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里奔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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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军自陇西出发,一路向西北疾驰。每名士卒所配良马不止一匹,不少空马背上还负着牛羊皮囊。月歌看得稍稍闪神,心想仲兄此举大妙,马一疲惫便换,可保整日全速行军,只是那人数稍有不对:“怎么不是两万人么?”

    “万骑足矣。”骠骑将军连眼皮都未抬便挥鞭驰去,留下月歌被噎得差点在马上坐不住。她面色如土暗自哀号:“一万人马入茫茫草原,这仗要怎样打才能赢?仲兄你当真有了万全之策?”

    紧随霍去病的那一部人马原是当初随他奔袭乌拉山的八百骑,早就被骠骑将军折腾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赵破奴立功后已被提为一校军司马,此时他瞧见月歌那?样,忍不住揶揄:“没随骠骑将军打过仗罢?这次跟着他,定会让你欲死欲仙,毕生难忘。”

    众人大笑,若不是将军严令各部收敛赶路,他们早高声谈论起当初的情形来。

    沿着既定路线奔得半日,前方临近乌盩山地带。

    月歌问:“取道何方?”

    赵破奴望向与壮骑一同驰骋于前的霍去病:“将军令我等绕山北而行。”

    月歌点头,初春冰雪始融,草原上各部都转移至山南阳向,汉军如此选道可避开牧民眼线,只是山北阴处仍旧寒凉无比,灰蒙蒙一片肃杀气象。

    瞧前方山麓大有风雪欲来之势,月歌忍不住出言相告,霍去病却沉着脸回应说:“这点苦都吃不得,如何能出奇兵战胜匈奴?”她只得住嘴,却暗暗等着看这过惯了富贵安逸生活的仲兄何时受不住风雪严逼。

    未及半程,便见乱云低垂、天色发暗,半空开始飘来大片雪絮,于急风间回旋狂舞,纷纷钻入军士领襟内。为减轻负重,此次汉军全为皮甲轻骑,未着厚衣,迎风速驰下,人人浑身冰寒。受此一阻,部队驰速更是明显滞下。

    “骠骑将军传令,各部保持队形,加速向前!”

    军令如山,众人虽有抱怨,却不得不拢紧衣甲顶着风雪驰骋,不多时便眉发皆白,浑身润湿。那冰冻深入骨髓,军士皆苦不堪言。

    月歌有备而行,早已裹上毡衣,瞧见霍去病唇眉已冻得发青仍埋头疾驰赶路,她不由暗想,仲兄倒是硬气过人,只是军士们未必能熬得住。“前方可改往山坡上行,至多耽误大半个时辰,却可避麓底风雪。”她自小随未晞观习天象,这里地形又熟识,是以一看便知。

    霍去病半信半疑:“这天气怎是你能预知?”却也依她言而行。

    果不其然,当大军驰上高地,气象瞬变。被煦阳一照,士卒们个个精神大振,两个时辰后,终于驰出山阴地带。

    跑在最头上的一小支队伍微微偏离了大军向前侧疾驰,不多时弓弩齐响。等后面的大军一行策马驰近,这才看到不远处草原上有小片羊群在耸动,边上横着几具匈奴牧民的尸体。

    却是这几人倒霉,放牧到汉军先锋部队的路线上了。霍去病一声令下,着悍骑拦截,将之尽数射杀。

    从羊群数目看来,这倒是个小部落,大军可轻易将之灭掉。霍去病却令队伍继续向前:“我军形迹未被察觉,不必停留!”

    过了乌盩山,一路北进,终于到达大河[注1]边上,陇右[注2]境内的大河多急流陡岸,唯此段鹑阴河[注3]有几处床道较窄。时值初春,上游冰雪未消,水流亦缓。

    先头部队刚至,霍去病便令人将准备好的数百皮筏撑起,一批又一批的汉军开始渡河。白草[注4]搓成的绳索遇水则韧,用以绑住马匹四蹄,放于筏上。只是汉军众多,每次来回顶多只能渡去三人二马。

    眼见暮阳西落,渡河的汉军还未达十之三四,霍去病内心焦急,传令部队暂歇于岸口,等候其余人渡河。

    军众在水畔休息时大嚼糒粮,霍去病竟也不例外。月歌奇了,偷偷问:“仲兄不是食不惯粗野物么?”

