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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安腾:陈自力的死因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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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年12月10日-13日

    夜间骤起的寒风把窗框上那块缺了一角的玻璃刮得哐哐作响,尽管安腾已经在缺口处,塞了一个用几张旧报纸团成的纸球,并用宽胶带在窗框处打了个“米”字,可今天陡降的气温和剧烈的寒风还是让屋内冷得如同冰窖。

    安腾被冻醒后,把在床沿荡开的被子又重新卷成筒,然后盯着窗框右上角的纸团,那个纸团在动——他不是很确定,但外面的风声总感觉有掉下来的风险。一旁,刘菲菲还在熟睡着,紧紧拉着安腾的右手不放。安腾吻了吻她的额头,她迷迷糊糊中回吻他时,他趁机抽出手来。玻璃必须得换了,以前他一个人过活,现在不一样了。

    昨晚半夜他刚睡着,刘菲菲凑在他耳边问两人的关系是不是该往前一步了。安腾假装睡着了,没回她。她因为他的沉默说不定前半夜都没睡着。

    老姜的电话打了过来,让他早上的时候不要去所里,直接赶往秦源的化工厂门口。“陈自力上吊了,在化工厂前头。”

    “人死了?”他边穿大衣边问。

    “尸体都僵了,过来吧。”老姜回。

    临走前,他强迫症似的用手摸了摸窗玻璃上的报纸球,发现它其实还牢固得很。

    挂在歪脖树上的陈自力,穿一件深蓝色的西装,皮鞋也擦得干净,像是赴死前坐了精心的准备工作,想体面地离开人世。安腾问谁发现的,老姜说是一个临镇一个放羊的找过来的。

    老姜从秦源的化工厂,借来两把高脚椅,让安腾把他从树上弄下来,安腾却说不着急。

    “等什么?一会儿化工厂的人都来了。”

    安腾说他想拍个照。老姜说没什么好拍的,快点弄他下来。

    “你说他怎么死的?”

    “上吊,摆在眼前的事。”

    “你看,如果他是往树上固定了一根绳上吊自杀,那他怎么上去的?别忘了,他可是刚被化工厂的人打出了内伤,腿脚走路还一瘸一拐的,这周围也没有什么能踩的东西。你再看这绳圈,距离地面高度少说也有两米半,以他的身高肯定跳不上去。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你能弄到相机吗?”

    “我去找找。对了,你通知他老婆了吗?”

    “这种事,电话里不好说。”

    两人说话间,镇上几十号人已经相继围拢到化工厂对面的歪脖树前,很多来化工厂上早班的人也都围在周边不进厂里。

    安腾和老姜只好赶快拉起从未在镇上用过的警戒带,安腾让所有人不准再靠的更近了,不然就是破坏现场,干扰警方办案。围观的人嘲笑安腾小题大做。

    安腾问在场的人中,谁有相机,镇上的一个女中学生刚刚举起手,就被一旁的妈妈给打了下去。安腾好说歹说,女孩妈妈才勉强表示可以用一下,但不要拍太多,浪费胶卷的。安腾说自己会向上面申请报销的,让她不要有任何顾虑。

    那女孩离开,几分钟后,就跑着冲向人群。安腾看得出,她很乐意配合他的工作。他接过相机,女孩教他怎么使用。

    那母亲又让安腾把相机的挂带系在脖子上,避免相机遭到磕碰,安腾只好照做。女孩看了母亲一眼,露出一副嫌恶的目光。

    安腾举起相机,从各个角度拍了一遍陈自力。期间,老姜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说自己先去找翁红月。安腾又踩到高脚椅上,前后左右各拍了四张,最后取出胶卷,将相机还给女孩,问清了女孩胶卷的价钱,安腾把钱掏钱包提前付了。

    安腾看一眼手表,快八点了。化工厂前聚集着越来越多人,工厂管事的从大门出来呵斥着,让他们赶快进厂房。秦源的车这时从大路上开过来,下车后,他将车门猛地关上,直接朝人群过来,拨开警戒线。安腾赶忙上前一步拦住他,“干什么,没看到警戒线吗?”

