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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云舒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冬至阁的。

    可她满心的犹疑和忐忑并没保持多久。

    川谷静静听完了她的吞吞吐吐,只说了一句话:“这事四郎君早就知道。”

    姜云舒:“……什么?!”

    她本以为姜沐或许就是发现了姜家这些仙人跳的把戏——说不定还顺水推舟地加速了那些怀璧其罪的家族的灭亡,所以才郁郁离家的。可如今听川谷的意思,居然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她就更迷茫了。要是姜沐连这个都能忍,那还有什么事能把他逼成那个样子?

    川谷好似看出了她的疑惑,十分顺手地把白蔻扔出去守门,这才淡淡道:“这事确实恶劣又无耻,不过,这天底下但凡有阳光落下的地方,也就有龌龊阴暗,亘古以来便是如此。你难道以为四郎君会天真到因此而一蹶不振么?”

    姜云舒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来。她虽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川谷说的并没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谁家扒拉不出几件恶心人的事,难道往后的子子孙孙就都不过日子了么!

    而按她爹的性子,知道了这种事之后,比起消极逃避,更可能会试图代替先人弥补罪过,或是尽力阻止日后可能再度发生的惨剧。无论如何,自暴自弃地一走了之都是一种最不可取也不负责任的行为。

    她好不容易觉得抓住了点头绪,可还没来得及顺藤摸瓜,线头就又从手里溜走了,不禁很是惆怅。

    她就双手抱头泄气地往榻上一仰,郁闷地连滚了两圈,□□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爹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出走的啊……”

    川谷在姜云舒滚到他旁边的时候,刚好一伸手,精准地按住了她的脑门,把她给钉在了原地,笑道:“我虽不知惊蛰馆究竟有什么秘密,但以我对四郎君的了解,他若觉得事情尚有转圜余地,便会尽力去扭转或弥补,而他却选择了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正是方才姜云舒所想的事情,然而被川谷换了一种方式表达,其中的意思便仿佛完全不同了。

    姜云舒略一思忖,双眼猛地睁大:“是因为我爹发现的那件事情早已成定局,既无法挽回也无法补救!”

    而这件一局定输赢的事情,定然要比在暗中谋算推动某些家族或门派的覆灭更为严重!

    可这又会是什么事呢……

    她的表情便愈发难看起来,翻身坐起:“不行!我得再去书阁三层看看!”

    川谷多少能体会她此时的心情,并未阻拦。然而,她还没迈出屋门,就听见白蔻在外面一惊一乍地大呼小叫道:“六娘,六娘!三郎君身边的杜松来啦!说是请你去立春院呢!”

    姜云舒脚步一顿,惊讶道:“立春院?”

    姜家各处院落除了正堂以外,皆以四时节气命名,省事得很。其中春季各院或是书阁宴厅或是家学祠堂。

    而立春院便是储存各种法宝丹符的地方,常被人顺口称作武库。

    姜云舒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筑基后按规矩是可以从武库里挑一件法宝的,之前姜淮一直在忙姜云容的婚事,就把这事给拖到了现在。

    好在她得了姜宋所赠的青玉笛,还在十分新鲜地研究用法,因此一时半会也没去催促,如今想来是姜云容回去把书阁里的事情说了,这才引得姜淮起了投桃报李的心思。

    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件好事。

    被这么一打岔,姜云舒心急火燎地想要再去藏书楼的心思也淡了几分,便应了杜松的邀请,随之前去。

    武库这种地方并非每日都有人去,安排给它的位置便也很偏僻,正处在姜家老宅的西南角落里,倒是难得地距离同在西侧的冬至阁并不算远。

    立春院周围被枝杈横斜的一大片一人多高的丁香树环绕。

    姜淮便亲自等在那里。

    此时已是盛夏,花期早过,树上有叶无花,风起时浓绿的叶片簌簌摆动,依稀仍染余香。

    沿着小径再往里走,并看不到什么明显的禁制,可有那么一瞬间,姜云舒忽然觉得空气倏地变得粘稠了起来,连迈步都觉得困难,就好似正在穿过一道无形的围墙。她奋力前行两步才重新觉得轻松下来,不禁回头多看了一眼,刚要伸手去摸时,却听姜淮连声催促,只得悻悻地把手收回来。

    前面便是一扇漆黑的木门,嵌在惨白的院墙中,显得格外厚重,像是要把光都吸进去似的。

    姜云舒随着姜淮进去,绕过迎面而来的影壁,视线才豁然开朗起来。

    那是个长宽各五丈有余的空旷院子,铺地的大块青石之间衔接得几乎看不出一丝缝隙,丁点杂草都没有,更不用提装饰用的花木或者假山之类。

    院子两侧靠墙的位置分立着数座高大的架子,上面依次列着刀枪剑戟之类外形寻常的兵器,又间或夹杂几管箫几张琴,看样子是爱好风雅的修士常用的法器,其余形制特异的,并非没有,但相比而言很是罕见。

    姜云舒刚粗略环视了一圈,就见姜淮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双手交叉胸前,十指飞快地动作了几下,好似捏了个咒诀,随后右手一挥,他面前的白墙便忽然消失了,又显出一座与方才进门时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影壁来。

