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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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个月后,四九城双槐树街东里

    天冷得够呛,暖气不够足。庆娣从被窝里稍稍坐起一点,周钧在睡梦中立刻把被子往自己那头卷了卷。

    她细耳凝听,屋外却回复阒寂,僵滞的血液缓缓回流,片刻前冷结的心针刺一般的难受。

    但是下一秒,敲门声再度响起。

    宿醉后的脑子昏沉沉的,庆娣掀开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扯扯身上那件仓底货,一只拖鞋不知被踢到哪里去了,她索性踩着袜子走向门口。

    只是猫眼里的一眼,已经让她胃里痉挛不止,昨夜的酒和没消化完的烤串直往外涌。她伏在门后,深吸一口气,开锁拉门。

    四目相对,似是望穿了两年的烟火炎凉。

    “嫂子。”大磊的声音在滞重的空气边缘响起。

    庆娣让开一步,“进来吧。”

    门一敞开,她身上那件松垮垮的藏青色毛衣映入眼帘,姜尚尧胸口一痛。以她的身量,这件遮住一半大腿的旧毛衣明显是男人的尺码和款式。

    他沉着脸踏进屋里,空气里不知什么味道,桔子香,酒香,古龙水香,另外还隐隐掺着隔夜菜味。他的视线从迎门深灰色墙壁上挂满的黑白照片和海报,移向上面杯盏倾倒的木箱式茶几,再到泼了红酒的地毯,再到窗台摆放的一排彩色蜡烛和抽芽的水仙,最后停在窗台侧的紫红布艺沙发里,熟睡中的周钧身上。

    周钧躺得四仰八叉的,一只脚架在沙发背,一只脚搁在另一头的扶手上,沙发上搭着的云南土布毯的彩虹色流苏有一半遮住他的脸。此时,他一动不动,明显仍在梦中。

    随姜尚尧进来的两三个兄弟一看这情形,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只有刘大磊不减骇然,快脱框的眼珠转了转,连连向庆娣打眼色。

    庆娣不知有什么可紧张的,但接下来,姜尚尧望向周钧的眼神令她心头一凛。看他踱步向沙发,庆娣抢先冲过去摇摇周钧,又噼啪有声地狠拍他的脸,“起来,周钧,让个位置给人坐。”

    周钧的酒量比她还浅,梦做得正美中被人惊扰,不耐烦地挥挥手,翻个身,扑通一声闷响,人摔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卷着被子继续呼呼大睡。

    身边的阴影遮去沙发一角的落地灯灯光,庆娣心中暗叹一声,想再唤周钧,只见一只油光锃亮的皮鞋探过来,鞋尖托住周钧下巴,将他侧向一边的脸拨正向上。

    庆娣本是蹲着,如此侮辱性的动作令她深吸一口气,呼一下站起身指责说:“你做——”

    “他就是周钧?同居了将近一年?”姜尚尧望也不望她一眼,直接抢白。仔细端详脚下这个知悉已久但素未谋面的男人,他眼中十足不屑,说着他放开脚,周钧梦里低呜了一声,姜尚尧听见心头火起,再次踩在周钧细皮嫩肉的脸上。“小白脸你也看得上?”

    “你干什么?”他倨傲的态度,话里的轻蔑和侮辱彻底激怒庆娣,再听见周钧不舒服地哼起来,她忍不住伸手一推,紧接着怒斥:“我当你是客才放你进来,信不信我报警了?!”

    姜尚尧被她推退半步,脸色已经万分不好看,再听见她的警告和话中的维护,眉目冷肃地盯着向他动手的庆娣,手掌数次捏紧又放松,强自忍耐。

    “姜哥,嫂子……”刘大磊两厢望望,然后吱呀的开门声将他后面那句“有话好好说啊”挡了回去。

    一个精廋的男人站在小房间门口,敞着怀,胸口一撮黑毛,正揉着乱糟糟的头发,满脸睡意地望着庆娣问:“这是怎么了?”接着看见地上的周钧,皱皱眉头,又把视线停在姜尚尧身上。