    霍去病待左右无人,方凑到她耳边说:“长途奔袭只能将就,待打下一两个匈奴王部,你与我多烤几条嫩羊腿。”

    月歌大乐:“这个自然。”

    黑幕沉沉,河面上依旧忙碌无停。到得后半夜寅时末,合眼不过一个时辰的骠骑将军被部下惊醒。

    “张黎部遭匈奴围击,正往此处退来。”

    原来半夜水流加速,汉军渡河人马皆往下游偏去,最远者张黎那一部竟离了大军近半里,不幸为匈奴夜骑得见。不消半个时辰,匈奴已聚集千人对张黎部发起截围猛攻。

    霍去病速点四千骑往交战处援助:“所来匈奴为何部人马?”

    天色昏暗,报信军士自然不知,连向导亦不敢确定:“鹑阴河一带,遬濮部、稽沮部皆有可能。”

    月歌却道:“他们从西面来,十有八九是遬濮部。”遬濮实乃须卜氏,当年分了近半部落族人迁驻河西媪围草原。军士一听来者竟是以骁勇闻名的匈奴贵氏,皆摩拳擦掌。

    霍去病一马当先:“各部随我杀去,便以遬濮首祭汉军河西初征!”

    张黎那部八百余人始一被袭,便即刻朝大军方位退去,却仍被紧追不舍的匈奴人损了十之一二。校尉张黎中流矢当即丧命,众士以马载其尸边战边退。匈奴人只道汉军懦弱,更发箭如雨,策马之际得意忘形。

    斜侧里忽现一支三百余人的汉骑,铁弩锐利,呼啸着将匈奴军右翼射得混乱不堪,那是张黎部军司马齐昭所率队伍。一轮激射后,余校军骑会集,欲与匈奴决一死战。

    此时隆隆蹄声震天动地而来,是霍去病与汉骑大军赶到了。

    初时占尽上风的遬濮人见势不妙,仓皇收了弓箭分几路散去。匈奴本性便是如此,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

    各校尉问:“将军,我等追哪一路?”

    “哪路都不追,全军快马向前,直往遬濮部落驻地!”

    数千汉骑登时化作草原上的巨大利刃,直插向西。

    那几路散去的匈奴人暗暗叫苦,欲回部落报信,不料汉兵胯下的良骑极为神骏,竟不亚于草原好马。破晓方过,汉军已逼近媪围山。有一路匈奴人抄捷径先达部落示警,等遬濮部人马闻声而出,五千汉骑也已旋风杀至。

    进攻的号角低呜声中,汉军马未到,铁矢已如飞蝗般扑来。遬濮王亲自上阵,领王师精骑上前厮杀,那几路分散的遬濮先锋亦会聚成股,从后夹击汉军。

    霍去病早留了另两曲人马左右包抄从后追来的遬濮人,一时间,前后战场尽是骁勇的汉骑。

    月歌一直紧随霍去病亲掌的那校人马,做开路先锋,不一会儿前方箭弩划空而起,遮天蔽日,最打头的汉骑已与遬濮人交上了锋。她正自往前疾驰,忽见霍去病催马折来,她不由奇怪,却听他叫道:“月歌,顾好自己,莫离我太远!”

    月歌心中一暖,却也哭笑不得,仲兄不像其他汉将那般镇后指挥,却爱与壮骑一同在前冲锋,连带她这亲随亦要奋勇杀“敌”。所幸她骑射精湛,望着遬濮人不断在自己箭下丧命,她不由感慨命运奇妙,若无当年那场变故,说不得自己便已嫁入须卜氏了。

    不过眨眼间,霍去病已旋风驰至最前,臂上弓弩大张,矢无虚发,前方不远处的遬濮人相继堕马。有一发箭竟射出百步之外,马上的裘袍老者当即折身坠地,匈奴余众慌乱大呼:“相国被射死了!”

    因失了校尉,齐昭以军司马率部作先锋之一,最早冲至遬濮王师左近。借着此前被袭的怨恨,全校人人奋勇拼杀以挽军功。齐昭头一回征战,拼得甚是勇猛,机弩之下已不知射死多少匈奴人。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霍去病能做到的,他齐昭同样也能做到!

