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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黍离之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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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日后,西门外一片荒丘间又增了一座新坟。

    李淑年披着素色的斗篷,手臂上挎的竹篮里放着纸钱香烛等物。她来的时候坟坑刚堆好,几个衣饰或华贵或破旧的女子围在边上,手中拿着简单的工具,尽力将那坟堆砌的结实而漂亮。

    李淑年将东西放在一边,默默走过来同大家一起捡来石块压在坟上,以免新坟的土被风吹雨打散。

    这六名女子李淑年大都认识,三公主采苹、五公主德音、八公主盛锦还有尚未及笄的十一公主沐萱,另外两个好像是豫章王府的郡主,虽然记得不太清,但依稀可以辨出昔日面貌。

    坟冢堆好后,众人默默的走过来跪下祭拜。

    昔日繁盛已不复存在,曾经的天之娇女,最后却只落得个葬身荒野的境地。想到这里,再联想到自身,都不由得悲从中来。

    哀哭声凄绝入骨,听的人肝肠寸断。

    李淑年一想到当日亲眼目睹皇后殉国,如今又亲手送走了她的骨肉,心头顿时悲痛难抑,泪水不住的往外涌。

    哭祭过后,大家默默起来互相见礼。

    “盛锦说,当日多亏了李尚宫,虽然未能救得二姐性命,但也算是尽心了。我替她谢谢你!”三公主采苹虽然衣衫破旧、容色憔悴,但是行止端方,颇有大家之气。

    还不等李淑年向她行礼,她便已扶住了李淑年的手臂,带着几分感激道。

    “三公主客气了,奴婢不敢当。”李淑年慌忙垂下眼帘,满怀歉疚道:“奴婢去晚了,没能救得了二公主,心里始终不得安宁,哪里还敢受谢?”

    “怎么,云朝华没来?”边上的五公主德音有些不忿道:“就算她投靠了新主子,也不该连亲姐妹的情分都不顾念吧?”

    “五公主,您误会了。”李淑年忙转过来解释道:“朝华公主因为这件事伤心欲绝,怎么可能会不顾念姐妹情分呢?”

    “说的倒是好听,那她人呢?谁都知道她是新帝派来的,和我们这些被抓来的不一样,人家身份尊贵着呢,不仅能自由来往于王城,连进宫都是轻轻松松。怎么却连二姐的葬礼都不愿出席?莫非是嫌太寒酸了,瞧不上?”

    “五妹?”采苹微微皱眉,道:“在这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三姐,我不过是提出质疑而已,并没有说错什么。”德音不忿道。

    “五公主,朝华公主的处境,并不像您想的那么轻松。”李淑年叹了口气,道:“那日她私自离开已经犯了忌讳,何况冲撞魏王府,这事要是查出来,不仅会殃及国相府,还会祸及盛宁城里所有的云桑族人。她本来是被禁止与族人接触的,一旦发现定会严查,只因二公主已故去,国相大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就罚她在天宝阁面壁思过,已经七天没有回来了。您还要她怎么样?”

    “啊?”德音似乎有些惊讶,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顿时满脸讪然,低下头道:“那、那就算了吧!”

    “怎么会这样?都是我害了六姐。”一边的八公主盛锦一脸懊悔道:“我只听说她能随意在城中走动,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限令,早知道我就去想别的办法了。”

    “不知者无罪,八妹也不要太自责,事情已经过去了,就让二姐好好安息吧!”三公主采苹抬手轻轻拍了拍盛锦的肩道。

    “三姐,听说咱们云桑要和燕人议和,也不知道谈的怎么样了,要是谈妥了,是不是会把我们就可以回国了?”最小的沐萱公主忽然开口问道。

    “就算是这样,第一个要迎回的也该是父皇,哪里轮的到我们?”德音没好气道。

    “可是二皇兄已经继位了,如果父皇也会去,那云桑岂不是有两位皇帝了?这该如何是好?”沐萱有些不解,眨巴着眼睛一脸困惑的问道。

    李淑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见其他几人也是面色一白,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身后的胜蓝郡主忽然抬手捂住脸低声啜泣,她旁边的姐姐胜言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抚慰道:“蓝儿别哭了,咱们肯定能回去的。”

    胜蓝郡主哽咽着道:“王府已经、已经没了,父王母妃和哥哥们都死了,帝都、帝都成了一片废墟……我们、我们还能回到哪里去?而且,而且我们都被燕国禽兽玷污了清白,朝廷定当以我们为耻,哪里还会、还会迎我们回国?与其被国人轻贱,不如死在这里算了……”

    此言一出,其他几人都是花容失色,满面屈辱羞惭。唯有最小的沐萱公主一脸懵懂,有些困惑道:“可我们都是云桑人,为什么不能回去呢?”