    秦源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能清理好?”

    “清理?这是人命,不是垃圾,秦总,人都死了,说话积点德。”

    “我可以找人帮你先把尸体抬走。”

    “你这么着急抬尸体干什么,他老婆一会儿还要过来。就因为死在你化工厂大门前,觉得不吉利了?”

    秦源不回答安腾,却问他老姜去哪儿了?安腾不耐烦地说还能去哪,去通知陈自力他老婆了。

    “我和你说实话,区里的领导要过来,带了几个大客户,他们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到。”见老姜不在,秦源的语气软了下来。

    安腾看着秦源着急的样子,不屑地笑了起来,反而变得更有耐心,“这里是案发现场,只有我们警察有办案的权利,你让手下参与进来,到时候我没法跟上级交代,所以我得等老姜回来。”

    局面僵持片刻。秦源一直望着大路的那头,仿佛在估算上级领导到来的时间。

    “秦总,听说你同意和陈自力私了,只要他向厂里赔付五十万的设备损失费,对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严格按照法律办事的。他的死,跟我们的事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你就别这么着急辩解嘛,秦总。我也没说他的死和你有关。不过,眼下五十万你从他这里是拿不到了。”

    他借机观察秦源的反应,秦源厌恶地斜视了一眼陈自力的尸体。两辆黑色的轿车开驶到化工厂前,一切都为时已晚。从里面走出来几位脑满肠肥的中年男子,安腾猜测这就是秦源口中要来视察的官员和客户。

    秦源顾不上了,赶忙从警戒带前离开,跟区里的领导握手。那领导朝这边看了几眼,指着人群,似乎在问秦源发生了什么,秦源一边解释,一边把他们请进厂里。几位领导看起来都没什么好脸色。一瞬间,他甚至觉得陈自力的尸体摆在这里,像是老天一次刻意安排的嘲弄。

    不多一会儿,老姜也骑着车回来了,安腾问翁红月怎么没来,老姜告诉他翁红月被打了,这次很严重,直接送到了市里的急救中心。被谁打了?安腾问。老姜指了指陈自力。

    “说是昨天晚上,有邻居听到陈自力喝醉了,狠狠地打了她。她还意识清醒的时候,给邻居打了电话。邻居赶忙打了市里的急诊,半夜就送走了。”

    陈自力比想象中重得多。安腾在老姜的帮助下,两腿分立,站在椅子上,搂紧他的腰,将他用力扛起来,随后递给在地面接着的老姜。老姜接过陈自力时,安腾听见他全身上下的骨头咯咯作响。他快速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抱住陈自力的腿,将他放到提前备好的尸袋中。

    安腾看着这张面无表情的脸。尸体宣告着:再也没有酗酒和暴力伤害了。

    这天下午,两人将尸体暂存在距离镇子几公里处的一家殡仪馆内。安腾跟老蒋说想要申请市里的法医,对陈自力进行尸检。老姜显然没兴趣,但也不再驳斥他,说他想走这个形式可以,但多半没什么用。安腾问老姜为什么这么说。

    老姜说:“五十万能压垮了一个人,更何况还是一个欠了一屁股债的酒鬼。”安腾装作点点头,附和着老姜的话,但他并不同意老姜的看法。案发现场固然可疑,还因为昨天问完话,放陈自力出来时,他去镇上的熟食店时,曾经遇上了陈自力。

    陈自力让柜台店员拿了很多卤鸡爪,鸭脖和猪头肉,说自己准备回家喝几杯。在医院憋了好几天,着实憋坏了。安腾问起陈自力索赔五十万的事情,他怎么办。陈自力笑了,似乎于他而言,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安腾还以为他做好了蹲号子的准备,还劝他说给秦源道个歉说不定还能少赔点。