    河西初征首战,五千汉军士气高昂,锐不可当。媪围平原上箭弩漫天,骁骑满野,饶是历来彪悍的遬濮人亦不免为之胆寒。遬濮王率众杀得一阵,但见汉军人数众多、武器装备精良,他自料难以抵挡,便传召族人撤退。

    齐昭紧追其后一箭射去,箭头却只擦着遬濮王脖颈而过。他暗叹“可惜”,否则寻常人凭此军功便可封侯。

    一时间,牛马嘶鸣,遬濮部男女老少仓皇溃逃。部落驻地更是混乱不堪,被汉军投了数十火把,霎时付之一炬。遬濮人奔逃中,汉军如影随形,利弩不时呼啸破空,夺去更多匈奴人性命。

    闻知媪围山内有险窄沟麓,易守难攻,霍去病估摸下形势:“不可让遬濮王逃入谷中。”急令赵破奴领一校人马绕到前方拦阻,大军亦在后穷追不舍。

    日上二竿时,汉军追至媪围山脚,匈奴却进退不得。赵破奴的飞骑如神兵空降拦在了谷口,迎头便给遬濮王师招呼数阵箭网。

    历来悍锐傲气的遬濮部哪肯投降,便在山前与汉军顽抗相搏,如阱中困兽。只是大局已定,他们被前后夹击的汉骑切得凌乱,无法再集聚成军。

    麓口处忽然一阵大乱,赵破奴高高挑起一颗披发头颅往来疾驰、纵声狂喊:“遬濮王已被斩首!”

    汉军齐声欢呼中,遬濮人哪还存有丝毫斗志,落荒而去,溃逃不能者皆被灭于山前洼地。

    首开得胜的汉军与余下四千渡河完毕的队伍会合,照例取食于敌,将遬濮部残存的壮牛肥羊宰杀烤熟,饱餐一顿。只休整一时三刻,骠骑将军翻身上马挥鞭前指,大军又斗志高昂地朝媪围之北的稽沮驻地扑去。

    稽沮部更是毫无防备,面对从天际杀来的滚滚汉骑,只抵挡一阵便向西北狂退。已任校尉的仆多召集部下紧追而去,他心中老大不服:“赵破奴已斩了个匈奴王,这次我们也要替将军提个王首回来!”

    汉军来势汹汹,稽沮人吓破了胆,千骑将部众竟将马程慢的稽沮王一行扔下,径自逃命去。仆多领着自己那校人马围杀稽沮王,对闪电驰来的赵破奴喊道:“莫来跟我抢,前头那个千骑将留与你!”

    赵破奴哈哈大笑,率部离了大军直追至狐奴水畔,一番恶战,将稽沮王千骑将生生擒下。

    这一战汉军自然又是大获全胜。

    众校尉司马都称赵破奴颇有当年剽姚奔袭乌拉山的风范,霍去病亦赞道:“不错!如鹰击毛挚[注5],大破匈奴!”于是冠以赵破奴鹰击司马之号。

    次日,汉军于河道较浅处打马涉过狐奴水,还未驰出十里,前方便遇一大片部落,闻警聚集来的甲骑个个马壮人悍,眼看又是一场恶战。

    当霍去病得知这是羌人部落——狐奴部时,却招通译前往转达欲与狐奴王协谈之意。

    昨日连挑两个部落,众校尉司马正打在劲头上,颇有不解,只道羌人锐悍彪勇不惧死,将军因而有所顾忌。霍去病却淡淡一笑:“我并非怕他们,只是此番奔袭只打匈奴锐悍,对余者则服而舍之,功成则止。”他早已从张骞处得知河西各部并不同心,羌人部落也仅是匈奴的外围胁从。

    为表诚意,霍去病只带了亲随侍卫五十余人前往,气势竟不输于狐奴王与他的数百甲骑。“狐奴王若降顺汉军,我的人绝不抢掠你部财物与子民。”骠骑将军如是说。

    狐奴王望着远处威风凛凛的汉军,忙不迭道:“愿降、愿降。”他已与都尉们权衡过,若部族此时起相抗,即便不如遬濮、稽沮两部那般全军覆灭,亦会元气大伤。

    “汉军狡诈,若他们反悔回头攻来,却如何是好?”不少部众疑虑不安,在狐奴王身后窃窃私语。

    这话被耳尖的赵破奴听到,他冷笑一声:“我们将军若要打狐奴部,现下便打了。倒是你们口中说顺降,谁知会不会出尔反尔?”

    狐奴王怒道:“我们羌人口出成凭,说话算数!”

    霍去病环顾而笑:“既如此,不如我与狐奴王在此盟誓,好让各自部众安心?”