    她虽然还不到十五岁,但毕竟是云桑皇室记录在册的公主,被押往北燕的路上和所有姐妹一样都经历了噩梦般的折磨和羞辱。后来由于身边的姐姐和宫女们都设法护着她,这才终于脱离了那令人绝望的境地。

    如今回想起来,还是心头一悸,手脚发冷。

    “何况我们被人欺负,朝廷应该为我们报仇,而不是怪罪我们呀?”她有些委屈的扁了扁嘴道。

    “好了,别说这些了,咱们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聚一次,应该开心一点才对!”三公主采苹最先回过神来,憔悴枯黄的面上努力绽开一丝笑容,道:“来,坐下来说说近况吧!”

    她拉着身边的德音和盛锦在一边的草地上坐下,对其他人招了招手道:“都过来吧!”

    大家默默的围坐在一起,尽可能的让心情放松,不让大家看出自己的悲伤和压抑。

    “德音,你先来吧!我看你气色不错,最近应该挺好的吧?”采苹问道。

    德音面颊微微一红,低头轻扯着绣菖蒲花的素锦衣袖,有些尴尬道:“还行了,完颜撒乔那老东西死了后,我跟几名宫女都被他那醋坛子王妃转送到了雍王府,虽然还是为奴为婢,但雍王世子人还不错,今日有事要出来,他便让人送我出城了。”

    她皱了皱眉道:“就不说了,大家的近况应该都差不多。我看朝廷是指望不上了,若是有朝一日父皇可以归国,或许能把我们都带走呢!”

    “陛下究竟在何处?几位公主可知道?”李淑年忍不住问道。

    “咦,李尚宫,你问这个做什么?”盛锦有些纳闷道。

    李淑年抿了抿唇,道:“朝华公主向奴婢打听过,”她忽然环顾了眼四周,压低声音道:“奴婢觉得六公主韬光养晦,假意奉承燕人,应该是想暗中救驾。谁都知道,陛下最宠的就是六公主。”

    “父皇的确很偏心,”德音咬了咬唇,愤愤道:“同样都是女儿,但他的眼里从来都只有云朝华。”

    “五妹,现在还抱怨这些做什么?”采苹微微皱眉,制止她再继续发牢骚。然后转向李尚宫道:“没有人知道父皇被关押在何处,自打到了盛宁后,女眷们便被分开了。父皇和皇兄、皇叔等宗室再也没有露过面,应该是关在别处。你也知道,我们身份特殊,平时连云桑两个字几乎都不敢提的。”

    “如果六姐有办法救出父皇,那就太好了。”沐萱的俄眼睛亮了一下,满怀期待道。

    “五公主,你不是在雍王府吗?雍王与宁王慕容翰最为亲厚,又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宁王在他们兄弟中排行老大,听说在朝中也是最有势头的,慕容翟那个老东西最器重这个长子,所以他一定知道陛下被关在何处。你能不能想办法从雍王世子口中套出点线索?”胜言郡主眼中升起一抹亮色,有些激动的问道。

    “我哪有这个本事?二姐不是也说了嘛,我们身份特殊,整日里被人盯着,哪里敢有异动?再说了,你真相信云朝华能救出父皇?哼,她要是有这个本事才怪呢!”德音没好气道。

    李淑年缓缓叹了口气,道:“您不就是记恨着当年俞贵妃宠冠后宫,打压淑妃娘娘的事吗?宫里的恩恩怨怨多了去了,那都是上一辈人的事,你们到底是亲姐妹,背地里这样嘲讽不太好吧?”

    德音怔了一下,看到胜言姐妹和沐萱、盛锦等人都有些不满的望着她,顿时恼羞成怒道:“你这是在教训我吗?除了父皇和母妃,别人都没有教训我的资格。既然同是姐妹,那为何我们被人像娼妇一样作践囚禁,但她却可以名正言顺抛头露面,而且听说脸都坏了还整日里勾三搭四,不知廉耻。而且她背叛云桑,投靠北燕,带着一群叛臣替燕狗修书立传,这等行径简直令人发指。”

    “五妹,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朝华?”采苹似乎有些动怒,扬声道:“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绝对不会做出叛国求荣的事。你不该用道听途说的谣言去抹黑她。”

