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谷粒 > 明朝那些事儿(全) > 明朝那些事儿·第5部 帝国飘摇_第十章 敌人

明朝那些事儿·第5部 帝国飘摇_第十章 敌人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

新谷粒 www.xinguli.net,最快更新明朝那些事儿(全)最新章节!

    夺情

    万历五年(1577),张居正一生中最为严峻的考验到来了,因为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

    就在这一年,张居正得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他爹死了。

    张文明一辈子没啥出息,却有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孩子,虽说他没给儿子帮啥忙,反倒添了很多乱(此人在地方飞扬跋扈,名声很差),但无论如何,生子如此,他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但他死也想不到,自己的死,将会让儿子张居正生不如死。

    张居正的爹死了!消息传来,满城轰动,因为表现忠心的机会到了。无数官员纷纷上门,哭的哭,拜的拜,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摸出门,最后再说两句“节哀顺变”,完事,收工。

    这并不奇怪,自古以来,当官的如果死了爹妈,自然是万人空巷,宾客盈门,上门的比自己全家死绝还难受。但你要相信,如果你自己挂了,是没有几个人会上门的。

    对此,张居正也十分清楚,虽说父亲死了他很难过,但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思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的名字,叫做丁忧。

    在当时的中国,张居正已经是近似于无敌了,他不怕皇帝,不怕大臣,不怕读书人议论,剽悍无比。

    但他仍然只是近似于,因为他还有一个不能跨越的障碍——祖制。

    所谓祖制,就是祖宗的制度、规矩。虽然你很牛,比皇帝还牛,但总牛不过死皇帝吧,上百年前定下的规则,你再牛也没辙。

    丁忧就是祖制,具体说来,是朝廷官员的父母亲如若死去,无论此人任何官何职,从得知丧事的那一天起,必须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个月,这叫丁忧。到期之后可以回朝为官,这叫起复。

    这个制度看上去有点不近人情,官做得好好的,一下子就给扒得干干净净,负责的那摊事情也没人管,不但误事,还误人心情。

    但这个制度一直以来却都是雷打不动,无论有多麻烦,历任皇帝都对其推崇备至,极其支持。如果你认为这是他们的脑子一根筋,食古不化,那就错了。人家的算盘,那是精到了极点。

    因为根据社会学常识,只有出孝子的地方,才会出忠臣。你想想,如果一个人连他爹都不忠,怎么能指望他忠于老板(皇帝)呢?

    但贪官们自然是不干的,死了爹,我本来就很悲痛了,正想化悲痛为贪欲,搞点钱来安慰我无助的心灵,你竟然还要罢我的官,剥夺我的经济利益,太不人道!

    于是很多人开始钻空子,你不是规定由得知死讯的那天开始计算吗,那我就隐瞒死讯,就当人还活着,一直混到差不多为止,就算最后被人揭穿,也是可以解释的嘛,人死了,我没有上报,那是因为老爹一直活在我的心中。

    当然,一次两次是可以理解的,时间长了朝廷也不干了。自明英宗起,就开始正式立项,打击伪报瞒报的行为,规定但凡老爹死了不上报的,全部免官为民。

    如此一来,贪官们也没办法了,只好日夜祈祷,自己的老爹能多撑几年,至少等自己混到够本再含笑而逝,到时也能多搞点纸钱给您送去。

    但也有一个群体例外,那就是军队。领兵打仗,这就绝对没辙了,总不能上阵刚刚交锋,消息来了,您喊一声停:大家别打了,等我回去给我爹守二十七个月,咱们再来,还是老地方见,不打不散。

    张居正不是军人,自然无法享受这个优待,而他的改革刚刚才渐入佳境,要是自己走了,这一大摊子事情就没人管了,心血付之东流且不说,没准回来的时候就得给人打下手了。

    于是他只剩下了唯一的选择——夺情。

    所谓夺情,是指事情实在太急,绝对走不开的人,经由皇帝的指示,在万般悲痛中恢复职务,开展工作。由于考虑到在痛苦之中把人强行(一般不会反抗)拉回来,似乎很不人道,所以将其命名为“夺情”。