    月歌心念微动想起某事来,赶紧补上一句:“狐奴王若有诚意,还请启出骨杯盛酒[注6]。”

    狐奴王忍不住看了月歌两眼,取来内嵌金银的头骨酒器:“小子倒是见闻广,竟知我有此物。这虽比不得匈奴单于手中的月氏王头骨,却也是我祖先宿仇之颅。”令人牵来白马,杀之歃血。

    霍去病早对匈奴人盟誓的习俗有所耳闻,他端起盛满血酒的头骨,眉头都未皱一下便仰首饮尽。

    月歌只觉那骨杯刺目非常,一股热血冲上脑际。难怪母亲身为单于阏氏却一直对匈奴耿耿于怀,那种先祖的世仇屈辱又怎能轻易忘记?

    盟誓后,狐奴人依照惯例献上美貌少女十余人、宝物珍奇无数。霍去病不屑一顾:“不必了,我军带着累赘,你们不如送些牛羊来犒劳汉军兵士。”狐奴人又惊又喜,这位汉将军相比平日的匈奴贵王来说,所要之物当真少之又少。

    汉军并未停留,饱餐一顿便驰离如风。狐奴水东北是一马平川的休屠泽草原,那里水草丰美,散驻着众多匈奴小王部落。近万汉骑在霍去病率领下,数日内回旋、穿插、突袭,已连破了且末、当阗、屠各等几个部族。每奔袭到一处,汉军如神兵天降,匈奴人往往来不及聚集兵马,便被击得溃乱大败。等匈奴余部聚合成军,汉骑又早已跑得踪影全无。

    当消息传至黑河以东的休屠城,被攻破降伏的匈奴大部落已达五个。休屠王忧心忡忡,唯恐汉军不日便打来:“如今汉军到了何处?”

    手下报说:“他们神出鬼没,来去无踪,打完一个部落就快速撤离,也不收缴俘虏畜物。我们无法探出他们下个目标是何处。”

    休屠王更是忐忑,这支万人汉军在他辖下领地搅得人仰马翻,自己却昏天黑地弄不清他们的底细。此时他身旁的年轻人开口说:“大单于的担心果然成了真,你们河西部落各自为战,这才会被汉军以强击弱一个个干掉。”

    这年轻人是伊稚斜的季子[注7]呴犁湖[注8],自匈奴王庭北迁后,他便奉命留在河西督抚各族诸部,只是河西各部散乱惯了,对这单于子的指挥号令却是爱听不听。

    呴犁湖提议:“如今之计,我们须集合各部精壮人马,将汉军拦截,一举灭掉!休屠王,你这便遣人去知会浑邪、折兰和卢胡王罢。”

    休屠王还在沉吟,外头已是骚乱大起,手下人慌张滚入来报:“城外突然来了数不清的汉军,见人就射,如今快逼近了城门!”

    休屠王大惊斥道:“我们的人呢?怎不示警迎战?”

    那人哭丧着说:“汉军来得太快,毫无预警。城外部勇还来不及聚集便被他们冲散了。”

    呴犁湖心中一动,喝问:“汉军从何方来?”

    “从南面来,我部巡骑一个都未驰回报讯。”

    休屠王和呴犁湖更加震惊,汉军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东北的当阗部,可未到两日便从南方杀来。休屠城之南不远处便是盖臧城,只怕那里也已变成了汉军的囊中之物。

    他二人急忙登上矮墙,望见城外平坦的草原上,密密麻麻的汉军正在休屠部各庐帐间纵横,如入无人之地。另外有数股精骑直奔城门而来,迎风招展的火红军旗上,硕大的“霍”字正张牙舞爪,狂锐凛然。

    “听说此次带兵的将军姓霍,是个年轻小子。我们在长安的探子却未能探得更多详情。”呴犁湖正说着,冷不防一支铁弩破空而至,呼啸着从他头顶掠过。

    休屠王眼见自己部落的人在汉军铁弩利箭下哀号丧命,已被激得思辨无能,他转身一跃便跳下城墙。呴犁湖在他身后大声叫:“休屠王,汉军太过猛锐,以你一部人马,定难获胜。我们不如赶去西北方和浑邪、折兰部聚合,再来战他!”

    休屠王哪里肯听,迅速召集了王师精锐迎战。平原上不少匈奴散兵退至矮墙附近寻求城上守兵的相助,只是汉弩射程远,城墙下一些匈奴人便因此成了活靶子,余下的见势不妙,四下散逃。

    休屠城不过是以夯土矮墙驻成,御守无能,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汉军攻破一处。潮水般的高大汉骑乘胜而入,他们聚集一起,兵弩皆锐,将休屠城一寸寸蚕食扫尽。

    休屠部勇抵挡不久,便知已无胜算,呴犁湖却早已带着亲兵出城上了高地。休屠王见状,只得让手下吹起角号,知会部族一同退去。

    月歌随霍去病大军一路打来,已是感慨万千。当年平坦的河西廊道原属月氏旧地,被匈奴强势侵占了数十年,如今又换了汉军在此纵横。万物胜汰便是如此,强者存、弱者离,循环无止无休。

    她在远处依稀瞧见城外高地的匈奴人马,不由叫道:“将军,那是伊稚斜季子呴犁湖!”

