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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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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妈的症状是扎实的,

    从表面完全看不出的脑袋里,

    拨开我之前帮她染黑的头发,

    在那里面,有个地方累积了她的全部不快乐,累积得终于满额了,开始要造反。

    五年级那年期末考试成绩不理想,班里只有两个人比我差,一个父母刚刚离婚,据说分了家里所有的菜刀,每天演一出淮海战役,属于社会原因;一个童年时高烧烧坏了脑子,智商和电视里的警犬差不离,属于健康原因;我什么原因也不是,脑门上就贴个"懒",无赖得要命,老爸和老妈听说我加入了这样一个组合,脸色挂得极其难看,罚了我一个月的零花钱,接着每天放学必须马上回家,每个作业本都要经过检查。没几天,我撑不住了,脸色苍白奄奄一息,一副从辣椒水老虎凳下苟延残喘出的弥留之气。直到我把书包里塞满了不合季节而只是图好看的裙子,再偷了个老妈的尼龙袋,里面装了一大把的零食,无花果,青梅,干脆面。在镜子前扎了个女侠式的马尾辫--我要离家出走了。

    我离家出走到三楼,就遇上了回家的老妈。她眼睛尖得很,咔咔咔就扫出我的原形,质问我:"你要干吗?你要去哪里?""我,出去一次。"脖子刚刚硬出两分长,老妈已经撩起手,指着我家的方向。

    "给我回去!"

    第一次离家出走,我连干脆面都没来得及吃一包,只能回家唱"北风那个吹"。

    大学时朋友们商量了趁着放假去西安玩一次,然后一路深入,骑行去银川,计划增长得非常快,也非常地浪漫,沿途仿佛不会有风沙,不会有崴了脚的拖油瓶,也不会有三天两头爆胎的坐骑,和时间比慢而不是比快的火车。我们拿笔在纸上勾勒的是电影质感的画面,粗糙得恰到好处,朦胧得意蕴悠长。可惜回家就被老妈用安全理由一口否决了,尤其是当她听说组合构成只是我和另外两名男生,她顿时露出观摩我登陆《法制时空》做主角的表情,抛尸荒野都算浅的,搞不好被劫成了压寨夫人。我不满她的地域偏见,她驳斥回来说拉倒吧,她是对我有偏见。行,不让我走我偏走,我倒要看看自己能不能保持完好地回来,我连头发都不会在路上掉的,净重毛重百分百吻合地回来。于是那算是我第二次离家出走,比起念小学那会儿,体能和智商,包括可动用的资金都大幅增长,最后我出逃得很顺利,坐在朋友的自行车后座上恨不得朝家的窗户,窗户里的老妈奋力地挥手。

    代价就是等我掉了七斤肉回来--活活地从身上流失掉一顿蹄髈汤,老妈跟我怄了一个月的气不说话。我的心情跌宕出一个SONY的VAIO标志图案,波峰,谷底,波峰,谷底,肯定,否定。前三天恨明明是她不讲理,后三天恨她还真狠心,接着的一个礼拜就是嘟着嘴,心虚出纸片那么薄的厚度,纸片和纸片每天堆叠到一起,后来我落了败,首先跟老妈道歉。她洗着手里的一把芹菜,沙沙的声音和清洁的香味,她问我:"那给你的钱花剩了多少?"我不解:"什么钱?没拿你钱呀。"老妈手在围兜上擦:"怎么没给?怕你有事,不是往你钱包里塞了1000块吗?"我呆了半晌:"我的钱包里没有呀。"问她,"你说哪个钱包?"她比画了一个趋近于圆形的正方体:"上面有蝴蝶图案的,不是吗?"我一跺脚:"搞什么呀!那才不是我的钱包好吧!"便宜结果让章聿捡了去,她之前落在我家里的,被我在出走前无知无觉地归还出笔巨款。我电话里跟章聿讲述,她乐个不停,直说她恍惚好几天了,怎么也记不起这钱是哪儿来的,想到耶稣从口袋里源源不绝取出五饼二鱼分给世人的神力,那几天恨不得把钱包供起来。"不过你老妈连你钱包长什么样也不认得吗?""对啊我也是这么说她的!"我还怪她对我观察太不够细微了,是身为母亲的失格,往后下去,转眼就要连我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吧!好了我们扯平啦!