    采苹一发话,盛锦立刻附和道:“我同意三姐,六姐不可能背叛云桑的。那日我当街拦车,她一定二姐的事当即就带着李尚宫跟我去救人了。”

    “你这个马屁精给我闭嘴,贤嫔当日巴结皇后,你就跟着巴结二姐,可惜皇后不得宠,二姐虽然是嫡公主,却还不如贵妃生的女儿尊贵,打错算盘的感觉不好受吧?”德音不敢顶撞采苹,便将怒火都发到了盛锦身上。

    盛锦被她戳到了痛处,顿时涨红了脸,讪讪的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德音很是得意,正欲穷追不舍时,却听采苹厉声斥道:“你在二姐的坟前说这样的话合适吗?”

    “三姐,别生气了,五姐也是一时冲动才口不择言的!”沐萱一看到姐姐们吵起来,顿时有些害怕,忙了拉采苹的袖子,低声劝慰道。

    “我说的都是事实,哪里口不择言了?”德音怒不可遏,愤愤的站起身道:“太阳一会儿就出来了,我怕晒,先回去了。”说着转身走向了路边候着的马车。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采苹忽然缓缓开口,道:“李尚宫,你比我们晚来了一年,后来、后来的云桑是什么样子?”

    去国离家已近两年,只记得离开的那一日车马喧嚣、哭声震天,满心的恐惧和绝望,后来的后来是无尽的繁重苦役,每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连睡个好觉都是奢侈,哪里还有时间追忆往昔?

    “我也想知道,”沐萱有些激动的抱紧了采苹的胳膊,道:“李尚宫,跟我们讲讲吧,我已经记不起云桑的样子了。”

    其他几人也都不由自主靠拢了过来,满含希冀的望着李淑年。

    李淑年满心苦涩,她记得一路走来遍地哀鸿、民不聊生,所过城镇十室九空,北燕攻占了云桑的城池后,并无能力经营,大都是烧杀抢掠一番便撤兵,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偶尔有人壮着胆子跑到车队前乞讨,都被开路的燕国官兵挥鞭驱赶,甚至拔刀砍杀……

    可是,那样的惨况,她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李尚宫,快说呀,快说呀!你们走的是哪条路?”盛锦有些急切道,“你快跟我们讲讲,或许今晚能梦到云桑呢!”

    李淑年眼眶一红,心底涌起一股子悲怆,闭了闭眼睛,微微笑着道:“既然公主们想听,那我就跟你们讲一讲吧!你们当日都是随大军从帝都出发,取道永乐城,渡过金罗江直达盛宁的。但是我们比你们多走了一半的路程呢!”

    她一边回忆着当日的情景,一边缓缓道:“我们是从明月城出发,沿着碧灵江一路往西,途径青木堡,渡过溱江也就是碧灵江流经点苍山的支流,途径天凰城和净沙堡,穿过云桑、西辽和北燕三方接壤的鹿鸣镇,渡过沉沙河,再穿过草原,一路到了盛宁的。”

    “那你们走了多久?”沐萱好奇的问道。

    “我们是开春出发的,到盛宁时是六月二十多,走了快四个月吧!”李淑年道。

    “四个月?”沐萱有些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道:“咱们云桑竟然这么大?”

    “那是当然,云桑的版图比西辽和北燕加起来还大呢!”李淑年终究没忍心告诉她们,溱江以北的大片国土早已被北燕占领,原本的十城仅剩下碧灵江两岸的三城,六大军事重镇也仅余西南迷雾山下的凤鸣堡、点苍山下的青木堡、和驻守溱江的擎天堡。

    “可是,云桑这么强大,为何却会败亡呢?”采苹忽然幽幽的问道。

    “这个问题,恐怕没有人能回答。”李淑年忽然有些想念朝华了。这些公主郡主们眼中的凄惶、惊恐、忐忑、迷惘和悲伤,在她身上很少看到。她似乎永远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想做什么。

    她想,朝华是不会问她这样的问题的。

    而且朝华从不留恋过去,或许是因为她去年大病一场后将过往的记忆遗忘的差不多了吧?若是人人都能像她那样忘记痛苦,该是多么幸运啊?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采苹温软凄哀的歌声在耳畔缓缓响起,她手中握着马鞭,赶着一辆破旧的板车,载着几个昔日的天之娇女沿着蜿蜒的小路往东门而去。

    歌声渐渐远去,破旧的牛车也消失了踪影。李淑年望着漫无边际的荒草,心头已被漫无边际的悲伤和无望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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