    各校尉、军司马一听是单于子,皆兴奋难抑。霍去病面露喜色,当即点了徐慎、齐昭二部去追,并下令:“淳于月一同前去,你等务必要将单于子擒来!”

    一千多汉骑对呴犁湖及其亲兵穷追猛撵,连过两片丘陵。前方山峦起伏,麓道狭长,月歌知晓此处地形,有些失望道:“只怕是追不得了。”

    校尉徐慎正欲立功,舍不得就此放弃:“单于子的亲兵已被灭得没剩几个,如今我们正好将之生擒网尽!”喝令一声,带着部众往呴犁湖逃窜的丘腹追去。

    月歌劝阻不过,急得大声喊道:“呴犁湖生性狡猾,他这般有恃无恐入洼地,定然有诈。齐司马,我知晓此处有条道可上丘陵高处。匈奴若有伏兵,定是设在那里。”

    齐昭认得月歌,暗忖她既能被霍去病认作义弟且带在身边,定是有一番过人之处:“好!且信你一回!”

    果然徐慎部入了麓道没多久,旁侧丘顶便有暗矢嗖嗖而下,箭箭精准,无一落空。汉军身处洼地,落于下风,竟是欲还手都不能。更遇上前方呴犁湖的亲兵折返回来一同发箭夹击,徐慎部军司马首当其冲,当即身中二矢,堕马而亡。

    徐慎想起之前所听的传闻,不由大慌:“丘顶上的莫不是匈奴射雕手[注9]?”于是喝令一曲攻上山丘。只是匈奴人占尽地势,汉骑一批批上冲,却个个中箭落马。

    徐慎直后悔方才不听月歌之言,眼见部众折损了十之二三,他急令:“撤出丘腹,与齐昭部会合!”

    此时丘顶上箭弩呼啸大起,更有马蹄声隆隆逼近。匈奴人慌乱喊叫不断,朝丘麓射下的箭矢顿然少了许多。徐慎部的汉骑军士有些已上了丘顶,张望后激动叫道:“是齐司马和淳于月!”

    徐慎大喜,还未及发话,胸口处忽地大震,自己已中了一箭。

    丘顶的匈奴人眼见汉军逼来,急急撤离。

    齐昭率部紧追不舍,他瞅准前方马上的华服者一弩射去,正中其肩。

    华服者左右射雕手纷纷转身发箭,齐昭策马低头急避,左臂仍是中了一矢,他大叫着几乎伏倒马背,右手却仍持缰前策。月歌见了急忙举弩补射,前方的华服者终于大腿中箭,仰天翻落。

    汉军上前将之擒了,齐昭忍痛问道:“是单于子么?”

    月歌瞧那人颏下有须,竟是呴犁湖手下的当户。她失望摇头,眺向已远远飞逃的匈奴骑:“那些人中绝不会有呴犁湖,依他脾性,定已早早逃匿,又岂会犯险?”

    休屠城附近的汉军大获全胜,派出追击单于子的二部骑兵却载着官长回来了。徐慎被箭射中心口,一早气绝;齐昭伤在左臂,已开弓困难,他向霍去病请罪:“昭未能完命,请将军责罚。”

    霍去病已细细问明了详情,心中有数:“是徐慎轻敌大意,中了单于子之伏。你何罪之有?安心养伤罢。”

    徐慎部校尉、军司马双失,其下更无人通晓霍去病的车悬阵势。徐、齐两部的曲长军侯皆称淳于月有功,加上齐昭亦有赞言,霍去病沉吟后下令:“一部不可无官长,从现下起,便由淳于月任徐慎旧部军司马。”

    月歌被弄得措手不及,而后直追入霍去病歇息处:“兄长原只说让我作亲随向导,为何又改主意将我编入军中?我不过是匈奴地来的无名小子,可不敢做汉军的官长。”

    霍去病听了却不以为意:“我军中莫说兵士,便连校尉、曲长也不少源自匈奴。像你这般人才,不用却是可惜了。军司马由你替上,可保我排好的车悬阵无失。再说,你不想建功立业、封侯荫子?”