    然而张居正并不愿意走这条路,当然,并不是因为它“很不人道”。

    其实在他之前,已有一些人有过类似的经验,比如著名的“三杨”中的杨荣,还有那位帮于谦报了仇的李贤,都曾经被这么“很不人道”过,除了个把人骂了两句外,倒也没啥问题。但到了嘉靖年间,夺情却真的成为了一件很不人道的事情,不人道到想不人道都不行,如果有人提出夺情,就会被看作禽兽不如。

    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变化,都要拜一位孝子所赐,这人的名字叫做杨廷和。

    应该说,这位杨兄弟的能量实在是大,闹腾了三朝还不够,死了还要折腾别人。当初他在正德年间的时候,父亲死了,皇帝说杨先生你别走,留下来帮我办事,他说不行,我非常悲痛,一定要回去。

    结果几番来回,他还是回去了。从正德九年(1514)到正德十二年(1517),这位仁兄结结实实地旷了三年工,才回来上班。这要搁在现在,早就让他卷铺盖回家了。

    由于他名声太大,加上又是正面典型,从此以后,朝廷高级官员死了爹妈,打死也不敢说夺情。就这么一路下来,终于坑了张居正。

    张居正没有选择,只能夺情,因为冯保不想他走,皇帝不想他走,皇帝他妈也不想他走,当然了,最重要的是,他也不想走。

    辛辛苦苦奋斗三十多年,才混到这个份儿上,鬼才想走。

    虽说夺情比较麻烦,但只要略施小计,还是没问题的。

    老把戏很快上场了。万历五年(1577)十月,痛苦不堪的张居正要求回家守制,两天后皇帝回复——不行。

    一天后,张居正再次上书,表示一定要回去,而皇帝也再次回复——一定不行。

    与此同时,许多大臣们也纷纷上书,表示张居正绝不能走,言辞激烈,好像张居正一走,地球就要完蛋,可谓用心良苦。

    行了,把戏演到这里,也差不多该打住了,再搞下去就是浪费纸张。

    准备收场了,事情已经结束,一切风平浪静,擦干眼泪(如果有),再次出发!

    已经没有敌手了,我亲眼看着严嵩沦落、徐阶下台,我亲手解决了高拱、刘台、何心隐,天下已无人能动摇我的地位。

    对于这一点,他始终很自信。然而事实证明,他错了,错得相当厉害,真正的挑战将从这里开始。

    万历五年十月,翰林院编修吴中行、翰林院检讨赵用贤上书——弹劾张居正夺情。

    编修是正七品,检讨是从七品,也就是说,这是两个基层干部,也就能干干抄写工作,平时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而张居正以前的敌人,不是朝廷高官,就是黑道老大、学界首领,并且还特别不经打,一碰就垮,这么两个小角色,按说张大人动根手指,就能把他们碾死。

    然而就是这么两个小角色,差点把张大人给灭了。

    因为这二位仁兄虽然官小,却有个特殊的身份:他们都是张居正的门生。

    而且我查了一下,才惊奇地发现,原来吴兄弟和赵兄弟都是隆庆五年(1571)的进士,和之前开第一炮的刘台是同班同学。

    这就只能怪张大人自己了,左挑右挑,就挑了这么几个白眼狼,也算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这下好了,当年只有一个二愣子(刘台),已经搞得狼狈不堪,这回竟然出了两个,那就收拾不了了,因为一个二愣子加另一个二愣子,并不等于二,而是二愣子的平方。

    可还没等张居正反应过来,又出事了。就在二愣子们出击的第二天,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也上书弹劾张居正,希望他早早滚蛋回家,去尽孝道。