    姜云舒顿觉好奇,急忙跟上去。

    绕过这第二座影壁,里面同样是青石铺地的院落,大小也与上一间相仿。

    只不过,这第二座院落中陈列的东西却要更为贵重许多,即便是她这样刚刚筑基的修士也能感知到其中气息的差别。

    姜淮这才停下来,转身说道:“凡本家子弟,筑基之后都可在这两间院子里取用一件法宝,你随意挑选即可。”想起她刚卖了姜云容一个人情,便又多加了一句,提醒道:“这里东西虽多,也不乏有些大有神通之物,但凡事还需量力而行,待到结丹之后,自然有更高品阶的法宝可用。”

    姜云舒笑应了。

    姜淮又嘱咐:“虽说可在这两间院子里选,但那边的东西少有良品,没必要多费神查看。我还有些事情要去交代,半个时辰之后再来接你。”

    姜云舒知道他说的都是好话,便从善如流地把注意力全放在了这第二间院子里。

    这才发觉这院子里存的东西比前一间院中多了好几倍。

    左侧的架子上凌乱地堆着许多兵器——或者至少是可以被当做兵器的法宝,而右侧则尽是乱七八糟的物件。奇怪的是,无论什么法宝前面,都没有任何供人了解其功用的标识,仿佛就是打定了主意让人凭着机缘挑选似的。

    若说右边这架子上最初的几件软甲、雨伞等物还能让人猜到用途,而玉坠、铜镜、珠钗之类的则令人疑心是误入了女子的闺房,更别提架子最高处还摆着一支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白蜡烛。

    姜云舒略略扫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她觉得自己向来时乖命蹇,实在不适合在那些古怪的玩意上碰运气,万一捡到一只灵力丰沛却只能用来美容养颜的镜子,怕是连哭都哭不出来。

    倒不如那些看似普通的刀枪剑戟,既然开了刃,便总不会是用来扫地的扫帚。

    而这些被姜云舒当作妥帖选择的攻击法宝十分琳琅满目,活像把几十个兵器铺子给胡乱拼接在了一起,譬如最边上正倒戳着一把无鞘的半月形弯刀,弯刀刃上还勾着个拂尘,那拂尘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居然一点都没被锋利的刀刃割断,不仅如此,它上面还晃晃荡荡地挂了张巴掌大小的小弓……

    姜云舒便小心翼翼地在这一摊子充满灵气、却被堆积得活像一堆破铜烂铁的兵器里翻捡起来,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捡破烂的。

    没过多一会,她就挑得头昏脑胀起来,既觉得哪个都好,但又偏偏觉得全都不够好。

    她就叹了口气,把刚刚刨出来的一套金环扔回去,又顺手拎出来了它旁边斜插着的一个布包。

    那狭长的布包入手很重,被人用绳子胡乱缠了两圈。拆开之后才发现里面是两柄剑,分别是碧、玄两色。

    姜云舒试着拔了下那把黑鞘的剑,却没□□,只发出了半声令人牙酸的锈蚀声。她便把这布包又扔下来,心里却略觉讶异——按说着第二层武库里就算存放的不是稀世珍宝,也不该是一把锈死了的无用之物,其间倒像是有些古怪似的。

    她还没想明白这中间的玄妙之处,便忽然听到身后门开的声响。

    姜淮急匆匆地走进来,已换了身衣裳,仿佛正要去待客。

    果然,他见姜云舒两手空空还没选定法器,表情一下子就愧疚起来,为难道:“六娘,实在对不住,商家那边突然来人了,你三姐的婚事还有些细节须得商议,伯父今天怕是没法等你选好法宝了……”

    而这宝库重地,自然也不能放任她一个小丫头独自在此长久逗留。

    姜云舒这一两个月眼看着姜淮忙得脚不沾地,十分体谅他一番慈父心肠,便笑道:“伯父正事要紧,我还没将叔祖所赠的玉笛操控纯熟,挑选法宝之事倒也不着急。”

    姜淮见她善解人意,便愈发赧然起来,觉得对个没到自己胸口高的晚辈失约实在是过意不去,连声允诺一旦忙过这几天,必定亲自给她讲解这武库之中各个法宝的用途来历。

    有他这个承诺,也算是意外之喜,姜云舒接下来便不再自己瞎琢磨,安安心心地每天泡在惊蛰馆里。

    按川谷所说的,有些事情还得看机缘,若是机缘未到,哪怕当年秘辛的端倪就搁在鼻子底下,她也照样发现不了。

    姜云舒深以为然,但又觉得既然知道秘辛大约就在惊蛰馆三楼,那不管机缘到没到,守在近处总是万无一失的,抱着这个念头,数日下来,百宝阁上那些蒙尘的功法倒是让她踏踏实实地翻阅了一大半。