    我从驾驶座上打了一个恶寒坐起来。

    前方的红灯好像转绿了良久,后面不耐烦的队列开始朝我按出F字头的喇叭。我却依然拿不准主意是该直行还是左转。后方的催促在声音上又加了光,打出的灯柱犹如双手推搡着我。我松开油门,方向盘在前面左转。往左是承载了部分动车和大部分国内航班的交通枢纽。

    如果老妈想去丽江,如果她实施了行动,这是我在两手空空后迟早要来的地方。我回味着与她先前的聊天。一支笔描摹的次数多了,可能性仿佛就在我自己的意志下不断增加,几乎要成为事实。她想去丽江散心是真的,她逐步发现自己把日子过得有些蹊跷,不如意太多,没有丝毫如意的事,她不开心,什么都记不起来的一瞬又一瞬里,空白的大脑却还提供了一个黑色的小点,代表她的不开心,这一个小黑点使她在那些空白中感到了安全。她对"抑郁症"这个词没什么概念,偶尔听到也觉得那是年轻人们拿来抬举自己懦弱和无能的借口。可她的的确确地在一个下滑的趋势里,身体和心理,老妈觉得散心也许是个不错的方法,而丽江可能是个不错的地方。

    她的念头就是这样来的。

    我把车停稳没多久后,老爸打车也赶来了,我们焦虑起来的时候,便有了更接近的父女之间的相貌,他的眉毛拧得非常用力,表示此刻依然是伤痛感占了心情的上风,还未至于沦落到颓丧和害怕中去。

    我们继续兵分两路,他去派出所设在机场内的执勤办公室,我直奔服务台,沿路脖子转得快要脱臼,一个脚步稍微迟缓的小小的背影都能让我在刹那激出汗水。以老妈的习性,飞机不太会是她的第一选择,她总嫌飞机节奏太快。动车倒是乘过几次,而去往丽江的车次,在两个小时后还有一班。

    我被不断涌现的希望快要鼓噪得坚信,老妈一定就在动车的候车厅里。可惜老爸打来电话,在我的脚步正愈加轻快地跑向那个虚无的终点时,他说"你来一下,找到了",跳过我大嗓门的"啊"他接着说"你老妈在这里"。我说"哪里",他说"还能是哪里"。

    她的表情很委屈,委屈得像个年幼的孩子。是皱纹或鬓角的白发都损失不去的单纯的委屈。她看见了我,老妈从凳子上站起来,指着我对旁边的一位警员说:"你看看,我女儿,我是她妈妈,你看看我们一家三口,你都看得见的呀。我会是那种偷人东西的人吗?""……怎么了?"我眼睛瞪出一圈不安的圆。

    "你母亲把别人放在旁边的行李提走了……"警员一口很标准的普通话,将很刺耳的事说得没那么刺耳一点。

    "别人?谁?"我在屋子里找着那个被忽然失踪的行李吓得腿软的"受害人"。后来听说是位"她",好在(姑且认为是好在)她眼睛一撩就看见十米开外有个矮小的背影正提着自己的行李(她对警员说的是)一溜儿跑。她"哎!""哎!""有小偷!""明抢啊!"地将四周的路人都网成了目击者,旋即老妈发现自己在明里暗里的目光,和一堆追赶上来的踏步声中被拦住时,她的嘴张成一个"什么啊"。

    "我记错了呀,我糊涂了呀,我是真的记错了而已呀。谁要她的行李啊,我吃饱了噢?"老妈或许在之前已经脸色气红过几次,这次已经调动不出什么血液来了,她只是反反复复这一句话,然后一手就抓着我没有松开过。