    当张居正看到这两封充满杀气的奏疏时,才终于意识到,真正的危机正向自己步步逼近。

    经过长达三十余年的战斗,他用尽各种手段,除掉了几乎所有的敌人,坐上了最高的宝座,然而在此君临天下之时,他才发现一个新的、更为强大的敌人已经出现。

    那些原先乖乖听话的大臣们似乎一夜间突然改变了立场,成为了他的对手,不是一个,是一群。而他们攻击的理由也多种多样,经济问题、作风问题、夺情问题;方式更是数不胜数,上书弹劾、私下议论,甚至还有人上街张贴反动标语,直接攻击张居正。

    对于眼前的这一切,张居正感到很吃惊,却并不意外,因为他很清楚,带来这些敌人的,正是他自己,具体说来,是他五年前的那封奏疏。

    五年前,当张居正将写有考成法的奏疏送给皇帝时,他在交出自己改革理想的同时,还附带了一个阴谋。

    因为在那封奏疏中,有着这样几句话:

    “抚案官有延误者,该部举之;各部院有容隐者,科臣举之;六科有容隐欺蔽者,臣等举之。”

    这句话的意思是:地方官办事不利索的,中央各部来管;中央各部办事不利索的,由六科监察机关来管;六科监察机关不利索,由我来管!

    事情坏就坏在这句话上。

    根据明代的体制,中央各部管理地方,正常;给事中以及御史监察各部,也正常;内阁大学士管理言官,这就不正常了。

    两百年前,朱元璋在创立国家机构的时候,考虑丞相权力太大,撤销了丞相,将权力交给六部,但这位仁兄连睡觉都要睁只眼,后来一琢

    磨,觉得六部权力也大,为怕人搞鬼,又在六部设立了六科,这就是后来的六科给事中。

    六科的领导,叫做都给事中,俗称科长,下属人员也不多,除了兵部给事中有十二个人之外,其余的五个部都在十人之内。而且这帮人品级也低,科长才七品,下面的人就不用说了。

    但他们的权力却大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比如说部长下令要干什么事,科长不同意,二话不说,把命令退回给部长,让他修改,如果改得不满意,就再退,直到满意为止。

    别说部长,连皇帝的某些旨意,给事中也是可以指手画脚一番的。所以虽然这帮人品级低,地位却不低,每次部长去见他们,还要给他们行个礼,吃饭的时候别人坐下座,他们可以跑去和部长平起平坐,且指名道姓,十分嚣张。

    给事中大抵如此,都察院的御史就更不得了。这伙人一天到晚找碴,从谋反叛乱到占道经营、随地大小便,只要是个事,就能管。

    六部级别高,权力小;言官级别小,权力大,谁也压不倒谁。在这种天才的创意下,大明王朝搞了二百多年,一向太平无事,而到了张居正,情况被改变了。

    在张居正看来,六部也好,给事中也好,御史也好,都该归我管,我说什么,你们就干什么,不要瞎吵。

    因为他很明白,互相限制、互相制约固然是一种民主的方式,但是民主是需要成本的。

    一件事情交代下去,你讲一句他讲一句,争得天翻地覆,说得振振有词,其实一点业务都不懂,结果十天半个月,什么都没办,而对于这些人,张居正一贯是深恶痛绝。

    所以他认为其他人都应该靠边站,找一个最聪明的人(他自己)指挥,大家跟着办事就行,没有必要浪费口水。于是在他统治期间,连平时监督他人的六科和御史,都要考核工作成绩。

    然而遗憾的是,大臣们却不这么想。在他们看来,张居正是一个破坏规则的人,是一个前所未见的独裁者。自朱元璋和朱棣死后,他们已经过了一百多年的民主生活,习惯了没事骂骂皇帝,喷喷口水,然而现在的这个人比以往的任何皇帝都更为可怕,如果长此以往,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所以无论他要干什么,怎么干,是好事还是坏事,为了我们手中的权力,必须彻底解决他!

    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就此浮出水面。

    耐人寻味的是,在攻击张居正的四人中,竟有两人是他的学生,而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这四个人竟没有一个是言官!