    俩、俩男人?刘大磊吞吞口水,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他痛心疾首地瞪视庆娣,再侧脸窥一眼铁青着脸的老大,立刻退后两步,和其他兄弟一起做老僧入定状。

    小小的屋子里挤了一堆男人,穿着、神色各异,庆娣扶额,脑子里涨乎乎地疼,让她怀疑这是不是酒醉后的一个诡异梦境。

    倒是彭小飞一看这屋里气氛,立刻察觉不对,脑子清明了几分,踏前几步伸出手,“彭小飞。”

    客厅当中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背着光,彭小飞不确定他是否眯了下眼睛,然后也伸出手来,“姜尚尧。”

    嗓音低沉,手掌有力。这名字的熟悉感让彭小飞一愣,不由狐疑地看看庆娣。庆娣明白他眼中的征询,无奈地微点了下头。

    姜尚尧问彭小飞:“你认识我?”

    “听说过。”

    “有话坐下说。”心神不宁的庆娣瞥一眼脚下睡得昏迷般的周钧,羡慕嫉妒恨外又添恼火,一脚踹他屁股上,再顺势坐进沙发。

    彭小飞拉了一张餐凳过来,望望门口的几个壮汉,不知仅有的几张椅子该怎么分配。

    姜尚尧使使眼色,刘大磊示意兄弟们鱼贯而出,自己却站在门口守着,低垂的眼皮轻微颤动,似乎对他来说,这场惊天大八卦绝不可轻易放过。

    姜尚尧却不坐,立在正中,居高临下打量陷在沙发里的庆娣。松垮的领子露出锁骨和一根黑色文胸带,他突然联想到她光着身子罩着这件破麻袋,在这间破屋子里的两个男人面前晃悠的情景,姜尚尧咬紧的牙根一酸。目光再往下移,深蓝色长袜上的橙色圆点图案刺痛了他的眼睛。

    她以前从不爱这种抢眼的颜色,姜尚尧无从得知他的女人从和她同居的男人身上学到了什么,妒意灼胸,望向她的眼神不由凌厉起来。

    这是他进门后第一次正眼看她,庆娣身体一僵,脚趾绷紧,她掩饰地将盘起的一只腿放下去并拢,抄起布毯搭在自己肩头,感觉他视线不再那般逼人,这才略微放松了些。

    暗流涌动中,彭小飞站一边观察两人许久,终于逮着空招呼说:“先坐吧。”

    姜尚尧略一摇头,目光不离庆娣左右,“姥姥中风,你愿意回去看看就跟我走,车在底下等着。”

    听得头一句话,庆娣已经白了脸。妹妹去年就在铁路小区附近新建的菜市拿了两个摊位,经常看见姜家姥姥,每回总要塞把小菜或者多送几条姜葱。前日爱娣打电话来说几天不见姜姥姥,当时她还没怎么上心,只想着临近年节,家家都忙,不料事出有因。

    她愣了愣,鼻尖一酸,说了句“你等等,我换衣服”就往房间而去。

    她进去的正是彭小飞出来的那间,姜尚尧意识到这一点心脏骤然抽紧,像有什么堵着喉咙,呼吸都不畅快。

    刘大磊也想明白这关节,眼睛在彭小飞与姜尚尧之间打转,一时愤恨一时同情。

    彭小飞尚不自知已然成为两人眼中钉,一边热情招呼姜尚尧“坐坐”,一边走过去狠踹了周钧两脚,“二师兄,瓜娃儿!好起来上路咯。”

    里屋的庆娣换好衣服,对镜一照,不由怔愕。

    她该为姥姥担心,毕竟是近八十的人了,逢着腊月,中风可是大关口。可为什么,她眼中有熠熠光彩?

