搂住你，采取主动的时候。”
苏涵一笑，松开了手。
何征转过去，看见苏涵的脸上有泪。
“你看看，煮个皮蛋粥就把你感动成这样了”，何征说，“哪天我整顿满汉全席，彻底把你拿下。”
“就你这水平，还满汉全席呢。”
“我什么水平啦？那是没给我机会发挥。”何征继续吹，“等我施展。。。”这时候锅里的粥突然溢出来，吓了他一大跳，赶紧把火关掉。
“把锅放到旁边的那个炉灶上面”，苏涵指挥到，“这样凉的快些。”
何征照做。
“我就不明白了，”苏涵说，“都念过大学，做过那么多复杂的实验，为啥做起饭来是这种效果呢。我记得你上学的时候实验做得挺好，学习成绩也挺好的。”
“这不从小到大一直让学习来着吗，我妈根本不让我动厨房的东西，这一样样的，看着就不亲切呀。你是从小就会做饭吧。听罗斌说你做饭可好吃了。”
“我妈去世得早，”苏涵说，“不学也得学啊。不过做这些日常的饭菜都不难，比学校那些有机实验简单多了。”
“以后我来照顾你”，何征一边说，一边拉着苏涵的手把她拽到自己的身边，“你培训我，教我怎么做饭。你说不难是吧？”
“那得看你是不是有那么笨”，苏涵笑着说，“尝尝你煮的粥吧。你怎么知道孕妇想吃咸的呢？”
“等一下，忘放盐啦”，何征慌乱中找到盐罐，“放多少啊？菜谱中写的是适量。适量是多少克呀？”
7
吃过早饭，何征和苏涵商量，看下周能不能请两天假，加上周末，和他一起回东北的老家，见见何征的父母。
“我们的结婚证好办，去趟民政局就行了，但家里那边，得筹备婚礼，需要时间。”何征说。
“我都还没往这方面想，我爸也不知道我们计划结婚的事儿。你们老家的习俗多吗？”
“印象中没什么习俗。现在东北都是包一饭店，把亲戚朋友同事同学叫来，吃饭的意义不大，主要是把来往收回来。”何征看苏涵有些发愣，接着解释，“就是随份子。东北话叫来往。在东北，婚丧嫁娶，生孩子，考大学，搬家，大伙儿都得掏钱。我们结婚这事儿，是家里预计的一项财政来源呢。你要是没什么意见，一会儿我出去看看车票。”
“好啊，我们单位没什么急活儿，和领导说一声就行了。”
苏涵搬来的这最初几天，并没来得及考虑结婚的诸多细节问题。她的精力都被放在适应新生活和新的身体状况上了，这样被何征一问，才想起确实得着手办这些事了。对于见未来的婆婆，她也根本就没有思想准备。和罗斌在一起的时候，罗斌曾想带她去长春见家长，她说她还没准备好，就拖着没去。和顾云的时候根本不会有这个选项。但现在自己面临的是婚姻大事，不是只有两个人说好就行的。苏涵也想起了自己的爸爸，他对何征的出现也会感觉到突然的。
何征似乎没有苏涵那么多的顾虑。他回来高兴地说，“我去了订票点儿，现在不是旺季，有票。周一上班我们请好假就可以买了。等我们从东北回来，就计划一下去你家吧。我还从来没去过云南呢。”
“我爸那边倒是好说。”苏涵说，“我想他会喜欢你的。”
几天过后，何征带着苏涵来到了本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车还没到站，何征就已经开始兴奋了。他给苏涵讲起自己去北京上学，来回坐火车的经历，那时候火车的线路少，条件没有现在好，春节怎样拥挤。等出了火车站，何征就更兴奋了。他使劲儿呼吸着空气里的味道，边回味边说，“我怀念家乡，觉得思念的就是这个味道。这空气马上就能把你带回家。”
何征招手打了辆出租车，往他家的方向开去。“每次我回来，看见这城市都在换装，不停地在变，离我记忆中的家乡真是越来越不一样。”何征说，“其实北京也一样，我们上大学那会儿，和现在比变化多大啊。”
苏涵看着何征，觉得他像个孩子一样。苏涵也想起自己的家乡来了。对于在外念书又接着工作的年轻人，能回家的机会越来越少，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暂，对于故乡的情怀和儿时的回忆，都被打包塞在了心里的一个角落，很难轻易去把它打开。
出租车很快就停在了一个小区门口。何征继续指挥司机怎么往前走，一直开到他家的楼门口。苏涵感觉越来越紧张。她拽了拽何征的衣角，“何征，你爸妈，他们会问我什么问题啊？他们会喜欢我吗？”
何征看出了苏涵的紧张，拍拍她的肩膀说，“别想那么多了，他们的意见不重要。和你结婚的人是我。不管你怎么回答问题，我都给一百分，这门亲事是定下来了，放心吧。”
进门。介绍。寒暄。落座。