    该说话的言官都不说话,却冒出来几个翰林院的抄写员和六部的小官,原因很简单——躲避嫌疑,而且第一天学生开骂,第二天刑部的人就跟着来,说他们是心有灵犀,真是杀了我也不信。

    所以还是那句老话,夺情问题也好,作风问题也罢,那都是假的,只有权力问题,才是真的。

    张居正不能理解这些人的思维,无论如何,我不过是想做点事情而已,为什么就跟我过不去呢?

    但在短暂的郁闷之后,张居正恢复了平静,他意识到,一股庞大的反对势力正暗中涌动,如不及时镇压,多年的改革成果将毁于一旦。而要对付他们,摆事实、讲道理都是毫无用处的,因为这帮人本就不是什么实干家,他们的唯一专长就是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满口仁义道德,唾沫横飞攻击别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对这帮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人,就一个字——打!

    听说此事后,皇帝随即下达命令,对敢于上书的四人执行廷杖,也就是打屁股。

    张大人的本意,大抵也就是教训一下这帮人,但后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打屁股的命令下来后,原先不吭声的也坐不住了,纷纷跳了出来,搞签名请愿、集体上书,反正法不责众,不骂白不骂,不请白不请。

    但在一群凑热闹的人中,倒也还有两个比较认真的人,这两个人分别叫做王锡爵和申时行。

    这二位仁兄就是后来的朝廷首辅,这里就不多说了,但在当时,王锡爵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申时行是人事部副部长,只能算是小字辈。

    辈分虽小,办事却是大手笔。人家都是签个名骂两句完事,他们却激情澎湃,竟然亲自跑到了张居正的府上,要当面求情。

    张大人哪里是说见就见的,碰巧得了重病,两位大人等了很久也不见人,只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申时行回去了,王锡爵却多了个心眼,趁人不备,竟然溜了进去,见到了张居正。

    眼看人都闯进来了,张居正无可奈何,只好带病工作。

    王锡爵不说废话,开门见山:希望张居正大人海涵,不要打那四个人。

    张居正唉声叹气:

    “那是皇上生气要打的,你求我也没用啊!”

    这话倒也不假,皇帝确实很生气,命令也确实是他下的。

    这种话骗骗两三岁的小孩,相信还管用,但王锡爵先生……已经四十四了。

    “皇上即使生气,那也是因为您!”这就是王锡爵的觉悟。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张居正无话可说了,现场顿时陷入了沉寂。

    见此场景,王锡爵感到可能有戏,正想趁机再放一把火,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沉默不语的张居正突然站了起来,抽出了旁边的一把刀,王锡爵顿时魂飞魄散,估计对方是恼羞成怒,准备拿自己开个刀。正当他准备遗言之际,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九五至尊、高傲无比、比皇帝还牛的张大人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没等王学士喘过气来,张学士就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一边架一边喊:

    “皇帝要留我,你们要赶我走,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啊?”

    面对无数居心叵测的人,面对如此困难的局面,张居正一直在苦苦支撑着。他或许善于权谋,或许挖过坑、害过人,但在这个污浊的地方,要想生存下去,要想实现救国济民的梦想,这是唯一的选择。

    现在他的忍耐终于到达了顶点。

    张居正跪在王锡爵的面前,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呐喊:

    “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王锡爵懵了,他没有想到,那个平日高不可攀的张大学士,竟然还有如此无奈的一面,情急之下手足无措,只好匆匆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张居正发泄了,王锡爵震惊了,但闹来闹去,大家好像把要被打屁股的那四位仁兄给忘了,于是该打的还得打,一个都不能少。

    万历五年(1577)十月二十三日,廷杖正式执行,吴中行、赵用贤廷杖六十,艾穆、沈思孝廷杖八十。这么看来,师生关系还是很重要的,要知道,到关键时刻能顶二十大板!