    只可惜并没有什么合用的。

    这一天姜云舒抽出来的是最后一个灰扑扑的木盒子,上面刻着千丝缠水四个字。

    她本以为是部供水行元修者修炼的心法,然而翻了几页之后却讶然发现,这竟是姜家祖上一位女修记录的法器操控心得。

    那女祖宗的本命法宝乃是自己斩杀青蛟,抽筋分丝祭炼而成的,据说是仿制早已失传的一种叫做“千丝”的兵器,又在这一册功法之中详尽记录了她整合前人只字片语的传说又加上自己的理解所创出的各种招式,以及灵力运转法门等等。

    本来,姜云舒对于连名字都已没人提起的失传法宝并不在意,可偏偏这女祖宗在序篇里极尽溢美之能事,称传闻中古时大能者施展千丝对敌之时“流光粲然如繁星坠地”,其间却又遍布诡谲杀机,令人防不胜防,又哀叹自己才智不足,不能复原其万一。

    或许小姑娘总是难免对好看的东西有所偏好,就算表面上再对这不知所谓的比喻嗤之以鼻,姜云舒心底还是像被小猫挠了一爪子似的,好奇得痒痒起来,待到反应过来时,竟然就靠着百宝阁把一整卷功法都读完了。

    书中各法门虽然是针对特定法器所创,然而触类旁通,似乎应用在鞭、绫、乃至拂尘等质地柔韧的宝物上也未尝不可。

    姜云舒还没来得及唾弃自己,一思及此处,便又微有些出神,将其中可以化用的几式在心中暗暗推演几次,随手解下腰带,一手十分不雅观地提着裙子,不分时间场合地试起招来。

    这功法的名字虽叫做缠水,却很是名不符实,全篇之中极少用上缠字诀,反而异常地清明磊落直来直往,直到最后,才偶尔闪露出凤毛麟角的几式杀招,几乎像是潜伏在草丛之中吐着信子静待猎物的毒蛇似的,与四下里的一片天高云淡的明朗格格不入,却偏又隐藏得毫无声息……

    姜云舒手腕一抖,一道灵气从舞动的带子缝隙之间射出去,散在空气之中,随后,那条腰带无声无息地飘卷回来,仿佛轻若鸿毛,却又携着重重杀机,而后——

    刚要再次变招,便听见“嘶啦”几声连响,寻常布帛制成的腰带承受不住过多的灵力,在空中爆裂成了碎片。

    姜云舒:“……”

    真是流年不利!

    她望着飘得东一块西一截的腰带,又低头瞅瞅提着裙子的左手,简直欲哭无泪。

    好容易清理得差不多,就剩下搭在百宝阁顶上的最后一片碎布了。姜云舒生得瘦小,一手还得抓着裙子不让它掉下来,只能使劲掂起脚伸长胳膊去够那布片。

    她费了半天力气,在几乎想动用青玉笛浮空时,终于把那倒霉的碎布给抓了下来。

    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姜云舒就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整间屋子好似毫无预兆地上下浮动起来。

    她心中一惊,却立刻反应过来,并非屋子在动,而只是房间内的光影变化而已。

    她便不由将目光投向那唯一的光源。

    幼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依旧安安稳稳地嵌在百宝阁顶端的凹槽里,因为细微的颤动,所以让她和百宝阁的影子都微微动荡。

    姜云舒猜想,这应当是她方才够那块碎布时不小心碰的,不由心道:“这都什么毛病,把这玩意放在个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也不说安瓷实了,万一哪天让谁弄掉了怎么办……”

    她腹诽了一句,正想着回头怎么和人解释看个书看得裤子都掉了的倒霉事,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而过,猛地回头盯住那犹在颤颤巍巍的夜明珠。

    对了!这东西是照明用的,为什么偏偏要安在这么个不上不下的位置,还镶在木头槽里,简直像是生怕光线明亮了似的!

    她骤然间觉得呼吸都凌乱起来,有些口干舌燥。

    那个忽然生出的疑问好像又引出了环环相扣的下一个问题——惊蛰馆这一层为什么没有窗子?既然加了封印的窗和墙的防护力都差不多,那么刻意封闭了所有的窗户,专门弄出个黑洞洞的书阁、把这颗低悬的夜明珠作为唯一的光源又是为了什么?

    姜云舒就鬼使神差地仰头望向幽暗的藻井。

    那上面光线太过微弱,让所有的雕花都显得晦暗不明,好似有什么隐藏在其间,但仔细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略作犹豫,把对先人的微薄敬意扔到了一边,踮脚抓着着百宝阁最上面的一层木板掰了两下,觉得很是结实,手上用力,使了个轻身术纵身一跃,便稳稳地落到了那上头。

    她把快要滑落的裙子往上提了提,暗暗希望这时千万别有人进来。她对祖宗家规的敬意加起来也没有二两沉,可土生土长的其他姜家人却不一样,万一被谁撞见她跟只猴子似的上窜下跳,把先人典籍踩在了脚底下,估计能直接把她挂到惊蛰馆外面风干了示众!

    姜云舒就忍不住又扫了一眼紧闭的大门,稍等了片刻,见果然没有动静,这才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在站起来,右手向上伸起。

    依旧没有触到任何东西。

    ——这不对劲!这屋子竟比看起来要高!

    巨大的激动和紧张感一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连呼吸都放轻了,可心脏却疯狂地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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