苏涵觉得何征爸和蔼可亲，不怎么爱说话，不过脸上总是挂着不会退却的笑容。但何征妈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她头发烫的很整齐，盘在脑后，穿着一件笔挺的小衫，虽然已经过了五十五岁，身板依然挺得很直，苗条。从相貌上看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好看，到了这个年龄依然是同辈人中耐看的。她的眼睛几乎和何征的一模一样。但目光却是一个柔和，一个锐利。她的眼睛时不时地转动着，从苏涵身体的一个部分转移到另一部分，转到何征身上，再转回到苏涵身上。苏涵被这审视的目光盯得非常的不自在，像是在接受着批评。她知道虽然何征妈嘴上在夸她漂亮，其实她的心里在想着别的。
“听何征说，你们是大学同学？”何征妈问苏涵。
“是啊。”苏涵小声地说。
“怎么没听何征提起，你们什么时候处了对象。这孩子突然打电话来说要结婚，我们也没个心里准备。”
“妈，我这求婚求得人家刚同意。”何征在旁赶紧抢答。
何征妈瞪了她儿子一眼。
“时候也不早了”，何征爸过来插话，“咱们领苏涵去饭店吃饭吧。”
何征爸的建议马上得到了何征的热烈响应，他立即站起身来，“吃饭吃饭！好饿呀！火车上都没吃饱！”
一行四人来到何征家附近的一个饭店，要了个小包间，开始点菜。何征父母问苏涵想吃什么，苏涵随手点了个青菜。何征不客气地点了其它几样硬菜，有鱼有肉。
不一会儿就开始上菜了。何征父母让苏涵赶紧吃。苏涵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吃下去。突然之间特别想吐。大概是旅途的劳累，加上刚才的紧张，再加上这会儿的饭味儿一下子让她没法控制。她拿着餐巾纸跑出包间，去了卫生间。吐了几口之后，用洗手池的水胡乱漱了两下口，照照镜子确保一切还好，就赶紧往包间那边跑。就在门口，她听见何征妈正在说话。
“何征，你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小惠呢？之前不还好好的吗？这都没一个月的事儿！”
“妈，我要和苏涵结婚。我们已经决定了。”
“决定什么了你？这么大个事儿都不和家里商量！你眼睛里还有没有父母！小惠多好的孩子，你怎么说分手就和人家分手！还有苏涵刚才跑出去，你们又着急结婚，她是不是怀孕了？”
“对。”
“你看你都找了什么人家的女孩子！这么不检点，还没结婚就怀孕了！”
“妈，这是我的错。苏涵是很好的女孩。是我强迫她的。”
“你这臭小子！你，你都干了什么事儿啊，气死我啦！老何，看你这儿子！你说我们养他是为了啥！供他念大学，给他找工作，买房子，你说他干出这种事儿，对得起爹妈吗！”
苏涵站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自己很难有勇气再进去。这时，他听到何征说，“妈，你先消消气。爸，你照顾一下我妈啊，我去看看苏涵。”
苏涵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何征推开包间的门，看见了苏涵。他朝她笑笑，“不舒服吧？这么远的路肯定把你折腾够呛。待会儿我向服务员要点儿果汁儿，你吃不下去饭就别吃了，坐会儿就好。”说完，他拉着苏涵的手，一起走进了包间。
8
那顿饭吃到后来也是无精打采。虽然何征妈努力压抑着自己糟糕的情绪来接受现实，在席间也难免漏出了不悦。除了何征吃得还挺欢实之外，剩下的三人都没怎么吃，最后打包带回家。
吃过晚饭，何征带着苏涵去了自己的卧室。
“我从初中开始就住这儿，一直到上大学，”何征说，“每次回来看自己小时候看的书，写的字，攒下来的东西，都有那么一点儿时空穿梭的感觉。”
“看你小时候长大的环境，就知道你父母很疼你。”
“是，他们攒那些钱，都给我花了。”
“那你现在这么做，让你妈妈很伤心吧？”
“你都听见了？”
“嗯。”
“这个事儿你得这么看”，何征想了想，说，“父母对孩子好是一回事儿，但孩子不一定非要按父母的指导意见去生活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得为自己的人生选择负责不是？”
“这是你第一次和家里有这么大的分歧吗？”
“是。但这是必须的。也是值得的。孩子成年后，到真正的成长起来，肯定会要摆脱家长给的束缚。如果家长一定要强加干涉的话，两边都会面临一种压力。”
“看来你是做好心理准备了。你妈妈从小到大管你管得挺严格吧？”
“那是。我妈性格好强，对我要求也严，其中一项规定就是上大学期间不许谈恋爱。”
“你遵守的还挺好，没听说你大学里有什么绯闻。”