    事情前后经过大致如此,打屁股的过程似乎也无足轻重,但很多人都忽略了一个十分有趣的地方——打屁股的结果。

    在这次廷杖中,张居正的两位学生在抗击打能力上,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特质。吴中行被打之后,差点当场气绝,经过奋力抢救,才得以生还,休养了大半年,还拄了一辈子拐杖。

    但赵用贤就不同了,据说他被打之后虽然伤痕遍布,元气大伤,却明显能扛得多,回家后躺了一个多月,就能起床跑步了。

    这是一个奇迹,同样被打的两个人,差别怎么会这么大呢?要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必须以科学的态度、严谨的精神,去详细分析一下这个明代特有的发明——打屁股。

    关于打屁股问题的技术分析报告

    廷杖,也就是打屁股,是明代的著名特产。大庭广众之下,扒光裤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几棍下去,皮开肉绽,这就是许多人对打屁股的印象。

    然而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各位,打屁股,并不如此简单,事实上,那是个技术工种。

    根据人体工程学原理,明代的廷杖是一种极为严酷的刑罚,因为那跟你在家挨打不一样。你爹打你,无非是用扫把、小棍子,惨无人道点的,最多也就是皮带。

    但廷杖就不同了,它虽然也用棍子,却是大棍子。想想碗口粗的大棍以每秒N米的加速度向你的屁股着陆,实在让人胆寒,所以连圣人也说过,遇到小棍子你就挨,遇到大棍子你就要跑(小杖则受,大杖则走)。

    而执行廷杖的人,基本上都是锦衣卫。这伙人平时经常锻炼身体,开展体育活动,随手一抡,不说开碑碎石,开个屁股还是不难的。

    所以经过综合分析,我们得出如下结论:如无意外,二十廷杖绝对足以将人打死。

    但一直以来,意外始终在发生着,一百杖打不死的有,一杖就完蛋的也不缺,说到底,还要归功于我国人民的伟大智慧。

    综观世界,单就智商而言,能和中国人比肩的群体,相信还没生出来。而我国高智商人群最为突出的表现,就在于从没路的地方走出路来。

    打不打屁股,那是上级的事,但怎么打,那就是我的事了。为了灵活掌握廷杖的精髓,确保一打就死,或者百打不死,锦衣卫们进行了艰苦的训练,具体方法如下:(有兴趣者,可学习一二,但由此带来之后果本人概不负责。)

    找到一块砖头(种类不限),在上面垫一

    张宣纸(一点就破那种),用棍子猛击宣纸,如宣纸破裂,则重新开始。如此这般不断练习,以宣纸不破,而砖头尽碎为最高层次。

    如果能打到这个级别,基本就可以出师了,给你送过钱的,就打宣纸,打得皮开肉绽,实际上都是软组织损伤,回家涂了药,起来就能游泳。

    要是既无关照,又有私仇的,那就打砖头,一棍下去表皮完整,内部大出血,就此丧了命那是绝不奇怪。

    顺便说一句,在当时,另一个技术工种也有类似的练习,那就是砍头的刽子手。这也是门绝活,操作方法与打屁股恰好相反。找一块平整的肉,然后在上面放上一张宣纸,用刀剁宣纸,把下面的肉剁碎,上面的宣纸不能破损,就算是炉火纯青了。

    练这一手,那也是深谋远虑,如果给钱的,一刀下去就结果,不会有痛苦。不给钱的,随手一刀,爱死不死,多久才死,反正是你的事。

    如果有给大钱的,那就有说头了,只要不是什么谋反大罪,不用验明首级,再买通验尸官,犯不着人头落地,就能玩花样了:顺手一刀砍在脖子上,看上去血肉模糊,其实上大血管丝毫无损,抬回去治两天,除了可能留个歪脖子后遗症外,基本上没啥缺陷。