    "对啊,你们也要调查清楚才能下结论吧。"我不太客气,"那说自己丢行李的人呢?""她急着赶时间,所以先走了。"警员又回来对老妈安抚,"阿姨你别急,我也是这么想的,应该是误会。""肯定是误会。"老爸纠正他的说辞,里面连1%的可能也不允许收录。他站得格外直,肩膀朝外打开,不愿退让半步的架势,"我太太不会做那样的事的。""刚才我也和您说过了,如果不是您太太的行李和对方的行李长得完全不一样,我们会更好判断一点的。偏偏一个灰的,一个白的,总是不太容易搞错吧。不过--您也别着急,之前其实已经打算让阿姨离开了,正好赶上你们找过来,挺巧啊。"警员态度倒是格外客气,还站起身将我们送出门外,那时他说,"毕竟这样的事情我们这里也遇见得挺多。有些一看就是老人,年纪大了,脑子弄不清楚--但没办法,刚才对方硬是不那么认为啊,我还劝了好一阵。"我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知道自己此刻的发作不应该也不合适,但经历了连续四个小时的奔波,我一点也不乐意在此刻,在这个地方,是由外人,拿着一件"案例"来完成了对老妈的分析。一步横在他和老妈中间:"别信口胡说,我妈好得很!人走个神还不是很常见的,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大概是我眼里激烈的不满反而让他看出我的真相来,他没有动怒,颇尴尬地耸耸肩:"行吧,那就是。"到了眼下,我才有工夫好好地把消失了大半天的老妈用安检的目光来来回回打量遍。还好,没有什么伤口,衣服也很干净,鞋也是,从我家离开时带着的那些东西,一个灰色的行李袋,她的零钱包呢,我把手往她的口袋里一插,也是在的,再拿出来看看,里面好歹有一小卷红色的钞票,以及一张银行卡。难怪她起初是动了去丽江的念头了。老妈冷不防被我快而准的动作吓一跳,反过来拍我的手:"小孩,干吗啊!""……"我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其实很过火。连我也把她看成了脑子乱糟糟的,糊涂得不知家在何处的重症病人。我目光里对老爸求助,然而,撑到此刻,他从刚才起就一直绷紧的脊背弯成了风里的帐篷,眉毛和胡子中的白色一下子出类拔萃了。他朝老妈和我努努下巴,意思是先上车吧。我们的一语不发在空气里无形地互相依靠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了。

    "你想去丽江?"出了停车场的时候,老爸问身边的老妈。

    "我不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么。"

    "所以,刚才就打算买票去了?也不想跟你老公,跟你女儿招呼一下的?""我没啊,我只是来这里看看,有没有票,多少钱。我看下都不行哦?"她说得很有条理,让一边的我听来也是信服的。

    "那你前面都在哪里啊?"换我问她了,"不是半夜就走了吗?也不回家,都在哪里乱跑啊,你不觉得危险吗?我们也会担心好不好。""你还说呢!还不是你半夜把我赶走?""我有半夜把你赶走吗?!我说的是第二天早上送你回去好吗!别乱诬赖。"老妈抛出的一系列说法几乎都是合乎状况的,引得我都自乱起阵脚,如同往常一样和她争执起来。

    "你让我第二天走我就第二天走啊,你得了吧。""那你后来去了哪里呢?"老爸将话题带回来。

    "我到机场旁边的招待所里待了一会儿。""你也太胡闹了吧……一个人演起独角戏啊。"我气鼓鼓地瞥她,"你知不知道我跟老爸都快找疯了,还以为你怎么怎么了呢!""你们两个都不欢迎我,我自讨没趣做什么?我可识相。""还好意思说呢,识相会把别人的行李拿错啊。""我明明记得我的行李是白色啊,怎么后来一看原来是灰的呢?""你哪有什么白色的行李袋啊。"老爸说。

    "有啊,怎么没有,就是那天,我和你一起去送如曦读大学,给她买了个白色的旅行袋她不是嫌不好看,然后我就留着自己用了吗?没印象?诶,就是那个白色人造革的呀。"她单手在眼前比,这样的长,那样的宽,有绲边的,角落里的商标漆成蓝色,我就是嫌那商标漆得难看,阿迪达斯的标志后面又飞出个打钩的钩子,身份一下不伦不类,"诶,所以这次你寒假几号结束?几号要走啊?"就在那一刻,我像头顶被雷打了,眼睛要跳出眶来,瞪得很大很大,我从后视镜里和老爸对看了一眼。和我一样,他刚刚打算平躺下来,安顿下来的意识被这个巨响激得重新跳了起来。车在往右侧不由自主地斜过去,我哆嗦了下才从双手上找回一点失去的知觉。

    "……什么寒假,我没有在放寒假。""没有?奇怪……为什么?难道马上要回学校去吗?"她的眼睛失去了焦距,成了追逐一只蝴蝶的猫爪,四下地扑空。我的车又开成歪的,让后面响起急促的骂人性的喇叭声。

    还是没有错,没有惊喜和没有意外--或者说只有意外,没有惊喜,老妈的症状是扎实的,从表面完全看不出的脑袋里,拨开我之前帮她染黑的头发,在那里面,有个地方累积了她的全部不快乐,累积得终于满额了,开始要造反。

    大概三天两头,我会觉得自己搞不好是世界上顶顶苦闷的人,"诺贝尔没劲奖"给我是实至名归的。心理大姨妈的频率从每个月的那几天,密集到了每星期的那几天。总之,有各种各样的事,让我觉得没意思,没兴趣,一边觉得人生被大把浪费,一边又觉得无力去改变。想不出能有什么办法,让没中过2亿元奖金的我发自心底地喜笑颜开一次。媒体里则成天都在渲染现在的都市白领们压力多么大,心理健康问题多么严重,搞得没随身带两瓶安眠药都别出门跟人说你是白领,兴起了一股"我有病"的浪潮。