“那时候小啊”，何征有点儿脸红，“现在这年代发展得这么快，用时下的观念衡量，大学里不谈恋爱都成了让人嘲笑的事儿。就算你遵照父母的旨意，到头来还不是被时代淘汰。所以还是得遵从自己的内心行事。大学里遇到喜欢的异性，就该勇往直前地追。虽然不一定有一个好的结局，但至少留下了经历，还有经验。”何征一通感慨。
“现在也不晚。”苏涵说完，脸红了。
何征愣了一下，望着苏涵。他站起来，俯身亲了一下苏涵的额头。
“真希望现在不是在我爸妈家。”何征一阵激动。
苏涵望了望门口，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妈妈那会儿说为你找工作买房子，那你现在住的房子是你自己的？”
“对啊，但还有挺多贷款没还完。”
“你没和我说啊。”
“你也没问啊。”
“搬家那两天，我是想问你房租多少来着，后来聊着聊着就忘了。没想到，你还是个有产阶级。北京这几年房子涨了好多，都买不起了。”
“那个房子是08年买的，我父母给我拿的首付。你看，这当爹妈的给儿子花钱真是冤枉啊，以我今天的表现，我妈一定会觉得我没良心。不过这个评价是他们的，我可以先忽略。”何征耸了耸肩膀，“我比较关心下面的事。我们办完结婚手续，把你的户口也想办法迁过来。我们就在一个户口本上了。我是户主，这个可没得商量。”何征一脸得意的样子，“之前就一个人，这户主当得没感觉。现在不一样了，我可正式当上领导了。”
“没看出来，你还挺有官瘾。”
“当然。男人嘛，总得找点什么来领导一下，才能显示出本事来。”何征嘿嘿一笑。
晚上，苏涵和何征一起，睡在何征以前睡的卧室。何征锁好门后，把床垫上面的毯子拿下来，铺在地上，放个枕头躺好，再把外衣盖在身上。苏涵看着，觉得很过意不去。
“地上挺凉的”，苏涵说，“要不你上来睡吧，这床也足够大。”
“如果我上去，肯定要搂着你的，你这一生的名节就要毁在我的手中喽”，何征侧过脸和苏涵说话，“怎么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反面人物啊，在地上躺着时候刚培养出来点儿英雄的感觉。”
“那你就继续做你的英雄梦吧。”苏涵说。
何征没再接话，一会儿，就听见了他轻轻的鼾声。夜变得寂静起来。屋子里除了何征均匀的呼吸声就再没有别的声音了。深夜笼罩下的屋子和白天显现出了不同的气质。苏涵睡不着。她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还是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她坐起来朝窗外望去，路灯下楼房一排挨着一排，大部分的家里已经没了灯光。苏涵想象着何征在这里长大。小时候的何征是什么样子的呢。他每天放学回到这个屋里都做什么，有着什么样的心情和秘密呢。想到这些，她趴到床边，去看现在这个成年版的何征。他那结实、高大的身体占据了地上好大一块面积。何征这会儿睡熟了，看起来一点儿知觉都没有，和白天活跃的样子简直像是两个人。苏涵仔细地观察他的五官。高挺的鼻梁，浓密的眉毛，有着柔和轮廓的嘴唇。他的两手放在胸前，看起来安静又虔诚。苏涵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何征，也没有觉察出他其实长得很好看。苏涵随着何征的呼吸声，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在何征家的第二天，何征带着苏涵到处转了转，去了比较有名的水洞，看到很多形态各异的钟乳石。水洞是本溪最有名的景点，有不少游人在那里。苏涵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钟乳石，又这么漂亮，觉得很有意思。他们从水洞出来之后又去了附近的地质博物馆参观，看到了很多地质遗迹、史前遗迹的样本。回到市内，何征带着苏涵去了他上小学和中学的地方。何征在学校的外面给苏涵讲了很多他以前的故事，甚至他玩耍的细节，要好的朋友。何征说他小时候比较内向又害羞，和女生说话都不好意思。苏涵说从你一路上和我不停地在说话这种状态来看是一点儿也推论不出来。何征说后来意识到了啊，说话是生命中多重要的一项运动啊。
何征晚上带着苏涵，约了他的两个高中同学一起吃饭。他的两个同学都在本地工作，见父母都是分分钟的事儿，同何征这种生活模式还是不大一样。他们几个又吃又喝又闹的，气氛很和谐，苏涵也跟着放松起来，觉得终于是完成了见何征父母的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