    这才是真正的技术含量,什么“庖丁解牛”,和砍头打屁股的比起来,实在是小儿科。拉到刑场上都杀不死,打得皮开肉绽都没事,这就是技术。

    技术决定效益,这是个真理。

    所以长久以来,打屁股的锦衣卫日夜操练技术,毕竟人家就靠这手本事混饭吃,不勤奋不行。但日久天长,朝廷也不是傻瓜,慢慢地看出了门道,为保证廷杖的质量,也研发了相应的潜规则口令,分别是:打、着实打、用心打。

    所谓打,就是意思意思,谁也别当真,糊弄两下就没事了。

    而着实打,就是真打了,该怎么来怎么来,能不能挺得住,那得看个人体质。

    最厉害的,是用心打。只要是这个口令,基本上都是往死里打,绝对不能手软。

    这三道口令原本是潜规则,后来打得多了,就成了公开命令,不但要写明,而且打之前由监刑官当众宣布,以增加被打者的心理压力。而赵用贤和吴中行的廷杖命令上,就明白地写着着实打。

    既然是着实打,那就没什么说的了。虽然有人给锦衣卫送了钱,也说了情,但毕竟命令很明确,如果过轻,没准下次被打的就是自己,和钱比起来,还是自己的屁股更重要。

    但问题依然没有解决,既然同样是着实打,同样是读书人,体质相同,为什么吴中行丢了半条命,赵用贤却如此从容?

    原因很简单,赵用贤是个胖子,而吴中行很瘦,用拳击术语讲,这二位不是一个公斤级的,抗击打能力不同。赵用贤有脂肪保护,内伤较小;而吴中行没有这个防护层,自然只能用骨头来扛。

    这一结果也生动地告诉了我们,虽说胖子在找老婆、体育活动方面不太好使,但某些时候,有一身好肥肉,还是派得上用场的。

    挨打之后还没完,吴中行和赵用贤因为官职已免,被人连夜用门板抬回老家(没资格坐轿子)。这场学生骂老师的闹剧就此画上句号。

    当然,不管他们出于何种动机,是否有人主使,但这两位仁兄由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软话,坚持到底,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人敬佩。

    但在整个事件中,最让人胆寒的,却不是张居正,也不是这两位硬汉,而是一个女人。

    在赵用贤与吴中行被打的时候,许多同情他们的官员在一旁议论纷纷,打完之后,王锡爵更是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抱住吴中行痛哭不已。但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与他同时冲上去的,还有一个女人——赵用贤的老婆。

    但这位大嫂的举动却出人意料。她将自己的丈夫带回家治疗伤势后,便开始收集一样东西——赵用贤的肉。

    由于打得太狠,赵用贤虽然是个胖子,腿上也还是被打掉了不少肉,赵夫人在这些打掉的肉中,找到了最大的一块,用特制方法风干之后,做成腊肉,从此挂在了家里。

    这位悍妇之所以干出如此耸人听闻之举,是因为在她看来,被打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她要留下纪念品,以表示对张居正的永不妥协,并利用这块特殊的肉,对后代子孙进行光荣传统教育——你爹虽然挨了打,但是打得光荣,打得伟大!

    打完了四个人的屁股,却打不完是非。此后攻击张居正的人有增无减,什么不回家奔丧就禽兽不如之类的话也说了出来,骂来骂去,终于把皇帝骂火了。

    虽然才十五岁,但皇帝大人已经是个明白人了,他看得很清楚,那些破口大骂的家伙除了拿大帽子压人外,什么也没干过,而一直勤勤恳恳干活的张居正,却被群起而攻之,天理何在?!

    敢跟我的张先生(皇帝的日常称呼)为难,废了你们!

    万历皇帝随即颁布了自他继位以来,最为严厉的一道命令:

    胆敢再攻击张居正夺情者,格杀勿论!