    月歌哭笑不得,她一心只盼回祁连山,哪想过争什么汉侯?“我此番出征,一是替亲人报仇,二是相助兄长。功侯之机,还是留给仆多、赵破奴他们罢。”她怕霍去病不悦,故意耍宝笑道,“有兄长照拂,我在冠军侯宅好吃好穿,不也过得挺安适?”

    霍去病气结无奈,半晌方扔下一句:“军令既出,岂能儿戏?你已是一部之军司马,日后须称我将军。”他一心为义弟创造机会,没想却好心被人嫌弃。

    月歌见此事已无商量余地,只得收了嬉笑躬身遵命,退出来到徐慎旧部处。军士们皆好奇望着她这个新任官长,念着月歌有神灵能占卜,并识破单于子伏兵,大多人心下钦服,唯有少数兵士眼中仍透出不以为意之色。

    月歌见状笑笑:“你们当中谁骑射最佳?”

    部众一阵低哗,少顷推搡了个人出来。月歌持弓上马:“那边飞雁成群,我与你去射些回来作军粮。”军士们恍然,笑吟吟看着他二人策马前去。

    月歌张弓急射十余发,箭必中雁。而后她停马驻足,细抚手中轻弓,唇泛笑意。这,可是仲兄特意为她寻来的。

    同来那人赞道:“淳于司马果然好箭术!”

    远处众人见她露了这一手,亦皆折服。

    汉军本欲开拔,军医长却面色凝重来向霍去病禀道:“匈奴射雕手的箭头似涂有脏腐物,中箭军士须花些时辰清洗伤口。”

    月歌一听便知那些射雕手是来自伊稚斜的单于王师:“箭头所涂乃是马粪,脏物入体,人轻则化脓烂疮,重则破伤风发痉而死[注10]。”当下让军士互吮伤处将脏血吸出。

    医长兵士无不心悸,月歌则暗想:涂马粪倒也还好,若是涂上月氏人的毒药却是有些棘手。

    汉军在休屠城休整一夜,其间兵士来报搜得神物,霍去病与部众前往观看,果然见城内祭祀高台上供有金人一尊。

    匈奴俘虏说那是休屠王的祭天金人,霍去病得知后难得放声畅笑:“匈奴连祭祀神物都落到我的手里,他们还有何胜算?”当即令军士缴了金人。

    而一旁的月歌早已被震惊淹没,她怔怔望着霍去病,止不住心头狂跳。早知仲兄绝非常人,却没料到他竟是母亲预言中捣毁匈奴祭天圣地的天神骄子。如今茏城、休屠城两处祭天圣地已丧,来日去破狼居胥之人可又会是他?

    这夜霍去病令各部清点人数。经过连日奔战,此时汉军仍剩有八千多人。一路行军偷袭打得游刃有余,众士虽已疲惫,却无不意气高昂,唯有骠骑将军面色愈来愈凝重。他一出河西的布局便是要击溃休屠泽草原附近的锐悍匈奴主力,如今休屠部未被灭尽,折兰、卢胡部又仍未显露,万一让他们聚合起来,对汉军便大大不利。

    霍去病深吸一口气,他已厌倦了我撵你跑的战斗方式,如今急需一场短兵相接,要将那些负隅顽抗的锐悍匈奴主力全甲尽诛!而自己训练已久的车悬骑阵,亦要寻机在实战中一展光芒!

    [注1] 汉时尚无黄河之名,一律为大河、河水,分段来称呼。

    [注2] 古时以西为右,陇右指陇山(现今六盘山)以西。

    [注3] 鹑阴地处现今景泰县附近,即东汉后的鹯阴。

    [注4] 白草:即芨芨草,汉时称白草,乃渡口必备物品,制作绳索的上好材料,遇水坚韧之极。

    [注5] 鹰击毛挚:比喻严酷凶悍,见于《汉书》。赵破奴之鹰击司马称号,亦为此意。

    [注6] 匈奴人盟誓的仪式是用骨制的酒杯盛酒。

    [注7] 季子:古时指年龄最小的一个儿子。

    [注8] 呴犁湖:读音 hǒu lí hú。

    [注9] 射雕手,射雕者,匈奴人中射箭最好的大力士。见《史记?李将军列传》:“纵见匈奴三人,与战,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遗人走广,广曰:‘是必射雕者也。’”

    [注10] 《扁鹊心书》已有记载破伤风,又名伤痉、金疮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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