    镜子旁挂了件曳地的酒红色夜礼服,庆娣徐徐抚摸那丝滑的缎。还是那个人,甚至倨傲锐利的眼神让人多了几分讨厌,她为什么要受他的影响?此时与往昔又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相忘于江湖后的一次山水相逢而已,道一道别后契阔,挥手后仍旧一身落索。

    以情浓的酒浇思念之鸿壑,可以偶尔为之。但酒醒过后,更应该明白流年依旧菲薄。

    庆娣深沉地呼吸。

    “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她就是她的世界里唯一的女王。你也一样。”,今晚晚宴前,周钧给她打气的那句话复临耳际。是的,沈庆娣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那个人的位置。

    出了房门,大磊先一步接过她手上的小旅行袋。周钧已经醒了,睡眼朦胧地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一脸迷茫地问:“还去哪?过几天考试了。”

    他不客气的语气激得姜尚尧眉心一跳,彭小飞坐在沙发上,指尖戳一下周钧后背,圆场说:“家里人病了,总要回去看看。”说着站起来对庆娣交代:“放心去,考试还早。要是晚回来,你打个电话说一声,我提前几天代你去考场踩踩点。”

    庆娣点头,一边换鞋一边嘱咐:“那二师兄,你记得帮我去研习班抄笔记,特别是明天晚上的影片分析,听课证在我枕头边,千万别忘记了。”

    上一回电影分析课上讲汤姆•迪克威的《天堂》,代庆娣抄笔记的周钧被点名发表感想,他脑子里只有送奶工和女售货员在前座嘿咻,震得满车奶瓶嗡嗡作响的镜头。于是,他站起来说:“佷有力!……很有张力,摄影角度也不错……就这样。”

    当时的糗态和哄笑重回脑海,刺激得周钧顿时一个激灵,连连摇头拒绝:“不干!一不小心又点我名!不干!”

    庆娣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姜尚尧微微怔愕,以及刘大磊看着拧头扭腰的周钧,眼睛都直了的表情,要挟说:“行。有来无往,别想我以后帮你的忙。”

    周钧立刻气短,“不是说说嘛?我去,我勒个去!”想想又委屈,“别个都笑我瓜兮兮噻。”

    庆娣抿嘴,“那你这回装得像一点,低调一点。”

    下了楼,姜尚尧习惯性地往后探手,庆娣却双手揣兜,呵一口热气,说:“天真冷。”

    正是黎明时分,昏沉黑幕的一角现了丝缕鱼肚白。雪小了些,粉末沾在她睫毛上,迅即不见。

    她的目光扫过前后三部车,随即笑一笑。姜尚尧明白她嘲笑他劳师动众,眼神一黯,也跟着上车。

    在来之前,他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庆娣肯顺从地跟他回闻山,就如同他得知她跟一个穷摄影师同居并且境况不佳后,他完全没料到她眼中神采更胜往昔。

    想起刚才那间屋子里处处见心思的温馨布置,他不免就对比起南村小学的宿舍。心口一紧,姜尚尧问说:“看来,你现在过得还不错。”

    “还好。”庆娣态度谦逊。

    他抿紧嘴。在捕捉到前座大磊窥探的目光时,他又说:“你那两个……朋友,也不错。”

    庆娣回眸而笑,“其中一个可是认识你很久了,刚才顾不上介绍,彭小飞的师兄就是严律师。九年前,是他介绍我去找严律师的。”

    姜尚尧愕然失语。他曾经从严律师口中得知受理他案子的经过,但对于彭小飞这个名字,毕竟相隔时间太过久远,一时竟未曾把刚才那个裸着半身,看起来精明干练的男人联想在一起。

    他们九年前是怎样的交情?为什么从没告诉过他?如今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她的出走与彭小飞有什么联系?

    种种问题盘恒于心,姜尚尧一时沉默。

    “姥姥情况怎么样?”庆娣问。

    他摇头:“昨天说不舒服,床上躺了一天,夜里去洗手间,摔了一跤。……重症室到现在,没好转迹象。”

    庆娣神色黯然,怔怔眺望窗外,车已上了高速,正一路向西。

    陈年往事像酿过期的梅子酒,酸涩干结。

    就在一件满是熟悉气味的大衣覆在她身上,再有一只手悄悄把她昏沉沉的脑袋拨向他肩头时,尘世浮烟连同漫天飞雪被风席卷而去。她似是回到那年五月天,生日的清早,他也是这样,悄悄地,把她的头扶到自己肩膊。

    像孤海中,两艘扁舟终于并了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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