    事实证明,在一拥而上的那群人中,好汉是少数,孬种是大多数,本来骂人就是为了个人利益,既然再骂要赔本(杀头),那就消停了吧。

    张居正又一次获得了胜利,反对者纷纷偃旗息鼓,这个世界清静了。

    但他的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是表象而已。为了改革,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国家,他做了很多事,得罪了很多人,一旦他略有不慎,就可能被人打倒在地,永不翻身,而那时他的下场将比之前的所有人更悲惨。

    徐阶厌倦了可以退休,高拱下台了可以回家,但他没有选择。如果他失败了,既不能退休,也不能回家,唯一的结局是身败名裂,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因为徐阶的敌人只是高拱,高拱的敌人只是他,而他的敌人,是所有的人,所有因改革而利益受损的人。

    是啊,张居正先生,你为什么要这么闹腾呢?你已经爬上了最高的宝座,你已经压倒了所有的人,你可以占据土地、集聚财富、培养党羽、扶植手下,只要你不找大家的麻烦,没有人会反抗你,也没有人能反抗你。

    但你偏偏要搞一条鞭法,我们不能再随意鱼肉百姓;你偏偏要丈量土地,我们不能随意逃避赋税;你偏偏要搞什么考成法,我们不能再随意偷懒。

    大家都是官员,都是既得利益者,百姓的死活与我们无关,你为什么要帮助他们、折腾我们呢?

    因为你们不明白,我和你们不同。

    我知道,贫苦的百姓也是人,也有父母妻儿,也想活下去。

    我知道,我有极为坚强的意志,我的斗志不会衰竭,我的心志不会动摇,即使与全天下人为敌,我也绝不妥协。

    我知道,在几十年之后,你们已经丢弃了当年的激情壮志,除了官位和名利,你们已别无所求,但我不同。

    因为在历经无数腥风血雨、宦海沉浮之后,我依然保存着我的理想。

    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公理和正义。

    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无论贵贱,都有生存的权利。

    这就是我的理想,几十年来,一天也不曾放弃。

    这就是张居正,一个真正的张居正。

    在对他的描述中,我毫不避讳那些看上去似乎不太光彩的记载,他善于权谋,他对待政敌冷酷无情,他有经济问题,有生活作风问题,这一切的一切,可能都是真的。

    而我之所以如实记述这一切,只是想告诉你一个简单而重要的事实:张居正,是一个人,一个真实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最猛的人,应该是超人同志,据说他来自外星球,绕地球一圈只要几秒,捏石头就像玩泥巴,还会飞,出门从不打车,也不坐地铁,总在电话亭里换衣服,老穿同一件制服,还特别喜欢把内裤穿在外面,平时最大的业余爱好是拯救地球,每年至少都要救那么几次,地球人都知道。

    然而没有人认为他很伟大,因为他是超人。

    超人除了怕几块破石头外,没有任何弱点和缺点,是无所不能的,他压根就不是人。

    张居正不是超人,他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家庭,从小熟读四书五经,挑灯苦读,是为了混碗饭吃,进入官场;参与权力斗争,拉帮结伙,是为了保住官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俗人。

    然而正是这个真实的人,这个俗人,在权势、地位、财富尽皆到手的情况下,却将枪口对准了他当年的同伴,对准了曾带给他巨大利益的阶层。他破坏了规则,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国家,以及那些和他毫不相干的平民百姓。

    所以我没有详写张居正一生中那些为人津津乐道的情节,比如整顿官场,比如惩办贪官,比如他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再比如他也曾严词拒收过贿赂、制止过亲属的腐化行为,在我看来,这些情节并不重要。

    只有当你知道,他是一个正常人,有正常的欲望,有自己的小算盘,有过犹豫和挣扎,有过贪婪和污点,你才能明白,那个不顾一切、顶住压力坚持改革的张居正,到底有多么的伟大。

    所有的英雄,都是平凡的人。

    千回百转,千锤百炼,矢志不改,如此而已。

本站推荐:万相之王总裁的替身前妻我在精神病院学斩神凌天战尊飘渺之旅风流岁月之活色生香半城风月花颜策神武战王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明朝那些事儿(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新谷粒只为原作者当年明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当年明月并收藏明朝那些事儿(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