    陈自力面露不屑,说自己绝对不会对秦源低头,还说自己能搞到五十万。安腾觉得他肯定在吹牛,陈自力眨了眨眼睛,故作神秘状,提起店员打包好的卤味,跟安腾说再见。临走时候,他还吹起了口哨。那口哨声,现在安腾的耳边回荡个不停——看上去,针对五十万的问题,他当时似乎有了某种解决办法。

    这天入夜,他等街上没什么人了,悄悄翻过陈自力家的院墙,隔壁邻居家的狗叫了几声,他在院落里放低声音,狗逐渐消停了。

    安腾脱了运动鞋,赤脚走进客厅。他想过等翁红月出院回来再进来,但他等不及了,翁红月如果真的像邻居所言被打成重伤,那么几天内断然无法出院。而搜查令的事情往上汇报,还不知何年何月能批下来。

    客厅里是家暴现场:他首先闻到了一股猪头肉和蒜汁搅拌在一起的味道,进而是血液的腥味。他打开随身携带的手电,发现味道出现在墙角的碎裂的盘子处,猪头肉大部分都和碎裂的盘子混在了一起。

    然后,他注意到小桌旁的电话机,白色听筒的下端有一片已经干涸的血迹,桌椅被整个翻倒在地。电视机前的玻璃柜台上的茶具只剩下一个杯子是完好的,其余的都碎到地面上。挂在墙上的挂钟表盘玻璃有一道深深的裂纹,但考虑到还挂在墙上,可能并非是这最后一次家暴造成的。他继续往前走着,一只躺着的鞋子险些绊住了他。手电筒的光打在上面,从鞋子的尺码看,应该是翁红月的一只白色运动鞋。

    他转过身,朝二人的卧室走去,里面的烟味差点让他干呕出来,是那种很劣质的香烟。相比起客厅里的混乱,两人的卧室倒是出奇的干净,除了摊开的被褥外,所有的东西都井然有序地摆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安腾来到梳妆台前,突然看到一瓶洗面奶下押着一张折叠成四方形的记账纸。他把手电筒夹在脖子下,展开记账纸,里面堆满了潦草的钢笔字——一封陈自力手写的遗书。

    安腾将遗书从头到尾看了整整两遍,毫无疑问,这就是今晚的收获了。安腾小心地将遗书按照之前的折痕叠好,放回到洗面奶下。

    安腾回家的路上,一直在脑中想着那封遗书上的内容。他就这样推开没上锁的门,进入了亮着灯的房间,才意识到刘菲菲正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

    “你今天不是说不过来了?”

    “你真扫兴,我来了你不高兴?”

    “那你儿子呢。”

    “让他在我妈家再多待一天。”

    刘菲菲主动靠过来,帮安腾脱下大衣。安腾又想起了昨晚,刘菲菲问他的那句话,他本想着这几天可能见不到刘菲菲,那个话题自然而然也就结束了。这下,看来她是想继续和他谈那件事了。安腾避开刘菲菲,说去厨房烧一壶开水。等把水灌好,放进电热壶后,他听到刘菲菲进来的声音,他转过身,看到刘菲菲只穿着吊带睡衣,站在他面前,她踮起脚尖,吻他,咬他,身体紧紧贴在安腾的身上。她将安腾的手放在她的腰部。

    “抱起我来。”她柔弱地说。

    安腾闭上眼睛,静默地等待着。

    “你今天没心情?为什么……”她朝下看了看。

    安腾轻轻推开她,身体倚靠在柜台上。他看到她的眼神中充斥的希望幻灭了,她后退了几步,然后迅速离开厨房。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或许她早就明白了,今晚只是验证这个猜想罢了。她去卧室拿上自己的手提包,他跟了过去。她说不用送了,留步吧。他顿住了,隔着窗户看见她从小院离开。他突然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很快他明白,那块塞上纸团的玻璃被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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