    但我确实不觉得那挥之不去的低落是自寻烦恼,本来就是么,工作上要拼业务成绩,家庭里也要承担支撑的使命,感情生活走成迷宫,永远在死胡同和死胡同之间串门--这样了,还不许我烦闷?不许我脾气大一点?心情糟一下?非得跟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比比,才能得出"自己可幸福呢"的结论?倒是问问他们,乐意被人这样一次次作为垫脚石,陪衬品似的当你们的参照物吗?

    很多次,周末回父母家吃饭时,我都坐着满脸的愁云,好像脑海里考虑的是整个国家三年内的经济走向与社会民生,能不能摆脱美国的压制全指着我拿主意呢!所以都给我脚步轻点,说话小声点!空气里充斥着宋体楷体彩云体的"烦烦烦烦烦",客厅让我生生地坐成了联合国总部。

    差不多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上有老下有信用卡卡债,肩头沉重得很,日子过得远没有外人看来的光鲜。不开心,实在不开心,不开心得想要躲一阵。

    于是,这样的日子里,我居然一次也没有发现,在我家有个人比我真实得多,她的烦恼和低落都比我要真实得多。她不做口头的牢骚,还在一心一意想把生活一勺盐一块毛巾地往前过下去。可惜有天她半夜突然怎么也睡不着了,有什么正式在她的大脑里落户生根,留下了晦暗的阴影。

    将老妈送回家后,原本打算留下来住一晚陪陪她,可老妈每次一旦将目光转向我,我的心脏就在失控中乱得如同一场暴风骤雨。我实在很害怕,倘若她看着我的时候,又说了一些时态颠倒,昏暗不明的事来。尽管到目前为止,还是第一次正面和老妈的症状相遇,无法断言,下次会出现在什么时候。可这终究是有了计时的定时炸弹,并且每一秒都在做着减法,它不担心时间的问题,再长的时间,也可以减成零去,让引线在那时起作用。

    我的看法得到老爸的认同,选定日期后,带老妈先去医院检查,而在那之前,还是尽量维持表面的平静接着过。

    老爸将我送到楼下,往常多半会是老妈的举止,这次换了他来仓促地做。自然没有老妈那类琐碎的小动作--掸我的衣角,折我的衣领,一会儿观察我的发色,一会儿观察我的皮肤,老爸提着一塑料袋的垃圾,领在前面走。于是一路传来豪放的声音,开入口处大门的,关入口处大门的,掀垃圾箱顶盖的,合垃圾箱顶盖的。哐,哐,啪,啪。

    我和他之间很少见拉拉扯扯的对话,我们的默契在目前的状况下其实显得尤其伤感,老爸朝我点点头算是让我先别太焦虑,有他在。而当我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在车窗外问我:"最近你自己那边怎么样?""是指什么?"

    "那个白先生,你们还在联系的吧?""啊?"我又停住车。

    "很久没听你提起了--是没有联系了?断了吗?"他万分难得地来过问这些原先由老妈掌控的区域。

    我懵钝地算着,最后一次,久远得我都凑不出相关的回忆,好像是几个月前,他说回国了,能不能见面,但之后便在我的放弃中失去了联系:"嗯……被你一说……"在老爸面前,我不那么担心他会做出怎样不快的行径,我很容易对他坦白,不加任何扭捏的谎言或避重就轻的辩解,我直接说:"是断了诶。没有联系了。""是哦。没了?"

    "嗯,大概觉得我对他没意思,所以就没再跟我联系过了。""这样啊。"他没有再问我。

    离开家越远,反而越能清楚地看见,之前被压低成零的,随着距离的逐渐增大,开始有了完整的模样。

    这个有了完整模样的意图让我在高架上心情前所未有地沉重着。一份使人措手不及的灾难到来了,条件反射一般,我们会抓过手边一切可以用来抵御它的武器,带锐刃的械具,火把,谎言或是能够被承受的牺牲,如同蜥蜴断尾。

    我想到有些过年回家时上网租借女友的人们,他们的牺牲还算是小的,顶多一笔费用和舆论的两个白眼。大众多半表态"这是荒谬的""这是不经推敲的""它是来源于电视里的糟粕",可其中似乎仍有一两个叹息表示着,"没办法啊""或许它是有存在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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